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历史的碎片化解构
——当代历史小说的微观叙事

2015-09-29 03:56袁园
文艺评论 2015年7期
关键词:家族民间历史

○袁园

宏大历史的碎片化解构
——当代历史小说的微观叙事

○袁园

一、微观历史:历史本质与终极意义的消解

微观史学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发源于意大利的史学思潮,最早由历史学家卡洛·金兹伯格等人提出,是一种“以缩小观察规模、进行微观分析和细致研究文献资料”的历史研究方法。①传统历史哲学先验地把历史理解为形而上的本质存在,无论是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董仲舒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或是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黑格尔的“绝对理性”、康德的“自然法则”等论断,都力图寻求纷繁复杂历史现象的本质特征、终极意义与必然规律。与占统治地位的宏观史学不同,微观史学拒斥全面系统的分析归纳,而是主张破除历史的总体性与连续性,还原历史琐碎无序与散布差异的真实面目,呈现出细微化、无序化与底层化的特征。不仅如此,受到吉尔茨文化人类学和福柯解构主义思潮影响,微观史学推翻了逻各斯中心主义,不承认有所谓的宏大历史等待人们认知,从根本上颠覆了西方传统史学安身立命的哲学基础。正如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指出:“起源、连续性、总体化,这就是思想史的重要主题,也正是由于这些主题,它才同某种现在看来是传统的历史分析形式重新连接起来……不过,考古学的描述却恰恰是对思想史的摈弃,对它的假设和程序的有系统的拒绝,它试图创造另外一种已说出东西的历史。”②微观史学强调只有透过宏大有序的历史表层,挖掘历史深处的碎片,以微观化的历史去替代国家史与民族史,才能从被宏大历史事件遮蔽的“档案”中追寻历史真相,因而对当代小说历史叙事产生深远影响。

以微观史学的观点审视建国以后的官方历史理论,我们发现,主流历史观把人民看作历史的主体,由阶级斗争推动不断进步最终走向理想社会,依然没有超出总体论范畴。国家意识形态用先验的宏大历史话语,如阶级论、进步论与目的论,来规范不同个体认知历史的大一统模式,从根本上取消了个体认知历史的可能。毛泽东对历史作出如下经典论断:“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③在上述元历史话语的禁锢下,作家无法独立自主地进行艺术构思,只是被动机械地表现农民起义,不敢逾越雷池一步,姚雪垠曾谈到自己对历史的理解:“以阶级斗争为纲,努力写好阶级斗争,反映历史的客观规律,而不写自己所不理解的事,也不写在历史本身规律之外,历史条件允许之外,附加不可能的事。”④这突出体现在建国以来至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历史小说创作中,作者大都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以阶级斗争历史观为指导,高屋建瓴地俯视宏大历史的各个角落,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与趋势。以《李自成》为例,近千万言五卷本的长篇巨著囊括了明朝末期的政治、军事以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仅前三卷塑造的人物就有350人,涵盖了封建社会不同阶层的各种人物,展现了“17世纪中叶中国各阶级、各阶层、各社会集团和各种社会力量的复杂关系”,成为“一部明末清初的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20世纪80年代前期历史小说大多篇幅宏大,力图反映特定历史时期不同社会阶级的复杂关系,作家任光椿自叙道:“在酝酿构思谋篇布局以反映时代和描绘生活时,我想着要攀登创作史诗式、纪念碑式、生活百科全书式作品的高峰。”⑤仅就塑造人物而言,《辛亥风云录》二百多人、《戊戌喋血记》有180人,近乎囊括了社会各个阶层,因此,复杂丰富的历史被简化为宏大的社会史、政治史和阶级史,导致历史小说的社会学价值大于文学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当代小说的创作实绩。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文化的全面转型,历史总体论所存在的巨大理论缺陷暴露无疑。人们深刻认识到,那些在历史上标榜为绝对真理的所谓历史本质不过是主观的预设而已,所谓宏大进步的历史,不过是以先验的思路来统摄庞杂无序的历史,通过归纳普遍的规律模式,预言历史发展的进程,以煽动人们对乌托邦的憧憬,最终落入权利的合谋,从本质上说是不可验证的。更严重的是,个体在历史规律的支配下丧失了思考的权利,沦为毫无自由的传声筒。文化转型后随着民主意识的普遍提高,人们不再把“人民”这一空洞的能指作为历史的主体,而是把历史看作无数个体交往活动的历史,个体终于获得了历史叙事的合法性,个人化视角成为作家观照历史的普遍视角,最终导致元历史叙事神话被颠覆,分裂为无数历史个体的微观叙事。如果说十七年乃至文革时期历史小说对历史的表现,是以主流意识形态规约下的宏大视野,以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勾勒社会全景,表现农民起义和革命斗争等重大历史事件,那么20世纪90年代以来审视历史的角度前所未有地细微与多元,作者纷纷放弃居高临下的权威评判,游离于主流意识形态之外,从细微的个人化视角来描述心目中的历史,因而映入其视野中的是由世俗生活构成的民间史、家族史与个人史。

