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初女真人的崛起与文化认同之变迁

2015-10-21 17:41王耘
北方论丛 2015年6期
关键词:女真部族文化认同

王耘

[摘 要]女真人从部族迅速崛起为大金国的历程,是伴随着其自身文化认同的变迁完成的。从对完颜各部的统一逐渐确立了宗室为核心的完颜文化认同,到对女真各部的统一确立的女真为核心的部族文化认同。金建立之后,国家意识渐渐兴起,部族文化认同不能适应需要,以金源内地为核心的区域文化认同便逐渐形成。这一从部族到区域的文化认同之变迁正是金初女真人的崛起史。

[关键词]金;女真;部族;文化认同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6-0085-04

12世纪初,生活在东北一隅的生女真完颜部崛起,并很快走出其龙兴之地,形成奄有中原的集权国家——大金国。其过程之短发展之迅一直备受后世学者关注。传统史家的讨论通常以“武功文治”为基点。如官修《金史》所言:“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 [1](卷一二五,p.2713);清末民初学者在辑校金代文献时也提及:“金源有国百年,始尚武功,终务文治。”[2](第107册,张鹏一序)。现代学者则立足于探究能反映女真人兴衰的社会组织、政治制度、经济变迁、文化传统等各个方面,成果众多[3]。近来,学者进一步转换视角,致力于民族或文化的认同探讨金朝的兴衰。如有学者提出,在女真民族从东北部落民族到中原统治民族的发展进程中,女真民族对中华主体历史文化的认同意识也得到了逐步发展[4](pp.171-177);有学者则从刘祁《归潜志》中,探寻金末士人群体所形成的文化认同[5](pp.75-78)。这些研究旨在考察女真人对中华主体文化的认同,而并未言及女真初兴时自身文化认同的形成过程。从零散的史料其实能够看到,11—12世纪女真人崛起过程是始终伴随着自身文化认同的转移与变迁的。

一、 以宗室为核心的完颜文化认同

作为一种文化倾向性的认可,文化认同既是自身文化归属意识的反映,也可以用于区分不同质文化的边界,即从文化意义上区分我者与他者 [6](p.4)。女真人在兴起之初最先确立的,是以宗室为认同核心的完颜文化,即将本来有别的各完颜部皆认同为宗室,进而与生女真中的其他各部相区分。

辽末金初的生女真文明发展水平较低,宋人文献甚至称之为“夷狄中至贱者” [7](卷二四四)。这一记述虽然有宋人的轻蔑和偏颇,却也从另一个层面反映出生女真诸部彼此互不统属的事实,其中尤以完颜部发展为最慢。据史料载,到了五世祖石鲁时代,完颜部才改變“生女直无书契,无约束,不可检制”的状况,继而“以条教为治,部落寖强”。辽因此赐官给石鲁,以示安抚。此后昭祖先后转战于青岭、白山一带“顺者抚之,不从者讨之……所至克捷。”[1](卷一,p.4)这段文献将女真先世石鲁在部族崛起中的地位,直接记述为推广完颜文化到青岭、白山诸部,开女真文化认同之先河。继石鲁之后的几代,始终秉承这一旨意,即利用已有实力将完颜部各项制度法令推行下去,进而树立并巩固完颜在部联盟中的领袖地位。“初,诸部各有信牌,穆宗用太祖议,擅置牌号者置于法,自是号令乃一。”“自景祖以来,两世四主,志业相因,卒定离析,一切治以本部法令” [1](卷一,p.15)号令的统一对于消弭生女真内部离散的文化起到了重要作用,史籍因此称“金盖盛于此”。

一方面通过扩张势力,抚并生女真诸部,将完颜部文化扩散到女真各部;另一方面,则通过模糊完颜内部各支的边界,扩大宗室的影响,并利用历史书写的方式将完颜文化保存为生女真族重要的先祖记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到了金世宗时,出现了“今之女直,不比前辈,虽亲戚世叙,亦不能知其详” [1](卷六四p.1518)的混淆状态。

女真人兴起的历史是金朝建立后重新梳理的结果,不过仍然能够从中发现完颜内部宗室非宗室界限模糊的印迹。据《金史·宗室序》载,金人初起完颜十二部,其后皆以部为氏,史臣记录有称“宗室”者,有称完颜者。称完颜者亦有二焉。有同姓完颜,盖疏族,若石土门、迪古乃是也;有异姓完颜,盖部人,若欢都是也。大定以前称宗室,明昌以后避睿宗讳称内族,其实一而已,书名不书氏,其制如此。可见到大定时期,女真人对于完颜部内宗室与非宗室的区划还是比较清晰的,即始祖函普的子孙为宗室。如冶诃,系出景祖,居神隐水完颜部,显然属于宗室完颜;欢都,完颜部人。祖石鲁,与昭祖同时同部同名,属于非宗室完颜 [1](卷六八,p.1591);娄室,也是非宗室完颜,“字斡里衍,与国同姓,盖其先曰合笃者,居阿注浒水之源,为完颜部人。”[8](完颜娄室神道碑校注,p.6)随着生女真势力的扩张,以及文化认同观念的逐渐深入,这一区隔渐渐模糊起来。以至于《金史·宗室表》已经不仅记载始祖以下子孙,亦记载了其兄弟阿古乃和保活里的子孙,包括“宗室可谱者凡十一族”。到宣宗时,完颜部宗室与非宗室的界限进一步打破,以至于宣宗不得不“诏宗室皆称完颜”,此二者“不复识别焉。”[1](卷五九,p.1359)

