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病得不轻

2015-10-20 23:53陈文超
满族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天明妈妈学校

陈文超

杨天明恨死了那个五笔输入法的发明人。

杨天明所在的学校是一所职业学校。这些年随着大学的不断扩招,普高越来越热,职高的生源则越来越差,对学生管理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学校为了让学生家长配合学校管理,加强了家校联系,要求每个班主任都与家长建立QQ群。

这天晚上十一点,杨天明班里的学生王凤英的妈妈在QQ上向他发出聊天申请。杨天明跟她见过几面,知道这女人很泼辣,又是个女强人,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老板。她是因女儿的中考成绩实在差得无可奈何,才无可奈何地将她送到职校的。尽管女儿在职校读书,但她却看不起职校,总喜欢对职校的管理和教学吹毛求疵,掌灯寻疤,横挑鼻子竖挑眼,还常常给网上开通的校长信箱甚至局长信箱写信反映问题。而且,也反映过班主任杨天明的事,让他吃过苦头。所以,杨天明很有点怕她,唯恐她再对自己说三道四,向上面反映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虽然有了QQ群,但王凤英的妈妈从来没有主动跟杨天明聊过什么。可是现在,这个女强人竟主动向自己发出聊天申请。没别的,就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晚上好。”看来她想跟他聊天了。当然,她一定只是想跟他聊聊她孩子的情况,而不会聊别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去年告了自己,弄得他很难堪,感到歉疚了,想对他道个歉什么的。由于夜已深,杨天明本想不跟她聊,但如果不理她,会引起她的不满,杨天明就只好礼貌地回复:“你好,我看到你的问候了。”杨天明网上聊天一向都是啰里啰唆的,其实回个“你好”不就得了!

然而,在五笔码中,“问候”与“部件”的打法是一样的,而且显示的时候是一前一后排着的。杨天明当时心里想的是“问候”,输入的却是“部件”。于是他的回复就变成了:

“你好,我看到你的部件了。”

刹那间,杨天明感觉尴尬至极。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那“发送”按钮已点击,覆水难收驷马难追了。

今天真是遇见大头鬼了!

杨天明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接触电脑的,那会儿他快四十岁了。学打字用的是五笔输入法。这是当时最先进的汉字输入法,各电脑培训机构都在不遗余力地推广。而且,杨天明学五笔字,不是因为它先进,主要是因为他是南方人,虽是个语文老师,普通话却不标准,学生们说,杨老师以为只要卷卷舌头就是普通话。由于普通话不大过关,拼音不准,他才选择了五笔输入法。杨天明学打字时因为年纪比较大了,不懂指法,字打得极慢,按键盘如同捉虱子似的。而且,因为不会盲打,他的眼睛总是盯着键盘而不是屏幕,所以老是将字选错。这五笔输入法与拼音输入法不一样,后者按读音排列,选错的都是些同音字,别人一看就明白。前者则将许多音形义都毫不搭界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八辈子也攀不上亲的词语排列在一起,一选错,往往陷入尴尬。比方说,在跟朋友聊天或发邮件时,他曾经把“放心”打成“放屁”,把“你放心好了”打成“你放屁好了”。这一次更难堪。

好在王凤英的妈妈大概此刻并不在电脑前,也许是去卫生间了,也许是去干别的什么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看到“部件”二字,愕然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反正她没有回复。趁这工夫,杨天明急忙向她解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把字打错了。为打消她的怀疑,他还跟她说明了原因。原因并不复杂,说过来说过去就一个意思:那不是他的错,那是五笔输入法发明人的错,是王永明的错。总算还好,过了一会儿,对方的回复过来了。三个字:“没关系”。双方就聊了一下关于王凤英在学校里的表现,但杨天明已经心不在焉了,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具体内容。那“部件”二字搞得他心神不宁,搞得他魂不守舍,甚至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杨天明就开始疑神疑鬼了。

她会认定我是故意的吗?她会觉得我是在侮辱她吗?或者认为我是在跟她开荤玩笑,以达到挑逗之目的?虽然我对她作了解释,但这种解释有用吗?她会相信吗?杨天明知道王凤英的妈妈比他小十来岁,并不一定学过五笔输入法,因为正像他的学生们早就提醒过他的那样,这种输入法早已OUT了,只有像他杨天明这样的老朽还会傻乎乎地在使用。那么,如果王凤英的妈妈没学过这种输入法,她就不会懂他的解释。而且,杨天明想起对方跟他聊天时竟没说半句道歉的话,很可能是她当时心里不舒服,不想道歉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天明越陷越深。那么她会举报我吗?当然是匿名举报,而最大的可能是以“一个学生家长”的名义。杨天明觉得王凤英的妈妈是很有可能这样做的,她以前就向教育局长写信反映过他的事。如果她用“一个学生家长”的名义将聊天记录往校长信箱甚至局长信箱里一粘贴,那我就惨了。校长或局长一定会勃然大怒:这还了得?竟然耍流氓耍到了学生家长的身上!

杨天明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那“部件”二字像鬼魂一样缠附在他的心头,任他怎么驱赶也赶不走。

杨天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去年九月份, 一天上午第三节课,杨天明到自己班里去上语文课,一走进教室,就发现王凤英的位子空着,便问班长,班长说她专业课作业没完成,专业课老师将她叫到办公室去训话了。杨天明当时心里有些不快,难道就专业课重要?语文课可上可不上?上课上到一半时,杨天明看到有个四十来岁,打扮时尚,背着一只LV包的女人在教室窗户外张望了一下就走了。杨天明也不在意。直到三天以后,杨天明才知道那女人就是王凤英的妈妈。因为她给教育网上的局长信箱写了信,说那天她到学校找女儿,发现她女儿在该上语文课的时候没在教室里,却在操场上跟一个男生打羽毛球。她对局长说,这件事看起来是一件小事,从中可以看出学校的管理是多么的不严,老师的责任心是多么的不强。局长看到信后便给校长打了电话,校长找杨天明问明情况后向局长作了解释,局长也认为此事并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王凤英的妈妈由于女儿考不上普高,心里有怨气,故意找学校的茬罢了。所以,局长只是简单地回复了一下,无非是虚心接受家长意见,今后一定督促学校加强对学生的管理之类。

这件事本来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杨天明这人平时看上去忠厚老实,性格内向,却有一股牛脾气,遇事偏执,喜欢较真,人称一根筋。他觉得王凤英的妈妈平白无故地将自己告到教育局长那儿,实在太没道理,是故意拆他的台。他对此十分愤怒,觉得必须将这件事跟她说清楚,否则骨鲠在喉,便给她打了电话,说她女儿是从专业课老师办公室里出来后没进教室,直接去操场打羽毛球了,我怎么知道她会这样。作为家长,不怪女儿,倒把上课的老师告了!要是换了我,就先狠狠地打女儿两个耳光。这是老虎不怪怪山,肚痛怨灶司菩萨。还说她的这种做法是咸菜缸里养螺蛳,越养越臭,对孩子没好处。王凤英的妈妈听后,气得七窍生烟,马上给市政府的行风办写了信,内容有两个,一是班主任老师自己对学生不负责任,却向家长兴师问罪;二是专业课老师在上课时间将她女儿叫到办公室训话,剥夺了孩子上课权。当时市里正在对各部门进行行风考评,考评的结果将直接影响部门的业绩,竞争很是激烈,王凤英妈妈的信让教育局的行风排名靠后了两位。局长知道这件事后气得拍桌子骂娘。于是,斧吃凿,凿吃木,局里发通报批评了杨天明所在的学校,学校对杨天明和那位专业课老师作出了处理:扣除当月的部分奖金,取消当年的评优评先资格。由于受到通报批评,到了年终考核时,学校被降低了一个等级。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吗?全校教职员工每人少拿五百元年终奖!

