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的战争

2015-10-23 15:48徐锁荣
翠苑 2015年5期
关键词:曲子琵琶

军号响起时,琵琶还在秦淮河边逗留。秦淮河流淌的全是胭脂和粉黛,任何一个多情男人到了这里,都会丢了魂儿,哪怕他是铮铮铁骨,最后也会被这里的香风熏倒,以至找不到回家的路。这话是上官旅长说的,那刻,琵琶在临河吊脚楼里弹《平沙落雁》,手指如同嬉水的孤雁落向弦子,于是古曲旋律就如同浪花般溅湿了上官旅长。

上官浑身打了个激灵,像一只轻盈的燕子绕过案几,从身后一把抱住琵琶腰肢。琵琶还抱着琵琶,双手在弦子上翻滚跃跳,也许是男人给了阳气,也许是得到上官赞赏,或者是在茫茫人海、滚滚红尘里觅得知音,琵琶弹着弹着就将琵琶举向后背,开始反弹起来。琵琶正弹为琵,反弹为琶,优雅的曲子,从琵琶后背飞泻而下,如同九天落下瀑布。琵琶来青凤楼已经两年了,也弹了两年的《平沙落雁》,可是真正能听懂这个曲子的却寥若晨星,那些来青凤楼听琵琶的男人,多半带着色迷迷的眼神,只有上官旅长,每次都听得如痴如醉,有回听着听着,竟是泪水婆娑,琵琶弹完后问他为啥要哭,上官说你弹到了我的伤心处。琵琶又问是什么伤心处,上官就沉默了,待擦完眼角泪痕,才说:告诉你,你也不懂,这是我们男人的事。话说到这里,琵琶就不好再朝下问了,男人有男人的事。后来她就在心里一直问自己,男人都有哪些事值得听了一个曲子就流泪?问来问去也没有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这里的男人很多,琵琶每天都要接好几拨,以前她曾听寄娘①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为阳,女人为阴,阴阳互存,乃为乾坤。寄娘还说,男清女浊,青楼里的女子,想清也清不起来,干脆就浊到家吧,进了青楼,就得好好伺候男人。两年呆下来,琵琶发现,男人清的还真是不多,起码来说,来青楼的男人,都浊到家了,想沾女人便宜。自从认识了上官旅长,她才改变了看法。

上官一直搂着她的腰,搂得很轻很盈,琵琶的两条胳膊可以舒展自如,手就不用说了,可是当弹完最一个音符,上官却搂紧了她。那刻,她感觉自己被上官的体温溶化了,化成了秦淮河的水。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嘀嘀——哒哒——”的声音,便伸手朝身旁摸了一下,她生怕上官会跑掉,可是抓到的竟是一把稻草。

这时候她听见连长在喊:动作快点,不要婆婆妈妈!除了月经带和武器,别的东西都可以扔掉!琵琶一骨碌坐起,这才感觉刚才的一切原来是个梦,她睁开眼睛,看见连长冯兰花正站在跟前,身上收拾得干净利索,就连武装带也系好了,恐怕月经带也塞进了身后挎包。

琵琶从地铺上一跃而起,拍了拍内衣上沾着的稻草屑,套上外衣外裤,蹬好鞋子,随后背起墙根处摆着的琵琶,跑步出了屋,呼吸了一口屋外空气才明白,她的禁闭已经解除。

琵琶在禁闭室关了三天两夜,头发显得有些零乱,尽管有顶军帽压着,二刀毛短发还是像惊飞的小鸡翅膀向上支楞着,前额留海上还沾着几根草屑。不过这不能怪她,琵琶在禁闭室睡的是稻草地铺,禁闭室是驻地老乡的一间牛屋,夜里陪伴她的是一头老水牛。新四军女八连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自从驻进章渡村还没有一个女兵犯过错误,因此也没有人吃过禁闭,琵琶犯了纪律,连长只好找间牛屋作为临时禁闭室,将她关了进去。

跟女八连的所有女兵一样,琵琶也是有名有姓,可是连里上上下下都不叫她的名儿,而是叫她琵琶。因为琵琶的本名有脂粉气,听上去不怎么入耳。因此新四军花名册上,就没有她的本名,只有琵琶。

上上下下不愿叫她的本名,还有一个原因:琵琶有一段不大光彩的过去。

队伍在土场上站成三列横队,报完数后,连长就喝令道:琵琶,你出列!

琵琶朝前迈了一大步,站到连长面前。

你拿出镜子照照自己!连长喝道。

琵琶从军装上衣口袋掏出小圆镜,举到面前。镜子里出现了那张久别三天的脸,还是那副模样儿,鸭蛋脸,丹凤眼,一层倔强的淡红,像雨后远天出现的彩虹,挂在她那美丽的、略带几分挑逗意味的嘴唇上。三天前,她吃禁闭就是这两道淡红招惹的,可是,哪个女儿不爱红啊?直到眼前,她都不服这口气。三天的禁闭,她连睡觉都用手抱着那个小盒子。

还愣着做啥?留着它让男人来跟你亲嘴啊!连长断喝一声:还不给我揩掉!

琵琶抬起衣袖,按上嘴角。

那刻,她真想将两片嘴唇撕下,扔到连长面前:你不是看不惯我吗,我撕下好不好?让你看看!我到了女八连,你就没拿正眼看过我!琵琶想到这里,就用衣袖一下接一下蹭着嘴唇。蹭一下,右脚就蹬一下地面,一副咬牙跺脚的样子,让面前的连长和女兵感觉她是发誓要跟唇上的红决裂。

其实她是在用脚掌摸弄着那个小盒子呢,那只小盒就藏在鞋窝里,她唇上的红就来自那个小盒。

琵琶参军两年了,数不清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将她训成一名士兵,她跟随女八连到部队演出,弹的曲子撒遍青弋江两岸,可她的坏名声也跟着曲子传到各处,所有这些,似乎都是这个小盒子招惹的,她曾恨过它,恨到后来又喜欢得不得了。恨的时候,她曾想将它踏在脚下,踩得碎碎的。可是这个念头刚冒出,她又舍不得了,它跟着她毕竟已经两年,每次抱上琵琶,她总要先打开它,似乎有了它,她的琵琶才会弹得令天上的鸟儿也落下倾听。

它让她美丽过,也让她落泊过。

那天她和以往那样,去前屋接客。前屋是堂屋,屋里挂着写有青凤楼所有丫头名字的牌子,还有各自绝活,如同名片样。琵琶的绝活自然是琵琶,无论是指法还是乐感,在青凤楼都是一流的,在秦淮河边也是有名儿的。接客,就是将摘了自己牌子的客人迎上楼,带进琵琶房,泡茶弹琵琶,供其消受。青凤楼丫头接客,一般是一个钟头一节,相当于学堂里一节课,下午3节,晚上3节,总共6节,客人来消受,有一节的,也有两到3节的,还有的6节全包。消受完毕,费用都交给寄娘,琵琶只是从中拿很少提成。当然,也有客人玩得开心,会给小费,即使是小费,寄娘也是要拿提成的,琵琶穿的旗袍,里里外外没有一个口袋,这是寄娘为防止她们藏小费专门请南京城里裁缝定做的。每次接客前,丫头都要到前屋给寄娘过过眼,看打扮是否整齐,化妆是否得体,寄娘曾不止一次地对丫头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长得再体面,也得化好妆。每次过眼,琵琶总要被寄娘撇上几句,说她的嘴唇化得太淡,拿不住客。这也难怪,丫头们的化妆品,都是自己掏腰包花钱买的,在南京城里,上好的胭脂都得花好十几块大洋,只有地摊上的大路货,便宜得让琵琶掏腰包时不心痛。琵琶虽然手法好,可挣的钱只够混一张嘴,再说家里还有个瞎子老阿娘,要靠她从嘴边省下来抚养。那天过眼的时候,她又被寄娘喊住了。寄娘眼睛盯住她的嘴唇,撇了撇杏眼,道:你的这张菱角嘴,总是淡不拉几的,就舍不得买点好胭脂?琵琶苦笑了一下,说:寄娘,嘴唇红不红不关事,只要琵琶弹得好,客人就走不了。你闭嘴!寄娘又撇了撇眼,道:青楼女子,最拿男人心的,全靠两片嘴唇,客人看你们,头一眼就是嘴唇!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西洋进口胭脂,打开之后,用唇笔沾了沾,朝琵琶上下唇轻轻一抹。随后又转身拿过一面镜子,朝琵琶面前一举,道:你看看,是不是像换了个人儿似的?琵琶朝镜子里一瞧,只见两片嘴唇如同石榴裂开了般,红里透嫩,嫩中带粉,果然是换了个人了。

往后,每回接客之前,寄娘总要用西洋胭脂给她补妆。

也不知是胭脂起了作用,还是琵琶的名儿在秦淮河越来越吃香,那天她到了前屋,竟有三个客人同时点了她。琵琶分身无法,又不敢得罪哪个客人,正在犯愁,寄娘就走上前,道:你们就抓阄吧,哪个先抓着,我的丫头就陪哪个。说着,转身找了张纸条,撕成三片,一片上写了个“陪”字,另两片写了“对不起,有缘下回再陪”,揉成团儿,捧在手心送到三人面前。

三个男人起先都坐在沙发上,你看我,我看你,哪个也没有先下手。一个着西装的男人忽然站起,道:抓阄虽然公平,但有运气成份。那你看怎么办?寄娘问道。我看让小姐出个联儿,哪个对得上,就陪哪个。西装男人说。寄娘点了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那琵琶你就出个上联吧。

琵琶6岁时就跟着邻家教私塾的阿伯读过《四书》《五经》,不但能出对儿,还能对出来。她想了想,便脱口道:一声琵琶惊秦淮。出完后,寄娘便看着三个客人,道:看看我们青凤楼的丫头,不但个个姿色倾国倾城,肚子里的墨水也深着呢!西装男人先是看了一眼身旁两个客人,那两个也是你看我,我看你,瞅了一阵,其中一个着长褂、戴礼帽的中年客人眨了眨眼镜片后边的眼睛,吟道:两只紫燕飞南京。脱口后便拿得意眼神看着琵琶。琵琶低着头,说:词儿还说得过去,只是错了平仄了。哪有这么多穷规矩?中年客人道:什么平平仄仄的,那些老古董早就该进棺材了。刚说到这里,西装男人便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平仄是古人几千年创造出来的排律,有了平仄声调才铿镪上口。

就你懂,那你对吧!另一个剪着锅盖头的客人道。看得出,锅盖头是戴礼帽的随从,或者仆人之类,从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出来。还是你先来吧,西装男人说:等二位都对过,我再对也不迟。好饭不怕晚,好句不愁迟。锅盖头吱唔了半天,半个字也没吐出。西装男人便说:既然二位谦让,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走近临河窗棂,伸手推出一扇窗子,看着窗外秦淮河,轻声吟道:三声洞箫泣玄武。

刚吟完,琵琶便抬起一直低着的脑袋,看了那客一眼。西装挺刮,腰板笔直,更令她惊异的是,他眼神里没有以往那些男人色迷迷的东西,更多的是一种坚毅和纯正。既然这位先生已经对出下联,那就请二位明天再来?寄娘面朝那两客人,鞠了一躬,说道。

就你们青凤楼花头精多,老子花钱听琵琶,还要对对子!载礼帽的将两只手朝身后一摆,就朝门外走去。寄娘紧赶一步,走到那客面前,哈腰道:老板,要不我另请别的,我们青凤楼漂亮的丫头有的是,尽你挑。锅盖头将头一甩,吼道:漂亮女子哪里没有,我们老板要的就是会弹琵琶的!