即便如此,与生女真诸部相比,完颜部仍然属于少数。据载,乌古论部人留可与诈都曾诱使奥纯、坞塔两部之民作乱。敌库德、钝恩皆叛而与留可、诈都合。两党扬言曰:“徒单部之党十四部为一,乌古论部之党十四部为一,蒲察部之党七部为一,凡三十五部。完颜部十二而已,以三十五部战十二部,三人战一人也,胜之必矣。”[1](卷六七,p.1584)因此,通过与一些重要部族的联姻来扩大完颜部势力就显得尤为重要。“国朝故事,皆徒单、唐括、蒲察、拏懒、仆散、纥石烈、乌林荅、乌古论诸部部长之家,世为姻婚,娶后尚主。”[1](卷六四,p.1528)虽然通过姻亲关系将生女真诸部长之家与完颜部结为一体,是统一宗族文化认同的和平途径,但在实施的过程中,也常常遇到阻碍。世祖时,乌春为难,世祖欲求昏以结其欢心,乌春曰:“女直与胡里改岂可为昏。”世宗时,赐夹谷清臣族同国人。清臣,胡里改人也。然则四十七部之中亦有不通昏因者矣,其故则莫能诘也。有国家者,昏因有恒族,能使风气淳固,亲义不渝,而贵贱等威有别焉,盖良法也欤 [1](卷一百二十,p.2613)。

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从政治组织上确立了完颜作为王朝宗室的文化象征,这意味着以宗室为核心统一的完颜认同最终确立。这一时期的宋代史料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阿骨打初起兵时,皆以宗族近亲为将相,其主兵者曰……其主谋者曰陈王希尹,亦阿骨打之疏族……次曰娄宿,曰撒离喝,皆女真人,不知其属族之远近。”[9](乙集卷十九p.1591)用以宗室文化为核心的完颜指称金朝,在史料中亦可见一斑。例如,蒙古军南下,女真士人论及时事曰:“敌势如此,不能支,止可以降,全吾祖宗;且本夷狄,如得完颜氏一族归我国中,使女直不灭,则善矣,余复何望?”[10](卷一,p.4)清代学者在编写《宋元学案》时,也采用了这一表达方式:“关、洛陷于完颜,百年不闻学统,其亦可叹!”

二、 以女真为核心的部族文化认同

如果说以宗室为核心的完颜文化认同,是生女真内部发展的产物,那么以女真为核心的北方部族文化认同就是在起兵抗辽,建立金朝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

阿骨打所建立的金朝,一方面从政治组织形式上宣告了完颜部作为王朝宗室的合法地位;另一方面,则进一步推动了女真族在东北地区的核心影响。创立本民族文字,并确立具有女真共同体特色的政治军事制度;清除契丹人所建辽朝的各项号令及法规;与高丽争夺曷懒甸,明确划定我者与他者的边界。这些举措伴随着女真的征伐和招抚,突显出以女真部族为核心的文化认同。

创建本民族文字是推动女真部族文化认同的重要举措。女真文字仿契丹和汉两种文字,表明辽、宋文化是女真部族的文化认同基础。先借用契丹字与周边国家交流,继而将之与本民族语言融合形成自己的文字。女真字的创建,是生女真各部走向统一的文化表现,也改变了从前诸部酋长互不统属的局面。已有学者在研究中表明,建立金朝的女真,通过吸纳各部族的势力以发展自己,并在抗辽过程中,形成了新的女真民族共同体[11](第十二章)。这一民族共同体不仅包括生女真诸部,亦有系辽籍女真即熟女真,还包括非女真的其他各部。太祖收国二年正月(1116年)为新纳入女真治下的各部提供了优惠的安置措施:“自破辽兵,四方来降者众,宜加优恤。自今契丹、奚、汉、渤海、系辽籍女直、室韦、达鲁古、兀惹,铁骊诸部官民,已降或为军所俘获,逃遁而还者,勿以为罪。其酋长仍官之,且使从宜居处。”同年五月,金降服辽东京州县及南路系辽女真,太祖诏“除辽旧法,省税赋,置猛安谋克一如本朝之制。”[1](卷二,p.29)用女真建国前各部已有的猛安谋克制消除辽对各女真的影响,明确诏告各部及新附诸部,女真人即政权制度及文化认同的核心。至天辅七年(1123年)金太祖已表达视各部族为一家的文化政治认同心态。“顷因兵事未息,诸路关津绝其往来。今天下一家,若仍禁之,非所以便民也。”[1](卷二,p.40)

