法式善题画诗与京师文士生活趣尚

2015-09-29 03:38李淑岩
文艺评论 2015年8期
关键词:乾嘉题画法式

李淑岩

法式善题画诗与京师文士生活趣尚

李淑岩

中国古代题画诗始于六朝,兴于唐,盛于宋,至明清达到创作的高峰时期。有清一代,文人画家和画家诗人辈出,称盛于文坛,形成一个富有艺术特色的群体,而题画诗——“在画幅上题诗写字,借书法以点醒画中笔法、借诗句以衬出画中意境。”①吸引着许多的诗人藉以宣泄内心、寄托才情。也濡染着时代的艺术气息。乾嘉时期的诗人笔下,均有数量不等的题画诗创作,置身于时代艺术思潮的洪流之中,蒙古族诗人法式善(1753-1813)原名运昌,字开文,别号时帆、梧门、陶庐、小西崖居士,世居北京。也欣然拥抱着这一诗歌题材,并融入个体的人生遭际与性情气质,使其笔下的题画诗赋予了更多的自我艺术感悟与人生情志。

一、法式善题画诗的情感取向

法式善喜爱诗歌,对于题画诗尤其偏爱,亦颇通画理,“我生爱诗画,颇能窥其妙”②;每每为人品读画图,“一时画手争相识,我诗能为画出力”③,所以,法式善的题画诗作数量亦相当可观,经笔者统计,多达300余首。其中,就画图题材而言,或人物、或山水、或花鸟不等;依画图时代而言,或题咏古画,或品题当代画卷;按画者的身份而论,或画师之画,或诗人之画;依题诗内容而言,或借画抒怀、或以画论人、或品评画艺等等,不一而足。总之,法式善题画诗以其特有的艺术感悟,成就其题画诗内容的丰富性。

借题画以品评画家之画艺,是法式善题画诗内容的特点之一。传统题画诗一般有两种形式:一是文人为画家的画题诗,一是画家自画自诗,兼具画家和文人于一身,为自己的画题诗。④法式善虽喜作题画诗,但并不擅画,所以法式善主要是为他人的画题诗。而此种状态,需要题诗者有着更高的艺术鉴赏力。

就山水画而言,法式善评朱鹤年(野云)山水画云:“精神与之会,能事非腕指。写山不写山,写水不写水。炯炯方寸光,千里与万里”(《朱野云画山水》),揭示了朱鹤年山水画的随意挥洒,不规矩于固有模式的绘画追求;而朱本(素人)的山水画则是意在笔先,笔之所至皆意之所使,“云气滃石根,笔力透纸背。看似不经意,意先具笔内”(《朱素人画山水》);张问陶(船山)则以诗人的气质图画山水,画亦从诗中而来,故其笔下的山水则别有诗情气韵:“颠张每作诗,思必超物外。画从诗中生,那复着尘埃。画山不画峰,画水不画瀬。峰瀬岂不好,落笔防其太。但取已胸臆,坐与万象会”(《张船山画山水》),孙肃元(雨卿)的山水诗,则得益于其以学问为根基,遍览百家,非天生与之,即“藻采从外生,精气由内运。聪明不自刷,笔墨焉能奋。孙子工六书,丹青性所近。忽然自得之,落笔远尘坋。人遂指天授,毫不关学问。岂知孙子胸,百家资酿酝”(《孙雨卿肃元画山水》)等等,法式善总能精当地捕捉到诸画家的艺术特质,并深入探究其艺术渊源。

经法式善品题的人物、花鸟、动物画,也时见法式善敏锐的艺术思维。梦禅居士画人物的特点是写人不写形,重写人之精神,即“梦禅写人不写形,笔之所至风泠泠。胸中不着物与我,指下幻出山川灵”(《梦禅居士为蔣南樵予蒲侍郎画像遗笔》)法式善题画竹云:“道人落笔有秋气,秋雨潇潇写竹意”(《瑶华道人竹趣图歌》),又“道人画竹只画趣,观者那能知其故”《后竹趣图歌》,指出瑶华道人画竹的特点不在于追求形似,而崇尚神会,重竹趣。同样是画竹,法式善评价蒋最峰画竹云:“世之画竹人,但求与竹肖。蒋侯识竹性,取神不取貌”(《观蒋最峰学正画竹》),也肯定了画竹重在神会,而非追求形似。法式善在题钱沣(南园)画马云:“钱侯画马惟画骨,纸上精神犹奋跃。想当兴酣落墨时,凛凛风霜有寄托”(《和兰雪题钱南园御史画马》),又“御史画马不画肉,笔所落处神已足”(《书吴兰雪题钱南园画马歌后》),揭示了钱沣画马的技巧,不在于追求马之形似,骨肉俱全,而在于追求马之奋勇精神,所以,虽无形似,但是马之精神气韵跃然纸上,更见风韵。而这与法式善的诗歌创作“诗贵神似,不贵形似”⑤的主张,“一笔两笔尽其妙,但写精神不写貌”⑥的艺术追求是相通的,可见法式善在诗、画艺术品评上的一致性。法式善借题画诗品评的画家不乏少数,如陈渼、罗聘、奚冈、马履泰等,每每出现在法式善的笔端。