那就只能下回了。寄娘又哈了一下腰,举起手里捏着的一块花手帕,挥了一下,看着两人渐走渐远。锅盖头走了几步,又回头冲着寄娘喝道:下回有你好果子吃!

这一切,都被琵琶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其实当那两人刚出门,她就发誓,下回哪怕这两个主搬座金山来,她也不会搭理。她在心里发了誓后,就带着穿西装的上了二楼。琵琶房就设在二楼临河一间小屋,里面除了摆有红木茶几、景德镇青花瓷茶杯,最显眼的便是那把金丝楠木琵琶。进屋,让座,沏茶,琵琶将一切都做得得体而周到。客人在红木椅子上落坐,复又立起,走向窗口,看着秦淮河发着呆。

琵琶在靠墙的椅子上端坐,抱起琵琶调好了音,便问道:请问先生听什么曲子?

你这里都有什么曲子?客人问道。

《汉宫秋》《寒鸦戏水》《渔舟唱晚》《阳关三叠》……琵琶报一串古曲名儿,却没有报《平沙落雁》,因为这首古曲太难弹了,即使手指精湛,如果气韵不足,也是弹不好的,难怪琵琶界有半部《平沙》走天下之说,意思是,只要能弹好半部,就能走遍天下。用琵琶声表达雁落平沙之意境,指法稍稍不到,就达不到效果。琵琶报完后就等着点曲子,可是客人听后,却不以为然地说:都是些风花雪月。

那你要听啥子曲儿?琵琶问道。

我要听铁马金戈。客人说。

铁马金戈?琵琶道:我这里没有这个曲儿。

我是说要听那种带有男人血性的。客人说:比如说《十面埋伏》之类。

《十面埋伏》?到这里的客人没有一个点这个曲子的。琵琶道:来客都喜欢听刚才我报的那些曲儿。

难怪啊,都风花雪月了!客人长叹一声:东三省怎么能不丢呢?日本人怎么能不长驱直入呢!再弹下去,没准我们都得当亡国奴!

曲子跟当亡国奴有什么干系?琵琶好奇地问道。

好了,不跟你说这些了,说了你也不懂。客人道:就弹《十面埋伏》。

琵琶一下愣在那里。曲儿的谱子,这里倒是有的,却一次也没有看过,更不用说弹奏了,但又不便直说,只好搪塞道:这曲儿难度太大,再说今天我有点不舒服,你就点个别的吧,轻松点的,那个曲儿等下回再给你弹好不好?

真是哪壶不开提那壶,偏偏点了《平沙落雁》。

琵琶只好硬着头皮弹。起头之后,客人还是面朝窗外,样子就像在听秦淮涛声,而对她的弹艺不屑一顾。又是一个绣花枕头!连平沙都听不懂,居然还来青凤楼附庸风雅,没准又是一个沾花惹草的主儿。对这样的男人也是见怪不怪了,天下男人,不想沾女人便宜的太少了,起码她还没见过。琵琶刚进青凤楼,寄娘就对她说:来这里面的丫头,就是给男人沾便宜的。世上男人,口袋里有钱,就会想两桩事:一是酒肉,二是女人。当然这是饮食男人,属于小男人;世上还有大男人,大男人也想两桩事:一是江山,二是美人。你既是女人,也是美人,所以不管小男人还是大男人,都想得到你。琵琶对寄娘说,她来这里是卖艺不卖身。寄娘说,你就自己看着办吧,不过女人身子,迟早都要归属男人。琵琶在青凤楼弹了两年琵琶,碰到的男人都是小男人,只是还没有碰到过大男人,眼下这个,当然也是个小男人。她这么想着,竟将几个音弹走调了。

小姐,你走神了。客人依然看着窗外,道:起码有3个音阶不准,天空的孤雁没有落上平沙,好像跌入险谷,撞得头破血流。

看来不是绣花枕头,不仅会听,还懂指法。琵琶回头看了他一眼,拿稳了神,接着朝下弹奏。

不知什么时候,他拿起了墙上挂着的一根笛子,握在手中挥舞起来,随着她的曲子,有点像乐队指挥,可又不像,乐队指挥挥舞指挥棒,只限于胸前,可他却是身前身后,舞得呼呼生风。

曲子弹完,他才歇下手,将笛子挂上墙,随后从口袋里掏出5块银圆,放上琵琶面前案几:这是给你的小费。

不用,你跟寄娘结账吧。琵琶道:至于小费,就不必让你破费了。

你弹得不错,听得出是用心弹的。尽管中间走了神,可后来越弹越好,这几年,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弹得这么好的,真过瘾!客人说着,就一步跨出门,随后停下脚步,朝她一回眸:下回来,我要听《十面埋伏》。

好吧。琵琶随口敷衍了一声,她晓得,来这里的男人,十句话里假话就有八九,大可不必上心。下回,能有下回吗?只要口袋里有钱,这沿河的青楼,哪家不好去?秦淮河可是美女如云啊。

队伍开拔了,冒着浓重夜色和凛冽寒风,刚走几步,琵琶就觉着脚窝里不对劲,胭脂盒就放在右脚一侧,一挪腿就滑动,再走下去,一旦滑向脚底,踩得粉碎不说,还会划破脚掌,出点血倒无所谓,万一被连长发现,那可吃不了得兜着。已经关三天禁闭了,现在又将盒子藏在鞋里行军打仗,说轻了这是风花雪月,说重了是动摇军心,连长最讨厌的就是爱风花雪月的女兵。三天的禁闭,琵琶一直以为连长要来搜身,所以就将那小盒子藏在鞋窝里,觉着这里最隐蔽,比藏在月经带里还隐蔽。直到集合号响,也没有转移。现在上路了,估计连长再也不会追究了。于是她悄悄走出队列,蹲到路边装着系鞋带,将那个小盒子掏出来,塞进上衣口袋。

琵琶,你做啥?夜色里突然传来连长喝问声。

鞋带松了。琵琶说。

就你婆婆妈妈的事多!连长喝道:跟上队伍!

是,连长,我不会掉队的!琵琶应道。

哪个晓得你会不会掉队?没准你来例假呢,头痛脑热呢,你是大小姐啊!连长没好气地说。

连长,我要是掉队,你就再关我的禁闭好了。琵琶道。

是不是想趁吃禁闭睡大觉啊?我可告诉你,你要有思想准备,起码三天三夜不能睡觉,还要把小命拴在裤腰带上。连长说,我们被包围了,突不出去就只能死。

听连长这么一说,琵琶才晓得女八连已经身处绝境,死倒不怕,自从穿上这身军装,她就铁了这颗心,死就死吧,她见到的死太多太多了,问题是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当然最要紧的是,即使死了,也要让上官旅长晓得,让他另外找个好女人,好好过一辈子。这么想着,就将手悄悄伸进上衣口袋,将胭脂盒轻轻捏在手心。

胭脂盒好温柔,上面有自己的体温,当然还有上官旅长的气息,那是令她闻一次就终生难忘的味道。里面有男性荷尔蒙,还有汗腥味。

女人只有被这种气息包裹,才算是女人……

送走客人回到青凤楼,琵琶就翻开乐谱,开始练习《十面埋伏》,她先将曲子读了一遍,发现里面高声和滑音很多,弹奏难度可想而知,刚开始练琵琶时,师傅就告诉她,练琵琶首先练的是心气,没有心气,技巧再高超也弹不出激越人心的曲子。气来何处?靠采也,练琵琶当采天地之气以养性情,当然也得采人气,比如你爱上某个人,就从他身上采气,想着如何用曲子表达自己情感。又比如说你恨某个人,也可从其采气养自我激愤之情,用曲子表达内心怒火。琵琶者,情也,性也!师傅是南京城里有名琴师,所带弟子遍及江左石头城,琵琶拜他为师后,只要一有空就去师傅禅房。师傅是个出家居士,长年隐居鸡鸣寺,他将指法传给了琵琶,却不知琵琶身世。每次见师傅面,琵琶从来没说自己是青凤楼艺妓,师傅也不问。师傅说,只要有缘,他就教。琵琶学到了指法,也将师傅的话记在心里,有事没事,就会背上几句。

她看了两遍乐谱,抱着琵琶连弹了几组曲子,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或许诚如师傅所说,是气场还没有形成,兴许还没有采到气?可是我对这个客人,仅仅只有丁点好感,根本谈不上情谊什么的。

第二天一早,她跟寄娘告了半天假,背着琵琶去了鸡鸣寺,刚到古寺门口,就被看门的小和尚挡在门外。告诉她师傅正在弹琵琶,任何人不得进寺院。琵琶只好立在门外,静静听候。

师傅弹的正是她要请教的那个古曲,声调如万马奔腾,天河乍泻。琵琶立在门外,正听得入神,忽然只听得“嘎崩”一响,琵琶声戛然而止,随后,门内就传出师傅喊声:弟子,何必“程门立雪”,还不快快进门!

