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诗歌的诗意探寻与哲学建构

2015-10-26 23:09
星星·散文诗 2015年32期
关键词:同心圆诗歌语言

张 鹏

杨炼诗歌的诗意探寻与哲学建构

张 鹏

杨炼的诗歌试图从本体存在的内部进入历史场景与文化内核,他把对现实世界的强烈烛照转化为对人类生命和自然世界的哲学、本体、存在的领悟和认知,以自己对心路历程的清醒认识,诉诸于古老历史星空下悠远、粗粝、荒蛮的自然生命状态并在融会贯通、汪洋恣肆的时空疆域中书写由人类的不懈追求所氤氲出来的生命意志以及自我超越的悲剧精神和历史张力。“史诗诗人”是杨炼的基本审美创作倾向,杨炼的诗大气磅礴,就好像波谲云诡、决荡纵横的历史本身,自身的内力酝酿成诗意大海的风暴。杨炼试图从人类的文明摇篮和历史的根部出发,从一个民族文化的根脉那里重新溯本求源,巡弋人类存在的理想之路和别种方式。杨炼的诗歌语言融合了古风古调、现代汉语、民间俚语和外来词汇,气韵悠长,文白相间,层次井然,意象繁密。与如今当代诗里最受欢迎的歌颂日常的清新小调和心灵鸡汤相比,杨炼的诗歌具有森林般的苍莽、交响乐般的恢弘,博喻铺陈演漾,语感流荡严整。因为常年漂泊世界各地,杨炼不仅视野更为国际化和全球化,而且对中国的诗歌传统也有更自觉的认识和更清醒的辨识。他的诗歌是中国当代文学最具代表性和前沿性、国际性

的文本之一。

一、“一颗无法孵化的心独自醒来”

在杨炼的诗歌《半坡·石斧》中,他用“一颗无法孵化的心独自醒来”书写了自己不愿尘封自我而愿意开启人生的孤独的漂泊之旅,漂泊启程的时刻,也就是杨炼的诗意汩汩滔滔的时刻。福楼拜曾说:“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从1988年开始杨炼从澳大利亚到新西兰,到美国到德国再到英国,二十年来杨炼周游列国,漂泊的足迹印遍了大半个世界。杨炼以生存方式的漂泊与孤独换取了精神宇宙的丰富与浩瀚。在他的天涯孤旅中矗立起以他所钟爱的组诗形式构成的空间世界和精神领土。那是他个人眼中的世界,一个足以与他走过的世界相媲美的浩瀚深邃、生生不息的汉语诗歌世界:《面具与鳄鱼》(1989)、《无人称》(1991)、《大海停止之处》(1992—1993)、《同心圆》(1994—1997)、《十六行诗》(1998—1999)、《幸福鬼魂手记》(2000)、《李河谷的诗》(2001—2002)。在《思想者》一诗中,杨炼直抒胸臆地写到了自己对远方的渴望:

我常常凝神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闪闪烁烁、枯叶、白雪

在悠长的梦境中飘落

我常常向雨后游来的彩虹

寻找长城的影子、骄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风却告诉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块、淤塞了

运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动

我的喉咙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

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块铅,我的灵魂

在有毒的寂寞中枯萎灰色的庭院呵

寥落、空旷

燕子们栖息、飞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面对每天亲吻我的太阳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丽山川的光

面对一年一度在春风里开始飘动的

柳丝和头发,项链似的

树枝上在熟的果实

我感到羞愧

在杨炼凝神期望远方的时候,沉重的历史却一直挥之不去。闪闪烁烁、枯叶、白雪在悠长的梦境中飘落,杨炼常常向雨后游来的彩虹寻找长城的影子、骄傲和慰藉,但是历史却并非一味风花雪月。”碎裂的泥沙、石块、淤塞了运河,杨炼的血管不再跳动,喉咙不再歌唱。五千年的历史、血雨腥风的战争、漂泊流浪的人民,都让诗人屏息凝视这片土地的沉重。金黄色的土地,依