二、民间史:宏大历史遮蔽的民间记忆

关于民间,“它是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产生的,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世界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民主性的精华与封建性的糟粕交杂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藏污纳垢的形态”⑥。然而,建国以来宏大历史话语遮蔽了民间的真实存在,造成了民间历史记忆的断裂。20世纪90年代以来历史叙事开始向民间靠拢,原生态的民间历史浮出地表。由此,尘封已久的民间历史挣脱了政治话语的羁绊,进入人们的视野之中,作家将观照视角下沉到驳杂琐碎的底层民间,还原被宏大历史叙事所遮蔽的民间历史。

以莫言这一个案为例,在对历史的认知态度上,莫言认为:“我们心目中的历史,我们所了解的历史,或者说历史的民间状态是与‘红色经典’中所描写的历史差别非常大的。我们不是站在红色经典的基础上粉饰历史,而是力图恢复历史的真实。”⑦在具体的认知策略上,莫言不再关注重大的历史事件,而是将目光转向山东高密东北乡,通过剥离附着其中的意识形态内涵,凸显民间社会日常生活、民俗与文化,力图还原被长期遮蔽的民间历史。因此,在莫言作品中,主角不再是占据宏大历史中心的革命英雄,而是名不见经传的民间草莽人物,如余占鳌、上官金童、孙丙等,他们的政治身份完全被抹去,既没有坚定的政治信仰,也没有明确的阶级标记,蕴含着丰富鲜活的民间文化内涵。比如《檀香刑》中的起义首领孙丙,作者并没有将其赋予英雄的光环,而是真实地还原为普通的民间人物,其起义动机并不是有多高的政治觉悟,而是他失手打死了侮辱他妻子的德国人,无奈之下不得不造反。尽管有着反抗外来侵略的一面,孙丙却大肆散布迷信蛊惑百姓,到处破坏铁路捕杀洋人,暴露出悖逆现代化进程的愚昧无知。《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生育了9个子女,其旺盛的生育力与承受苦难的坚韧意志,隐喻着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民间精神。在莫言的笔下,民间历史不再是启蒙视野下的蒙昧渊薮,而是成为艺术表现的中心,民俗、戏曲、方言与小说情节水乳交融,营造出原生态的民间文化氛围。比如《檀香刑》以民间戏剧猫腔作为贯穿故事情节的线索,如“赵甲狂言”的猫腔走马调、“眉娘诉说”的猫腔长调、“钱丁恨声”的猫腔醉调等,并且穿插比须、找虎须、闹神坛等地方民俗描写,真实再现了清末底层民间社会众生相。叶兆言“夜泊秦淮系列”小说则以细腻的笔墨描绘了民国时期秦淮河畔民间人物的日常生活。迟子建《伪满洲国》避开九·一八事变的宏大历史,从民间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切入,描绘了市井小人物醉云烟伙计王小二、锦绣阁妓女四喜、丰源当铺王恩浩父子的琐碎生活场景,原生态地再现了东北沦陷期间的民间历史。

