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原三部曲”民间书写的多样性及其限度

2015-09-29 03:56王治国
文艺评论 2015年7期
关键词:李佩甫村支书平原

○王治国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如何深入呈现豫中平原的生存现实和情绪世界,为村民们寻求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成为李佩甫小说创作的基本主题。通过选取启蒙、地域文化和民间三种视角,李佩甫在“中原三部曲”(三部长篇小说《羊的门》(1999)、《城的灯》(2003) 和《生命册》(2012)的总称)中对豫中平原民间生存现实的书写经历了从批判村民个性及行为、到剖析村支书权力形态、再到挖掘民间生命力的演变,由此体现出的多样性表现视角和深层思想内涵使“中原三部曲”不仅在李佩甫的民间书写中最具代表性,而且在新时期以来的同类创作中颇具典型性。

一、对村民个性及行为的批判

执着于将民间书写与国民性批判密切结合起来,李佩甫一直被看作是“鲁迅所开创的新文学‘批判国民性’衣钵的当代继承者”①。实际上,“中原三部曲”的民间书写一开始便围绕着“国民性批判”主题展开。李佩甫的思考没有停留在对村民愚昧麻木的简单揭露上,而是立足豫中平原复杂乃至残酷的生存现实,深入到地域文化和民间生存的深处,对村民生活中更具隐蔽性的病态个性和异化行为进行了深度批判,这构成了“中原三部曲”民间书写的第一维度。

首先,用“脸面”置换尊严。活“脸面”是豫中平原村民心中根本性的生存信条,李佩甫在《羊的门》《城的灯》和《生命册》中曾反复强调这一点。但“脸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尊,更像是一种夸耀和展示,它可以成为村民们自立自强的动力从而与自尊勉强等同,但更为普遍的情况是,“脸面”背后往往是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虚无乃至丑恶。如在《城的灯》中,一匣表面完好、内里却是六个风干驴粪蛋的点心在过节时被大摇大摆地送来送去而没有被察觉,这显然是对村民们“脸面”的极大讽刺。正因为表里不一,“脸面”一旦与更为切身的利益相权衡时就会被放弃,即不要“脸”了,此时,其虚无乃至丑恶便彻底暴露,如《生命册》中的虫嫂就是这样,如果说一开始虫嫂偷东西还有所忌讳,那么当她通过“脱裤子”来逃避惩罚并习以为常之后,她再偷东西时就开始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甚至有时当众撒泼,疯到了让村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更糟糕的是,因为与以健康人格为支撑的自尊有着天壤之别,村民们的“脸面”极容易成为被当权者规训与控制的口实与弱点,如在《羊的门》中,呼天成征服和控制人心的一个惯用手法便是在“脸面”上做文章,他往往利用偷窃、贪欲、嫉妒等人性的弱点摧毁村民心中本就模糊不清的人格和尊严,然后先通过惩戒的方式让有类似过错的村民产生罪恶感,再在公开场合树立一些榜样,人为地赋予一部分村民“脸面”,最终这种恩威并用的手法将村民的自我意识掏空,用“脸面”置换了自尊,从而将村民们的精神世界牢牢地控制住。

其次,“箩人”的背后是情感宣泄、欲望放纵。“箩人”是豫中平原一种地域性很强的惩罚行为。一个人被“箩”往往因为他个性过于鲜明并多次触碰村民们的容忍底线直至犯了“众怒”而导致的,如《生命册》中梁五方被“箩”,是因为他不仅不把村里任何人放在眼里,而且赌气式地仅凭一人之力硬是在村里的烂泥塘上盖了一座新房,村里人心中的恶气和毒意因此被彻底点燃,在批斗会上,几百口人一涌而上把梁五方围在中间推来搡去,唾沫像雨点一样吐在他脸上,那些平日里善良胆小的女人们,此时也一脸的兴奋和狰狞,眉眼里火苗乱窜,有的拿鞋底子扇脸,有的用藏在袖子里的锥子猛扎,有的偷偷地掐和拧,他的二哥甚至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驴粪蛋塞了他一嘴。我们不难看出,“箩人”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惩恶扬善,在很多情况下它更是村民们内心过度压抑下的反弹,是怨恨不断积累后的报复,甚至是人性恶的集体表演和多数人暴力的生动展示。农村人,尤其是农村女人很少有在公开场合主动表达的机会,日常生活中点滴恩怨与压抑的不断积累必然需要一个报复与宣泄的机会,“箩人”恰恰具有这一功能。