校长恨死了杨天明,说他惹是生非。

老师们也怨死了杨天明,白白地丢了五百元钱哪!连那些原来同情他的人也对他另眼相看了。而那位专业课老师,更是对他恨之入骨。

杨天明,慌了,后悔了,而且内疚和自责。因此,从那以后,杨天明无论做事还是说话都变得越来越谨小慎微了,生怕一不小心出什么娄子。

俗话说,越怕鬼越要见到鬼。这不,才一年多,他居然又捅了个大篓子,在跟王凤英的妈妈聊天时竟把“问候”说成了“部件”,竟说看到了王凤英她妈妈的“部件”!

既然王凤英的妈妈去年连那么一点小事情都会给局长写信,谁能保证她这一次不会这样做呢?再说了,王凤英的妈妈去年给教育局长写信,只是对女儿考不上普高有怨气,这回她可是受到了实实在在的侮辱,她是个女强人,女老板,一向盛气凌人,她会容忍这种侮辱吗?她肯善罢甘休?杨天明越想越怕,开始只是表现在心里,而后又形于外,在上课时常常把目光投向王凤英。他在观察王凤英脸上的反应,他知道王凤英虽然是住校的,但现在的学生都有手机,常跟父母联系的。尽管杨天明没看到王凤英脸上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但仍然忍不住要将目光朝她脸上落。

“杨老师,你为什么老是朝我看?难道我又做错什么事了吗?”有一次,王凤英似乎受不了啦,疑惑地问道。

“难道老师多看你几眼也错了吗?”杨天明反问道。他嘴上虽硬,内心却很虚。不过王凤英的那一发问倒让他暂时放了心。

双休日,本是杨天明最舒坦的日子,不但暂时没有了工作上的压力,还能享受老婆无微不至的侍候。杨天明的老婆原是一家纺织厂的工人,下岗快二十年了,一直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她倒也想到外面找点事做,但杨天明不叫她去做,他说去做个临时工,千把块钱一月,省省就有了,还不如把家侍弄得干净些合算。同事们有时同情他家里独支橹摇船,负担重,杨天明却一脸幸福地说:“家里有全职太太真好,晚上给我做老婆,白天给我做保姆。”

可是,这个双休日杨天明却过得很不舒坦。他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盼望着双休日早点结束,他盼望着星期一早点到来。王凤英是住校生,他不知道王凤英双休日回家后她妈妈会跟她说些什么。如果王凤英周一返校,脸上的表情跟以前一样,那就等于没事了。周日快中午时,老婆忙着在煤气灶前做菜,叫他去煮饭。杨天明照办了,休息日的煮饭一般是归他的,因为这事简单,只要把米放入电饭煲,插上插头就行了。可到吃饭时,他老婆揭开电饭煲盖子,看到的却是一锅半生的炒米。原来他忘了放水。老婆一面埋怨,一面只好自己重新再煮。

下午,老婆正在拖地板,电茶壶里的水开了,就叫他把水斟到热水瓶里。杨天明先将热水瓶放到地板上,然后斟电茶壶里的水,由于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眼睛看着别处,电茶壶的壶嘴没有对准热水瓶的瓶口,结果浇了一地板的开水。差一点烫了他的脚。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这一次他老婆没埋怨他牛头不对马嘴,反而关切地问他。

“没事,没事。”杨天明朝她笑笑,但他老婆看得出,这笑容很不自然。

终于熬到了星期一。

杨天明星期一上午第一节就有课,是自己班里的语文课。上课的铃声响了,杨天明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王凤英的脸色。不幸的是王凤英的那张脸阴沉沉的,像教室外面的雾霾天。当王凤英发现杨天明在不停地朝她看时,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杨天明不禁浑身发热,很快脑袋就流汗了,转过身体不停地往黑板上写字。

“老师,你字写错了,把‘荷塘的‘塘写成‘糖果的‘糖了。”有个女生大声地对他说。

杨天明回转身朝大家歉意地笑笑,拿起黑板檫擦掉重写。但他手中的粉楷还没放下,又有一个女生喊道:“老师,你又写错了,那是‘米糠的‘糠。”

杨天明紧张了,他转过身来,两只眼睛在讲台上不住地寻找着什么,口中不停地问:“黑板檫呢?黑板檫呢?”

学生们都乐了,一齐笑起来:“黑板檫在你手里呢。”

杨天明更紧张了,紧张得满脸都是汗珠子,他随手用手中的黑板檫擦了一把脸,结果弄成了一张大花脸。

“哗——”整个课堂乐翻了天。杨天明怒了,高声喊道:“别吵了,别吵了,课堂里乱哄哄了!”

但那哄笑声怎么也止不住。突然,有个男生也学着杨天明的腔调高喊:“别吵了,别吵了,裤裆里乱哄哄了!”

“哗——”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终于有个比较忠厚的女生站起来说:“杨老师,你把黑板檫当毛巾用了。”

杨天明用右手往脸上捋了一下,发现手掌上白花花的一片,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乌龙行为。好在教室旁边就是卫生间,他急忙放下黑板檫,用两只手捂住脸,跑进卫生间,将脸洗干净。

事态严重了。杨天明虽然普通话不大好,但他的课,以轻松幽默,从容潇洒,深受学生欢迎。即使最调皮捣蛋的男生也爱听他的课。同事们也承认,杨老师上课,学生的抬头率是最高的。可这次,他却遭遇了他课堂教学生涯的滑铁卢。

杨天明离开教室时,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望王凤英。她仍然阴沉着脸。杨天明的心不由得又咯噔了一下。

这天上午的余下时间,杨天明简直如坐针毡。午餐时间终于到了。杨天明一吃完饭,就立即请一名学生将王凤英叫进了他的办公室。王凤英进来时,脸上的表情仍然是欠她多还她少的样子。

“你今天好像很不高兴,是不是有心事?”杨天明关切地问。

王凤英没直接回答他,黑着脸说:“杨老师,你以后别老是在QQ上跟我妈聊天。都乱七八糟地聊些什么呀。”

杨天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强自镇定了一下,问道:“怎么啦?”