如果说上述作品注重还原民间历史的世俗生活,洋溢着质朴的民间文化气息,那么新历史小说对民间历史的艺术表现则以戏谑荒诞的夸张手法,借助民间视角来颠覆宏大历史叙事,对笼罩在民间历史上空的意识形态进行袪魅。刘震云《故乡相处流传》通过荒诞虚构消解了历史英雄的神圣光环,将其还原为猥琐庸俗的民间小人物,比如曹操与袁绍都宣称是为人民为国家而战,一千年以后,二人都转世投胎为普通的民间小民曹成与袁哨,回忆发动战争的原因,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说:鸡巴,因为一个寡妇。《故乡天下黄花》中作为民间历史缩影的马村,从民国初期到文革时期,上演的不过是村长位置的反复争夺。“人家剁了咱的脑袋,咱就把权交给人家;要是剁不下咱的脑袋,咱还掌权,就把他的脑袋给剁下来。”⑧在民间视野的观照下,出身于无产阶级的革命英雄谱系被颠覆,以往完美无缺的革命者形象变得面目全非,农民革命者不再被神化为思想觉悟高的先进分子,革命目的不再是为了国家民族的解放,而仅仅为了私欲的满足。格非《大年》中农民豹子投身革命参加新四军,其企图不过是垂涎地主丁伯高的二姨太,李锐《旧址》中赤卫队长陈狗儿参加革命的动机无非是仇富心理的宣泄,从而揭穿了贫民最革命的谎言。推动历史发展的人民更是从高高的神坛上跌落下来,恢复了蒙昧无知的真实面目,《故乡天下黄花》老百姓在打麦场上面对鬼子时,丝毫没有视死如归的豪迈气概,“有哭的,有吓得哆嗦的,还有屙了一裤的”⑨。《故乡相处流传》中的民众丝毫没有人格操守可言,谁有权势就向谁臣服,作者借小说人物曹成之口说道:“什么鸡巴群众,群众懂个蛋,只要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忘记东南西北喽。历来高明的领导,自己享受完,别忘把剩下的零碎给了群众,叫给群众办实事,群众就欢迎你,不指你脊梁骨。”⑩上述作品揭示出宏大历史以进步的名义掩盖了民间历史真相,真实再现了被主流历史所遮蔽的无辜民众的底层历史,从而获得了更深层的真实感。

20世纪90年代文化转型以后,民间历史叙事彻底解构了宏大历史叙事。“草莽性、传奇性、原始性构成其三大解构策略:草莽英雄成为历史叙事的主角,从而改变了政党英雄为主角的叙事;神话与民间传奇为故事的原型模式,从而改变了党史内容为故事的原型模式;原始性则体现于人性冲动(如性爱和暴力等)作为情节发展的推动力,从而改变了意识形态教育(如政治学习等)为情节发展的推动力。”⑪当代历史小说借助民间历史这一丰富的文化资源,有意识地背离了主流意识形态讲述的宏大历史,将视角触及到细枝末节的平民化历史,凸显出民间历史的边缘性、底层性与杂糅性,重新复活了被意识形态压制的民间历史记忆,呈现出丰富而细致的历史质感。

三、家族史:官方历史遗忘的家族命运

与民间相比,家族是更为细微的社会组织,是社会历史变迁的基本载体。由于家族建立在血缘、伦理与姻亲的基础上,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大多被以往的宏大历史叙事所忽略,只有少数革命历史小说,如梁斌《红旗谱》、欧阳山《三家巷》涉及到家族历史。在社会政治学视野观照下,家族历史的血缘与伦理内涵被淡化,家庭日常生活内容被消解,阶级与政治斗争成为主要表现内容。《红旗谱》朱家在党的引导下,家族矛盾上升为阶级仇恨,私恨变公仇成为表现模式。《三家巷》中的三个家族分别代表了不同的社会阶层,周家代表无产阶级,陈家代表买办资产阶级,何家代表官僚地主阶级,家族恩怨的故事被改写成不同阶级之间的斗争,对政治话语进行图解。在上述文本中,家族史其内在的文化、生命和人性内涵被抽空,沦为论证历史必然性与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工具。新时期以来,家族历史成为小说创作的热门题材,以陈忠实《白鹿原》为代表的作品,把宏大的历史风云处理为遥远的布景,被推向前台的则是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铁凝《笨花》中向氏家族的命运起伏,在笨花村日复一日的乡村生活中徐徐展开,刘醒龙的《圣天门口》避开了宏大的革命描写,而是以大别山区的天门口镇为舞台,围绕雪家与杭家两大家族的恩怨情仇,书写了一部属于圣天门口的民间历史。由于家族历史凝聚着宏大历史的变迁,积淀着深厚的民间文化底蕴,成为表现历史的绝佳观照视角。总体上看,当代历史小说家族叙事以家族命运为经,以时代变迁为纬,还原被宏大历史压抑的家族历史,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种模式:

(一)家族文化史。家族文化是生长在传统农耕文明土壤中的一种文化形态,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钱穆指出:“中国文化,全部都是从家庭观念上筑起的。”⑫积淀数千年的传统文化以家族为载体,潜移默化地浸润着每个家族成员的灵魂,对其文化人格与心理产生了强大的规约作用。五四以来,受到精英知识分子的激进批判,启蒙视野中的家族以封建专制的面目出现,家族文化失去了积极的意义逐渐消弭。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全面转型,面对着冷漠的市场法则对人性的异化,人们以眷恋的姿态重新审视家族文化,发掘被启蒙视野遮蔽的另一面,并借此进行民族文化精神重建的尝试。

作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乡土社会的家族历史,陈忠实《白鹿原》中的族长白嘉轩是白鹿村家族宗法文化的代表人物,他正直无私恪守孝悌,言行举止都严格以儒家文化准则要求自己。然而随着传统农业文明的解体,以宗法文化为内核的封建家族文化,在历史潮流的裹挟下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尽管白嘉轩通过修祠堂、定族规等手段竭力维护白鹿村家族文化,仍然改变不了日益衰败的历史命运,作为外来入侵力量的启蒙与革命强烈地冲击着家族文化,白鹿家族的后代鹿兆鹏、白灵接受革命思想纷纷离家出走,黑娃也砸烂祠堂内的牌位,从内部瓦解了白嘉轩苦心经营的家族文化,最后一位关中大儒朱先生的死则象征着传统家族文化的分崩离析。作者对白鹿家族文化充斥着批判与眷恋,力图剔除其愚昧落后的封建糟粕,挖掘其仁义博爱、血缘亲情等合理内核,展现家族文化的丰厚内涵,为当下人性缺失的物欲社会提供新的文化资源,如雷达所说:“我始终认为,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传统的宗法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农业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出拯救和重铸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⑬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则发掘出与儒家文化不同的家族文化标本。作品描述的杨、黑两个家族及其三代人的命运,他们桀骜不驯不畏强暴,洋溢着蓬勃的生命活力。作为匈奴后裔的吴儿堡家族,较少受到主流儒家文化的影响,匈奴民族野蛮彪悍、雄强进取的文化因子融入到吴儿堡家族的精神深处,“这些天生的叛逆者,这些未经礼教教化的人们,这桀骜不驯的一群,他们给奄奄一息的民族精神,注入了一支强心剂”⑭。作者正是通过对匈奴后裔吴儿堡家族文化的追溯,借助异质文化为老朽的儒家文化注入新的活力,表达对重建民族文化精神的思考。

与向传统家族文化寻根的向度不同,有的小说沿着现代性转换的方向,以世代经商的家族历史为题材,追溯被农业文明压抑的民族商业文化萌芽。成一的《白银谷》以晚清晋商康氏家族为创作题材,表现了长期受儒家文化贬抑的民族商业文化的崛起。天成元票号的大东家康笏南,顺应历史的发展潮流开创票号,康氏家族冲破了重义轻利的儒家文化束缚,崇商重利成为其家族文化的价值标准,与康笏南在商场上创造的金融奇迹相对比,作为反衬对象的六爷热衷科举功名,选择传统的学而优则仕的人生道路,结果却终生碌碌无为,从而构成了对正统文化的深刻反讽。周大新的《第二十幕》则通过尚达志家族命运的百年浮沉,折射出20世纪民族工商业的发展历史。为了实现世代相传的理想——织出“霸王绸”,尚氏家族后人们开拓进取,最终使家族作坊发展成为现代化的大企业,这种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象征着民族工商文化的崛起。上述作品从家族历史中挖掘被正统文化压抑的商业文化精髓,追溯民族工商业的历史渊源,颠覆传统文化中的重农轻商理念,对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换无疑具有现实性意义。