再次,“跑跑”无法从根本上为个人争得合法权益。“跑跑”是豫中平原百姓间的一种更为常见的办事方式,它泛指遇到了什么难事和关卡,就通过请客、送礼、行贿等方式去找熟人、拉关系、走门路,如在《羊的门》中,当弯店村的假烟和造假工具被没收时,村长蔡先生马上就带着钱和人去县里“跑跑”了;在《生命册》中,吴志鹏上大学的指标是村支书给公社武装部长送了礼并喝了一晚上酒“跑”下来的,带“帽”分子杜秋月之所以能平反也是他骑着自行车带着东西“跑”了大半年才成功的。不可否认,这是农村人在走投无路而又没有相应的法律和制度保障时的一种无奈之举,但与其说这是一种争取个人合法利益的行为,还不如说这是在传统道德伦理观念的长期熏陶下形成的一种有利益而无原则的本能异化行为,因为民间的生存世界是被人情关系等层层包围着的,在长期的熏染下,面对压迫与威胁,村民们不仅不反抗,反而逐渐产生了通过人情关系寻找庇护乃至谋私利的“生存智慧”,因此这种“跑跑”行为是村民奴性人格的生动体现。

启蒙视角为“中原三部曲”带来批判力度,却不能为其民间书写提供更多帮助。中国现代文学的启蒙范式是在五四时期服务社会变革的功利目的下产生的,政治文化伦理层面的现代性诉求是其主要内涵,这与挖掘人性丰富内涵的文学审美性诉求构成内在矛盾。在“中原三部曲”中,一方面,启蒙视角虽然带来了理性批判精神,但也构成了对村民求生意志的遮蔽,因为活“脸面”、“箩人”和“跑跑”在实质上都是缺乏安全感的村民为了生存而努力挣扎的表现;另一方面,批判意图的过分流露影响小说的表现手法,如《城的灯》的人物塑造便是典型例子,李佩甫在使用漫画手法将村民塑造成一群愚昧麻木的小丑的同时,又将刘汉香塑造成圣洁、高尚的神性形象,鲜明的对比很有冲击力,却削弱了人物形象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二、对村支书权力形态的文化剖析

为了弥补启蒙视角的不足,李佩甫又从地域文化的角度出发对豫中平原乡村中的权力形态进行深度挖掘,将“中原三部曲”的民间书写向前推进一步。在李佩甫看来,连年的战乱和频繁的天灾让豫中平原既有浓郁的沧桑感,又有顽强的生存韧性,村支书的权术智慧正是在此背景下逐渐成熟起来的。当李佩甫从地域文化的视角审视豫中平原的民间权力形态时,村支书的权力形态成为重点关注对象。他不仅展现了村支书权力的巨大能量和辐射力,而且对其异化本质进行了冷峻的剖析,这构成了“中原三部曲”民间书写的第二维度。

首先,揭示村支书权力形态的合理性。简单地将村支书的权力形态与个人欲望的膨胀划等号是肤浅的,它是以豫中平原复杂的生存现实为背景并在传统文化和豫中平原地域文化的双重滋养下所形成的一种生存智慧。在“中原三部曲”中,一个人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它所体现出的与其说是一种权力欲的膨胀和奴性人格,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是一种切齿的反奴役心态。当连绵不断的苦难和压迫使生存成为一种承受的时候,如何延续生命并在此基础上扩大生存空间和获得更多生存资源不仅成为村民的头等大事,而且成为对村支书的巨大考验,再加上乡村中还存在着实力强大的宗族势力,往往只有农村中的精英分子才能成为村支书。他们比普通的村民更加懂得这片土地的生存逻辑,为了维护全村人的切身利益并且在国家权力和宗族势力之间周旋自如,稳固地掌握且合理地运用权力便成为每位村支书必备的生存智慧。呼天成就是典型例子,他不仅深谙这片土地的生存之道,而且将“败中求生,小中求活”的生存逻辑运用得恰如其分,经过长时间的经营,他不仅成为呼家堡村民的精神主宰,而且构筑了一个巨大的利益和关系网。这种权术智慧不仅让他避过了一次次的政治斗争,而且让他在商品经济大潮中应付自如,最终使呼家堡过上了富裕的小康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呼天成俨然是一个富有担当和责任意识并为了呼家堡的生存和发展殚精竭虑、费尽心血的民间精英的角色。