“一点点屁事都要跟家长说,你烦不烦呀,有什么意思。”王凤英嘟囔道。

杨天明长长地出了口气,断定,他和她妈聊的详细内容她并不清楚。石头一落地,态度便严肃起来:“你妈向老师了解你的情况,老师向学生家长汇报学生的表现,这很正常呀。”

可王凤英却说:“正常不正常你自己心里清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半夜三更在网上聊天,能说是正常的吗?老师你常常教育我们不要跟异性网聊,可你自己就做不到。”

一听这话,杨天明那颗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他的脸色又变了。好在这时候他对面的一位同事听不下去了,抬起头对王凤英说:“你这位同学怎么这么对老师说话?老师和家长在网上联系,跟你们与陌生人聊天是一码事吗?”

王凤英不说话了,但仍然噘着嘴巴。杨天明也无心再同她争辩下去,他怕再争辩下去,她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从而将他心中那难以启齿的秘密被同事们知晓。于是,他朝王凤英挥挥手,叫她回教室。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天明天天担惊受怕,每一天都害怕校长找他谈话,谢天谢地,几个星期过去了,总算平安无事。然而,一天,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王凤英的妈妈突然主动找上门了,杨天明吓得几乎瘫倒了,要不是王凤英的妈妈及时露出一丝微笑,他一定会晕。王凤英妈妈很客气,很诚恳,当面了解女儿在校情况,根本没提“部件”的事。这女人心理素质真好,一年前将杨天明告得昏天黑地,又大大方方地来见他。杨天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实了。

杨天明是五年前从重点中学市一中调入职业学校的。从重点普高调到职业学校,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之所以会这样,既是因为那一年他遇到了霉运,更是因为杨天明的一根筋得罪了新上任的校长。杨天明书教得很棒,这是公认的。所教的语文成绩在市里组织的统考中从来没有落到过第二名以下,高考成绩也名列全省前茅。但那一年,校长换了,换了个脾气暴躁的。新校长一上任,就抓教学管理,而且从抓教师的备课入手,亲自检查老师的教案——备课笔记。杨天明已有好多年没有写教案的习惯了。他认为写教案是无效劳动,好的老师上课是不用教案的,看着教案照本宣科的不一定是好老师。所以,杨天明备课从来都是备在书上和心上,而不是备在本子上。其实这样的老师绝非杨天明一人,但他们会变通,为应付检查,就从教学参考书上胡乱抄一些交上去。可杨天明是一根筋,硬是不肯搞形式主义,坚决不交。新校长很恼火,在一次教师大会上点名批评了他,说他不备课竟也敢走进课堂。

杨天明这一生还没有被领导在教师大会上点名批评过,点名表扬倒有过多次。因此,他比校长更恼火,居然站起来,当着全体老师的面顶撞校长说:“谁说我不备课了?”

“你的教案呢?”校长也不示弱。他是校长,当然不肯示弱。

杨天明说:“备课就等于写教案吗?备课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写教案只是狭义的备课。广义的备课,拿我们语文教师来说,看小说也算。”

校长怒道:“你没有教案,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备课?”

“你不会进课堂来听课吗?”杨天明反问道,“你可以来听我的课,我的课不好,说明我没好好备课。我的课上得好,就表明我备课是认真的,不备课,不可能把课上好。你作为一名校长,不深入课堂,只是查查教案,这是典型的懒政行为!”

杨天明当面说校长懒政,把校长的鼻子给气歪了。

老师们看出这位新校长是个性格火爆又报复性很强的人,都说,杨天明和他结下梁子了。

霉运接二连三。杨天明带的毕业班的一个学生突然死了。这个学生名叫赵光,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学校满心希望他能成为全省的高考状元。那天是周六,下午补课结束后,学生放学。赵光的家在乡下,要经过一个无人看管的铁路道口。赵光过道口时眼睛盯着手机,耳朵里插着耳机,既没看到火车,也没听到火车的声音,那呼啸而来的火车将他撞飞了。

赵光的家长悲痛欲绝,凡是与赵光沾点亲带点故的人全都赶到了学校,学校的大门口堆满了花圈,还拉起了白底黑字的横幅:“还我儿子!”当地派出所派了警察来维持现场,校长和班主任杨天明被保护了起来。普高的学生家长一般是不敢到学校来闹的,怕孩子以后会吃亏,不像职高的家长。但孩子已经没了,则又另当别论了。学校认为这件事跟他们没关系,事情并不出在校内,是放学以后的事了,家长要闹也该到铁路部门去闹,谁叫那道口无人看管呢?可赵光的家人和亲戚们更加理直气壮,因为他们掐住了学校的一个死穴:周六是学生的休息日,学校为什么要补课?这理由的确很充分,尽管在这之前他们从没对双休日补课提出过任何异议,不但没提出过任何异议,而且坚决支持热烈拥护。学校被点了死穴,只好花了五十万,才勉强将事情平息下去。教育局随后发了个文,要求各普通中学停止双休日补课,但这一规定只执行了一个星期就执行不下去了,因为家长们不干了,写信责问教育局:别的地方都补课,你们不补,你们还让不让我们的孩子考大学了?

事情平息了,但杨天明的内心却无法平息,虽然此事跟他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赵光是学校的希望,更是他杨天明的希望。杨天明多么希望他成为高考状元。杨天明与他朝夕相处了两年多,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深深地印在杨天明的脑海之中,刚刚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转眼说没就没了,杨天明简直难以置信。火化的那天,为慰藉一下家长,学校叫杨天明带着班里的几个跟赵光关系亲密的学生,去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杨天明见到死了的赵光,整个的脸缠满了白色的纱布,身上虽穿着西服,估计里面也缠着纱布。从殡仪馆回来后,杨天明一连做了几夜的噩梦,后来,噩梦不做了,又一连几天失眠。同事们发现,他常常望着天空发呆。

杨天明的强迫症也许是从那件事上开始蠢蠢欲动的。人一倒霉,喝冷水也会塞牙,放个屁也会砸伤脚后跟。这一年高考结束,他的班级在本校垫了底。于是新来的校长有了报复杨天明的口实。要将他交流到本市偏远的地方。杨天明不等交流,自己申请调到了职校。

杨天明到职校后,学校安排他担任了新班财会(1)班的班主任。杨天明感到很高兴,自己一到新学校就受到了重用。可他哪里知道,职高和普高是不一样的。普高的班主任是争着有人要当,在普高当班主任,家长送的礼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同时普高的学生学习紧张,不会出乱子,只要管住他们的学习成绩就行了。而职高,家长一个屁也不会送给你,学生的素质也不好,又没有学习的动力,很难管得住。所以,当职高班主任,小麻烦天天有,大麻烦三六九。老师们对班主任这个职务是避之犹恐不及。