(二)家族女性史。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女性主义思潮影响下,文坛上出现了大量女性家族历史小说,比如赵玫《我们家族的女人》、项小米《英雄无语》、王安忆《纪实与虚构》、铁凝《玫瑰门》、徐晓斌《羽蛇》、蒋韵《栎树的囚徒》、虹影《饥饿的女儿》等。上述作品透过纷繁的历史表象,聚焦于女性家族成员几代人的生存经历,重新挖掘被意识形态与男权双重遮蔽的历史盲区,复活被宏大历史压抑的女性历史记忆,构成了从性别视角对男权历史的质疑与颠覆。在叙事策略上,作家悬置宏大历史事件,将视角下沉到女性的内心情感世界,着重表现女性深入骨髓的生命体验,书写女性直观感性的经验历史,宏大历史在女性生命体验中变得触手可及,显得前所未有的细微和真实。徐晓斌《羽蛇》描写了贯穿20世纪世纪五代女人的生命史:太平天国(杨碧城)-辛亥革命(玄溟)-民国时期(若木)-文革时期(羽、绫、箫)-改革开放(韵儿),作者避开了宏大的历史图景的描绘,让线性的历史时间消融于女性生命的瞬间感受,女性以鲜活的个人体验成为历史的在场者,她们以回环往复的个人记忆重新书写了女性生存的历史,实现了以个人小历史瓦解宏大历史的目的,从而揭示出女性在历史中的真实存在。蒋韵《栎树的囚徒》沿着范氏家族三代女人的悲剧命运轨迹,从祖母陈桂花到段金钗再到苏柳,她们都渴望幸福和自由,然而苦难却纠缠着每一代女人,尽管她们竭力抗争却不能左右命运,宿命般以自杀结局收场,表现出作者对历史境遇下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英雄无语》通过孙女的视角,对爷爷奶奶贯穿近半个世纪的感情纠葛进行重新审视。尽管爷爷为革命作出巨大贡献,但是对奶奶蛮横冷漠,处处表现出对女性的支配欲,奶奶为了支持爷爷的革命工作忍辱负重,一再忍受爷爷的侮辱、伤害和背叛。然而作为革命英雄的爷爷光彩夺目地站在历史前台,而为革命付出巨大代价的奶奶却不为人所知,揭示出波澜壮阔的国家民族历史背后,是以无数不为人知女性的牺牲为代价。赵玫在《我们家族的女人》中,通过对奶奶、姑妈与“我”三代女人的生存状态来反思女性家族历史。五四运动期间姑妈嫁给一个北平的学生并怀了身孕,但是他为了彻底与封建制度决裂,将姑妈视为封建婚姻的累赘而抛弃。自由民主的五四运动并没有带给姑妈幸福,姑妈只是这场运动的不幸牺牲品,只能默默承受充满苦难的后半生,并湮没于宏大历史之中不为人知,从而构成了对正史的深刻质疑与反讽。小姑在文革时期被迫与被隔离审查的丈夫离婚,同姑妈一样也成为宏大历史的牺牲品,由此暴露出主流历史以真理与进步的名义戕害了女性的幸福,带给她们的只有苦难的记忆,而女性真实的生存感受从来没有得到表达,只能在冠冕堂皇的宏大历史压制下逐渐被人们淡忘。

(三)家族颓败史。在新历史小说的历史叙事中,先锋作家既拒绝家族日常生活叙事,也回避家族文化叙事,而是以家族颓败的历史寓言,揭示宏大历史的空洞与荒诞,正如李锐自叙道:“无理性的历史对于生命残酷的淹没,让我深深地体会到最有理性的人类所制造出来的最无理性的历史,给人自己所造成的永无解脱的困境。这是一种大悲剧,一种地久天长的悲凉。”⑮在李锐《旧址》与《银城故事》、格非《敌人》、刘恒《伏羲伏羲》等小说中,不仅宏大历史叙事中的历史必然性被消解,而且家族中的伦理与亲情被解构,冥冥不可知的宿命充斥着灾难、杀戮与死亡,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灰暗气息。李锐《旧址》中的李乃敬处心积虑改变家族的命运,仍然逃脱不了历史的宿命,最终李氏家族所有的成年男子被当成反革命分子处死,延续了两千年的名门望族在枪声中灰飞烟灭。《银城故事》中的刘三公不惜重金送次子刘兰亭和义子刘振武赴日本留学,打算在于归国后继承自己的家业,没想到却成为组织暴动的革命党人。负责人刘兰亭在暴动失败后,被刘三公藏匿地窖后出于愧疚而自杀,而刘振武在逃亡中被岳新年替父兄报仇刺死,尽管刘三公使出一切手段力图保全儿子的性命,却最后以家破人亡的悲剧收场。作者通过家族颓败命运的书写,揭示所谓不断进步的宏大历史掩盖的暴力与血腥,小说中刘兰亭、欧阳朗云、刘振武这些鲜活的个人生命的覆灭,成为宏大历史的牺牲品,表现出作者对历史真实面目的还原,如李锐所说:“所谓‘客观真实的历史’转眼之间就是客观真实的谎言。所有的谎言都无视生命。我想把那些被无情泯灭的生命从历史的谎言中打捞出来给人看。”⑯格非《敌人》、苏童《米》等小说摆脱了再现历史的写实主义,把颓败的家族历史作为审视人性的平台,展开对生存的形而上思索与终极追问。《米》中从枫杨树乡下逃亡到城市的五龙在生存本能的驱遣下,逼死大鸿米店冯老板,霸占绮云,逼走织云,杀害与其有染的八个妓女,伦理道德与家族亲情在五龙面前不具有任何意义,唯一能让五龙感到亲近和温暖的只有米。格非的《敌人》中赵氏家族后代接二连三地神秘死亡,恐惧多疑之中的赵少忠近乎疯狂,不仅与女儿柳柳乱伦,而且与儿媳妇偷情,家庭不是温情脉脉的场所,沦为展现人性恶的舞台。上述作品剥离了小说人物身上的阶级属性、文化内涵和伦理亲情,从生存层面剖析人性,家族颓败历史成为作家演绎先锋哲学理念的标本。

