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西周大学教育的两种方式

2015-10-30 00:05吴戈
课程教育研究·中 2015年10期
关键词:大学

【摘要】由于教育与文本之间的密切关联,传统观点认为,西周时期的大学教育,主要以文本研读为主。但除了文本研读之外,以“口传心授”为方式的师徒授受,同样是西周大学教育的主要方式之一。这种方式被广泛的运用在继承西周大学教育的先秦儒学教育体系中,并对知识传授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西周 大学 文本研读 口传心授

【中图分类号】G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089(2015)10-0006-02

从文献来看,西周时期的贵族教育,大抵可分大学和小学两种:

诸侯,赐弓矢然后征,赐鈇鉞然后杀,赐圭瓒然后为鬯。未赐圭瓒,则资鬯于天子,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宫。[1]

作为贵族教育的两个不同阶段,小学与大学所教授的内容不尽相同。就大学教育而言,对古籍文本的研读,是这一教育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学者通过对孔子教育的考察指出,留存于世的“六经”,是西周时期大学教育运用的最主要文本:

孔子传授知识的范围主要限于人道方面,即专讲做人和从政的道理,而这些又都是通过教习典籍去完成的。从文献方面来说,就是传授“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或“六艺”的基本内容,在孔子以前时代早就有了,而且早就列为贵族教育的主要内容了,孔子不过是再一次加以选用和肯定而已。[2]

但是我们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孔子在当时已经将六经全部用作教育弟子的文本。可以确定被用作文本的,只有《诗》、《书》、《礼》、《乐》这四部文献。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司马迁就如是说: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3]

司马迁认为“孔子以诗、书、礼、乐教”,明确将《易》与《春秋》剔除出来。阎步克先生指出:“孔子自幼便精通了礼乐诗书,然而据《论语·述而》及《史纪·孔子世家》等书,孔子习《易》,却晚在年已五十的时候了。……孔子早年不仅不治《易》,且不以卜筮之事为然。”[4]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修《春秋》晚在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之后,杨伯峻先生认为:“如果这话可信,孔丘作《春秋》,动机起于获麟。而孔丘于二年后即病逝。……过了七十岁的老翁,仅用两年的时间,未必能完成这艰巨任务罢。……《论语》是专记孔丘和他门下弟子言行的书,却没有一个字提到《春秋》,更不曾说孔丘修或作过《春秋》。”[5]

从传世文献的记载看,西周大学教育所教授的内容,仅仅限于《诗》、《书》、《礼》、《乐》而不及《易》与《春秋》。《礼记》中即记载:

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6]

先秦多以“诗”、“书”、“礼”、“乐”连称,而不及“易”与“春秋”:

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7]

又:

今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8]

章太炎先生指出:“孔子之前,《诗》《书》《礼》《乐》已备。学校教授,即此四种。孔子教人,亦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曰:‘《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可见《诗》《书》《礼》《乐》,乃周代通行之课本。至于《春秋》,国史秘密,非可分布,《易》为卜筮之书,事异恒常,非当务之急,故均不以教人。”[9]

我们可以判断,在西周时期的大学教育中,《诗》《书》《礼》《乐》这四部文献是师徒授受过程中最主要使用的文本,而对这些古典文献的研读,也成为了西周大学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在西周大学教育中,仅靠文本研读显然不足以完全理解古典文化的精髓:古典文化中的部分内容,如礼、乐等,带有神圣的仪式性,单从文字上的研读,弟子们很难切身对其中内容加以体会。因此对这些仪式的演习和排练,也成为了西周时期大学教育的重要内容之一。而这种教育方式,也为后世儒家所继承,在孔子那里,我们能够清楚的看到这种演习六艺的过程。

从《论语》中的记载来看,孔子对于弟子的教育,可以分为“学”与“习”两个部分。其中,“习”又可以作两个层面的解读:一是对所学文本的熟习、温习,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10]二则是指对所学技能的演习、操习,如“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1]

这两种习的含义,在《论语》中都各有所指:前者指的是对《诗》、《书》、《礼》、《乐》等古典文献的温习诵读;后者则指代的是对礼、乐、射、御、书、数这六种技能的操演和排练。这六种技能,被统称为“六艺”。

“艺”,本义是种植,在先秦时期的文献中指代那些为人所掌握的技艺,其中,尤以“六艺”最为人所熟知,如:

以乡三物教万民……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12]

又:

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之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13]

礼乐射御书数这六种技能自古就是君子必须掌握的礼仪和技能,因此也需要君子不断通过实践,对这些技能进行操演和排练,这一操练的过程,亦即《论语》中的“习”。在传统的儒学典籍中,不乏这一类的记载:

1.礼为“习”。《礼记·檀弓》:“为习于礼者,如之何其裼裘而吊也。”《左传·昭公四年》:“王使问礼于左师与子产。左师曰:‘小国习之,大国用之,敢不荐闻?”