其次,剖析村支书权力形态的异化本质,这是国民性批判在地域文化视角推动下进一步深化的体现。尽管村支书的权力形态具有无法否认的文化土壤和生存基础,但与以保障人的自由、人格、尊严为己任的现代权力相比,它更是一种征服和控制人心的异化力量。第一,与民间礼俗的纠缠、妥协使农村基层权力很难主持正义。如在《城的灯》中,当冯家的树被铜锤家明目张胆地霸占后,村支书刘国豆明明知道真相却仍然袖手旁观,因为冯家在上梁村是独门独户,这家的男主人是入赘女婿,而在平原的乡野间,身为血缘和亲情上的外姓人往往是被疏远和轻漫的对象。第二,缺乏现代的监督和约束机制使农村基层权力异化为一种征服和控制人心的力量,如在《羊的门》中,呼天成就是呼家堡的“土皇帝”,呼家堡更像是一个改头换面的封建帝国,呼家堡集体生活的富足和民主是以抹平个性、消除差异为前提的,村民们如同无知而驯服的羔羊,其命运掌握在“牧羊人”呼天成手中,这显然与以尊重和发展每个公民的尊严和人格为基本原则的现代理性精神背道而驰。第三,这种性质复杂的农村基层权力对村支书本人也构成束缚和强制,如呼天成虽然是呼家堡的主宰,但长期的处心积虑和自我压抑最终让他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丧失了性能力,权力在将他推向神殿的同时对他进行了无情阉割;在《生命册》中,当蔡国寅不再是支书并且双目失明以后,他便成了被嘲弄乃至蔑视的对象,最后他脑中风瘫痪在床,在生活不能自理的痛苦中悲惨地死去。村民们对村支书的讨好、臣服乃至惧怕,主要不是因为他们个人,而是因为村支书的权力以及由此引申出来的利益和特权。

地域文化视角虽然帮助李佩甫将民间书写向前推进了一步,但它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毕竟地域文化视角本质上只是一种方法论视角,而不是一个站在现代人本立场去对现实进行批判性对话的价值论视角,它强调的是人存在的地方历史维度,要从地域文化已有的特点上寻找来源,并考察它们在现在的生活形态中怎样保留和体现,对作为人学的文学来说,它也仅仅是追求人性深度呈现的方式之一,不可能拥有对等地淦释人性价值的功能”②。对于豫中平原的村民来说,权力固然重要,但它依然是民间生存的一角而不是全部,而且除了从正反两方面展示村支书权力形态的利弊外,地域文化视角无法使小说深入揭示人性的复杂性内涵,无法深入触碰村民的心灵底线。因此,为了更加深入地揭示豫中平原民间生存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李佩甫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了第三种表现视角,即民间视角。

三、对民间生命力的挖掘

民间视角不仅实现了与启蒙价值观的沟通,也接纳了地域文化视角的丰厚内涵,从而使其成为上世纪90年代以来作家为民间代言时更为合理的选择。立足民间立场,李佩甫把豫中平原的村民还原成了一群在各自生存基础上既具有种种劣根性,又能时时迸发惊人生命力的“老百姓”,他们不再是一群没有脑子被人控制的木偶,也再不是一群麻木的愚民,更不再是单纯承载地域文化内涵的符号,之前被启蒙和地域文化视角遮蔽的民间生命力得到更富深广度的呈现,这构成了“中原三部曲”民间书写的第三维度。