女真各部一方面统一号令、文字、风俗与制度;另一方面,利用对辽的打击强化部族的自我归属与认同,如完颜阿骨打起兵之初就稱“女直、渤海本同一家”,待势力扩大后,又以置猛安谋克、联姻等方式、吸纳契丹、奚、渤海等北方各部,从而使北方地区各部形成一种以女真为核心的文化认同。元人如此评价女真:“及其得志中国,自顾其宗族国人尚少,乃割土地、崇位号以假汉人,使为之效力而守之。猛安谋克杂厕汉地,听与契丹、汉人昏因以相固结。迨夫国势寖盛,则归土地、削位号,罢辽东渤海、汉人之袭猛安谋克者,渐以兵柄归其内族。”[1](卷四四,p.992)

然而,以女真为核心的北方部族文化认同在向中原推进的过程中遭遇了阻力。据《金史·兵志》记载,太宗天会二年(1124年),平州既平,宗望恐风俗糅杂,民情弗便,乃罢是制(猛安、谋克制)。诸部降人但置长吏,以下从汉官之号。可见以女真为核心的部族文化在向中原推进时,受到了传统汉文化的排拒。这一史实恰好表征着两种不同文化认同互动中边界意识的加强。平州一地罢女真官制,改行汉制的个案随即在中原地区推广,这正是北南两种文化认同之间碰撞的显例。来自中原“他者”对北方“我者”的排拒,进一步加速了金代以女真为核心的北方部族文化认同的形成。清代学者赵翼在考证史籍时指出,金代其实已有汉人、南人之称。“金将山东河南河北山西人称南人,将契丹、渤海及长城以北的汉人统称汉人,而南人的文化水平殆胜汉人。” [12](卷二八)

三、 以“金源内地”为核心的东北区域文化认同

《金史》中出现“金源”一词有三种情况,其一指金源内地,通常被用来指称金上京及毗邻地区。例如,上京路,即海古之地,金之旧土也,国言“金”曰“按出虎”,按出虎水源于此,故名金源,建国之号盖取诸此。国初称为内地 [1](卷二四,p.550)。其二指所封爵位,如金源郡王、金源郡君公、金源郡夫人等等。其三指称金国。如《元好问传后》:“晚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任。”[1](卷一百二十六,p.2742)

金源本为一地理概念,后来被用做爵号,到金中后期遂以金源来指称金朝。将区域化的地理概念作为王朝的文化符号用语更是宋元明清学者探究金朝的惯例。如南宋的陈亮曾言:“今金源之植根既久,不可以一举而遂灭。”[13](卷四三六,p.12931)《金史》中相关的记或序多称金代为金源氏,元人王恽在《跋漆园田氏手泽》诗有“金源取士自科文,台阁公卿半凤麟”句。明人何乔新说:“国之兴亡,天也。人力不与焉。金源氏起自黑水,鼓行而前,兵威之盛有如雷电。”[14](卷七)至于清人,每每以金源称金,如《满洲源流考》说,“白山黑水,其名始见于《北史》,而显著于金源。”乾隆皇帝《望大房山作歌》中也有“忆昔金源全盛时,半壁江山迹始发”的诗句[15](二集卷39)。以金史研究见长的施国祁则将他最重要的代表作浓缩成《金源札记》,汤运泰甚至仿照前人的文章体例撰写了《金源纪事诗》等。这些都在表明女真人的部族认同已经呈现出超越民族性的变迁。

金朝统治区域虽然不断扩大,但以女真为核心的部族文化认同却无法继续推行。从女真方面看,是“我者”身份的认同在“他者”的强烈排拒下得到巩固,而从汉族方面看,则是“他者”对“我者”文化边界的冲击而引起的自我强化。如类似前面提到的平州地方罢女真官制的事件,在中原地区仍然出现。天会六年(1126年)颁布法令,“禁民汉服;及剃发不如式者死。”[16](卷三《枢密院告谕两路指挥》)这个旨在通过消除不同文化的外在差别,以达到统一番汉的举措在华北造成了汉人极大的抵触[7](卷一一五),许多汉人因不肯服从遭屠戮:“元帅府禁民汉服,及削发不如法者死,刘陶知代州,执一军人于市验之,顶发稍长,大小且不如式斩之,后贼将韩常知庆源,耿守忠知解梁,见小民有依旧犊鼻者,亦责以汉服斩之,生灵无辜被害不可胜纪” [7](卷一三二)。这些事件的发生,表明中原地区传统的汉文化认同早已经内化为个体价值观,即对本族文化的热爱和忠实,并不惜一切要保存它。中原地区对女真部族文化的强烈排拒迫使金改变其初兴以来的文化扩展方式,开始向意义更广泛的国家认同转变。

猜你喜欢
女真部族文化认同
部落里的秘密
辽朝对女真族的控驭演变述论
试论金代女真族家训的发展趋势
《外婆的日用家当》中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
美国黑人影片中的文化认同焦虑
论捺钵制度及其对辽代经济领域的影响
试谈辽金与高丽的文化交流
真话还是假话
拜伦奇部族的神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