琵琶听着,这才发现,天空不知啥时已经飘起了雪花,便三脚并两步,跨进寺门。师傅端坐在石头琴台前,双手反抱琵琶,一根绷断的弦子,搭在手背上。

师傅,你的气太足了。琵琶拾起那根断了的弦子,道。

非也非也。师傅道:凡是有知音在偷琵琶,我的弦子必然是要断的。

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琵琶道:莫非琵琶也通人性。

真正的高手,都是人琶一体,弹到后来,就分不出哪是琵琶哪是人了。师傅道:这就是琵琶的最高境界,其道理就是道家所说的天人合一。

师傅,你以往弹的都是怀古感伤之调,为何今天偏偏要弹这个曲儿?琵琶道。

师傅手抱琵琶,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叹道:南京城将要面临血光之灾,我是借曲抒怀啊!

血光之灾?琵琶道:也真是奇了,昨天有个人也想让我弹这个曲子,莫非这是一种巧合?

是什么人?师傅问道。

我没有细问,不过听他谈吐,倒是个欣赏琵琶的行家。琵琶道:一身西装革履,举止颇有绅士风范。

你弹了吗?师傅问道。

弟子没弹,不过我答应下回给他弹。琵琶道:今天来是想跟师傅请教,这个曲子太难弹了。

琵琶这么一说,师傅当即续了弦,道:弹这个曲儿,胸中必定要有浩然之气。说着就一招一式教起来。

中午时分,琵琶回到青凤楼,刚进门寄娘就嚷嚷道:琵琶,快快吃饭化妆,准备接客。琵琶听着,不免心头暗喜,师傅刚刚教授技艺,那个客人就来了,看来是心有灵犀。便匆匆去灶屋扒了几口饭,随后就上了二楼。刚走进房间,看见来的竟是那两个没对上联的客人,不由心头一凉。没等琵琶开口,锅盖头便说:小姐,我们老板恭候你多时了,今天就不用再对对联了吧?

琵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卸下装在套子里的琵琶,搁上案几,冷冷地问道:两位想听啥曲子?

锅盖头道:我们老板就爱听《寒鸦嬉水》,还有《汉宫秋》。

我不会弹,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琵琶道。

那你都会弹啥曲啊?锅盖头道。

今天我啥都不会弹。琵琶正说着,寄娘就进了屋,道:琵琶,人家客人是看得起你,你就弹吧,我们青凤楼的规矩,来的都是客,宁可亏待自己,不可亏待客人。

我不弹。琵琶说:没有心情。

这弹琵琶,还谈什么心情不心情?寄娘道:求你了好不好?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寄娘这么一说,琵琶只好先沏上一壶碧螺春,洒了茶,随后调好音阶,弹奏起来。一曲弹毕,抬头忽然发现,锅盖头已不知去向,屋里就剩下那个戴礼帽的客人,手捧茶杯,呆呆看着她,脑袋似点非点,嘴里念念有词:好琴好琴。

琵琶又接着弹了两个曲子,客人便将一个红纸包轻轻放上案几,道:小姐,这是给你的小费。

你直接跟寄娘结账吧。琵琶道。

寄娘的账,我当然要结,不过这小费,你一定要收下。老板道:你弹得太好了,我在南京听的琵琶不少,可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高妙的曲子。

先生你过奖了,我弹琵琶,只是混口饭吃,谈不上什么高超。琵琶说话的时候,客人就起身告辞:小姐,我明天还要来。琵琶没有回话,只是将他送下楼,回到琴房就开始练《十面埋伏》。晚上,琵琶跟寄娘推说身子有点不舒服,就没有再接别的客人,只是关在屋里练手。怀里抱着琵琶,心里却想着那个先生。

第二天,先生还是没有露面,那个客人一大早却来了,而且是一人来的,进门后就摘了琵琶牌子。寄娘当然是巴不得,琵琶在秦淮河边吃香,来青凤楼的客人就会越来越多,能来听琵琶的,多是有钱的闲人。寄娘将客人带上二楼琵琶房,就亲自动手沏茶,老板坐上红木椅,接过寄娘捧来的茶水,眼睛一直看着琵琶。

琵琶按照点的曲儿,弹过三曲后,老板就朝寄娘点了点头,随后就跟着寄娘下了楼。

当天晚上,寄娘将琵琶叫到前屋,笑眯着眼睛对她说:琵琶,你晓得青楼丫头最开心的事是啥呀?琵琶听后一下默在那里,心想自打进了青楼,就没有开过心,来青楼的男人,不是好色之徒,就是酒囊饭袋,他们来这里听琵琶,都是寻欢作乐,给这些男人弹琵琶,都得将心捏在手里。如果说开心的事,也就是那天碰到了先生。先生听琵琶,目不斜视,心不旁骛,是将曲子听到心里去了,可是这两天,却一直没来,是有事来不了,还是本来就不想再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天他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这天底下的男人,真是猜不透啊。琵琶想到这里,就将头摇得如拨得如同狮子调龙灯般,嘴里狠狠吐出几个字:进了青凤楼,我就没有开过一回心。

明日寄娘让你去开一回心。寄娘说。

怎么开心法?琵琶不解地问道。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说不定,那就是你今生最开心的一回。寄娘说:明天吃过早饭,你就化妆,要化最浓的妆。

第二天早饭后,琵琶刚坐到梳妆台前描眉,寄娘就拿来那盒西洋胭脂,打开后送到她面前,道:这西洋胭脂上了嘴唇,哪个男人看了都会动心。听说要让男人动心,琵琶就将寄娘的手按下,道:如果是为了让男人动心,我宁可不化妆。

琵琶,你是听错了。我说的让男人动心,是说你用了这西洋胭脂,弹的琵琶就会更好听,就会感动男人心。

用我的胭脂弹的就不好听?琵琶道:照你这么说,我此前弹的都不好了?

以前的也好,只是用了好胭脂,会更好。寄娘有点不耐烦了,道:琵琶,再漂亮的丫头,也得靠化妆,化妆是什么?就是化出你的神儿来。说到这里,寄娘就拿过搁在镜子前的胭脂笔,朝打开的西洋胭脂盒里醮了醮,抹了过来,也真是奇了,胭脂刚沾着嘴唇,琵琶就看见镜子里脸蛋突然灿烂起来,真没有想到这胭脂竟有化平淡为神奇的功力。琵琶以前用的胭脂,无论从成色,还是质感,都无法跟西洋胭脂攀比。

琵琶化好妆,就背着琵琶跟着寄娘走出门,上了一辆黄包车。约摸走了半个钟头,黄包车就停下了,琵琶随着寄娘下了车,看见街道边耸立着一家店铺门面,黑瓦白墙,门楣上挂着一块招牌,上面用大篆刻着“大和钱庄”4个字。琵琶刚立住脚,门内就响出一声喊:来啦——接着就跑出那个锅盖头,一把拉过寄娘的手,道:阿姐,请——

寄娘举起翘着兰花指的右手,将捏在手里的红手帕轻轻一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跟着锅盖头跨进大门。琵琶紧随其后,走过三道门坎,就进入了一个日式厅屋,屋子正中央,摆着一个红木案几,上面搁着一把琵琶。案几对面榻榻米上,放着几个红绸面蒲团。

上回去过青凤楼的中年男人已经盘腿端坐蒲团,看着走进屋的寄娘和琵琶,道:有客自秦淮来,不亦乐乎!寄娘被这话惊呆了,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受庞若惊,竟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对答。别看她平时在青凤楼巧嘴利舌,像八哥似的,此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愣了片刻,才呐呐道:老板这里好风景。

风景好也得有佳人。男人看着琵琶,手指搁在案几上的乐器,道:小姐,今天曲子由你定,喜欢弹什么,就弹什么,就用这把琵琶。

对对对!喜欢弹什么,就弹什么。寄娘随声附和:到什么山,砍什么柴,你就尽兴弹吧,只要把老板弹高兴了。

老阿姐,你说得不对哦。男人笑着说:不是把我弹高兴了,而是首先要让小姐高兴,小姐高兴了,才能把我们弹高兴了。

对对对!寄娘又附和道:只有丫头高兴,老板才能高兴,老板高兴,我们大家才开心,丫头,你就开开心心弹吧。

琵琶坐案几前,将自己的那把放在身旁,随后拿起搁在案几上的琵琶,批尖刚触着弦子,突然觉着有股阴气袭来,便连忙收回手指,道:这琵琶我觉生疏,恐怕弹不好。

这乐器,是我刚从琵琶行花天价买来的。男人道:小姐觉着生疏,也是常理,一回生二回熟么,小姐弹上几回,肯定会喜欢它。

还是用我的吧。琵琶说着,就拿起自己琵琶,抱进怀里,略一调试,轻轻拨了两下,手刚触到弦子,忽然又想起西装先生,都4天了,还没有照面,兴许是我自作多情?琵琶想到这儿,手尖狠狠刮向丝弦,惊出一串混音,如欧阳修《秋声赋》里的风声,屋里顿时变得肃穆起来。

琵琶先弹了一曲《平沙落雁》,这不是她选择的,而是古曲选择的,行界高手说,琵琶弹到入境处,就如同书家写到了绝处,都是心手双畅,曲子会自动跑到指尖。琵琶觉着只有这道曲子,才能舒展内心的忧郁之气。此时,自己多像一只落上平沙的孤雁啊。

琵琶弹了半阙,寄娘和锅盖头就悄悄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胖男人。

琵琶弹了5个曲子,时辰就接近中午,男人从榻榻迷上站起,将一把银元拍到她面前。琵琶抬眼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银元。她没有去拿那叠银晃晃硬币,而是默默坐着。男人看着她,道:小姐,这不是小费,是对你的奖赏,你弹得实在太好了。我在南京城做了10多年生意,听的琵琶也不少,可能欣赏到如此高超的技艺,还是头一回。

不管是小费,还是赏钱,我都不能收,你直接跟寄娘结账吧。琵琶正说着,寄娘就进了屋,从琴台上收起银元,一把塞到琵琶手里,道:丫头啊,在南京城里,老板可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给你的赏钱,一定得收下!