其二,借画以论人,从画图中人、物生发开来,传达自我的人生感触。法式善的题画诗有直接题于画面之上的《除夕顾弢庵画祭酒图见贻卽题帧上》⑦,此种形式,题诗要受画幅所限,且不可超过画面本身,往往限制题诗者的诗思驰骋;也有独立于画面的题诗,则不限于画幅,可以尽情挥洒诗人的情思,其中较代表性的是其曾题于李东阳像后的一首题画诗,即《题西涯先生像后》云:

我尝校公集,因知公素志。近为作年谱,搜罗及轶事。大抵公性情,和平而冲邃。在官五十年,保全皆善类。逆瑾覆纲维,百计社稷庇。卓哉顾命臣,焉敢艰危避。奈何罗侍郎,门生倡清议。王琼陈洪谟踵讹谬,显与实录异。元真观碑文,安知非作伪?呜呼公致政,鱼菜不能备。清掺有如此,乃云徇禄位。此像藏闵氏,上直癸亥字。公年五十七,谨身殿初莅。时和百司理,僚宰无猜忌。公早抱隐忧,郁郁不得意。苍生四海望,蕴兹一身寄。刘谢继去国,幼主付谁侍。微公秉国钧,杨韩将奚置。我过畏吾村,墓田久荒弃。日暮牛羊来,无复狐狸睡。草堂茸三楹,四围杨柳植。湫隘匪旧观,幽洁抵山寺。燕许大手笔,拟企墓祠记。孰更勒公像,一碑耿寒翠。⑧法式善对李东阳的仰慕之情,时人尽知,朱珪尝喻之为“西涯后身”(彭寿山《存素堂诗初集录存跋》),法式善自己也毫不讳言“前身我是李宾之,立马斜阳日赋诗”(《题白石翁移竹图后》),“我于李宾之,旷代黙相契”(《赠盛藕塘植麒上舍》)。法式善终其一生,尽其所能的传达其对李东阳的那份崇敬之情。以上这首题画诗,作于嘉庆六年(1801),李东阳此像乃藏于闵正斋。此诗犹如李东阳小传,评述了李东阳的平生事略:为人性情平和,为官公正廉洁,临危受任,委曲求全,“在官五十年,保全皆善类”;及其去也,身后无嗣,墓田久废,徒留荒冢一堆。而法式善能作的,一是“校公集”之《怀麓堂集》,一为“作年谱”,有《明李文正公年谱》七卷问世,一是考察李东阳所葬之地,倩人为作碑记。可见,法式善通过对李东阳画像的题诗,对李东阳其人进行了评价,并借此表明了自己对李东阳的敬仰之情。

法式善题李东阳画像的诗不止于此。嘉庆四年(1799),法式善曾亲题诗姚元之所绘的“诗龛十二像”之“西涯像”后,即《诗龛十二像·西涯像》云:

与君比邻居,结此旷代慕。朝廷顾明臣,深心为国步。孝宗灵有知,不责公阿附。⑨

此诗延续了法式善对李东阳一贯的推崇态度,肯定其不负朝廷之重托,忍受非议,为人高风亮节,又为国家命运的高瞻远瞩。且与刘健、谢迁之所为相较,李东阳所行所为着实令人敬佩,即“健、迁任其易,东阳任其难;健、迁所见者小,东阳所见者大;健、迁说出者安,东阳所处者危”。⑩