2.乐为“习”。《月令》:“上丁,命乐正,入学习吹。”“中丁,又命乐正入学习乐。”

3.“礼”、“乐”合称为“习”。《礼记·射义》:“是以诸侯君臣尽志于射,以习礼乐。夫君臣习礼乐而以流亡者,未之有也。”《逸周书·月令解》:“乃命乐师习礼乐。”

4.舞为“习”。《礼记·月令》:“上丁,命乐正习舞,释菜。”《逸周书·月令解》:“是月也,命乐正入学习舞,乃修祭典。”

5.“射”、“御”为“习”。《礼记·王制》:“元日习射上功。”《礼记·射义》:“天子将祭,必先习射于泽。”

6.田狩、军事、巡狩训练为“习”。《左传·庄公二十三年》:“诸侯有王,王有巡守,以大习之。”《国语·周语上》:“狩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

7.“习容”即学并演练容貌举止。《礼记·玉藻》:“史进象笏,书思对命,既服,习容,观玉声,乃出。”《荀子·乐论》:“执其干戚,习其俯仰诎伸,容貌得庄焉。”

8.“威仪”为“习”。《 左传·隐公五年》:“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

9.宴享为“习”。《仪礼·聘礼》:“介皆与北面西上,习享。”

对于先秦时期的儒者来说,对“六艺”的学习不仅需要对古典文献的充分熟识,同时也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寻找机会进行演习和排练。因此,对弟子的教育过程中,孔子除了强调文本的重要性之外,也十分重视弟子们具体礼仪行为的实践: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14]

在孔子对弟子的教育中,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的实践活动,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而儒者身份的界定,也与掌握这些技能息息相关。钱穆先生就如是叙述儒者的起源:“《说文》:“儒,术士之称。《礼记·乡饮酒义》注:‘术,犹艺也。《列子·周穆王篇》:‘鲁之君子多术艺。术士犹谓艺士,由其娴习六艺。……其擅习此种艺能以友教贵胄间者,则称‘艺士,或‘术士,或‘儒,即以后儒家来源也。”[15]

从《说文》“儒,术士之称”的论述看,最早时具有一技之长者皆可称为儒。而当孔子创立儒学之后,儒者掌握的技能被严格的限定下来。在与樊迟对话中,孔子就直接指出儒者所掌握技能的专门化,并将为稼、为圃等活动排除在儒者应负的职责之外: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16]

对于孔子来说,对古典文化的掌握,使儒者必须肩负起比为农、为圃更为重要的职责,即引领政治的向上发展。在这一过程中,儒者必须从源于古代的诗、书、礼、乐中汲取营养,从而获得优秀的道德修养和为政知识。因此,在诗书礼乐方面对弟子进行教育,成为了孔子教育过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邓安生就指出,诗、书、礼、乐、易、春秋“这个‘六艺决非‘六部儒家经典,而是孔子教授弟子、后代儒家递相传习的六种技艺、六门课程。”[17]

虽然将六经统称为六艺要晚在汉初,但孔子时已开始用诗书礼乐对弟子进行教育。这种教育,一方面包括对相关文本的熟记和研读,另一方面,以“口传心授”的方式脱离文本,直接对弟子进行知识传授,也是孔子教育弟子的重要途径之一——这种“口传心授”的教育方式,也直接来自西周时期的大学教育。

从《论语》中的记载看,孔子对这些弟子的教育,主要是通过一系列的对话进行的。单从这些对话中,我们很难判断其间是否有文本使用的痕迹。事实上,先秦时期交流《诗》、《书》等古典文献的方式,更多的是口头上而非文本上的交流。荀子在其著作中就描述了这样一种君子之学: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行,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18]

荀子口中的君子之学,并非是文本层面的交流,而是一种口耳相传的教育。强调的并不是对文本的研读,而是希望通过师徒之间在语言上的交流,实现知识的传授。在这一过程中,诵读与思索成为了重要的组成部分: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19]

从先秦典籍来看,虽然《诗》、《书》、《礼》、《乐》等古典文献已经成书,但在师徒授受的过程中,对这些文本学习的方法,主要并不是对既有文本的研读,而是以“颂”、“讽”、“赋”的方式用语言将其中内容表述出来,进而引起弟子对这些内容的思索,产生体悟,并获得相应的知识。在传世文献中,这一类记载比比皆是:

1.诵诗

《诗》在先秦典籍中,偶尔称“学”,如“不学诗,无以言”。《汉书·艺文志》:“《诗》三百五篇,……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诗是通过口“诵”而非书“读”的方法“学”的。