中午,男人留寄娘和琵琶吃饭。钱庄后屋有一个很精致的日式餐厅,并有厨师和女佣,厨师听口音是南京人,可那个女佣却穿着和服,一举一动都很文雅得体。琵琶和寄娘入座后,男人就让厨师搬来一小坛老陈酒,砸开坛口封泥,给寄娘和琵琶一人满上一碗,自己也满上一碗。琵琶看着面前浓稠的老酒,便伸手将碗推了推,道: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老板满了酒,哪有不喝之理?寄娘说着,就将碗端塞到琵琶手中,随后端起面前一碗,这时男人也端起了,跟寄娘碰了碰,道:这碗酒我先敬美娘!说着,就仰起脖子,喝干碗里的酒。满上后又端起举到琵琶面前,碰了碰她的碗,道:小姐,中国自古就有“伯牙琴只为子期弹”之说,我不敢说小姐的琵琶今天只为我弹,但我敢说今天听了你的琵琶,令我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来,我喝了,你也喝了。说着,就一口又将碗里的酒喝干。

琵琶双手捧碗立在那里,却一直不敢喝。打从进了青凤楼,她虽然也曾陪客人喝过酒,那都是逢场作戏,只是点到为止,这回却要一口闷下,她有点害怕。寄娘一把夺过酒碗,道:丫头啊,你这是将寄娘的军啊,贵人敬的酒你不喝,难道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寄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琵琶只好接过酒碗,一口闷了下去。老酒性子很温和,进入口中舒舒坦坦,到了肚子里也是舒舒坦坦。人说,江南老酒都是慢性子,一旦被它缠上,那就轻绕不了你。约摸过了一支烟工夫,琵琶就觉着脚底轻飘飘的,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感,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想弹琵琶。面前只有餐桌,上面摆满淮扬菜。可在琵琶眼里,这些菜盘子就变成了一个个琵琶键子,她伸出10根手指,不住地按着桌面。

看到琵琶这副模样儿,男人就说:既然小姐想弹,那就接着弹好了。随后就吩附女佣抱来琵琶。那刻,琵琶都有点抓拿不住自己了,可看见琵琶手就发痒,便就势捧到怀里,随后举向后背,将两只手像泼水般洒向弦子。

琵琶弹完最后一曲,天已经黑下来,可酒却还没有醒。寄娘看她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便让女佣将她扶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回了青凤楼。

琵琶刚下车,远远看见门外立着一个人影,看上去有点儿面熟。走了两步,就听见寄娘喊道:

哎呀,是少年先生啊,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听说是少年先生,琵琶心里就明白是那个西装客人了。客人本来就年轻,寄娘喊他少年先生真是喊到家了,这样的称呼,再生分的客人听了,心里也不生分。可琵琶却低下脑袋,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匆匆进了楼,回到二楼房间。

寄娘随即跟着进来了,道:琵琶,你今天算是走桃花运了,客人接连不断啊,还不快下楼地去接客》

我不想接。琵琶解下背上琵琶,瘫坐在椅子上,脑袋一沉,随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待醒过来,已是半夜时分,睁开眼睛,看见房间里灯笼还亮着,也不知是哪个点的。按照青凤楼的规矩,房间里挂红灯笼,就是有客。她的目光从灯笼朝下滑移,忽然看见案几对面坐着个人,细细一瞧,竟是少年先生。他看上去也只是20出头,20出头的少年就做了先生,当然就是少年先生了。

你怎么在这里?她忽然抬起头,问道。

我想请你弹琵琶。少年先生说:只听一曲即可。

我今天不想弹。琵琶说:往后你也别再来了。

对不起,我失约了。少年先生道。

你没有失约。琵琶道:我从来没把来青凤楼男人说的话当话,所以你也不存在失不失约,只是今天,我不想弹,我喝多了,酒还没有醒。

弹不弹琴都无所谓,不过你要听我解释一下。少年先生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第二天没来青凤楼,就丧失了大丈夫气度。

大丈夫?琵琶冷笑道:来青凤楼的男人,有几个是大丈夫?

别人可以不是,但我必须是。少年先生道:如果我不是,将枉为男人一场。

你?琵琶又冷笑道:来这里的男人,我见多了。

其实,我来青凤楼,只是想听一曲《十面埋伏》,没有别的非份之想。少年先生说。

来这里的男人都说没有非份之想,男人都是这样,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琵琶话音刚落,少年先生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拍到琵琶面前,道:我不想再说了,你看看就晓得。

琵琶拿眼扫了一下,看见纸上写着一行行红字,每个字大小不等,她拿起来,迅速读着。

那是一份血书——

长官阁下:

吾国首都南京陷入日寇重重包围,作为一名党国军官,我志愿加入敢死队,

参加南京保卫战,誓与南京共存亡!

教导团91旅旅长上官卿夫(手印)

琵琶目光停留在那个血手印上,过了好一会才问道:南京真的被日本人包围了吗?

南京已经成了一座孤岛,哪怕是一只鸟,也很难飞得出去。少年先生说到这里,突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道:时间到了,我得回营了,真想听你弹一曲《十面埋伏》!

我现在就给你弹。琵琶说。

如果你早回半个时辰,我还能听,现在来不及了,你多保重!少年先生拿起那张血书,揣进怀里,像一道闪电似地下了楼。

我去阵地上给你弹!琵琶跑到窗口,双手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冲着那道闪电喊道。

那我一定等你。少年先生也冲着她喊道:我们91旅的阵地就在玄武门——

琵琶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炮声。

时隐时现的炮声,响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秦淮河两边青楼,都如汤灌蚁穴,姐们走的走,散的散。天刚亮,琵琶就将琵琶装入布袋,背着下了楼。刚走到门口,就被寄娘一把拉住。问她上哪去,琵琶说也没想好,反正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她没敢告诉寄娘去投城里一个远房亲戚。寄娘说南京城已被日本人围成铁桶一个,你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就跟寄娘走吧,寄娘会把你们带到一个安全地方。琵琶不清楚那家亲戚是否还在城里,就依了寄娘。

当天傍晚,寄娘雇了几辆黄包车,将青凤楼的丫头统统叫上车,拉向大和钱庄,姐们下车后,寄娘就说,这里是南京城最放心的地方,你们住在里边,只管吃饭睡觉,别的事不要多管,也不要到外面去,城里到处都是兵,兵都是男人,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准备上前线的,拉住了就别想逃,男人死到临头,什么缺德的事都做得出来。听寄娘这么一说,姐们都不敢上街了,整天躲在钱庄里。那几天,胖男人好像也特别忙,整天不照面,也不知在忙什么。姐们缩在一间临时腾出的平屋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城外炮声越响越激烈,炮弹落到大街上,响成炸雷般。

听着炮声,琵琶就想起上官旅长,念他此时在什么地方,是死还是活,还想那份血红血红的血书。那天夜里,她躺在地铺上,怎么也睡不着,便背上琵琶悄悄爬起来,翻围墙出了钱庄。大街上空荡荡,没走多远,就碰到了一个喝醉了酒的伤兵,拄着拐杖在街头游荡,嘴里哼着歌儿。琵琶躲在小巷口,听伤兵唱着,本来,她不想跟他说话,可是听着他的歌儿,禁不住掉下眼泪,便走上前。兵摇摇晃晃,游游荡荡,走到跟前,就再也不唱了,嘴里却吐出两个字:女的。她以为他要糟蹋她,便朝后缩了缩。伤兵说:姑娘,你别怕,我是好人,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她畏畏缩缩地立住,伤兵又边唱边朝前游荡,唱了几句又回过头对她说:姑娘,还不快回家啊?天亮后日本鬼子进了城,会撕了你的!琵琶不能跟他说她在城里没有家,更不敢说自己是青楼小姐,吐露了身份没准会遭口水,只是默默立着。伤兵后来也立住了,那根拐杖和两条拖在地上的腿,就支成一个三角,在半死不活的路灯下,显得孤零零的。伤兵说:你快回家啊!琵琶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怎么不回家?伤兵苦笑道:国就是我的家,国破了,家又何在?琵琶也回道:国也是我的家。伤兵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琵琶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知道91旅吗?

你问这干啥?伤兵道:91旅都快死光了,

死光了?琵琶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过我还活着。伤兵道: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

你是91旅的?琵琶道。

你不相信?伤兵突然掀开本来就半敞着的领口:你来看看我的番号,是不是91旅?

我不是不相信,我是要打听一个人。琵琶道。

是哪个,当兵的,还是当官的?伤兵道:你只要说出来,活着的,我带你去见人,死了的,我带你去见尸。

上官卿夫。琵琶说。

你说的是上官旅长?伤兵瞪着琵琶,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柔情:他应该是阵亡了。

什么是应该?琵琶显然不信。

我们守的是玄武门,日本人的炮火把我们阵地炸遍了,像犁地一样,我们91旅,除了我活着,全部阵亡,不过我答应你活着见人死了见尸!伤兵道:现在我带你去见他,不过见了活人,你也别高兴,见了尸体,也不要害怕。

伤兵转过身,拄着拐一步一瘸朝前走着。夜色深重,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混合气味,街上路灯,已被炮弹震得七零八落,偶尔有一两盏亮的,也像是死人眼睛,毫无光泽。伤兵越走越慢,身子像狂风中的芦苇不住摇晃,随后一下就栽倒在路面,一口接一口喘着粗气,他的脚下,是一滩血迹,向着来过的路面延伸。伤兵抬起右手,指着远处黑城墙,道:我们91旅守的就是这块,你自己上去找吧。说着,就突然咽了气。琵琶俯下身子,捧起伤兵的脸连摇了几下,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那双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像是还要关照什么。琵琶将伤兵拖到马路旁,解下脖子上围巾,盖住伤兵脸,便迈腿朝远处城墙走去。

她沿着城墙台阶,爬上了墙碟。没等站稳脚根,就一个踉跄朝前跌去,趴倒在一个冷冰冰、硬帮帮的物体上,细细一看,竟是一具尸体,再抬头朝四周瞧去,发现这里整齐码着一排尸体。她吓出一身冷汗,朝前爬了几步,正要站起,忽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按倒了,随后传来一声喝:不要站起来,小心挨枪子!

琵琶趴下后,又听到刚才那声音小声喝道:小女子,来慰劳我们的?

琵琶先是点了点头:也算是。

怎么个慰劳法啊?那声音又说:带什么好吃的了,还是想用另外一种方式慰问?我可告诉你,这里当兵的当官的就剩一口气了。

干不动让我们抱抱也行。旁边一个声音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通过声音感觉这里还有活人。琵琶正屏息静听,发现周围传来一阵阵窃窃说话声:死到临头,抱一抱也成,我这辈子,还没有抱过女人……先让我抱,我也没有抱过……让我亲个嘴吧,我没有亲过女人……

我要找你们旅长。琵琶沉默了一会儿说。

旅长?你认识我们旅长?最初的那个声音问道。

认识。琵琶说。

你是他什么人?声音又问。

我是他妹子。琵琶说。

我还从来没听旅长说他还有个妹子。声音道:是不是现认的小阿妹啊?