杨天明接班后不久,就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职业学校管理压力之大,这些孩子学习成绩太差,很多在初中就是捣蛋鬼,又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很难管。普高学生因为有上大学这个大目标,行为就有了方向。而职高生只是为了拿张毕业文凭,别的什么都不想,所以总是惹是生非。做班主任的,最怕男生打架斗殴,女生夜里跑出去跟社会上的小混混在一起。不过,办法总会有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班主任管理学生的最大法宝有两个。一个是劝退问题学生。教育部门有规定,不允许开除学生,但这只是个内部规定,家长们并不知晓。于是,有的班主任就打起了擦边球,当学生多次严重违纪时,就把家长叫来,对他说,你的孩子按理要开除了,但开除的话要记入档案,对孩子将来的前途不利,我看你们还是自愿退学吧,如果你们能联系到别的学校,我们还可以为你们开转学证明。许多家长不明就里,便同意了,并在班主任事先拟好的退学报告上签了名。当然这只是个别的。用得更多的是第二个法宝。那就是学生一犯错,就将他们的父母叫来。学生的父母都很忙,有的在做生意,有的在厂里上班,得请假,而请假就要扣工资和奖金,但既然接到了孩子学校的电话又不能不来,所以一到学校就气呼呼地劈头盖脸骂孩子,有的甚至还动手打。因此,不少学生最怕班主任的这一手。

可是,上面的两个法宝有时也会给学校招来麻烦。说起来也有点巧,大概在杨天明到职业学校一年以后,他所在的学校就出了两件大事。

有一天深夜,五个小混混在市区的一个偏僻的公园里闲逛,又像是在搜寻某种猎物。他们忽然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抱在一起卿卿我我,就围了过去,并拿出水果刀逼他俩交出钱来。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男青年拔出了比他们更长的刀,双方搏斗起来,结果由于那五个人人小,斗不过那男青年,四个被刺成轻伤,一个被刺成重伤,而男青年竟毫发未伤,带着女朋友逃之夭夭。

四个受轻伤的架着一个受重伤的进了医院,可受重伤的由于流血过多,没能救活,死了。

这在本市是一个大案子,公安部门一调查,知道死者是杨天明所在学校的学生,名叫王迪。但学校不承认,因为他早在去年就退学了。学校拿出了由家长签名的退学手续。

这件事情并未给学校带来大麻烦,因为死者早已不是在校学生了。从理论上说,学校让他退学,无论从原因还是程序上都没有错。更重要的是,王迪与赵光不一样。王迪的父母心是虚的,王迪是自己找死,他若不死,就是个抢劫犯,要坐牢的,他是小强人遇到大强人了。而且,赵光是能上清华北大的苗子,是父母的希望和骄傲,他一死,做父母的当然要伤心欲绝。王迪的父母则早已对他死了心,他死后,做父母的伤心肯定是伤心的,但不至于欲绝。所以,没来找学校的麻烦。但几天后,市政法委和市教育局的几个领导来到了他们学校,他们到学校是来开座谈会的,参加的人员除了校长副校长和中层干部,还有班主任代表,杨天明也应邀出席了。政法委的一个上了年纪的领导在会上语重心长地说,虽然说王迪已是社会上的人了,他的死跟你们学校无关,可你们扪心自问一下,如果他不退学,不流落到社会上,会出这种事吗?所以我认为对王迪的事你们应该问心有愧。职业学校应当担当起社会责任,不能将有问题的学生向社会一推了之。说到这里,为了缓解一下严肃的气氛,这位领导笑了笑说,职业学校的使命是神圣和光荣的,这不仅因为它为国家培养合格的劳动者,更是因为它为社会分了忧。多办一所职校,就等于少建一所监狱啊。

座谈会开完后,学校作出了一个决定,今后除非万不得已,不能劝退学生。

杨天明对那位领导的话总体上还是认可的,但他特别不同意他的“多办一所职校,就等于少建一所监狱”的说法。杨天明觉得这个观点尽管代表社会上对职高生的一般看法,然而学校决不可用这样的理念来管理学生。职高生本来就有自卑感,用这种理念教育他们,就会让他们更加自暴自弃,破碗破摔。杨天明突然想起有一天他在一个早餐摊上吃早点时,听到的一句市民的议论:“职高生实际上是属于淘汰品种。”杨天明感觉此话跟“多办一所职校,少建一所监狱”有异曲同工之意。

杨天明本来想当面纠正那位领导的说法,但他终于忍住了,经过从重点普高屈辱地调入职业高中的打击后,杨天明开始懂事了。

接下来发生了第二件大事。这件事惹的祸可大了,比杨天明在市一中时的赵光事件要大得多。而且,就发生在校内,杨天明亲眼见到,触目惊心。

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时,电工二年级(2)班的李明强同学冲到烹饪二年级(3)班,去打一位男生,结果因对方人多,反而吃了亏。李明强的班主任姓陈,是个教龄尚不满五年的女教师。小陈老师了解了一下,原来是李明强一直追求着的一名女生跟他分手了,李明强十分苦恼,苦恼了好几天。他后来发现那个女生跟烹饪班的一个男生好上了,便怒不可遏地冲到他班里去打。小陈老师弄明情况后就将李明强叫进了办公室。李明强到办公室后依然怒不可遏,冲着小陈老师大喊大叫,口口声声说要弄死那个男生。

“我的女朋友他也敢抢,反了他了!”李明强咬牙切齿地说。

小陈老师见他听不进劝,就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李明强一见,立即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她的额头说:“你别给我爹妈打电话,你若打,我就立马死给你看。”

小陈老师怕了,急忙说:“好好,我不打,我不打。但你必须冷静下来,承认错误。你现在先去上课,等你冷静下来后,我再跟你谈。”

到了中午,小陈老师想再去叫李明强,班里的班长跑来对她说,李明强在教室里用图钉划自己的手腕。

小陈老师心里一惊。这时,办公室里的同事对她说,这种行为很危险,恐怕会出事。你还是叫他的父母过来吧,要不然,你负不了责任。

小陈老师想想也是,就吩咐班长到教室后看住李明强,随后给他的父母打了电话。两个小时后,他父母到了,小陈老师将大体情况跟他们说明了一下,然后将李明强叫到了办公室。

李明强一走进办公室,看到了他的父母,便指着班主任老师的鼻子高声骂道:“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小陈老师想说些什么,可还没等她开口,李明强就转身跑出了办公室。小陈老师的办公室在教学楼的二楼,可李明强出了办公室后竟没往楼下跑,却往楼上跑。办公室里的人知道情况不妙了,都冲出去追,可哪里还追得上他。李明强一面往楼上跑,一面高喊:“老师说话不算数!老师说话不算数!”李明强很快跑到楼顶,纵身跳了下去。

李明强俯卧在草坪上,身体颤抖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整个学校乱成了一团。李明强的父母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杨天明也到了现场,他眼望着草坪上的李明强,呆若木鸡。

