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的悲伤和愤恨郭敬明解析(下)

2015-11-14 06:23霍艳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5年2期
关键词:郭敬明

霍艳

假装的悲伤和愤恨郭敬明解析(下)

霍艳

对真实世界的漫不经心

描写校园生活的《悲伤逆流成河》,几乎抽离掉了温情的部分,只剩下青春的残酷,并且与这种残酷正面交锋。郭敬明此前作品的核心主题是,青春是道明媚的忧伤,而这部作品则把忧伤升级为悲伤。前者是淡淡的,因青春期的敏感而对世界有别样体味,而后者是浓郁的,因现实世界的残酷而造成巨大的情感冲击。前者是一条缓慢的曲线,感情随着年龄而轻微起伏,后者是一条急剧升降的抛物线,大喜大悲,跌入谷底或抛上顶点,而这一切变化都是由作者决定的,因为它已经从散文,或者说自传体小说,变成了一部真正虚构的文学作品。

在《1995—2005夏至末至》的结尾,主人公们从虚构的浅川中学走出来,进入大都市,很快被现实击碎。而《悲伤逆流成河》一开始就将主人公们放置在上海的弄堂里,让他们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困境。这种困境是叠加起来的,由于过于突出“悲伤”和“残酷”的主题,作者设置了几重困境,一股脑地强加在人物身上。虽然造成了扑面而来的悲剧感,但同时整篇作品充满了刻意的桥段,披着现实主义的外衣,唱着底层文学的调子,用文字营造洪水猛兽般扑面而来的悲伤气势。有批评家尖锐地指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悲伤逆流成河》是一种慢性毒药,是青春文学中的一朵恶之花,它将这么多丑恶的东西以温柔甜蜜伤感忧郁的煽情的方式无形中侵入年轻人的纯洁的灵魂,这绝对是中学生不宜的”。

十六岁少女易遥应该算是青春文学里悲剧感最强的人物,她的处境是几重困境的叠加。在家庭,她和当暗娼的母亲相依为命,忍受着邻居的指指点点。母亲对她随意打骂,动不动就以“贱”、“白吃白喝”、“为什么不死在外面”来责骂她,稍不顺心就是一记洪亮的耳光,并且在金钱上对她克扣。易遥没有钱买校服、春游,甚至当她堕胎跟母亲要钱时,都被拒绝,而母亲知道真相时又是一记耳光。易遥转而求助父亲,也遭到了父亲的拒绝。在学校,由于得罪了唐小米,她堕胎的事情被当作把柄,时刻受到威胁,忍受着校园内关于自己“一百块钱可以睡一次”的谣言。在感情上,她被不良少年李哲抛弃,和齐铭的感情若即若离,认识了顾森西,却遭遇了巨大的误会,为了自证清白而跳楼自杀。易遥最大的困境在于她和母亲之间相互折磨又相互依赖的关系。她这么形容母亲:“你说林华凤啊,她是个妓女,是个很烂的女人。我恨她。可我有时候还是很爱她。”而母亲在女儿被学校处分时,“像一棵树一样笔直地跪了下去”,易遥艰难萌生的感动,却又被母亲尖利的“妈逼的你闭嘴吧”所打破。在母亲去世后,易遥发现柜子里藏着的一个信封,上面写着“遥遥的学费”。这种用卒章显志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母女之间的爱,算不得新鲜,但如此极端的表述却是很罕见的。

齐铭生活在一个充满家长里短的逼仄而潮湿的弄堂里,母亲靠说闲话换取骄傲。这个敏感的少年形容生活:“就是这样的世界,每天每天,像抽丝般地,缠绕成一个透明的茧。虚荣与嫉妒所筑就的心脏容器里,被日益地灌注进黏稠的墨汁。发臭了。”而感情上,他心疼并且守候着一起长大的易遥,却因为易遥怀上了不良少年的孩子,并且在校园内名誉蒙羞而痛心,“感觉到突然有人朝自己身体里插进一个巨大的针筒,然后一点一点地抽空内部的存在”。当一次一次失望后,他选择了和顾森湘走到一起。