少废话。琵琶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那好,我带你去见他。声音刚落,一只大手朝她伸过来,琵琶只觉右手一酥麻,就被那只手牵住了:跟着我朝前爬,千万不要抬头,城墙外就是日本鬼子!声音响过后,就再也没有吱声,只能听到呼呼的喘气声。琵琶紧随着声音,她的身子下方也有声音,有轻声哼哼的,也有小声唱歌的,还有打呼噜的……听到这些,琵琶就晓得自己是从人堆里朝前爬的,是男人的身子堆起的道道坎坷。

也不知爬了多久,后来琵琶就进了城墙根部的一个小墙洞,这里是明城墙,这些小墙洞是古时供守城兵卒避雨歇夜的,墙洞里摆着一张木头桌子,墙头挂着一盏马灯,火苗如黄豆粒般在灯罩内晃悠。墙洞旮旯处,横躺着一个军官,手里握着盒子炮手枪,怀里抱着一张作战地图。

报告旅长:有位小姐找你!声音刚落,军官就呼地跃起,举起手枪对着琵琶,喝问:你是什么人?军官满脸漆黑,只有眼珠是白的,腮帮上还挂着丝丝血迹,琵琶认了半天终于认出,她就是她要找的少年先生,上官旅长,可他那刻好像很生份,莫非他已经把她忘了?是不是男人都如寄娘所说,是吃了碗里看着锅里?如果是这样,就不该来找他。琵琶正这么想着,军官又喝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我是……琵琶本不想再朝下说,说出自己身份,生怕带她来的军官会小看她,在这之前她才顾得上看了声音一眼,是个胡子拉茬的军官呢……可是如果不说是青凤楼,他不定能认出她来,便道:我是琵琶,秦淮河边吃青春饭的,是你看不上并早就忘了的贱女人!琵琶刚说到这里,军官就将手枪插入枪套,呆呆地看着她。

胡子军官不知啥时已经出去了,墙洞里只剩下琵琶和上官旅长。

对不起,我打仗都快打疯了。上官呆呆问道:你来这里做啥?

我来看你。琵琶说。

来为我送葬?上官道:送葬和收尸都太早了,起码要到明天。

你别这么说,国军会打赢这一仗的。琵琶说:南京不会失守。

上官嘿嘿冷笑一声:我们已经接到撤退命令了,就在你来之前。过会儿,我要给我的旅下达撤退命令,可我不想走,我要等一个人,因为我有个承诺,为了这个承诺,我必须等待。

等一个人?琵琶问道。

她就在我面前。上官道。

我?你等的就是我这个青楼女子?琵琶道。

是。因为我曾经承诺过,要听她弹《十面埋伏》,千古名曲……上官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缎面小方盒,双手捧着送到面前。琵琶接在手中,打开盒子盖,看见里面放着一个青花瓷小盒。这是波斯胭脂,是世界上最名贵的胭脂,女人用了它,就会变得仙女般漂亮。上官说。

琵琶后来就一直捧在手上,直到她挨着上官坐下,还是捧着。墙根马灯一明一灭,墙洞光也一明一暗。胭脂盒在手心,后来就变得温润起来,润得手心一阵接一阵发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行也真,最令琵琶难过的是,她的那句话给他心里留下的伤疤,她要把他的伤疤抹掉。琵琶打开盒子,随后抽出包装盒里备就的笔,醮着胭脂,一笔接一笔抹向嘴唇。

唇肌沾着胭脂,就像着了火的干柴般,迅速燃起一片红光,整个脸蛋也变得生动起来。琵琶化完妆,解下背在肩上的琵琶,抱在怀里,道:长官,我找你,是想为你弹个曲子,是你最喜欢听的。

你说的是《十面埋伏》?

琵琶点了点头,随后调好音阶,将手尖挥向弦子。一阵急雨似的清音,翻腾而起,琵琶的指尖在弦子上跳跃腾挪,弹得墙角的那盏马灯忽悠忽悠又亮了起来。琵琶弹完曲子,便放下怀里的琵琶,解开上衣,一步步走到上官面前,道:长官,琵琶虽身在青楼,可身子是干净的,如不嫌弃,琵琶愿意将干净的身子献给你,愿你带着琵琶的体香,出城杀鬼子!话音刚落,上官旅长突然从地上立起,看着琵琶,道:有你这句话,此生足矣!随后,拿起搁在地上的胭脂盒,双手捧着送到琵琶面前:如果战后我还活着,这就是我的定情物;如果为国捐躯,此就是相思之物也!说完,就跃出墙洞,飞身上了城墙。

城头炮声再次响起时,琵琶已经回到秦淮河边,刚走近青凤楼,就看见寄娘立在门外,像热锅蚂蚁来来回回踱着碎步,没等琵琶靠近,就飞跑过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道:我的小乖乖,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都快找遍半个南京城了,可急死我了!

我随便出去走了走。琵琶冷冷回道。

随便走了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出去随便?寄娘道:快跟我走吧。

上哪里?琵琶问道。

大和钱庄。寄娘道:只有那里安全,钱庄老板说,住在钱庄,他保万无一失,再漂亮的女子,也动不了一根汗毛。流失在大街上,不被炮弹炸碎,就得被流弹打死。

我不去!琵琶说着,转身就朝大街上走,寄娘死里活里拖她,拖得衣袖都扯破了,还是没能拖住。她背着那个琵琶,一直朝前走着,虽然青楼里还有一些随身细软,可她都不想要了,这个念头是听了寄娘那番话后突然冒出的,生死飘浮雨打萍,还在乎什么细软,都是身外之物啊。琵琶出了门,就朝玄武门方向走,此时,她心里总是闪着上官旅长跃上城墙的身影,她后悔自己不该离开那个墙洞,可是没走多远,就见大街上人流像滚水浇耗子,四处逃窜,男的抱着脑袋,女的披头散发,他们身后,三三两两头戴钢盔的陌生男人,手上端着长枪,也有的提着军刀,赶鸡赶鸭般追赶人群。

琵琶闪进一条小巷,跳入一处倒塌的院墙,兜了两圈,发现四壁空空,天井中央有一口井,井旁是一个半人深的坑,土都翻了上来,看得出是炮弹炸的,琵琶正站在弹坑旁发呆,就听见巷子口传来“咚咚”脚步声和“蹦蹦”砸门声,便急忙跑进院后堂屋。在堂屋兜了一圈,又进了灶屋,灶台周围空空荡荡,正想着朝哪躲,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叽哩哇啦的咋唬,像饿极的狼群发出干嚎,随之,是一阵陌生的类似野兽气味的男人味,从门外飘进来。琵琶闻到了这股气味,浑身的汗毛突然乍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禁。

她突然看见面前有三扇黑洞洞的小门。那是三个灶门,其中两个稍小,一个稍大,稍大的是浴锅灶门。南京城内,一般人家都有浴锅,一锅水能洗遍全家人,平时人躺在锅内,家人就朝灶门内添草烧火加温。那刻,说不清是哪个灶门突然产生了吸力,还是她的身子在瞬间突然缩小,总之她一下就钻了进去。灶堂里的稻草灰似乎还有余温,看来这家人头天晚上还洗过澡。琵琶将自己埋入草灰,屋里的脚步声就震得灶台直摇晃。

破城而入的日本兵进屋了,先是在屋里一阵乱翻,从房间床底翻出两个男人和三个女人,这是一个五口之家,两个男人,是爷爷和父亲,三个女人,是奶奶、娘和孙女,孙女只有十七、八岁,娘40出头,奶奶60开外,这是琵琶后来认出来的,后来,三个女人都已经躺倒在地,衣裳被扒得精光,浑身赤裸着。而此时,她们都被日本兵用刺刀逼进堂屋,爷爷和父亲已经被日本兵用刺刀捅了个对穿,倒在他们躲藏的床前,死前连喊都没有来得及喊一声,琵琶躲在灶膛里,当然看不见他们惨状,但她听见刺刀进入他们身体的声音,只是嚯的一声,随后又是“哗——”的一声,再后来是类似雨水从屋顶滴漏的滴答声。没等滴答声消失,琵琶就听孙女哭喊,歇斯底里。日本兵先是糟蹋了孙女,接着是孙女的娘,随后是奶奶。谁先谁后琵琶也看不清,只是先听奶奶喊:天哪,作孪啊,你们要糟蹋,就糟蹋我这个老不死的吧……奶奶喊过之后,就听见日本兵发出一阵狂笑,接着就是孙女的号啕,其间还夹杂着母亲的吼叫。只是吼叫很短暂,声音似乎刚出喉咙,就掐歇了,倒是孙女号啕一阵比一阵惨烈。琵琶听到后来,就再也不敢朝下听了,因为浑身的鸡皮疙瘩已经挤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发颤的身子抖得灶膛草灰四处弥漫。

她想喊,也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她心里明白,只要一出声,就会遭遇屋里女人同样的下场。她将一只手伸入口中,用牙齿狠狠咬着,一股浓郁的令她窒息的血腥味儿,如无数条水蛇窜出水面,从她口中冒出,朝着灶膛飞腾。

当血腥气味弥漫了整座小院,天地间忽然就静了下来。

满脸锅灰的琵琶爬出灶膛,看见屋里横陈着五具尸体,三具赤裸女尸,身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血迹。琵琶只是拿眼扫了一下,就不敢朝下看了,她走进房间,从床上扯下一条床单,撕成三块,分别将三具女尸裹好,随后先扛起孙女尸体,走进天井,沉入那口清幽幽的水井,接着又将娘和奶奶沉下,最后一个入井的,是爹的尸体,爹是男人,他的胸前有一个刺刀捅的刀眼,刀眼都被血糊住了,看上去就像一截血肠样。最后一具尸体入了井,井就满了,爹的头伸手都能摸到。沉入爹之后,她轻声地喊着他们,先是喊最井底尸体,她叫她“妹妹”。她说:妹妹,你就沉在井底吧,井底是干净的,也是清静的,你的头顶上方,有娘,有奶奶,还有爷爷和爹,他们都在陪着你,护着你,你有什么话,可以对他们说,有什么冤,也可以对他们诉。你沉入井底,日本鬼子就再也找不到你了。琵琶跟妹子说完,就跟娘和奶奶说,接着又跟爹和爷说,说到最后一句,就搬起天井里的一块青石板,盖到井栏圈上。

天不知啥时候已经黑了,大街上刮过来的风里,是一阵阵血腥味和焦糊味儿。那刻,她傻傻地面朝水井而坐,当坐到一更天,就解下背上琵琶,摆到膝盖上,调好了弦子,那刻,她拿不定主意要弹哪个曲子,觉着哪个都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后,便胡乱弹了一阵,随后就将琵琶装进布套,背到肩上,走出小院。