其三,借题咏画图遣怀述志,也是法式善题画诗常见的内容。为他人的画图题诗,属于文艺作品的再创造过程,不但需要观赏者有着敏锐地艺术感知,还需要题诗者受到画面感染的同时,对画面有深切的感悟,能够力透画面背后所潜在的神韵,从而激发起题诗者与画图者的审美共鸣,把握画面的精髓,才能写好题画诗,诗才能感人。法式善深谙此理,曾云:“凡题画诗,必诗优于画,则画才能生色。若诗不工,画反为所污。”⑪因此,法式善以诗人特有的艺术气质鉴赏画图,题写诗篇,毫不掩饰自己于时人题画的艺术效果,“我诗能为画出力”。如《〈秋园小景〉沈壬海孝廉嘉春绘图,属题》云:

余方六七龄,母氏课读书。梧高秋雨凉,谁恤孤儿孤。母念余孱弱,散学日未晡。晨候寺钟响,危坐听咿唔。始命习陶诗,后及岑王储。转眼五十年,发白心情疏。衰老何适从,好尚徒区区。君家出水窟,早晚侪渔樵。雨前穉笋劚,月下梅花锄。书声与琴声,飘出云中卢。幽禽叫不休,令我思江湖。⑫

法式善为沈嘉春题《秋园小景》,不觉推彼及己,触景生情,回想起少时自己读书的情景,母亲以母而兼父师,亲自课读、督学;秋雨添新凉,又劳母亲格外体恤,倍加护爱。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忽忽五十年,借他人之画图,诉自家之情愫。又如《题友人攀桂图》云:“我前十七年,八月日维朔。小病思午睡,梦手桂花擢。皤皤白发仙,招听钧天乐。我儿适诞生,桂声命名确”,法式善“展图念畴昔”,忆昔儿子桂馨出生时的情景如在目前,遂借题画以传达自己对儿子的殷切期望。法式善还有题画“松竹”诗“性情标格两相宜,一在山颠一水湄。不是此君太孤直,后凋同有岁寒时”(《题画·松竹》),借对松、竹之高洁、孤直,喻己之志,在法式善的眼中,“竹处众卉中,清姿殊淡泊。北风彻夜号,万树伤零落。惟我青琅玕,猗猗尚如昨。天寒心更坚,地窄情逾绰”(《自题移竹图》),诗人心目中的竹,兼有梅花的冲寒犯雪与兰花的翠色长存,所以其平生爱竹“人可一生不食肉,不可一日不见竹”(《修竹读书画扇》),不单心向往之“有竹便非俗”,且“短竹掩我门,长竹映我户”(《自题移竹图》)与竹比邻而居,借助居处环境来投射自己的性情。

其四,借诗歌单纯地描摹画面内容,也是法式善题画诗的内容特点。栩栩如生地描绘画图的内容,特别是将画面的笔笔相生、物物相需、相互顾盼客观地表现出来,使人如临其画,以至于即使绘画失传,人们也可以根据题画诗而推知绘画的原貌⑬,这是题画诗除却艺术价值之外的文献价值!如《仇十洲湖亭消暑图歌》所描绘的画面:

画卷横不满一丈,六月熏风纸边漾。江南只有仇十洲,笔所未到神先王。湖亭四面皆荷花,荷花缺处渔人家。朝朝暮暮无住着,一船飘泊斜阳斜。十顷花光百壶酒,好句争出诗人手。狂吟惊散沙汀鸥,晚凉泻入石塘柳。⑭

诗人笔下,一幅不满一丈的横幅画卷上,江南六月,避暑于湖亭之上,四面荷花盈目,送来十里幽香;荷花深处,有钓叟渔家;夕阳西下,和着落日的余晖,湖光潋滟之间,一叶扁舟晚渡无人舟自横;中有骚人墨客陶醉于湖光山色之间,吟诗颂晚,不觉惊散沙鸥;晚风送来一抹清凉,塘边杨柳微微荡漾。读罢此诗,心境顿觉清凉,人仿佛置身其间,如临画境。想来仇英(十洲)此画能否幸运留存,后人能否有幸一睹风姿,还尚无解,然借助法式善的题画之作,精致生动地描述了仇十洲画笔下所营造的这份清疏淡雅的清凉世界,却也是幸运的了。

类似内容还有如《唐寅溪山亭子卷》所描绘的世界:“一峰一层云,滴翠为幽淙。水流众籁静,雨过秋花红。孤亭峙林表,万绿生墙东。鹤鹳寂无语,聒耳惟杉松”,诗中远处山峰滴翠,高耸入云,近处溪流潺潺,小亭独矗;间有鹤、鹳绕溪,静寂无声,惟有杉松聒耳,静中有动,都是作者努力借诗笔勾勒的画面形象,营造出了诗中有画的审美境界。