一贯优秀、得到家庭宠爱的顾森湘的困境在于喜欢齐铭,却只能默默陪伴,最后却因被人侮辱丧失名节而自杀。弟弟顾森西的困境在于母亲对姐姐倾向性的宠爱,喜欢易遥却不得不接受她不堪的过去。在接受与怀疑中,他把姐姐去世的原因指向易遥,从而导致了喜欢的女孩自杀。

不难发现,《悲伤逆流成河》里人物的困境来自于家庭、学校、感情,这是每代人都会面对的困境,成熟的作家会勾连到时代、历史、社会等问题,呈现出这个时代独特的风貌。但郭敬明显然并未理会到这一点,他更关心的是设定一些遗世或遗时的独立情节,沉溺于小我的困境。这就决定了《悲伤逆流成河》依然脱离不了青春文学的范畴,它所有情绪的触动都源于个体自身,青春期的敏感和反叛,同代人之间的嫉妒和家庭的失序。

就像小说题目一样,“悲伤逆流成河”,悲伤是这部作品的情节推动力,逆流是对传统青春叙事的反叛。而问题也在于此,由于情感成为推动力,那情节只是情感的承载物,而非情感的释放体,于是作品里充满了刻意的巧合,甚至主角的去世都用了发错短信的桥段,几个关键情节点也用了误解的巧合。这些巧合本应只是作品里的调味品,郭敬明却把它们变成了主菜,因为巧合可以变成书中人物难以逾越的情感危机,这一代人个体生命的敏感和脆弱因此被极端放大,痛苦的强度也就此上升,几乎形成了连绵不绝的悲伤气势。只是,无论这气势怎样浩大,因为作者的漫不经心和刻意而为,在小说中展示出来的,不过是一种虚构的悲伤。

因为作者的漫不经心和刻意而为,在小说中展示出来的,不过是一种虚构的悲伤

《悲伤逆流成河》是郭敬明作品里少有的正面描写母女、母子冲突的作品,我们本应对他抱有期待,但作品里母女、母子关系的呈现可谓夸张到变形。易遥的母亲是下流的妓女,齐铭的母亲是爱嚼舌根的小市民,两个人的共同点就是粗鄙、自私、丑陋、无情,而这条弄堂里的其他人也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看客,整个家庭环境犹如一条下水道,散发着污浊的腥臭气味。父辈在作品里也都懦弱、爱财如命,对子女起不到任何正面的引导作用。

易遥只要一回家就遭到母亲的辱骂和殴打,她这么形容自己的母亲:“揶揄。嘲讽。尖酸刻薄。”并且直接指出她是暗娼的事实:“你不是一直在卖吗?”而母亲对她最经常说的是“怎么不早点去死”、“怎么还不死”、“死了干净”之类的话,隔三差五就要遭到母亲的耳光和砸过来的拖鞋。易遥做完人流,顾不上休息,依然要为母亲做饭,遭到的却是母亲近似疯狂的对待:“林凤华突然伸手抄起床边的凳子朝床上用力地摔下去,突然扯高的声音爆炸在空气里。‘我叫你妈逼的装’!”这种关系维持到后来,易遥对母亲的感情竟然是“恨不得你去死,就像你恨不得我去死一样……其实谁死都是迟早的事”。

齐铭跟母亲李宛心的关系同样紧张,他对这个小市民母亲充满了嫌弃,一面是看着母亲一张脸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一面是听到邻居对母亲的议论。母亲在儿子第一次遗精时,炫耀地将男孩成长中隐秘的变化告诉邻居,让齐铭“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个炸弹,轰的一声世界太平”。他对易遥的怜惜,却换来母亲一句“人家家里的事儿,你操什么心!”两家吵闹以后,李宛心竟然当着儿子面说出“闹啊!随便闹!你最好把你自己生出来的那个贱货给杀了”,当易遥求齐铭一家救救自己的母亲时,李宛心伸出手指着齐铭的鼻子,“我告诉你,你少管别人家的闲事,弄堂里那些贱女人七嘴八舌已经很难听了,我李宛心还不想丢这个人”。儿子执意要出门,“李宛心一把扯着齐铭的衣领拉回来,抬手就是一巴掌”。这种极度冲突的母子关系,极具煽情的描写,将悲伤推到顶点。作者将成人世界描写得丑陋不堪,阴暗无比,仅仅是为了渲染一种悲伤的情绪。结尾处,作者安排了林凤华的突然离世,易遥发现了母亲为她攒下的学费,这时,作者刻意进行了一次煽情:“好像是在之前的日子里,自己还因为齐铭手机上自己的名字不是‘遥遥’而是‘易遥’而生气过。但其实,在世界某一个不经意的地方,早就有人一直在称呼自己是遥遥。只是这样的称呼被封存在铁盒子里,最后以死亡为代价,才让自己听见。”这段煽情大概是为了为人世的苍凉保留一点温情,却因为前面对母女关系的极端书写而显得浮泛失实。