在《诗经》中多有“诵”诗的记载,如“听言则对,诵言如醉”(《桑柔》)、“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崧高》)。

《论语》的记载中,孔子就屡次要求弟子诵诗,如: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20]

又: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21]

不独儒学,其余诸子也十分强调诵诗的重要性,如:

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22]

又:

臣少也诵《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23] 在实际的学习过程中,诵诗显然要比文本研读更加重要。正因为如此,关于诵诗的记载,也多次出现于先秦时期的文献之中,如:

且诵诗以辅相之,威仪以先后之。[24]

又:

瞽矇掌播鼗、柷、敔、埙、箫、管、弦、歌,讽诵诗。[25]

又:

学乐,诵诗,舞勺。[26]

又:

孔子曰:“诵诗三百,不足以一献;一献之礼,不足以大飨。”[27] 2.诵书

除了诵诗之外,对《书》中内容的学习,也较多的体现在语言层面,而非文本层面。在先秦典籍中,有着诸多关于“诵书”的记载,如:

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28]

又:

时称诗、书,道法往古,则见以为诵。此臣非之所以难言而重患也。[29]

又:

且夫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情,讘夹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30]

先秦时期的儒者很少对《诗》、《书》等传统文献进行文本层面的研读,反而更多的是通过语言的方式进行教学。对于继承于西周大学教育的儒学教育来说,这种“口传心授”的教育方式,无疑也来源于斯。

结语

仔细考察先秦时期的儒学教育,我们可以发现,除了传统的文本研读之外,师徒授受时也采用了“口传心授”的教育方式:一方面,以《诗》、《书》为代表的古典文献,它们在先秦时期的士阶层那里,更多的是被用来进行语言上的讽诵,而非被看作单纯的文本进行研究。因此,在师徒授受的具体过程中,老师也往往是通过对话的方式,将《诗》、《书》中的具体内容用语言传达给弟子。弟子在接受这些知识后,用“诵诗”、“诵书”的方式对这些知识进行消化和吸收,并从中加以体悟。而在另一方面,对于程序性的礼、乐行为,老师在教育弟子时也并不十分强调于对文本内容的研读,而是十分重视在日常生活中的模拟演练。在“习礼”、“习乐”的过程中,老师希望通过这种具体的演习和排练,一方面将其中具体的程序性内容传达给弟子,另一方面也让弟子亲自去理解这种程序性背后隐藏着的古代礼仪的神圣性实质。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先秦时期的儒学教育,正是西周时期大学教育的缩影。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无论是文本研读,还是“口传心授”,这些教育方式在西周时期的大学教育那里已有端倪。但两相比较而言,虽然我们不能否认文本的重要性:抛开文本,师徒授受的过程也就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基础。但在具体的教育过程中,我们却很难将文本放在一个相对重要的位置。事实上,在先秦的教育中,相对于基于文本的研读和研究,“口传心授”才是师徒授受最频繁采用的教育方式。

参考文献:

[1]《礼记·王制》。

[2]匡亚明《孔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303页。

[3]《史记·孔子世家》。

[4]阎步克《乐师、史官文化传承之异同及意义》,《乐师与史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98页。

[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

[6]《礼记·王制》。

[7]《左传·僖公二十七年》。

[8]《墨子·公孟》。

[9]章太炎《经学略说》。

[10]《论语·学而第一》。

[11]《论语·学而第一》。虽然有注者将这一段对话中的“习”解释为温习、复习,但杨伯峻先生却在其著作中指出:“一般人把习解为‘温习,但在古书中,它还有‘实习、‘演习的意义,如《礼记·射义》的‘习礼乐、‘习射。《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这一‘习字,更是演习的意思。孔子所讲的功课,一般都和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密切结合。像礼(包括各种仪节)、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这些,尤其非演习、实习不可。所以这‘习字以讲为实习为好。”

[12]《周礼·地官·大司徒》。

[13]《周礼·地官·保氏》。

[14]《论语·先进》。

[15]钱穆《国史大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91年,96页。

[16]《论语·子路》

[17]邓安生:《论“六艺”与“六经”》,《南开学报》2000年第2期。

[18]《荀子·劝学》。

[19]《荀子·劝学》。

[20]《论语·子路》。

[21]《论语·子罕》。

[22]《墨子·公孟》。

[23]《韩非子·说林》。

[24]《国语·楚语上》。

[25]《周礼·春官》。

[26]《礼记·内则》。

[27]《礼记·礼器》。

[28]《列子·仲尼》。

[29]《韩非子·难言》。

[30]《韩非子·奸劫弑臣》。

作者简介:

吴戈(1987-),江苏常州人,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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