二、题画诗的创作与乾嘉文人的生活趣尚

不同时代的社会生活情态会影响到士人的审美趣尚,进而会影响到文学作品的审美取向。是故《礼记·乐记》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政困”,音乐如此,文学亦然,遂有所谓“文变衍乎事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社会环境的潮汐变化,直接或间接地会作用于士人精神情态,或深或浅地烙印在文人的创作之中,所以,诗盛于唐,词兴于宋,曲演于元,绝非偶然,与其时代精神与文人风貌亦息息相关。以此观照法式善的题画诗创作,与乾嘉文坛的创作风气有着不解之缘。

其一,士大夫文酒风流、雅集繁盛。“乾嘉盛世”时期,政治稳定、国富民安,文化繁荣。随之而来的,乾嘉时期的整个社会风气、文人的审美追求以及生活方式也在随之律动。换言之,经济生活上的安逸催生了人们对精神生活的渴望与更高追求,表现在京师的士人阶层中,则日趋崇尚风雅,士大夫文酒风流、宴饮雅集成一时之盛。

士大夫崇尚风雅的行为表现形式多样,其中之一便是经常性的宴饮雅集,相约三五友朋小聚,或师友、或同乡、或同门;雅集的名目繁多,或祝寿、举子,或消寒、消夏,或四时赏花、团拜娱乐不一;聚会的地点亦无定所:或室内,聚于书斋、官署,或室外,陶然亭、敬业湖、积水潭等等。不论形式各异,聚会的内容却大同小异,吟诗作画、饮酒娱乐,成一时风气。法式善曾在诗文中多次记述其诗龛雅集、西涯聚会等情景。同时,乾嘉文人笔下也常记述到此类雅集情景。

关于文人雅集的情景,时人英和《恩福堂笔记》中曾有过一段精彩的记述:

予昔与大兴朱文正公同值南斋,一日文正日:北方气候苦寒,时蔬荐晚,当此春韶佳丽,南省已挑菜盈衢,家家作春盘之会矣。犹忆家竹君兄,于当年多方构觅,极尽新蔬之品,约士大夫宴集于家。坐上客满,或琴或书,或对楸枰,或联吟,或嘱对,勾心斗角,抽秘骋妍。酒酣耳热之时,同人有以“太极两仪生四象”命对也者,满座正凝思间,忽报纪晓岚至,至则狂索馔,同人即以前句示之,命曰:“对就,始许入座;否则将下逐客令矣。”晓岚应声曰:“‘春宵一刻值千金’,吾饥甚,无瑕与诸君子争树文帜也。”作客闻之无不绝倒。⑮

以上英和所谓朱文正,即大学士朱珪(1731-1807),其家“竹君兄”,即指乾隆朝著名的学者朱筠(1729-1781),此次聚会便是朱筠于自家的椒花吟舫与士大夫一次集的情形:佳肴美馔可饮食,诗书画卷可娱目,联吟嘱对可遣兴。此番聚会的层次因主人的身份地位,所以饮食较为奢华,事实上,大多文人聚会的常态是:“酒不必多,饮可以醉;膳不必珍,食可以饱。其来会于斯者,有法书名画之娱,无博弈管弦之扰”⑯,一派风雅气象。

其二,因明清时期绘画艺术的高度繁荣,乾嘉时期画家队伍的放量增长,于是,大批画家云集京师,成为乾嘉士人雅集群体重要的构成力量,画师自身也尝邀约文士小聚,成一时风气。如嘉庆十五年(1810)法式善于《病中杂忆》记述的一次画师聚会:“朱野云约湖海诸画师二十余人,会于悯忠寺翰墨堂,余不能画,推为盟长。是日,每画师各赠以诗”。⑰关乎此,陳康祺《郎潜纪闻》卷十一亦有记述:

乾嘉承平之际,风雅鼎盛,士大夫文酒之暇多娴习画理。法时帆祭酒式善,尝作《十六画人歌》,曰朱鹤年野云,曰汤贻汾雨生,曰朱文新涤斋,曰杨湛思琴山,曰吴大冀云海,曰屠倬琴坞,曰马履泰秋药,曰顾莼南雅,曰盛惇大甫山,曰孟觐乙丽堂,曰姚元之伯昂,曰李秉铨芗甫、秉绶、芸甫兄弟,曰陈镛绿晴,曰张问陶船山,曰陈均受笙录之,以见一时艺苑之盛。其爵里、著述则近人文诗集中咸有称引,无俟赘述云。亡第中书君清瑞笃嗜书画,辨別真赝,百不一失。余尝属其编《国朝画师考》,掇拾未终而卒,他日归田,终当为料理残胜,俾成完书也。

以上诸画师,朱鹤年、汤贻汾、屠倬、马履泰、张问陶、朱文新、陈均等,均是中国美术史上留有名姓之人。可见,乾嘉士风文酒雅集之盛,诗人画家、画家诗人、或诗人、或画人即是雅集活动的参与主体,他们的一举一动直接引领着当时的文化潮流;同时,士大夫文酒之暇,娴习画理亦是交游群体的一种时尚,备受时人推崇。以上文化界的主流文化习尚,则直接促成了乾嘉文坛文人创作的题材取向之一种——题画诗的风行,这是乾嘉士人雅集盛行所带来的文学效应。

此外,随着京师画家群体的日益壮大,题画诗也成为一时诗人笔下的宠儿,检阅乾嘉时期文人诗文集,题画诗篇俯拾即是,除却法式善笔下的近三百余首诗作,同时期的诗人也都有数目不等的题画诗作。如张问陶《题沧湄海市图》(《船山诗草》卷五)、洪亮吉《徐大书受浴牛图》(《卷施阁集》诗卷二)、赵怀玉《为钱孝廉维乔题哲兄文敏公维城画卷》(《亦有生斋集》诗卷五)、王芑孙《题友人画凤仙五首》(《渊雅堂全集·编年诗稿》卷八)、吴锡麒《题管平原柳塘渔隐图》(《有正味斋集》诗集卷七)、袁枚《朱草衣寒灯课图》(《小倉山房诗集》卷九)、翁方纲《题蒋新仲调鹤图》(《復初斋外集》诗卷第六)、吴嵩梁《题潘榕皋农部归帆图》(《香苏山馆诗集》古体诗钞卷二)、曾燠《题明人宫娥乞巧图》(《赏雨茅屋诗集》卷二)、黄景仁《題洪稚存机声灯影图》《两当轩全集》卷十五),少则三五首,动辄数十首。凡此,不胜枚举,乾嘉文人诗笔下几乎均有涉猎,且数目可观,成就亦可圈可点,当引起学界的关注与重视。

其三,除却当时士人生活时尚的追求对题画诗创作的影响外,就法式善本人而言,其于乾嘉文坛弘奖风流,爱才惜才的个性亦不无关系。“生平以诗文为性命,士有一艺之长,无不被其容接”⑱,又“导掖新进,不遗余力”⑲等等,其乐贤好士、奖掖后进的个性屡见于时人及后人的评述中。客观而言,乾嘉时期,文人间交往频繁,内容多样。其间,为自己的诗文征索序跋文,为画图征集题诗,是较为普遍的文人交往内容。这种文学活动,一方面,对于初登文坛的后辈来说,问字求学于前贤师长,亟待得到文学前辈的认可,以确立自己于同辈中的地位,并提升在后学门生中的声望;另一方面,作为文坛前贤也乐于借此博得奖掖后进的声誉,且“颇助于增强被乞者自我认知的满足感与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同时亦可借此达成“表达自我,积聚人气”的内在诉求⑳。因此往往对后学有求必应,乐此不疲。法式善如此热衷于奖掖后进,当与此不无关系。

法式善又多次表达其生平嗜爱画图的艺术趣尚:“平生嗜图画,甚于慕富贵”㉑,且颇通画艺,“我弗能作画,而颇通画理”㉒。所以,法式善因爱才如命称名于时,“长安冠盖任纷纷,刻意怜才让此人。爱惜残编心不死,吹嘘寒士口如春”㉓;又因其颇通画理,画图一经其品题,身价倍增,“朱门卖画顾秋柳(鹤庆),白屋吟诗娄夕阳(承云)。经我品题声价重,旁人空羡束修羊”㉔,且诗后自注云:“顾子㉕工画,娄子工诗,皆困于长安。余为延举,二子得以成名”。所以四方之士仰慕其名,乐与之交,如“蒋仲和性僻,贵人求书画多不与之,每至诗龛,辄挥洒数十纸而后去”㉖。其与画家黄均的交往,堪称乾嘉文坛的一段佳话。