有老师拨打了120,急救车很快来了,将李明强送往医院,但那只是走个形式罢了,李明强早已气绝身亡了。

这绝对是个特大的校园事故,与赵光事件不可同日而语。家长一口咬定是班主任的出尔反尔造成了儿子的死,好在全班同学都证明李明强事前在教室里用图钉划自己的手腕,说小陈老师的“出尔反尔”是事出有因。但不管怎么说,学校的责任都是蛮大的。于是李明强的家人不但给学校送来了花圈,送来了“还我儿子”的横幅,还扬言要把尸体抬进校园。当然此事最终没能实现,因为公安部门出面干涉了。

不过天大的事也有了结的时候,最后是教育部门赔了八十万。

李明强的死对杨天明造成的刺激比赵光的死要大,虽然李明强不是他的学生。

平心而论,杨天明调入职业学校后的运气还是不错的。他带的第一届学生从进校到出去顶岗实习,两年来没给他惹过任何麻烦。其中的原因很多,他带的是财会专业,女生占多数,比较安分。同时,这个专业是学校里最吃香的一个专业,有些学生要开后门才能进这个专业,家长们相对来说也比较重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杨天明当班主任确实有一套,他多才多艺,他教育学生时不枯燥乏味,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还能与学生融为一体。所以,学生们服他。

两年后,学校继续叫杨天明带财会班,因为他带的班级,会计上岗证考试的合格率全校最高,而且遥遥领先于其他班。

可是这一届,杨天明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因为班里来了个麻烦制造者。她的名字就叫王凤英。

王凤英的父母原来共同经营一家外贸公司。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夫妻俩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可是,当公司有了一定的规模,钱也越来越多时,想法也多起来了,两个人都有了外遇,离婚了,刚刚有了起色的公司便一分为二。离婚后,男的娶了个年轻的美女,女的做得更绝,嫁给了个比她小一轮的帅哥,是她的下属。根据离婚协议,王凤英跟她的母亲。

在离婚前齐心协力的时候,夫妇俩对女儿无心顾及,将她往外公外婆那里一扔了之,他们对她的唯一补偿是在她身上乱花钱,她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

在离婚后独自单干的时候,王凤英的妈妈单枪匹马的更是对女儿无暇顾及,她所做的补偿依然是往她身上乱花钱,她要多少就给她多少,因为这时的王凤英已经自己会花钱了,而且花钱如流水。有了后爸以后,她的钱更多了,她后爸为获得继女的好感,不仅给她钱,还鼓励她花钱。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但王凤英十分厌恶她的继父,这不仅因为他横插一杠子,拆散她的父母,更因为他比她妈妈小了整整一轮,而又仅仅比她大一轮。人们在背后说她妈妈是老牛吃嫩草,王凤英觉得很丢人。她甚至当面骂他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说他粘上她妈妈只是为了分财产。她继父竟忍气吞声,装得像没事一样。

王凤英的妈妈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又非常爱面子,总喜欢在亲朋好友和熟人面前表现自己,处处显示自己比他们厉害。然而,母鸡要争气,小鸡要放屁,王凤英在学校里不但学习成绩差,还经常逃学,跟社会上的小混混搞在一起,以致有人说,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弄得这位女强人很没面子。王凤英后来参加中考,考得一塌糊涂,就是通过买分也上不了普高。无奈之下,王凤英的妈妈只好将女儿送到职业学校,进了杨天明的财会班。

王凤英来报名时是一个人来的,她妈妈怕丢面子不肯送,她在报名表上填的也是她亲爹的名字。但王凤英的妈妈还是给杨天明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杨老师,我对女儿已没什么要求了,只要她能顺利拿到毕业文凭,在读书期间不到社会上去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就要给你烧高香了。”

王凤英的妈妈继续为生意打拼,对女儿不管不顾,却喜欢找学校的茬。

王凤英这孩子也真是不争气,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在学校最喜欢做的就是她妈妈最担忧的事,总是在夜里熄灯后翻墙逃出校园去酒吧和歌厅。杨天明发现过几次,对她进行了严厉批评。有一回,还把她妈妈叫了来,她妈妈见了杨天明,一方面因告过他的状而心生内疚,同时又觉得女儿做的事太丢人了,竟当着办公室里很多老师的面,一面对女儿破口大骂,一面噼里啪啦地抽她的耳光,弄得杨天明十分的尴尬。杨天明从此不敢再把这种事告诉她了。

王凤英的妈妈在学校里打了女儿耳光后,开始关心起女儿来了,因为她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她怕她出事啊。所以,她开始在QQ里跟杨天明聊她女儿了,以致发生了“部件”事件。

可是,大约在发生“部件”事件半年后的一天,杨天明觉得必须要给王凤英的妈妈打电话。因为那天早上刚上班,学校政教处主任跑来对他说,你班的王凤英跟几个小混混昨天后半夜在街上撒野,被派出所叫进去了。你现在去把她领回来吧。

杨天明匆匆赶到派出所,民警向他通报了大致情况,并对他说:“这个学生是外婆死光了儿子,没舅(救)了。我们查看了她手机里的电话薄,里面竟写着老公一老公二老公三。”

杨天明将她领回学校,拿出手机准备给她妈妈打电话,这次他真的觉得不得不打。可就在这时,王凤英大哭起来,一个劲地求他千万别跟她妈妈说,杨天明见她哭得可怜,就想起那天她妈妈抽她耳光的情景,同时又联想起一年多前李明强跳楼的惨状,心便软了。

“你向我保证,以后再不做这种事了。”杨天明对她说。

“再也不敢了。”王凤英信誓旦旦地说。

杨天明向政教处汇报了情况。政教处马上拟了个给王凤英记大过处分的布告,并要杨天明通报给王凤英的家长,但杨天明没有照办。

其实像夜里翻墙逃出去之类的事在职业学校里并不稀奇。学校的围墙还不到两米高,很容易翻出去的。学校也考虑过加高围墙,但又觉得不妥,普通高中围墙就那么矮,独独他们加高,在外人看来,岂不真像监狱了?学校的多数老师也不同意这样做。他们说,与其加高围墙,倒不如绷上带电的铁丝网。

为了防止学生夜里逃出去,学校后来想了个办法,给每幢宿舍楼的大门都装上大铁门,熄灯后用一把大锁锁住,将钥匙分别交给值夜的保安,学生如果有事,可打电话给有关的保安,每间寝室都装有电话的。这样一来,倒确实安分了不少。

但是,装了大铁门后不久,政教主任又来找杨天明了,他告诉杨天明,王凤英昨夜又翻墙跑出去了。她寝室里的同学替她瞒着,是学生会的一个干部知道后向政教处报告的。

“有这种事?”杨天明惊讶地问,“大铁门不是锁着的吗?”