首先,对村民们顽强生存韧性和惊人生命力的挖掘。在《生命册》所塑造的村民形象中,梁五方、虫嫂和春才是李佩甫着墨最多、用力最深的三个,逆境中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和生存韧性是其共同点。梁五方本是个血气方刚、技艺高超的泥瓦匠,由于恃才傲物且过于争强好胜,在运动中他被宣布犯了投机倒把等二十四条罪状,不仅辛辛苦苦盖好的新房被没收,还被村里人狠狠地“箩”了一遍,伤痕累累的梁五方不仅不服软,反而将老婆送回了娘家,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性精神,走上了几十年如一日的上访路,最终冤屈得到平反,此时他虽然因年老无法回到村人的正常生活之中,但凭借多年上访所积攒的人生经验,他又成了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虫嫂本是个身材矮小的农村妇女,为了养活瘸腿的丈夫和三个孩子,她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不惜放弃尊严去偷以及被别人占便宜,为此她曾被村里的妇女剥去衣服狠狠地“箩”过,尽管如此,她硬是用收破烂挣来的钱让三个孩子读完了大学,甚至临死时还有三万块钱的存款,可谓轰动一时。春才本是个心灵手巧、生机勃勃的小伙子,他的手工活,尤其是编席是当地一绝,可由于青春期的冲动和无知,他把自己阉割了,即便如此,他又以做豆腐闻名乡里,甚至成了县里最早的万元户。很显然,这三个村民形象既不同于呼天成眼中的那群异常脆弱、任你控制的“绵羊”,也不同于刘汉香眼中的那群愚昧无知、自私自利的“愚民”,在李佩甫富有张力的笔触下,他们成了在各自生存背景下爆发惊人生命力和生存韧性的“老百姓”。

其次,对“城市里的农村人”生存韧性的挖掘。当农村人不堪生活的重负转而逃离土地进入城市后,他们被农村乡土所哺育的生命力能够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中顺利延续下去吗?尽管李佩甫从正面展现了进城者的成就,如《羊的门》中呼国庆成了县委书记,《城的灯》中冯家四兄弟完成了从“食草族”到“食肉族”的宏伟进程,《生命册》中吴志鹏最终成为身价过亿的商人等等,但李佩甫显然是忧虑重重的。在“中原三部曲”中,怀揣“城市梦”的村民在进入城市后的生活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他们要么生活窘迫,如《生命册》的主人公吴志鹏是以大学教师的体面身份进入城市的,但先是别人的冷漠与疏远让他颇感屈辱,再就是微薄的工资让他失去了谈恋爱的底气,而最让他胆战心惊的是村人的求助,孩子考大学、村妇难产、农用车被扣、民办教师转正、买化肥等杂事都要找他,这让他深感自己的无能与困窘;要么丧失尊严,如《城的灯》里的冯家昌,为了让他们冯家完成从农村向城市的迁徙,他背叛了刘汉香的爱情和恩情,终日带着一副假面具,殚精竭虑地将升迁、恋爱、结婚等看作是一次次没有硝烟的战争,尽管冯氏兄弟尤其是他们的后代都成了地地道道城市人,有了正宗的大城市户口,但45岁就已头发花白的他从没有摆脱掉内心的屈辱感;要么迷失人性,如《生命册》中的骆驼,仗着自己的魄力和应变能力,在当“枪手”炮制色情小说获得第一桶金后,他又敏感地意识到了股市的商机,在煎熬和等待中他顺利出局套现,成了千万富翁,接着他又搞上市公司一跃成为亿万富翁,但随着财富的越来越多,欲望不断膨胀,抢时间赚钱的压力越大,为了利益什么原则都可以放弃,最终因行贿暴露,他只能跳楼自杀。

民间视角虽然让李佩甫的民间书写摆脱了单向度地挖掘,但它同样有限度。通过民间视角实现民间生存现实与现代知识分子人文精神深度沟通有些力不从心,这一方面是因为民间视角的提出带有权宜性,它是新时期以来作家知识分子立场因社会利益调整无法真实地为民间代言时作出的临时性选择;另一方面是因为“自由自在”的价值依据带有审美乌托邦性质,无法为作家提供坚实的价值支撑。回到“中原三部曲”,尽管对民间生命力进行了挖掘,但李佩甫在面对豫中平原村民们的未来时依然充满困惑,《生命册》的主人公吴志鹏的困惑某种程度上正是对这一心境的折射,在经历了城市生活竞争的残酷洗礼后,吴志鹏成了一个内心无所寄托的精神流浪者,既无法扎根城市,又无法找到回归的路,穿行于出走与回归中的他只能在漂浮中忏悔,在忏悔中迷惘,在迷惘中伤心。

新时期以来,作家知识分子一直在探求民间书写的途径,李佩甫引入启蒙、地域文化和民间三种视角的尝试非常有代表性。“中原三部曲”可以看作是此类创作的一个典型性作品。尽管农村城市化和农民现代化的进程仍然步履维艰,但李佩甫不会停止为豫中平原村民们寻找最佳生活方式的脚步,正如他在《生命册》的结尾处所写的:“如果我此生找不到,就让儿子,或是孙子去找。”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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