黄均(1775-1850),号谷原,香畴、墨华居士、墨华庵主,元和(今江苏苏州)人。“工画山水、花、竹,而于山水尤尽能事。接踵娄水,上攀宋元。居京师数载,巨卿名宿,无不倾赏”㉗,有《墨华庵吟稿》存世。按张培仁《静娱亭笔记》卷十一载:

黄谷原均,苏州元和人。家贫,性慧,工诗文,尤工于画,殆天授也。乾隆间,苏州织造某公爱其画,荐之入京,充内廷如意馆供奉。所进画极称上意,屡有金绮之赐。每日享大官盛馔,一日,复请假归,所携囊中金,旋即挥霍散尽。其妻忧之,叹曰:“有如此际遇,弃之归,诚可惜也!妾无望矣。”抑郁而死。谷原亦因甚,遂附粮艘,再游京。

维时物换星移,无引之者,势不能再入内廷。有同乡蒋竹亭者,在如意馆效力,见其困甚,令其为代笔之友。镇日握管,日仅酒一壶,银五钱而已。有怜之者曰:“今日,诗人法梧门先生集名士于法源寺看花,君携画笔往,必有所遇。”谷原然其言。次日,到寺,果晤诸名士。以所画呈阅,果邀鉴赏,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由是润笔渐丰,衣履亦渐华美。㉘

黄均与法式善戏剧性的相识,颇耐人寻味,一是黄均落魄京师,生计维艰,苦于有才无时;一是法式善于京师常聚一时诗画名士宴饮雅集,且称盛一时,名震士林。因此,暂时不幸的黄均又是幸运的,经人指点,有机会于众名士前展露画艺,得遇伯乐,从此“一登龙门”,声价倍增。黄均的境遇变迁得益于法式善,如同顾鹤庆、娄承云等,均系于此,法式善“嘘枯吹生,尤好奖进”㉙,提携后进之名亦传唱士林。

三、法式善题画诗创作影响

法式善濡染乾嘉士风,创作大量题画诗的同时,又广交画坛才俊,使其拥有广泛的画友群,这对法式善自身及画师的人生际遇均有不同程度的影响。具体而言,表现为两个维度:

第一个维度,就画家而言,与法式善相识以其获得赏誉。因为得到法式善的认可,有实现其立身扬名的可能。乾嘉盛世,四方文士云集京师,或画师、或诗人,或身兼此二者,抱着一线希望投身于名利场的角逐,希冀觅得进身之阶。然从踏上京师土地那一刻起,接踵而来的一系列问题便困扰着他们:衣食、居住、生计、交际等现实问题,都对这个群体构成了困扰。衣食住行等内在生活问题带来的安身焦虑,与法式善想交往的画师大多如此,如“卖字作活计,半生困寒饿”(《诗龛谕画诗·蒋学正和》的蒋和,卖画长安的陈嵩“君涉江波来,卖画十年矣”(《诗龛谕画诗·陈山人嵩》),忍饥挨饿于京师的顾弢庵“顾生工诗复工画,忍饿长安从不卖”(《除夕顾弢庵画祭酒图见贻卽题帧上》),“黄生卖画来京都”的黄均(《赠黄谷原均》),与法式善交最久的朱鹤年,也曾“长安卖画三十年”,仍苦于“山妻报说厨无粟”(《朱野云山人》),以上种种,才士客居京师,苦于生计困窘,常常身心俱疲。事实上,“都市中的生存焦虑这一问题甚至超越了具体情境和时代变迁,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意义,堪称都市文学中恒久的主题”㉚。

出人头地的外在诉求,带来的人际交往的焦虑。乡土生活状态下,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纽带是血缘,然一旦由乡土步入都市,血缘在维系人际关系中的影响越来越小,代之以权利与金钱为媒介的人际交往范式,明显“带有功利主义的印记”㉛的社交关系占据着主导。所以,这些生计都艰难的画师在京师这个典型的名利场中的人际交往便倍感纠结,一没地位,二无金钱,如何才能得到时人的赏识,于京师众才俊中争得一席之地。