政教主任说:“她是撕破床单接起来,从三楼窗户上缒下去的。这多危险啊!如果掉下去,我们学校可又是一条人命呀。”

宿舍楼的一楼二楼窗户是有铁栅栏的,但三楼以上没有。

杨天明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政教主任又对杨天明说:“我知道上次她进派出所的事你并没有通知她的家长。”

杨天明沉默着,没有回答。

“这次你可无论如何要把她家长叫来。这太危险了,你担当不起的。”政教主任警告他说。

“可是,她妈妈很凶的,我怕她接受不了。再说,我一想到李明强,就——”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政教主任不以为然地说,“难道出了那件事就不能让家长配合学校教育孩子了?而且那件事学校做得并没有错。再说了,王凤英跟李明强不同,她那么热爱生活,不可能出那种事。”

杨天明想想也是,吃完中饭后就给王凤英的妈妈打了电话。

王凤英的妈妈听了杨天明的述说,马上说:“我吃完饭就来,和他爸爸一起来。”

王凤英的妈妈真急了,杨天明心想,跟她爸爸一起来好,杨天明很害怕那女人又会当众噼里啪啦地抽王凤英的耳光。但他同时又想,这女人有点不大明智,王凤英对她继父极为反感,他跟着来反而会让她产生逆反心理。

然而,杨天明一直等到下午四点,也不见王凤英的妈妈到校。不是说吃完饭就来吗?怎么还不见人影?杨天明有点纳闷,这不大符合这个女人的个性。不过晚点来也好,有利于平息她心中的愤怒。杨天明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有个陌生男人神色慌张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对杨天明说,他是王凤英的亲戚,来叫王凤英回家,她爸妈出车祸了,正在第一医院抢救。

啊!杨天明一听,头都大了:“什么时候出的事?”

“下午一点光景。”对方说。

杨天明听得头皮发麻,他一面请人去教室叫王凤英,一面又问:“要紧吗?”

“十有八九没救了,轿车开进了河里,光打捞上来就花了一个多钟头。”王凤英的亲戚叹了口气说。

王凤英被她的亲戚带走了。杨天明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办公桌前,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那目光好像要穿透天花板。一点光景,这不是他俩来学校的路上吗?

放学后,杨天明独自一人来到了第一医院,他看到医院的急诊室门口聚满了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还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杨天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完了。

杨天明听了一阵众人的议论,知道王凤英的爸爸妈妈已双双抢救无效,死了。

“听说是酒后驾驶。”

“应该是的。那个路段正好有警察在查酒驾,估计是慌了,开到河里去了。”

“不对呀,听说在驾驶座上的是个女的。”

“那就说明更是酒驾了。男的看到前面在查酒驾,就叫女的开,女的应该没喝酒。但女的可能是个新手。”

杨天明的心在一阵阵地发抖,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从回家到睡觉,他一直没说话,老婆问他出什么事了,他也不回答。

杨天明心里有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结。

半个月后,王凤英来上学了,脸上带着忧伤的神色。她在杨天明面前也听话了。面对判若两人的王凤英,杨天明感到说不出的内疚。他所能做的就是对她表示关心,尽可能给她一点温暖。杨天明还跟团委书记商量,由团委出面在师生中开展献爱心活动,为她募捐了几千块钱。

那个政教主任从来没向杨天明问起王凤英的事,杨天明也从来不跟他说起过,两个人对此心照不宣。

杨天明后来从王凤英口中了解到,那天在车祸中死去的并不是她的后爸,而是她的亲爸!她说她也觉得纳闷,她妈妈怎么会和离婚了的亲爸在同一辆车里?但杨天明一听便明白了,王凤英的妈妈一定知道自己情绪激动容易发火,怕和女儿发生冲突,所以将她的亲爸叫了来。看来那女人是明智的,但就是这一明智的想法,让王凤英彻底成了孤儿。杨天明一想到这,一颗心便禁不住会颤抖。

王凤英失去了双亲,只好住到年迈的外公外婆那里。她不可能跟她后爸住一起,她后爸只比她大一轮啊!她妈妈死后,后爸只给了她一万元钱。他说给这一万元他也是亏的,因为她妈妈留给他的只是个烂摊子,留给他的银行贷款远远大于存款和房产。但王凤英的亲朋好友都不相信,说王凤英的后爸在公司里是管帐的,他表面上对老婆和继女唯唯诺诺,暗地里却将财产转移了。那女人真是色迷心窍,竟会叫她的小帅哥管帐,而且十分地信任他。当然,这只是女方亲戚们的一面之词,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从那以后,杨天明每天看到王凤英,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歉疚感。这期间,他的强迫症也在加重,他每天好像都有一种感觉:会不会出什么事。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大半个学期,直到王凤英要去顶岗实习。

职业学校的第三年为顶岗实习年,名为顶岗实习,实际就是参加工作,无非是薪水少点,美其名为“实习工资”。工作单位是要学生自己找的,只有找不到单位的,学校才会出面给他们联系,而学校联系的单位往往是比较差的。在王凤英要离开学校的前几天,杨天明对她说,我看你还是去你后爸的公司实习吧。我听说他的公司已转为经营房地产了,形势不错。可王凤英说,不,他已娶了老婆了,她曾去过他家一次,那女人见了她不但不理她,两只眼睛还充满敌意地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杨天明说:“那你找到单位了吗?”

王凤英摇摇头说:“没有。”

接着,王凤英又恳求杨天明说:“杨老师,你能为我介绍一个吗?”

杨天明有不少普高的毕业学生在社会上很有身份,其中的一个在本市的一家上市公司当财务总监。杨天明就去找了他,请他安排王凤英到他们公司的财务处实习。那位学生面有难色,说他们的财务处暂不缺人,即便是要人,也必须是本科毕业生。但碍于老师的面子,他最后还是答应了。

杨天明松了口气,对王凤英的内疚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三个月后,杨天明放心不下王凤英,就打她的手机,可她的手机已停机。他又给那位财务总监挂电话,对方告诉他王凤英半个月前就离开单位了。杨天明问去哪儿了。对方说,不知道。

杨天明又开始不安起来。

由于一直找不到王凤英的下落,杨天明心里的那个结结实实的结就更加解不开了。如果王凤英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他又如何对得起她那死去的爸妈呢?

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下午杨天明突然接到了王凤英的电话,说有急事要见他。杨天明心里先是一阵兴奋,但接着又不安了起来:王凤英为何突然找我?她有什么急事?

“那你来学校吧。”杨天明说。

可王凤英说在学校里不方便说,要他晚上另定个地点。杨天明想了想,对他说,那就在城西广场旁的两岸咖啡吧。

杨天明吃过晚饭后来到了两岸咖啡,王凤英已经在包间里等他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杨天明感觉到这次的谈话将会很艰难。杨天明坐定后问她:“为什么离开了单位?”