许是张爱玲肇端,从那个被社会荼毒的曹七巧亲手破坏女儿的幸福开始,作为文学形象的母亲开始被披上了恶的外衣。铁凝、陈染、徐小斌、张洁、王安忆都在作品里探讨过母女间的关系,徐坤甚至说,“90年代女性写作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母亲谱系的梳理和母女关系的重新书写”。根据李雪的梳理,徐小斌在《羽蛇》里写了紧张尖锐的母女关系。陈染的《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写了失去男性依仗的母亲对女儿强烈的控制欲,对女儿近乎变态的监视。铁凝的《午后悬崖》写了母亲对女儿具有威胁性质的爱和付出,和女儿对母亲恶作剧似的折磨。到了残雪,慈母彻底变成了恶母,充满着变态、神经性人格,但她“热衷于从主观精神世界透视人性的弱点,揭示人类可悲的生存困境”,她选取的是一个丑恶的角度,反映的却是女性生存的境遇。

母亲作为普通人,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郭敬明将母亲极端恶化,并且这个恶毫无来由,既不是社会的迫害,也非天生心理的扭曲,这并非是打破母性神话,还原母亲以本来面目,而是强行扭曲母亲的形象,以突出悲伤的主题。作者对女性主体意识的呈现毫无兴趣,对母女关系失衡后的重建并不关心,把本应多角度探索的女性心理简化为单一的恶,把母女关系失衡的悲剧简化为悲伤。这在一个程度上,或许还是表现了他对真实世界的漫不经心。

如果说一部成熟的作品是给读者造成余音绕梁的回旋效果,那郭敬明就是把所有回声一遍遍地叠加

身体性情感体验

《悲伤逆流成河》依然延续了郭敬明抒情的语言风格,在作品里,作者通过短句和分段,刻意制造出一种节奏感。如开篇的一段环境描写:

弄堂里弥漫起来的晨雾,被渐渐亮起来的灯光照射出一团一团黄晕来。

还没有亮透的清晨,在冷蓝色的天空上面,依然可以看见一些残留的星光。

气温在这几天飞快地下降了。

呵气成霜。

冰冻三尺。

记忆里停留着遥远阳光下的晴朗世界。

如果放在郭敬明此前的作品里,这一段环境描写肯定属于一个自然段,他乐于展现自己的长句制造能力。但现在,他追求一种节奏感,将“呵气成霜”与“冰冻三尺”对仗,这么做是为了将悲伤具象化,悲伤不光体现在感情上,也可以表现在环境里。这段描写中的晨雾、黄晕、冷蓝色等词语,均表现出一种不明朗的气息,与“遥远阳光下的晴朗世界”形成反差,也预示着整部作品的灰暗的基调。

在作品的结尾部分,郭敬明利用短句、分段、排比的方法刻意制造高潮:

我就是恨不得你去死。

我就是恨不得你代替她去死。

恨不得你去死。

恨不得你代替她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作者连用了十四个“你去死”,重复表达顾森西对易遥的失望,硬生生地烘托悲伤的情绪。如果说一部成熟的作品是给读者造成余音绕梁的回旋效果,那郭敬明就是把所有回声一遍遍地叠加,反复且生硬地撞击读者心灵。

在这部作品里,郭敬明的另一特点是将情绪和身体融合在一起,为悲伤寻找了坚硬的承载物。也就是说,每当悲伤的情绪来临时,身体率先做出反应,我们可以称其为“身体性情感体验”,例如:

他看着她安静地擦拭着自己的不锈钢饭盒,胸腔中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像是突然投进了一颗石头,滚向了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然后黑暗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声响。