由于缺失进身之阶,大多数流寓京师的文士是不幸的;而与法式善同时居京师的京华寓客,这个群体中的一部分人又是幸运的,因为,法式善以其特有的个性情怀拥抱着这些才俊,使得他们成为诗龛雅集的座上宾,或为其题画图,使他们身价倍增,即便仍卖画长安,但生计无愁;或奖掖提携,为他们进入仕途开启终南捷径,等等。因此,从画师而言,因与法式善的相识互动,他们将有可能、或早一天达成其扬名于时的心理诉求。

第二个维度,就法式善而言,其结交的画师对象广泛,或尊或卑,不论出身,但有一艺之长者,便是其接纳的对象。法式善的画友群,有身份微贱者,如罗聘、朱鹤年等布衣之士,亦有贵宦公子如梦禅居士瑛宝,有朋辈友人如张问陶、马履泰等,亦有方外之士徐浣梧道人等。总之,法式善结交画友不限于身份地位,遍及朝野。如此直接带来的效应便是法式善创作了不同类型的题画诗,丰富了自己诗作的题材取向,而潜在的价值是法式善因此获得了奖掖后进的声誉,并为自己扬名于时作了无声的宣传,这对法式善于乾嘉文坛北方盟主之一的地位的达成也不无关系。

总之,这种互动模式,达到了一种社交中的双赢效果,一方面,法式善因画友群的扩大而逐渐扬名于时,并进一步确立自己于众学侣中的地位;另一方面,四方之士初来京师者,急需在京师立足,觅得立身扬名的时机,寻求进身之阶之际,法式善甘为人梯,为其搭建得与缙绅谋面的平台,于是很多人藉此为自己在京城谋得了一席之地,有了可以跻身主流文化阶层交往的平台。这种交往模式及其所催生出的效应,也是乾嘉时期文学生态之一种。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150025);黑龙江大学明清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150080)】

①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6页。

②法式善《莫韵亭侍郎赋驿柳诗甚佳余倩顾弢庵作驿柳图》,《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八,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③法式善《题画》,《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十五,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④⑬阎丽杰《论题画诗的体式特征》,《北方论丛》,2007年第2期,第23页。

⑤张寅彭强迪艺《梧门诗话合校》,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20页。

⑥法式善《陈曼生诗龛图歌》,《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十九,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⑦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十,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⑧法式善《题西涯先生像后》,《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十二,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⑨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八,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⑩法式善《李东阳论》,《存素堂文集》卷一,扬州绩溪程邦瑞刻,1807。

⑪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童钰》卷七十,民国退耕唐刻本。

⑫法式善《存素堂诗二集》卷二,湖北德安王墉刻,1812。

⑭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二十三,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⑮英和《恩福堂笔记》卷下,《恩福堂笔记诗钞年谱》,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5页。

⑯王芑孙《诗龛会饮记》,《渊雅堂全集·惕甫未定稿》卷六,嘉庆刻本。

⑰法式善《病中杂忆》,《存素堂诗二集》卷五,湖北德安王墉刻,1812。

⑱叶衍兰、叶恭绰《清代学者像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46页。

⑲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四十五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1567页。

⑳杜桂萍《袁骏〈霜哺篇〉与清初文学生态》,《文学评论》,2010年第5期,第98页。

㉑法式善《移居后乞同人作画》,《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八,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㉒法式善《访孙少迂铨孝亷茶话许作诗龛图赋诗先之》,《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八,湖北德安王墉刻,1807。

㉓陈文述《将出都门留别法梧门学士即题其四十九岁像》,《颐道堂外集》卷三,嘉庆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

㉔法式善《病中杂忆》第六十五首,《存素堂诗二集》卷五,湖北德安王墉刻,1812。

㉕顾鹤庆(1766-?),字子余,江苏丹徒人,工行草,著有《弢庵诗集》。

㉖法式善《病中杂忆》第六十三首,《存素堂诗二集》卷五,湖北德安王墉刻,1812。

㉗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艺术二》,光绪九年刊本。

㉘张培仁《黄谷原》,《静娱亭笔记》卷十一,清刻本。

㉙黄安涛《时帆先生小传》,《真有益斋文编》卷八,道光刻本。

㉚谢遂联《唐代都市文化与诗人心态》,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3页。

㉛[法]伊夫·格拉夫梅耶尔《城市社会学》,徐伟民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乾嘉时期京畿地区诗学活动研究”(编号:14YJC751022)、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代诗人别集丛刊”(编号:14ZDB076)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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