四、个人史:个人化视角下的历史书写

相对于民间历史与家族历史,个人历史无疑是最为细微的层面。建国以后的主流历史观把人民看作历史的主体,从根本上取消了个人历史的生成。宏大历史以人民的名义抹杀了个体历史存在的权利,历史深处无数鲜活的个体生命,被当作实现宏大历史目标的工具,沦为毫无自由的历史牺牲品。20世纪90年代文化转型以后,在后现代历史哲学思潮的冲击下,历史总体论的理论缺陷暴露无疑。利奥塔把宏大历史叙事看作是一种官方强加的叙事,其中蕴含了极权主义,“它们是一种诡计,借此掩饰叙事作者的偏袒立场和宣传目的,或掩饰现代国家和社会的规范化趋势”⑰。罗维斯指出:“历史问题从总体上、在其自身的视角内是无法回答的,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历史过程具有一种广泛的和终极的意义。历史没有任何结果。”⑱随着元历史叙事神话被颠覆,历史个体的微观叙事成为小说讲述历史的叙事方式,作家不再注重对宏大历史事件的再现,生命个体的历史表现成为叙述重心。“把过去所谓单线大写的历史(History),分解成众多直线小写的历史(histories);把那个‘非叙述、非再现’的历史(history),拆解成了一个个由叙述人讲述的历史(his-stories)”⑲。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历史叙事不再强调反映重大历史事件,而是由宏大历史叙事转向个人化的经验历史书写,历史人物的凡俗生活、情感欲望与生命体验成为表现重点。比如二月河《乾隆皇帝》,突破了书写帝王文治武功的叙事模式,以平民化视角描写乾隆微服私访的日常生活,以及与民间女子的情感纠葛,力图凸显其世俗人性的另一面。《雍正皇帝》中雍正深深爱恋小禄与乔引娣,然而严酷的宫廷斗争迫使他必须隐藏情感,二月河深入雍正阴鸷乖戾的精神深处,表现了铁面君王不为人知的孤独与苦闷。张笑天《太平天国》中石达开摆脱了脸谱化的完美英雄形象,有着普通人的情感与欲望,作者并不回避石达开身上的人格缺陷,如意气用事、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等,呈现出未经修饰的文化心理原型。