王凤英告诉他说,她在那里待了两个多月,每个月拿一千多元的钱,却一点事情也不让她做,每天所做的事就是枯坐。受尽了办公室里的人的白眼。所以,只好走人。其实,待两个月离开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财务科里早已人满为患,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个岗位都有人占着,根本不需要新的员工。尽管这样,还是有人要进去,由于请托的人来头都很大,单位难以回绝,就用这种只发工资不派活的办法,让他们感到难为情,自己走掉。王凤英说,她到现在还没找到稳定的工作。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杨天明问道。

“再说吧。”王凤英漠漠地说。

杨天明皱起了眉头,他一时不知道对王凤英说些什么,就问:“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王凤英沉默着,忽然流下眼泪,过了一会,突然说:“杨老师,我出事了。可能要坐牢了。”

“啊!”杨天明吃了一惊。

“信用卡透支。我办了好几张信用卡,透支了十二万,已还不出了。银行告诉我,五天之内再不还清,就要以诈骗罪报警。”王凤英铁青着脸说。

杨天明听了,惊得瞪大了双眼:“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啊!”

王凤英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杨天明叹了口气:“赶快告诉你后爸吧,让他替你还,就是求求他也行。我听说他最近房地产生意做得不错。”

“不。”王凤英哭着说,“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以前又骂过他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如果让他知道此事,他一定会羞辱我,那样的话我宁愿坐牢。”

杨天明沉默了,觉得王凤英说得有道理。

“那你准备怎么办?”杨天明问。

王凤英哭了一会,抬起头来,突然对杨天明说:“杨老师,你能不能为我想想办法,你救救我吧。”

杨天明的头又开始大起来了,他一脸无奈地对王凤英说:“我没钱啊。你师母早已下岗,一分钱也不赚。我儿子要结婚,去年按揭给他买了个房子,用光了家里所有的钱。”

王凤英低下头抽泣起来,然后说:“杨老师,你熟人多,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杨天明摇摇头,叹道:“这年月,谁肯借这么多钱给你呀。再说,我也说不出借钱的理由。”

王凤英又哭了。她哭了很长时间,忽然转移了话题:“杨老师,我前些日子听我妈的一个朋友说,出车祸那天,我妈接到了学校的一个电话,说要她到学校去一下,这个电话应该是你打的吧。因为我头一天夜里爬窗逃出去,被政教处知道了。”

杨天明的心猛地一抖,全身一阵燥热,好像要冒出汗来。其实他是完全可以对此作否定回答的,反正已经死无对证了。然而,杨天明竟没有这样做,他选择了沉默。

王凤英也没有追究,只是哽咽着说:“我爸妈死得好惨啊。”

杨天明有点受不了了。他沉思了一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帮王凤英一把,不然良心不安。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便抬头对王凤英说:“凤英,我知道了。你等我三天,我一定尽力为你想办法。杨老师决不会看你去坐牢。”

“谢谢老师。”王凤英说。

杨天明回家后,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十二万,不是一万二呀!杨天明知道自己是借得到这十二万元钱的,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不但有能力借给他这笔钱,而且也一定会借给他的。只是他实在不愿意向他开口。

十几年前的一个星期六,早操结束后,老师们突然接到通知到行政楼大会议室集中。

老师们一头雾水地到了会议室。过了一会,突然警笛声大作,大家纷纷跑到窗前去张望,看到有七八辆警车驶进校园,二三十名公安干警和武警从车里走出,还有三条警犬,警察们带着警犬快步跑向教学楼。

学校出大事了,老师们纷纷议论着,心也开始紧张起来。

不一会,校长领着两个民警进来。校长指着其中的一个,神情凝重地介绍说:“这是公安局刑警队的陈队长,现在请他讲话。”

陈队长倒没有像校长那样严肃,他微笑着对大家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今天早上我们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有人在你们学校的教学楼里放了个炸弹,所以前来搜寻。现在没事了,那应该是个诈弹,诈骗的诈。其实我们接到电话时也知道可能是假报警,但为防万一,还是作了郑重处理。我们经过分析,认为报假警的可能是你们学校的学生。理由有两个。第一,今天是星期六,可能有学生对学校双休日补课不满,故意捣乱。第二,那个电话就是在学校附近的公用电话上打的。我们已对电话录音作了技术处理,将杂音都消掉了。现在我们把那录音放一下,麻烦各位认真听听,是不是你的学生。”

陈队长说完后,另一个民警从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录音盒开始放电话录音。由于没有了杂音,那声音显得特别的清晰。

杨天明第一遍刚听完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声音分明是属于他班里的学生赵国庆的!杨天明平时跟学生打成一片,无论男生女生,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他都烂熟于心。而这个赵国庆,他昨天还在杨天明面前抱怨星期六要补课。

那录音反复地放了好几遍,班主任们都慢慢地摇着脑袋。杨天明迟疑了一会,也缓缓地摇了摇头。

杨天明心里清楚,如果他说出来,对赵国庆意味着什么,拘留,开除学藉。而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杨天明实在不愿看到跟他朝夕相处了快三年的学生的前途因此而毁于一旦。

但回家以后,杨天明害怕了,而且越想越怕。万一公安局查出来了怎么办?他们会不会让学生一个一个地录音,然后进行比对?如果真查出来了,会不会说他故意隐瞒?这倒还是其次,大不了说自己对赵国庆的声音不大熟悉。叫杨天明特别感到害怕的是,那赵国庆逃过了这一次,以后会不会故伎重演。那他杨天明岂不在放纵犯罪,至少是对社会不负责任。

一个星期过去了,公安局并没有来学校给学生录音。于是,有天放学后,杨天明将学生赵国庆叫到了校外。杨天明在一条无人的小河边一面跟赵国庆散步,一面与他说了那天公安局在老师们面前放电话录音的事。

“告诉我,是你干的吗?”杨天明停住脚步,突然盯着他的脸问道。

“我没干,我没干。”赵国庆立即否定。但杨天明马上就明白是他干的了。因为赵国庆说话时嘴唇嗫嚅着,脸色发红,眼睛里露着惶恐的目光。

为缓解赵国庆紧张的心情,杨天明换上一种和缓的口气对他说:“跟我说实话吧,赵国庆。你也不用太紧张,杨老师既然那天上午替你瞒下了,就决不会说出去的。杨老师今天来找你,无非想告诉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后这种自作聪明的事你千万别再干了。”

赵国庆低下了头,他不敢正眼看他的老师,但他依然能感觉到老师那两道灼人的目光。他终于承认了,并保证以后决不再做这种傻事。

几个月后,赵国庆参加了高考。也许是因为有心理负担,在班上学习成绩中等偏上的他,竟考得一塌糊涂,只勉强上了一所专科学校。从那以后,十几年了,赵国庆一直没跟他联系,杨天明也已把他忘了。可最近,他从报纸上刊登的市政协委员名单上看到了赵国庆的名字,他便好奇地到网上去查了一下,发现这个赵国庆正是他当年的学生。他居然也成了房地产老板,而且被誉为当地的明星企业家。杨天明感到很兴奋,想不到当年的这个捣蛋鬼竟有这么大的出息。