满脸锅灰、披头散发的琵琶在南京城里彻夜转悠,像个夜游神,整座南京城,家家都没了人烟,她转一家,看见尸体,就用床单裹起来,有井的就沉井,没井的就藏到床底,再盖上席子,她走了一家又一家,好多人家锅里,都有吃剩的饭菜,也有煮好没来得及吃的,饿了就吃上几口,渴了就喝上几口,吃饱了就钻入灶膛睡一觉,躲过白天之后,天一黑就钻出来,继续朝下家走。就这么走走停停,躲躲藏藏,居然又走到了那截城墙,墙碟已经被炮火轰塌,原先的那个墙洞,住进了几个日本鬼子,架着一只铁锅在里面煮饭。琵琶在远处看见鬼子兵跟她年纪差不多,有的脸上似乎还有孩子气,琵琶看着,就在心里骂道:狗日的东西,不呆在家里孝敬父母,却跑到这里来杀人放火,个天不杀的!琵琶骂着,就悄悄走了。

琵琶在城里游荡了五夜,后来混在一堆尸体中被运出城外。迫于国际舆论压力,鬼子兵后来就将城里尸体朝城外运,尸体是被抓来的中国劳工扔上卡车的,鬼子兵只是端着刺刀站在一旁监看,当两个中国劳工一个抱头一个抓腿将琵琶扔上卡车时,琵琶屏住呼吸,中国劳工出手后,还回过头朝车上看了看,接着又抓起另一具尸体,盖住了琵琶身子。

满满一车尸体运出城后,又是那两个劳工一具具朝下扔着,车尾方向就是护城河,琵琶也被扔进了护城河,随着长江涌来的潮水卷向远处。她被扔上卡车时,怀里一直抱着裹在布袋里的琵琶,两条腿交叉夹着,因为是傍晚,又下着雨,日本兵也没看清。再说因为有琵琶的支撑,她的身子就挺得硬帮帮的,如同干硬尸体样。

琵琶抱着琵琶上了岸,没爬几步,身子就僵了。那是冬天,尽管那几天南京城的气温不算太低,可琵琶的丫头身,是经不住河水浸泡的。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她就想,我这下真该要死了,不过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正这么想着,就有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

那是一个守城的国军士兵,因为接到撤退命令时,鬼子兵已经进了城,只好化妆成平民百姓混进尸体堆,也被拉出城外扔进护城河。士兵将琵琶拉上岸,在一处避风的河堤上点了一堆火烤干了自己,也烤干了琵琶,随后就带着她去投奔新四军。那时,新四军隶属国民政府指挥,全称国民革命军新编陆军第四军。

琵琶后来被编入女八连。女八连全是女兵,下设一个卫生排,一个说唱排,还有一个后勤保障排。卫生排护理伤病员,说唱排说说唱唱、蹦蹦跳跳,后勤保障排缝缝补补、洗洗晒晒。说白了,三个排都是为大部队服务的。琵琶到了女八连,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士兵。有人说,他当官了,也有人说他后来阵亡了,总之就再也没有见过。不过,琵琶的身世后来就在女八连传开了。琵琶编入女八连后,就将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了连长,觉着做人就得坦坦诚诚,不能隐藏什么,再说,自己在青楼,是卖艺不卖身,清清白白的。可是后来女八连上上下下看她时,总是不拿正眼,不但不拿正眼,私下里还议论着她那段过去。

好在女八连女兵都只会说说唱唱、蹦蹦跳跳,缝缝洗洗,没有一个会弹琵琶,好多女兵甚至连五线谱都不识。这样,琵琶就成了一块闻闻臭、吃吃香的臭豆腐,几乎每场演出,都少不了她。而每场演出,都少不了要弹《十面埋伏》,每弹一回,便总会想起上官旅长,还有那个充满血腥气味的墙洞。

琵琶参军后,身上总带着那个胭脂盒,每天早晨,她在青弋江边梳洗完毕,总要打开盒子,给嘴唇抹上一层淡妆。所不同的是,平时抹得淡些,逢到演出,就浓些。女八连有纪律,平时不准抹口红,就是演出,也不准抹胭脂。连长说,胭脂是青楼女人抹的,革命队伍里的人不能抹,就是演出,也不准抹,要抹就抹土口红。土口红是农家蒸团子点红用的颜料,抹在嘴上一点也不艳,于是每场演出,琵琶总要抹胭脂。

连长说琵琶不听,就关了她三天禁闭。她关在禁闭室里,还是每天要抹一回,抹一回,她就想一回上官。她参加新四军,就是想着要为上官报仇。

胭脂盒,成了她唯一的相思。

胭脂的衣袖将嘴唇蹭得发了麻,连长才让她回到队伍里。

女八连跟着大部队走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有突出顾祝同②部队的包围圈。这三个昼夜,每天天亮时分,她都要悄悄打开胭脂盒,在唇边轻轻抹上一圈。那刻,部队正在急行军,天地间风雪交加,那雪大得,面对面都看不清人脸,再说连长也没有心思顾及她的嘴唇。

也闹不清是第几个黑夜了,反正不是白天就是黑夜,有时白天就像黑夜,黑夜又像是白天,雪光令所有官兵都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白天黑夜,可是官兵却分清了女八连已经跟大部队失散,孤零零的几十个女兵,被逼到了青弋江边,紧追不舍的是国军的一个加强团。清一式美式装备,将肩头背着二胡、笛子、琵琶外加几支短枪的女八连团团围住。

女兵们到了江边,一下全瘫坐下来。

江面结了一层薄冰,人只要一下水,就得冻僵。

男人们,你们开枪吧!我们是新四军女八连,你们用机枪扫吧,扫完了,你们好回去领功行赏!连长突然从雪地上站了起来,站成一个雪人,她的眉毛上挂着雪花,嘴也冻歪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扫吧,我们是女人,我们不经打,我们天生就是受罪的!我们……女人……天生就是受罪的,我们……不怕死……

连长正说着,雪地里又立起一个雪人,是琵琶。琵琶边站立,边解着背在后背的琵琶,当完全站起,就将琵琶从布袋掏出,抱在怀里,调好弦子,又用手指轻轻拨了几下,拨出一阵阵清音。琵琶说:男人们,手下留情,我给你们弹个曲子,弹完了,你们再开枪。

琵琶说着,转过脸看着身旁的连长,道:连长,我有个请求,在弹曲子前,我想再化个妆,用我自己的胭脂,我想你会同意的。琵琶说着,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胭脂盒,轻轻打开,拿起盒子里的小笔,沾上浓浓淡淡的红,朝唇上抹去,刹那间,她的两边嘴唇,如同红梅,绽放在雪地里。琵琶化好妆,就将手指撩向弦子,于是,雪野上响起惊天地、泣鬼神的音律。

那是一曲《十面埋伏》,曲子刚弹到一半,一个大胡子军官就朝琵琶走来,久久地看着她。那刻,琵琶的眼睛一直望着远方,军官走到面前,她却视而不见,也许那刻,她已经完全进入古曲境界,也许她的思绪又回到了秦淮河边的青楼,回到了南京城。

军官又听了片刻,突然将握着左轮手枪的手举向天空,朝着身后的官兵喝道:让开!都给我让开!让女八连过江!

围成铁桶状的官兵纷纷从雪地里爬起,闪开一条道。江边系着一条木船,系成野渡无人舟自横状,女兵们纷纷跳上船,一个接着一个,连长最后一个上船,她跳上船帮,忽然发现琵琶还在岸上,便喊道:琵琶,快上船,快上船!

连长,曲子还没有完,你们先走!琵琶说话间,远处又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枪声。

木船仍没有解缆,连长双手握着系在江边老树上的缆绳,仍在等着琵琶。琵琶手抱琵琶,边跑边弹,跑到老树旁,一下解了船缆,又将船朝江心狠狠一推,江流卷着木船,飞快朝下游漂去。船离岸之际,连长突然大声喊道:那你往后就别来找队伍了——

为啥呀?琵琶转过身喝问道。

这要问你自己!连长话刚脱口,船上的另一个女兵接上话茬:还是回青凤楼享你的清福,抹你的胭脂去吧。另一个女兵又说:你再回来,我们女八连的名声就更臭了!

船越漂越远,琵琶看着远去的帆船,连长和女兵说的话就一直折腾着她的心。连长往后别让我回队,是为啥?是因为我在连里总是爱抹胭脂:还是我认识带着部队前来围剿我们的军官?她越想心里就越乱成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再说那刻也没有时间整理。当帆船漂得只剩下一个黑点,琵琶转过身,面朝匍匐在地的官兵,再次将琵琶弹响,曲子已经进入尾声,当弹完最后一组音符,她便收起琵琶装进布袋,搭上后背,缓缓地挺起胸膛,看着面前的胡子军官。

军官也看着她,道:你不认识我了?

琵琶摇了摇头。

那天夜里,是我带着你下城墙去找旅长的。军官说。

琵琶面带微笑,道:我以为你和上官旅长一道为国捐躯了。

敢死队就剩下我一个幸存者。军官说。

你活下来就是为了今天吗?为了来对付我??琵琶喝问。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军官说着,朝身后士兵挥了挥手,道:你们都给我撤,这个女俘虏由我来处理!

