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

2015-10-20 13:32王舒颖
少年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四季豆芥菜伤疤

王舒颖

爷爷今年八十三岁了,面对他的日日老去,我几乎每一天都在制作他的生命表:身体状况、生命期望、最适年龄……计算结果是,假如他能活到九十三岁就好了,那时我应该二十六七,那么我必须得在二十五岁结婚,二十六岁生孩子。如果我没有在二十五岁结婚,二十六岁生孩子呢?这样他将永远见不到他的孙女穿上漂亮的婚纱,永远无法摸到曾孙可爱的脸蛋。

前几天他因血糖过高昏厥被抬进医院,医生连连摆手,说连血糖测试仪都测不出一个值来,爆表了!小医院不敢随便乱治怕出人命,还是转到大医院去吧。那时我才深深意识到,我的计划可能还是太过乐观了,他啊,或许撑不过这长长十年。

其实曾经对爷爷有些反感。小时候,我暑假住到埔尾爷爷家,无所事事,就从早到晚看动画片。爷爷坐在旁边数落我:“都看一整天动画片了,还看啊?也不去写作业!眼睛都快看瞎了吧?”我总觉得烦:我看动画片关你什么事啊?是不是我抢了你的芗剧台你不满意啊?

后来,他为了方便治病住到了我们家,接送我放学的任务便落到了他身上。每天下午我在上课时,他就去小学旁边的中山公园逛个半天,等到放学时间再到后门接我。我常嫌弃他,因为他老爱把旧衬衫的扣子解开,胸膛大敞,瘦得皮包骨,第三根肋骨下还有一片难看的伤疤。我听说那伤疤上的皮是从大腿上的好皮削下一片移植上去的,而关于伤疤的来历他讳莫如深,我作为晚辈也无法探究,只是觉得非常恐怖狰狞。

因为他身上浓重的乡土气息,有一次同学指着他问我:“这是你爷爷吗?”我竟像被铅灌住喉咙,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点头也不摇头,尴尬地站在那儿。他看到我,皱巴巴的满是白色胡茬的脸上漾起微笑,向我走来。不知怎的,我头皮一阵发麻,心里喊着:“别过来,老头,丢死人了!”而他丝毫没有体会我的心情,走上前想拉住我的手。我下意识地躲过他粗糙的掌心,他顿时知道了八九分,笑容不自在地敛了敛。“你……你同学啊。”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往家的方向跑去。

糖尿病暂时抑制住了,可他屡教不改,每顿吃三大缸米饭,还专挑油腻的菜配。他天生喜油,在我家时没事做就帮忙炒菜,油烟机也不开,抄起大瓶花生油就往锅里倒,注水似的。四季豆炒完皱得像螺旋藻,芥菜熬到发黄发烂,实在无色相可言,味道也不佳,可他偏偏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菜不油就不够味,不煮软不好吃!”以后一见他撩起袖子想进厨房大干一番,大家就连忙制止,“您别忙活了,我们来就好!去看芗剧吧!”经历了几次,他也大概明白了,一整天再无事可干,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阳台外的楼房,抽几根劣质烟,不知在想什么。几天后他便吵着要回乡下,有种孤单的偏执。“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家里还有几亩田让我种呢,我要回去,不再来了。”

大家都明白,之所以让爷爷来城里住,就是为了不让他再碰那块地。不大的几亩,种四季豆、芥菜、包菜、菠菜、空心菜、地瓜,旁边还有个沼气池。狗生一窝,他都叫得出名字。农村的狗无非叫“小白”“老K”“黑鼻”,几个名字虽然单一,被他一个个念出来,却倒增添了些情感。他对种菜有着狂热的喜爱,想来是除了看芗剧以外最大的爱好了吧。每天早出晚归,着实成了大忙人,到了收获季,子女家家有份,一大袋子的蔬菜,堆满整个冰箱。用老爸的话来说,每次回埔尾就像鬼子进村,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剩下的还有很多,分批在早市上卖出去。卖东西是门学问,赚得多时他天天喜气洋洋,出手大方;赚得少时便唉声叹气闷闷不乐。这样的他在我看来可爱得多,把自己种的菜当作宝,每一片叶子都能使他容光焕发。陪伴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世界上也只有那块土地不会背弃他吧?可是前年他摔断了腿,躺了几个月医院,伤口却还总是流脓无法愈合,只能在老家堂屋里,时时刻刻抚摸着伤腿,望向田地的方向,念叨着他的“孩子们”。

“即使腿好了也不要去种地,忙活什么呀,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你们老了来养你们的,你现在药也不按时吃,让你控制饮食你又不听,叫我们怎么放心让你住在老家?”老爸不耐烦地说。

最终他还是回去了,果真不愿意再来,依旧每周都有属于那片土地的蔬菜供应,他自然忙得不亦乐乎,抬抬他的腿,“好了!”他笑着向我炫耀,花白的刺猬头和密密的白胡茬充满生机。我淡淡地“哦”了一句,百无聊赖地开起电视。

“赶紧去写作业,不要一直看电视!”

“好啦,你好烦。”

发稿/庄眉舒

猜你喜欢
四季豆芥菜伤疤
家乡的芥菜
梅干菜炒四季豆
活着的伤疤
吃四季豆掐头去尾才安全
四季豆
伤疤 的记忆
种子在黑暗中能发芽吗
美味芥菜很开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