此外,女性历史小说对正史上已有定论的古代女性进行个体化解读,力图还原历史女性个体的本真生存状态,重塑更为人性化的女性生命史。比如赵玫《武则天·女皇》、《高阳公主·长歌》与《上官婉儿》,蒋丽萍《柳如是·柳叶悲风》、王晓玉《赛金花·凡尘》、王小鹰《吕后·宫庭玩偶》、石楠《陈圆圆·红颜恨》等小说,上述女性历史人物在史书上不是冷酷阴狠的女后,就是红颜祸国的娼妓,已近乎脸谱化的形象定格在人们心目中。女性作家充分发挥想象力,从女性视角来重新理解历史女性,如赵玫所说:“我觉得我不仅仅应当崇敬她,还应当以一颗女人的心去理解她,感觉她,触摸她。”⑳王小鹰的《吕后·宫廷玩偶》中吕后不再以阴毒强悍的形象出现,而是被刻画为一个为人妻母的普通女性,有着常人的七情六欲。作者拨开历史的迷雾,透过男权文化的歪曲与歧视,复活了真实的女性个体生命。为了在危机四伏的后宫中生存下来,吕后不得不辅佐懦弱无能的儿子刘盈,打击政敌以巩固皇权,而刘盈的早亡却把她抛进了痛苦的深渊。刘邦借吕后之手杀死了韩信,却把千古罪名推给了她。吕后渴望男人的情感关爱,然而却一次次被欺骗伤害,幻想用权位去换取爱情,但最终沦为宫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吕后自以为在审食其身上找到了情感寄托,然而审食其不过是利用她来谋求权位。王小鹰自叙道:“我不想通过描写吕后这个人物而阐述一个什么观点,我不想再把她当作一具玩偶,我只想尽可能真实可信地将二千多年前的这个女人描写出来。”㉑赵玫的《上官婉儿》采用内聚焦的叙事视角,通过大量的心理独白,放大女性的生命经验和情欲感受,凸显出更有深度的人性真实。上官婉儿以自尊自爱的生命个体出现,“婉儿是有着那种她应该持有的尊严的。她从不奴颜媚骨,甚至时常会有一点自己的爱憎和好恶”㉒。上官婉儿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与李贤、崔湜、武三思的情感纠葛,彰显出一个普通女性的情感与欲望,颠覆了史书记载的脸谱化形象。即便是被处死之前,上官婉儿依然保持着人格的独立与尊严:“生死成败都是婉儿自己的,与他人无干。”王晓玉《赛金花·凡尘》塑造的赛金花形象,既不是与八国联军头目有染的淫荡妓女,也不是救民众于水火的英雄,而是一个普通的凡俗女性,她既有着普通女性的善良与贤惠,也有着青楼女子的虚荣与恶习,尽管一次次付出真情以求得依靠,却屡次被抛弃伤害,最终以凄惨的晚年结束了传奇的一生。在上述女性历史小说中,宏大历史背景被剥离,女性生命体验前所未有地得到彰显,勾勒出被宏大历史遮蔽的个体生命的轨迹,成为还原女性历史存在的绝佳途径,正如沈奕斐所说:“在过去,女人的身体很少被写进历史,女人的感官经验和历史是断裂的。强调身体史的意义,能使我们关注到女人身体的自主权,这对于审视文化、改变文化是有意义的。”㉓

从总体上看,受到微观史学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思潮的影响,微观视角进入历史观照的视野,当代历史小说叙事既冲破了社会学模式,也摆脱了如实再现历史的历史真实论。作家不再受到主流意识形态束缚,在个人生命体验和独立思考的基础上,自由表现个体心目中的历史,历史叙事由宏大国家民族话语转向人性、生命与审美层面,民俗文化、世态人情与个人生活从宏大历史帷幕破裂处喷涌而出,变得前所未有的琐碎复杂。建国以来反映历史本质的宏大历史叙事被彻底解构,大一统的历史总体论被多元的微观化历史叙事所取代,昭示着历史叙事范式的转型。

(作者单位: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文化传播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

①Giovanni levi.On Microhistory,New Perspectives on-Historical Writing.Edited by Peter Burke,University Park,PA:The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1.29.

②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76页。

③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25页。

④姚雪垠《关于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第114页。

⑤《戊戌喋血记》座谈会纪实[J],《文艺通讯》,1981年第2期。

⑥陈思和《民间的浮沉》[J],上海文学,1994年第1期。

⑦莫言、王尧《从〈红高粱〉到〈檀香刑〉》[J],《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

⑧⑨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版,第305页,第160页。

⑩刘震云《刘震云文集·温故流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85页。

⑪陈思和《“历史——家族”民间叙事模式的创新尝试》[J],《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6期。

⑫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42页。

⑬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J],《文学评论》,1993年版,第6页。

⑭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96-197页。

⑮⑯李锐《银城故事》[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02页,第204页。

⑰⑱韩震、董立河《历史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7页,第229页。

⑲盛宁《人文困惑与反思: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批判》,[M],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58页。

⑳赵玫《武则天》[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

㉑王小鹰《吕后·宫廷玩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62页。

㉒赵玫《上官婉儿》[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45页。

㉓沈奕斐《被建构的女性——当代社会性别理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页。

2014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当代历史小说影像化叙事研究”阶段性成果:(2014BWX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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