士兵听到命令,都从雪地上爬起,沿着江堤朝远处急驶。

军官举起手枪,朝着天空一阵连射,随后单腿面朝琵琶跪下,脑袋深深埋向膝盖下方,埋到不能再埋,又昂起脸,道,你好自为之吧!说着,就站立起来,朝着远处队伍急奔而去。

青弋江边硝烟渐散,琶琶就沿着江堤寻找女八连踪迹,可是找了好多天都没有发现女兵队伍的蛛丝马迹,倒是江里时不时漂过一具具女兵尸体,看见一具,她就借来江边老乡竹筏,将其捞起,用梳子梳理好散乱头发,整好军衣,掏出胭脂,给她们化了妆,随后掩埋起来,并在墓前竖块石头,请当地石匠在上面刻几个字,算是碑文。碑文是她起草的,无非就是新四军女兵某某之墓。女兵的上衣背面,都写着姓名,解开钮扣就能看见。琵琶在女八连虽然呆了700多天,因为她不光彩的过去,好多战友都有意无意避着她,平时行军演出照着面,都斜着眼睛看她。现在她们光荣了,从江里捞上来,有的眼睛还睁着,好像是拿正眼看她了,琵琶碰着那正正的目不斜视的没有光泽的眼神,总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为她们的牺牲,也为自己应该得到的尊重,尽管这种尊重来得稍稍迟了一些。

江边的乡亲晓得她是新四军,有的还看过她演出,认出她来的,都将她请回家,拿出好吃的东西供她消受。琵琶吃着百家饭,背着琵琶沿着青弋江一直向北行走。走走又停停,停停又走走,像古诗里说的,行行复行行。走累了,就会在江边坐下,抱起琵琵弹上一曲;停下来,就跟江边乡亲要口吃的,只要说自己是新四军,乡亲们都会像敬菩萨似地敬着她、供着她。她也会弹上一曲琵琶,算是谢恩。

半年后,换了便服的琵琶回到南京,城里的死亡气息似乎还没有散尽,满街都是扛着膏药旗的日本兵,琵琶先去投奔那家远房亲戚,可走到住地,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她面朝破碎的瓦砾磕了三个头,就朝玄武门的那截城墙走去,没等走近,就看见城墙已经塌了,城砖散得到处都是。是明朝的城砖,每块砖上都烧着制砖人姓名。琵琵找了一块,垫在屁股下方坐了片刻,便立起身子朝前走。那刻,她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愿望,她要回青凤楼。

刚走近那条往日散发脂粉气的秦淮河,远远就听见一个声音喊她:我的小乖乖,你可家来了!没等声音散尽,寄娘就飞到面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小乖乖,这两年你都到哪块去了?可想煞寄娘了。寄娘一口南京话,说得琵琶心里热了一下。

当天晚上,寄娘为琵琶接风,姐妹们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一直闹到半夜。散席之后,琵琶突然跟寄娘提出要接客,寄娘当然是巴不得,可想了想又看着她说,这两年,你肯定吃了不少苦,人也瘦了,你先歇上几天,养养身子。

第二天,寄娘就让厨师炖了一罐老母鸡汤,让琵琶从早喝到晚,恨不得一晚之间,就让她发福起来。琵琶是个喝凉水也长膘的丫头,没喝几天,瘦尖的下巴就圆润了,脸上也有了光泽,那两只酒窝笑起来,也如先前样动人了。于是那天傍晚,寄娘就对她说:丫头,今晚就把你的牌子挂到前屋去吧,你只要一亮牌,客人就会潮水般朝青凤楼涌。琵琶沉吟半晌,突然冒出一句让寄娘感到吃惊的话:牌子就不要挂了,我也不想在这里接客。

那你回青凤楼做啥?总不能让我白白养活你啊?寄娘一脸不高兴。

来青凤楼逛玩的男人,都是些口袋里只有小钱的主儿。琵琶说:我要赚大钱。

赚大钱,你一个弹琵琶的,还能赚什么大钱?寄娘道:还是小打小敲的,捞一个算一个吧。

有赚大钱的地方。琵琶道:比如说大和钱庄。

钱庄当然有钱,可也不会让你白赚。寄娘道:钱庄那个老板,老子就是日本人,娘是南京人,他可是老子传的鸡屁股,屙不出大屎来,前几天,他来青凤楼,又是听又是睡的,可多一个子儿也不给。

他来过青凤楼了?琵琶道。

那条狼,能不来吗?寄娘说着突然拍了拍脑门:对了,上回来他还提起你了,说你弹的琵琶,在秦淮河可是一绝。

寄娘,那你今晚就出我的牌子。琵琶道。

你接客了?寄娘迫不及待地问。

我只想接一个人。琵琶道:大和钱庄老板。

琵琶出牌第二天,钱庄老板也就是那个胖男人果然来了,当寄娘将他领进二楼房间,琵琶却抱着琵琶坐在椅子上,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样儿。老板在她对面入了座,并没有直接点曲子,而是问琵琶这两年都到哪里去了,琵琶说回扬州老家了。老板又问怎么又回来了,琵琶说感念老板了。琵琶说到这里,寄娘就插道:我们琵琶一回青凤楼,就说除了老板你,别的客她一概不接。老板听后,美滋滋地笑道:人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想不到青凤楼的琵琶倒是多情又多义,真我之艳福也。说着,就让琵琶弹奏。

第二天傍晚,老板又准时光临,而且坐的还是一辆黑轿车,进门后就点琵琶去大和钱庄,寄娘上楼跟琵琶商量,琵琶起先扭扭捏捏不依,寄娘说你不是想赚大钱吗?想赚就出台吧,老板亏待不了你。寄娘这么一说,琵琶这就依了,跟寄娘下楼上了车。

琵琶和寄娘跟着老板走进钱庄厅屋,看见榻榻米上端坐着一个身着和服、年纪50开外的男人,男人剃着平头,两鬓短发如银丝。琵琶在中央椅子上落了坐,寄娘就小声问老板听啥曲子,老板走到男人面前,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就对琵琶说:《平沙落雁》。

琵琶站起,举起两只手,道:我要先净一下手。

净手?老板不解地问,你只是坐了一趟车,也没碰着不干净的东西,为啥要净手,你是不是有洁癖?

弹琵琶,双手不能沾半点尘埃。琵琶说:手干净,弹奏的曲子才纯净。

老板听着,转过脸朝端坐的男人看了一眼。男人坐得不动声色,只是给了老板一个赞许眼神。

你去吧。老板对琵琶说:出门右拐就是卫生间。

琵琶走进卫生间净了手后,又悄悄掏出随身带着的胭脂盒,重新妆了双唇。回到厅屋,就朝男人看了一眼,目光柔和得如同暗递秋波。这么一递,就发现对面男人坐姿如座钟般,眼神也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似乎暗藏着什么。

琵琶抱起琵琶,先弹了半阙琵,随后又弹琶。琵是朝前弹,琶是向后弹,琵琶将手里乐器绕过头顶,举向身后,看见对面男人眼睛突然放出一道光彩。琵琶尽量将乐器朝后扭,胸部也极力朝前挺,这么一扭一挺,整个身子就一波三折,该突出的部位就更加突然,该收敛的也越发收敛。弹到后来,整个人就如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耸立在厅屋中央,看得屋里两个男人眼睛都发了直,就连寄娘也看傻了眼,那刻连气都忘了喘了。

在回青凤楼的路上,寄娘问琵琶两年不见,怎么手艺竟如孙悟空翻了72个筋斗?琵琶回答说还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寄娘听后连声说:还是琵琶体贴寄娘,往后你要添置啥,只管跟寄娘说,琵琶说,寄娘,我的琵琶要换弦子了。寄娘说,换!

寄娘所以这么痛快,是临出门前,老板已经跟她签定了口头合同:往后每逢礼拜六晚上,就来钱庄弹奏,而且要尽量弹琶,平时也要随叫随到。当然,这天晚上的报酬也是十分可观的。看来,一个风尘女子,还得要有艺,古时的青楼女子,个个才貌出众,如柳如是,董小婉,都是琴棋书画集一身啊。你看你,只是会弹琵琶,尤其是琶,弹绝了,别的丫头就没法跟你比啊。寄娘如是跟琵琶说。

第二天一早,琵琶就去鸡鸣寺,跟师傅请教什么弦子弹的曲子才脆响,师傅说琴行里进口的洋货,是钢丝弦,弹的曲子嘎嘣脆。琵琶又问脆到什么程度,师傅说脆到人听了会如痴如醉,于是琵琶就按照师傅指点去了南京城最大一家琴行。当琴行伙计将一套新钢丝弦递到琵琶手中,琵琶挑出其中一根,绕上左右手的食指,正要拉扯。伙计连忙按住,道:万万拉不得,这弦子可是比钢刀刀刃还要锋利,没准一拉,你的两截手指就会被勒断。琵琶道:真有这么锋利?不信你来试试。伙计说着,就让琵琶拔下一根头发,搁到弦子上,张嘴轻轻吹了一口气,那根青丝顿时断为两截。

琵琶买回新弦子,更换后的第三天,正好是礼拜六,按照约定,傍晚在寄娘陪同下,坐着接她们的轿车前往大和钱庄。进入厅屋,看见那个光头男人已坐上榻榻米,坐姿跟上回毫无两样。寄娘进屋后,就不住地跟两个男人点头哈腰,将拿着花手帕的右手按到胸前。琵琶走到屋子中央才发现,地板上已经铺了一块新的红羊绒地毯。

琵琶刚解下背着的乐器,老板就将一张单子送到面前:就照单子上点的曲子弹吧。她接在手中扫了一眼,发现除了上次弹的那几个曲子,还增加了《十面埋伏》。琵琶看完后就冲着琶客鞠了一躬,随后就开始调弦。

小姐,是不是把脚上的鞋脱了?老板说。

脱了鞋?琵琶反问一句,怔在那里。

这里是大和钱庄,进门脱鞋是我们的习惯。老板说。

那就脱吧。为了让老板高兴,别说是脱鞋,就是脱衣裳也可以。寄娘说到这里,就看着琵琶,道:丫头,脱吧。

琵琶脱了鞋,放到墙根处,当走到中央时,寄娘突然又说:干脆把袜子也脱了吧。

琵琶愣了一下,脱了袜子,随后就抱起琵琶按照单子上点的曲子,一曲一曲朝下弹。头一曲还是《平沙落雁》,接着是《汉宫秋》。光头男人听着,突然垂下脑袋,用一只手支着前额。可是当曲子转入《十面埋伏》时,他又抬起脑袋,眼睛盯着琵琶。琵琶弹了半阙,随后就举起双手,当举到不能再举时,手中的琵琶一个个鲤鱼打滚,翻向后背方向,反弹起来,身子也随着曲子节奏扭动不已。

琵琶将乐器收进怀里,光头男人就从地上站起,走到琵琶跟前,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银元,捧在手掌。琵琶起先没敢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看见男人前额有一道深深的帽檐压痕,看到这道压痕她就想起上官旅长,还有连长和女八连的姐妹,上官旅长和连长,还有那些老女兵,前额都有这样的压痕,琵琶只当了两年兵,再说发的那顶军帽又大了一号,加上平时又很少戴,前额没有这样的压痕。

这时寄娘就在一旁说:丫头,还不快快接了赏钱!于是愣着的琵琶就伸出双手。“哗啦”一声,几块雪亮的银元就落向琵琶掌心。可是琵琶连看都没看,眼睛只是盯着男人的手,她又有一个发现:他的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内侧有一块不易被人发现的老茧。这种老茧,只有长期使用手枪的职业军人才会有。

琵琶捧着银元,朝琶客鞠了一躬。

这就是了!寄娘说。

礼拜六又到了,天还没有黑,那辆黑轿车就驶向青凤楼。刚在门口停下,寄娘就屁颠屁颠跑上楼,边跑边喊:琵琶,快快化妆。

其实琵琶早有所备,她知道晚上必定又要去大和钱庄,为老板和琶客弹奏,而且是反弹琵琶。上回临出门前,钱庄老板就对她说,既然我的朋友赏了你这么多钱,下回再来,就得曲曲都弹琶,琵就不用弹了。琵琶问为啥。老板说,你身材好,弹琶更加动听。琵琶随后就答应了,只要老板和琶客高兴,我就弹琶吧。也就是从那之后,她就在心里称那个男人是琶客。

琵琶坐着轿车来到钱庄,老板和琶客已经等在屋里了。进门,脱鞋,鞠躬,净手,调弦,琵琶做得彬彬有礼,落落大方。打头一个曲子起,她就反弹起来,反弹谓之琶,弹琶要比弹琵费力,难度也大,弹琵只需上身用力,可弹琶浑身每块肌肉、每个关节都得协调使劲。

头个曲子弹下来,就出了微汗。老板说,琵琶,你就脱了外衣吧?