让杨天明想不到的是,赵国庆居然主动来联系他了,而且联系得很频繁,隔三差五给他打电话,请他去吃饭。但杨天明只去吃过一次,其余的都婉谢了。因为饭桌上都是方方面面的腕儿,杨天明只是个普通老师,坐在那里自惭形秽。杨天明觉得赵国庆这么有名的一个大老板,老是请他吃饭,似乎很不正常,虽然自己是他的老师。

杨天明后来觉察到赵国庆这么做可能跟当年的“诈弹”事件有关。因为他每次打电话总要提起当年的那件事,并对杨天明表示感谢,还对杨天明说有什么困难尽管跟他讲,他一定帮他解决。

杨天明经过分析后认为,那个“诈弹”事件已在赵国庆心里落下了一个阴影,以前做平头百姓时,对他的影响不是很大。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高,荣誉越来越多,这个阴影或许也越来越引起了他的恐怖,因为他越来越看重自己的名誉了。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名誉毁于一旦。

“赵国庆,你病得不轻啊!”杨天明在心里叹道。

所以,杨天明不太愿意跟赵国庆多接触。杨天明是个清高的人,是个讲原则的人,他不想让赵国庆产生一种感觉:自己因手里握有把柄而向他要好处。

可是现在,杨天明不得不去找赵国庆要“好处”了,因为他要去救他的另外一个学生。

杨天明第一次主动给赵国庆打了个电话,跟他约了见面地点,也是那个“两岸咖啡”。

也像上次见王凤英那样,赵国庆早早地坐在包间里等杨天明了。一个全市有名的大老板,居然被一个中学老师随叫随到,而且提前等候,这倒真有点不正常。

两人端着咖啡寒暄了几句,赵国庆笑着问杨天明说:“杨老师,今天怎么有兴趣约我出来啊?”

杨天明看得出赵国庆笑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有些紧张。

杨天明轻轻地叹口气,开门见山地说:“说出来真有点难为情。杨老师遇到了困难,儿子要结婚,没房子,想给他买一套,但手头有些紧,你能不能借我点。”

赵国庆听了,略一抬头,杨天明看到他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不安,但只是转瞬即逝,他马上说:“要多少?杨老师您尽管说。”

杨天明犹豫了一会,狠狠地喝了两口咖啡后才说:“十二万。”

赵国庆的目光中似乎又闪现了一丝不安,但他很快说:“没问题。杨老师,您把银行卡号报给我。”

杨天明取出银行卡,将帐号报给赵国庆,赵国庆将它输入了手机。

杨天明苦笑着对赵国庆说:“你师母不挣钱,只有我一个人有工资,银行里还有贷款,这钱恐怕一时半会还不了,但你放心,还我是一定会还的。”

“杨老师,您说到哪儿去了,这钱您千万别放在心上,等您有了再还吧。我没事的。”赵国庆朝他摆摆手说。

两人又喝了一会咖啡,赵国庆忽然问杨天明:“杨老师,您说那件事的录音带如今还会不会在公安局里放着?”

“这我倒说不上来,”杨天明说,“但放着也没关系呀,谁还会再拿出来让人听?”

赵国庆皱起了眉头。他说:“我还是有些担心。近来,恐怖活动越来越厉害了,报假警的事也常有发生。万一再有这种事出现,他们会不会又将那录音带拿出来让人听。”

“你太多虑了。”杨天明说,“不会有那种事发生的。退一万步说,即使真发生了,你的声音即便在当时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算公安局再把我叫去听,我也不会说的,而且我心里会更坦然,都过去十年了,谁还记得学生的声音呀。”

两个人分手后,杨天明心里说:“赵国庆果然病得不轻啊!”

赵国庆第二天就打电话给杨天明,说钱已打入他的银行卡了。

杨天明立即又将那钱转到王凤英的卡中,并给她发了条短信。杨天明如释重负,觉得再也不欠王凤英了。

然而,这边的心事刚放下了,另一边的心事又上来了。放下的是虚的心事,上来的则是实实在在的心事。十二万,不是个小数目!杨天明每月的工资七七八八加起来五千左右,一家三口的开销少说也得两千,这样一算,一年最多也只能积攒三四万,还不算那些斜刺里杀出来的费用。即使这样,靠的也是儿子的听话,因为儿子自己承担了每月两千多元的房贷。但即便如此,也要好多年才能还清。虽然赵国庆不会来找他还,可总不能没年没月地欠下去呀。而且这事情,还没敢告诉老婆和儿子。如果告诉他们了,他们会怎么想,骂自己白痴是事小,会不会把自己想歪了……

十一

杨天明神思恍惚地去上班,那天早上,他过斑马线时,竟然没留神红绿灯的变换,于是他被一辆车撞了。

杨天明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他伤得很重,颅骨骨折,还断了几根肋骨,但没有生命危险。

杨天明住院期间,赵国庆来病房探望他。赵国庆一脸忧郁地说,他是昨天才听到这事的,因为这个车祸影响很大的,在外面传得风风雨雨,有的说市工商职校的一个老师在马路上自杀,不然红灯亮了,为什么还冲上斑马线?一打听,受伤的却是杨老师。

“杨老师,你应该不是自杀吧?”赵国庆轻声问道。

杨天明苦笑着摇摇头,说:“国庆,我怎么会自杀呢。我是想借你那十二万元钱,不但不能及时还你,也没想好怎么跟家人交差。我的人生怎么过得一团糟啊。”杨天明躺在病床上,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色说,“我还不如被那辆车撞死了。一了百了。”

“杨老师,那十二万元钱你别放在心上,千万别放在心上。”看到杨天明的样子,赵国庆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双手中,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对杨天明说,“杨老师,归根结底是我害了你,王凤英朝你借钱,是我设的一个局。老师,我不是人。你救了我,我却以这种方式来报答你。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简直猪狗不如啊!”

原来王凤英离开那家上市公司后,应聘到了赵国庆的公司。赵国庆在同她交谈时,得知她毕业于工商职校,就问认不认得一位叫杨天明的老师。“他是我班主任呀。”王凤英说。赵国庆一听,心想,这个城市真是太小了。接着,王凤英又向赵国庆说了她父母的事,为了获得同情,以便能被录取。赵国庆听后更惊诧了:“你妈妈我认识,那天我刚好跟她一块吃饭,她接了你班主任的一个电话,叫他到学校去一下。”王凤英听完后就哭了起来:“怪不得他对我那么好。”赵国庆说:“这事班主任是有责任的,你可以去向他要些补偿。”王凤英说:“我怎么跟他说呢?”于是赵国庆便面授机宜。

啊!杨天明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盯着赵国庆看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呀?”

赵国庆一面抓自己的头发,一面说:“老师,我病得不轻啊!我以前一直给你打电话想跟你见面,你总是推托。你越是推托,我内心越是不安。我让她找你借钱,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我压根儿没想让你还,我就是想让你欠我的。没想到差点让你自杀了,老师,我赵国庆对不起你。”

杨天明艰难地挪挪身,对赵国庆摆摆手说:“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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