旧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年复一年的谛听岁月,诗人感到了时光的停滞和空间的郁闷。走出家园,走向更宽阔的世界,杨炼的目光越过有形和无形的围墙,指向广袤和浩瀚。杨炼的诗是一个特殊的精神容器,风花雪月的柔美和历史时空的苍茫,坚硬苦涩的现实和隐约弱现的历史,地域的特殊性和精神的复杂性,记住的牢固与遗忘的迅速,生的艰辛与死的虚无,在杨炼的诗句中完全融会贯通,他以行走的方式规划了自己的写作史,从对万物与地理的精准观察,到对国家与族群的深沉思索,杨炼的诗既沉重顿挫又静谧安详。他写出了行旅人生中那辽阔的视野,也领略了那丰盛广大的世界,它们其实不过是自己诗意眼光凝眸处的一个语言指涉。

杨炼对于自己的诗歌写作有清醒的认识:“我的写作,以出国为界,确有变化。但不止是环境影响所致,更来自诗之内在要求——来自我的自觉。”由于诗人自己以先天的漂泊者自居,他的流浪与漂泊便具有了自己独特的心灵归宿——

你一边书写一边

欣赏自己被删去

——《流亡之书》

到处是异乡

在死亡里没有归宿

一行诗满载尸体就这么漂走

就这么漂走

……

日子不是真的 可日复一日

我们越来越远地离开我们

——《流亡的死者》

由于杨炼多年来浪迹天涯,漂泊主题是杨炼自己选择的一种生存方式。一个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行走诗人,从一块大陆到另一块大陆,永远面对陌生的面孔。那是诗人的幸运,因为诗歌拒绝停滞的行踪和淤塞的心灵,在路上,杨炼只能寻找属于自己的足迹。

“在远离故土的外国找到一种本地感,比纯粹的漂流更怪诞。作为当代中国诗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踏上漂泊之途起,二十多个国家在脚下滑过。‘无根’的痛苦不难理解,‘无家可归’的悲哀甚至是一种必须。” 1992至1993年杨炼完成了诗集《大海停止之处》的创作,写出了“另一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黑暗说”、“黑暗太多了 以致生命从未抵达它一次”的诗句,杨炼孤独的心境昭然若揭。“到处是异乡,在死亡里没有归宿”,独在异乡为异客,杨炼的内心极度渴望一种慰藉和温情。“你一边书写一边欣赏自己被删去”,敏感的杨炼还是意识到,漂泊的无根状态如同飞蓬,仅仅是一种身份的位移,世界还是依然故我。杨炼就这样义无反顾地漂泊,为之付出孤独和艰辛的代价,当然这样的漂泊也扩大了视野,使其汲取了国际诗坛的精神养料,他的汉语写作必将汇入世界文学洪流,并以横跨中西方文化边界的姿态卓然屹立于世界诗坛。杨炼在海外诗歌界的影响力

非同寻常,在各种重要的国际文学集会中,杨炼都代表中国作家应邀出席。艾伦·金斯堡大力推崇杨炼并在《爱丁堡书评》把他誉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杨炼作品中透出的存在的勇气、严肃的人生信念和决绝的文学态度、执着的精神追求都使我们有理由为他欢呼和庆幸。艾兹拉·庞德说,诗人是一个民族的触角。我们不能因为杨炼的精神触角伸得太远就把他遗忘和忽略。

二、诗意的语言扩张到了语言学的极限

诗人是把优雅而风华的语言用于表达自己真实感受的人,杨炼把诗意而精致的语言扩张到了语言学的极限。他那繁富而令人震惊的诗歌语言,显示了他的哲思深度、敏感纯度和精神高度。在当代中国诗人之间,杨炼依靠独立、敏捷的灵感,把新异、清晰的个人经验带入自己的诗歌创作。他使西方现代的精准与古老中国的浑然的感知融会贯通,诗行的字里行间氤氲着优雅与决绝,颖悟与混沌,凌厉与温馨。他的诗歌作品建造了东方文化传统与西方现代主义之间的廊桥。他卓尔不凡的诗性想像力转化成为简捷、精致、准确的文字,捕捉意象的迅捷有力,瞬间情绪的出色把握,无不显示出杨炼优异的语言天赋和训练有素。杨炼的每首诗都迸溅出璀璨的才情和巨大的感性能量。杨炼的诗歌语言是当代的,并不遵循古典诗歌的韵律与和谐,但他的诗歌语言展示了一种对传统语言的伟大自觉和心领神会。杨炼诗句的磁性音质、美好典故和他极力张扬的精神自由可谓妙合无痕水乳交融。