脱了外衣,那多不雅观?琵琶道。

脱了才大雅呢。老板说:敦煌壁画上反弹琵琶的飞天,都是坦胸露背。

对对对,还露着肚皮眼呢。寄娘说。

这多难为情啊。琵琶说。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寄娘说着,就走上前来,解着身上旗袍钮扣。琵琶连连朝后退缩,退到墙根处,就没处可退了。琵琶,听话,要让老板和客人高兴!琵琶双手按着旗袍领口,就是不撒手。如果不是端坐的琶客朝老板摇了摇手,屋里就会出现僵局,琶客一摆手,老板就说:既然小姐难为情,就不必勉强。

可寄娘却按着她,生生脱下旗袍。琵琶贴身只穿了一件三角裤衩,上面是一件汗兜兜,而且都是红的。寄娘脱的时候,老板就点亮了墙角的一盏蜡烛,随后就关了电灯。

寄娘说:关了灯,就不难为情了。

老板端来一小碗酒,道:这是日本最好的清酒,你喝点儿,会弹得更好。

琵琶接过后,说:喝酒要干杯,我要跟客人干。话音一落,琶客就端着原先捧在手里的酒站起来,走到琵琶跟前,将青花瓷小碗碰向琵琶,两只碗发出当啷一声响。

琶声又响起,响得大珠小珠落银盘,响得春江潮水连海平,响得铁马金戈入梦来。琵琶的身子时而挺直,时而扭曲,时而如鲤鱼出水跃龙门,时而如水蛇漫游寻归穴。其实,琵琶喝干碗里的清酒,寄娘和老板就悄悄出去了,厢房里只有一个弹琶人和一个琶客。

琶客仍然端坐着,坐得温良恭俭,坐得正人君子。琵琶走向墙角的茶几,倒了一碗清酒,捧到琶客面前,随后自己也满了一碗,碰了碰,随后就一口喝下,琶客也喝了。琵琶又给他满了,琶客接酒碗时,她闻到了他身上的男人气息,同时又看到了他前额的压痕和食指指肚的老茧。

看到这道压痕和老茧,琵琶耳边又响起女人的哭喊声,是孙女、奶奶和娘三代人的哭喊声。那刻,她的喉头急剧抽搐,憋在胸腔的悲恸也涌到了嗓了子眼,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她憋住了,脸上反而露出嫣然一笑,两只酒窝也深深浅浅,如同盛着一池春水般。就是这两个酒窝,让琶客脸上突然涌出一阵红潮。两只毛绒绒的手,突然拉住了琵琶缩在怀里的手腕。

琵琶挣脱了,将琵琶抱在怀里,手按弦子,轻声问道:莫非你是个军人?

琶客看着她,没有说话,瞳仁里泻出两道不置可否的神情。

我终于明白,你为啥爱听《十面埋伏》。琵琶说。

你明白了?琶客终于开了口,话音有点生硬,仿佛是从嘴里挤出来的:你明白了什么?

你肯定是个军人。琵琶道:其实,我喜欢尚崇武运的男人。

哟西——琶客道:想不到在支那,我还遇到了知音的,按照你们中国人的古话,他乡遇知音,乃人生一大幸事。

这么说,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啰?琵琶又抬头看了琶客一眼,道:我真是三省有幸。

你的琴弹得大大的好的。琶客尽管说话时舌头有点发硬,琵琶还是听清了:不瞒小姐,我是一个军人,而且是日本陆军学院毕业的。在军校读书期间,我研究了你们支那的古典艺术,我对你们的琵琶十分感兴趣。

既然琶客对琵琶感兴趣,那我以后就天天来弹琶。琵琶说着,将琵琶举起。

琶客嘴里抿着酒,眼睛却定定看着琵琶。

烛光下的琵琶满脸红光,就连坦露的肚膪和大腿,也闪着道道光晕。她将琵琶举过头顶,面对琶客反弹起来,弹的是《春江花月夜》。

墙角蜡烛越烧越短,琶客拽在地板上的影子也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的影子正在地板上移动着。

琵琶就被琶客一下抱在怀里,是从身前抱的。就这么一抱,竟将蜡烛抱灭了。琵琶晓得那是蜡烛烧到尽头了,可感觉是被琶客抱灭的。其实琶客朝她走来时,脚步很轻,身子也没有带出丝毫微风。琵琶的指尖依然按着琴弦,只是曲子有点走调。琵琶将脸朝向琶客,双手仍然反弹着,一阵接一阵悠扬的琶声,从指尖泻落。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琵琶边弹,心里边默念着张若虚的千古绝唱。那刻如果嘴里不念着这千古绝唱,她定会放声大哭。

琶客满嘴喷着酒气,呼吸粗鲁而急迫。琵琶腾出右手,揽住琶客的腰,手指突然碰到了一个硬帮帮的物体。琵琶的手由于长期触摸琴弦,指尖的末梢神经都像长满眼睛,哪怕是旁人肉眼看不到的物体,她只要一触摸,准是八九不离十。她的双手突然松开了,身子也剥离了琶客,道:先生,我害怕。

害怕什么的?琶客问道。

既然来听琴,为啥还要带武器?琵琶道:难道你还不放心我一个弱女子?

黑暗中发出一阵“嘿嘿”的笑声:我有个习惯,出门总爱带着自己心爱的武器。不过,既然你感到不适,我可以……

你身上佩着枪,我岂止是感到不适啊?万一走了火,伤及的不仅仅是我。琵琶说。

琴房里沉默了片刻,随后就听到一声沉闷的硬物搁地声。听着声音琵琶就明白,琶客已经解下佩在腰带上的手枪,搁到墙根处。趁着琶客搁枪的当口,琵琶又用手轻拨琴弦,厅屋响起了《十面埋伏》的曲调。

是男人就该听这样的古曲!可是我感到不解的是,一个能作出如此千古名曲的国家,军队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就像一群被人驱赶的羔羊。琶客说着,突然问道:小姐,你怎么不说话?

听琶——琵琶说着,手指在琴面上划出一道激越的上昂音节。趁着弦子的震颤,她迅速解下一根弦丝,将弦丝两端缠向双手,柔软而尖锐的钢丝弦在琵琶指头“吱吱”作响。

琶客已是碰着烈火的干柴,迅速将琵琶揽入怀里。

琵琶嘤嘤啼啼,似哭又似笑,琶客也是嘤嘤啼啼,似笑又似哭。都说支那的女人温柔美妙,可是自从进入南京,我还没有碰到一个……但愿今晚碰到的你,是我出征前听到的传说中的女人。我在进入南京前,曾给我们将士许了愿,谁先进入城门,就送他一个花姑娘,哪个连哪个团最先进入,就奖赏他们集体去逛妓院。可是进入南京头几天才发现,所有的妓院都关门了。今天,我是三生有幸……

长官,我也是三生有幸。琵琶说着,将高举在空中的钢丝弦子速绕向琶客脖子,随后双手一抽,绕了一个小圆圈的丝弦迅速朝内收缩。琵琶听到了钢丝弦子进入男人身子的声音,先是“嚯”的一声,接着是“哗”的一声。随后,一股滚烫的液体就劈头盖脑浇过头顶。

怀里的琶客“哎哟”了一声,喃喃道:小姐,你的琶弹得真好听,听得我浑身的血都沸腾了……琶客刚说完,就“轰隆”一声栽倒在地板上。

上官旅长,你的仇我总算报了。琵琶说着,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枪声,随后就倒下。

第二天,一个日本随军记者用电报给东京发回一条惊人新闻:“一个进入支那首都南京的日军将军,被一青楼女子所杀,该女子用的武器竟是一根琵琶的琴弦。最柔软的支那江南丝竹,居然变成了最坚锐的武器……将军的行为应验了支那的一句风流古谚: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条消息很快在南京城传开,又迅速向周边漫延。当传到女八连,已是半年之后的事了,女八连突围成功后,随后渡江北上,在苏北根据地继续做原先的事儿,也就是说说唱唱、缝缝补补,没有碰到过一次正面跟日本兵交火的战机。全队上下听到这个消息,都惊骇不已。女兵们叽叽喳喳,有的要给琵琶请功,还有的要追认烈士。众说纷纭之际,连长一语定谶:琵琶毕竟已经离开女八连,再说,又是个风尘女子,无论是请功还是追认烈士,都会玷辱我们女八连的名声,我们还是把她铭记在心里吧。

之后,每当女八连有人提起此事,总会这么说一句:如果她不去青凤楼,肯定会名垂青史。女兵们说完后,总会长叹一声,算是对琵琶的怀念。

注:①寄娘:青楼的女老板。

②顾祝同:抗战时期第三战区总司令,发动“皖南事变”总指挥。

作者简介:

徐锁荣,笔名:雪岛,号:种墨道人。祖籍江苏金坛。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任海军航空兵创作室主任、海军创作室一级作家等职。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琵琶行》《海神》《百年初恋》《无帆的海船》、中短篇小说集《蓝色的部落》等五部。多部(篇)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转载。作品分别获“全军文艺新作品”中篇小说一等奖、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作家》优秀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奖。由其编剧的长篇电视剧《牧云的男人》获全国电视剧“飞天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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