例如:

我飞翔,还是静止

超越,还是临终挣扎

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杨炼《飞天》

这样的诗句,宛如鲁迅《野草》中的风格。杨炼刻意表现的情感基础是对一个人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的一种有力的揭示,他这种揭示引起今天这些生活在生存困境中的人们很多的感同身受。一种二律背反式的进退维谷和进退失据的矛盾冲突,使得杨炼在断章般的言说困境中直抵存在的虚无与困境。

再如:

每一次呼吸的潜台词

就是死亡

生命

无论多么喧嚣忙碌

它每时每刻指向一个主题:死亡。

——杨炼《在死亡里没有归宿》

呼吸的潜台词是死亡,喧嚣忙碌的生命最终的归宿是死亡。杨炼用人类共同的归宿是死亡告诉我们,人人都知道死亡的必然性,自从每个人呱呱堕地之后,这个日子便注定要到来。死亡是人类永恒的叹息和悲哀,自我意识的强烈使得人人都难以克服对

死亡的恐惧。诚如周国平告诉我们:“许多哲学家都教导我们,让自己愿意死,死亡就不可怕了。但是,我要说,我不愿意愿意死。”[1]其实,死亡的恐惧来自求生的欲望,鲜活蓬勃的生命力使人无法正视死亡,杨炼的诗句饱含着对生命有限性的深入浅出的理解和感悟。

在《诺日朗》一诗中,杨炼用臻于极致的诗意语言书写了他对历史的思考。寻求时间、空间上的突破是文学家的永恒主题。杨炼的诗歌语言为我们提供了思索历史的食粮,也提供了灵魂提升的介质。杨炼的诗歌语言华彩铺排,由相互孤立而又相互依托的密集意象,构成人与自然、自我、社会、历史、现实、未来的宏大文化想象关系和开放性空间。他诗歌语言的锻造开始表现出对“史诗”式空间想象和恢弘“历史感”的极端重视。

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

用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

无数旗帜像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

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

——杨炼《诺日朗·血祭》

杨炼诗歌创作的审美视点从现实关怀转向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探究和对人类生命意义的寻根,他的诗歌语言由此表现出以繁复密集的意象和意象群来演绎宏大理念的鲜明倾向性,他以若干独立又有内在联系的单元意象建立了自己的意象系统,从而建构起

多重空间结构的鲜明的史诗性语言特征。杨炼认为:“诗的质量不在于词的强度,而在于空间感的强度;不在于情绪的高低,而在于聚合复杂经验的智力的高低;简单的诗是不存在的,只有从复杂提升到单纯的诗;对具体事务的分析和对整体的沉思,使感觉包含了思想的最大纵深,也在最丰富的思想枝头体现出像感觉一样的多重可能性。层次的发掘越充分,思想的意向越丰富,整体综合的程度越高,内部运动和外在宁静间张力越大,诗,越具有成为伟大作品的那些标志”。[2]《诺日朗》在诗歌艺术变现上采取的是一种宇宙、人生本体的整体观照模式。诗人在生命生死循环的流程中,提升了对原始生命强力和感性生命的张扬。组诗以张扬诺日朗的生命力作为特定切入角度来充分展示生命本体的宇宙定位。“杨炼以对原始生命强力的礼赞和欲望的本色流露,讴歌了生命繁衍的力与痛苦的壮美”。[3]

三、同心圆:把握世界的方式与建构秩序的结构

杨炼在海外完成的《大海停止之处》、《同心圆》等被称为其九十年代以后的代表作。《大海停止之处》以饱含意识流形态的组诗形式把外在漂流转为一场内心之旅。《同心圆》则以《易经》为文本结构,组合起诗歌和散文的多重探索,也承继了源于屈原的文学和思想传统,作品更是以“取消时间”而著称,诗歌直指人性的亘古不变和人的生存困境。杨炼的文章《从临摹到创造——同友人谈诗》谈及其“诗歌观”——“我要创造一个与客观现实相对应的世界。诗不是临摹,而是要通过具有强烈象征性的形象,完成诗人对自然、历史和现实生活的加入。在诗人面

前,万物都不过仅仅是语言。诗的运动、变化和重新组合,使诗人和人类全部的思索与追求连在一起。”杨炼的诗歌告诉我们,如果将语言无限伸展臻于语言的极限,我们就能创造已知语言结构张力之外的一种全新诗歌,一种为我们所熟悉的诗歌理论所无法定义的诗体。愈往前行,我们的语言愈加扑朔迷离;为了努力再现诗歌迥异于现实的奇异的世界,杨炼一次次渡过一片陌生的水域和洋流,时而迷茫怅惘,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手舞足蹈。杨炼的诗歌作品加上他的二十余篇理论探索和心灵札记,如同由一个看不见的精神圆心向外泛漾进而一轮轮波向周围的圈圈涟漪,构成了他诗歌创作自身艺术范式的“同心圆”。“同心圆”既是杨炼个体诗学的精神内核与诗意外化,是他内心深处的诗歌伦理图景,以及他把握世界和突围语言极限的思维方式。

杨炼的《同心圆》以《易经》作为内在结构,在无穷变化与周流不息间,探寻人的存在。“他对中国传统的兴趣也使他大量阅读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去中国各地旅游,寻访古迹和史前时期的遗址,了解少数民族的生活和他们的节日。杨炼的诗歌是由许多不同的成份构成的:有地质和地理方面的形态,残存的化石,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半坡遗址和遗物;有诸如《易经》等古书中的宇宙起源说和各种象形文字。”[4]《同心圆》全诗充满精神启示:

“我没有名字所以万物都是我的名字”

——《降临节:雷·第六》

“我已成为大地 并与神的蔚蓝同在”

——《降临节:雷·第七》

阅读杨炼的诗句,打通了老子《道德经》里面对存在的经典论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杨炼以自己对古典哲学的感悟,把自己与世界万物融为一体,达到了天地神人的浑然交融。这非常符合现代意义上的大地伦理学(美国生态美学先驱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一书中提出),也是他精神哲学的精髓。杨炼自己认为,同心圆是一种思维方式,贯穿了他的诗歌观念和人生观念。可以说,那源于他原生态的生存经验。这种现实、历史和语言的深刻渗透,几乎可以用绞缠来形容,它们让中文显现出一种特定现象:不是简单的沿着时间线性“进化”,而是曲折复杂的向内深化,直至每个“现在”,都构成一个内在结构的入口,让我们能深入一个思想困境。同心圆的观念,并非没有时间,而是用空间包容时间。不停流逝的时间,构成了文本空间内一个有机层次,并使得空间保持动态。关于杨炼诗歌中存在主义美学的内涵,李振声先生指出:“它(杨炼的诗歌)是一种需要你出示存在的勇气,去抒写很不轻松、甚至相当残酷的内心洞见的文体。它有一种排他性很强的美质,一种不免显得酷烈灼人的语境迫力。它所倾心关注的,主要是下述的类情景:放弃一切精神避难所的巨大压力,生命所作出的种种极限性的沉思和反应。”[5]杨炼注定要以自己的勇气和个性进入诗歌的澄明之境,去完成个人、历史、时空、社会、未来之间的灵魂泅渡,从而确认自我定位、人性勘测和历史追问的话语姿态,让读者透过他的诗章,把握到杨炼的才情和襟抱。

[1]周国平:《人与永恒》,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二版,第251页。

[2]杨炼:《智力的空间》,杨炼:《鬼话·智力的空间——杨炼作品1982—1997散文·文论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157—161页。

[3]蔡涛:《杨炼史诗的现代性分析》,2008年中南民族大学文艺学硕士论文。

[4]闵福德、高尔登、张宏、周帆:《杨炼与中国传统》,《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5期,第23页。

[5]李振声:《存在的勇气或拒绝遗忘》,《读书》1998年第十二期,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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