这段文字出现在第一章,齐铭看着易遥用冰冷的水洗饭盒,观察到“她的小指上还有一个红色的冻疮,裂着一个小口”,不由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这还算不上悲伤的范畴,但读者心里却似乎被石头撞击了一下,产生了微弱的回响,作者用身体经验具象地表达情感轻微的波动。

当易遥指出母亲是暗娼时,林凤华的脆弱与愤怒,被具象为“心上像插着把刀。黑暗里有人握着刀柄,在心脏里深深浅浅地捅着。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一般作家只会写到“心上像插着一把刀”,但郭敬明用“深深浅浅地捅着”,将一个母亲被女儿指责时内心的崩溃,写得具体形象。

小说里,易遥的身体性情感体验是最丰富的:

只是现在,在死之前,还要背上和母亲一样的名声。这一点,在易遥心理的压抑,就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重重地压在心脏上,几乎都跳动不了了。

血液无法流回心脏。

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落不到地面上脚踏实地。所有的关节都被人拴上了银亮的丝线,像个木偶一样地被人拉扯着关节,僵尸般地开阖,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像是被人按下了启动眼泪的开关,于是就停不下来。如同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泪的形式流淌干净。

郭敬明清楚地知道这种身体和情绪的表达关系,他有一段写到:

人的身体感觉总是在精神感觉到来很久之后,才会姗姗来迟。

就像是光线和声音的关系。一定是早早地看见了天边突然而来的闪光,然后连接了几秒的寂静后,才有轰然巨响的雷声突然在耳孔里爆炸开来。

同样的道理,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的感觉来得迅速。而且剧烈。

一定是已经深深地刺痛了心,然后才会有泪水涌出来哽咽了喉。

这段文字在无形中把精神感觉又加深了一层,比身体的体验还要强烈。如果说过去郭敬明不停地在散文里直抒自己的悲伤,那《悲伤逆流成河》里,他选择了以身体疼痛的方式将悲伤隐喻出来。

有人说:“从身体的被藏匿,被遮蔽,甚至被消灭,到被重新注意到,被唤醒,被尊重,中国当代文学史走了很长的路,有弯路,也有岔路。不过,只要文学存在一日,与身体纠缠的这条路就得一直走下去。”不同于“70后”作家的身体写作:男作家笔下的身体,是对政治反抗的道具,女作家笔下的身体是欲望、快感的载体。而郭敬明代表的“80后”作家,不再只注重身体的生理特征,而将身体变成青少年敏感情绪的载体,变成对生命独特体悟的外向表现,也变成这一代人具有的特殊审美趣味。

《悲伤逆流成河》其实涉及了一个具有性意味的题材:少女堕胎,易遥因为缺乏家庭温暖而跟不良少年滥交导致怀孕,背着母亲自行堕胎。这个题材如若放到“70后”作家笔下,大概免不了对快感的放纵和对器官的观赏性呈现。而在郭敬明的作品里,是这么表现的:

像是有一只钢铁的尖爪伸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抓着五脏六腑一起活生生地往身体外面扯,那种像要把头皮撕开来的剧痛在身体里来回爆炸着。

一阵接一阵永远没有尽头的剧痛。

像来回的海浪一样反复冲向更高的岩石。

开始只是滴滴答答地流出血水来,而后就听见大块大块掉落进便盆里血肉模糊的声音。

易遥咧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作者在这段堕胎的描写里,着重表现的是剧痛感,像是拉扯五脏六腑的钢爪,像是体内的爆炸,像海浪拍打着岩石,这种剧痛感的渲染,是为了应和悲伤的主题,是表现一个十六岁少女的孤独的承受力:因孤独而导致的放纵,在人生最艰难时刻的独自承受,这些描写只是将身体感受限定在此时此地的具体之中,与想象而及的性没有关系。

造作的“大腔圣调”

曹文轩为《幻城》作序,在序言里他毫不吝啬地称赞了郭敬明的文学才华。他从作品中的人名说起,“樱空释、梨落、星旧、泫榻、岚裳、蝶澈、潮涯、迟墨、片风、皇柝、渊祭、剪瞳、离镜……不要小看这些名字。一篇作品中的一字一句,其实都可闪现这篇作品的风采。一篇作品写到什么分上或者说处在什么格上,光看里头几个人名就能有一个判断。说起来,这可能有点玄虚,然而,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却是被反复证明了的事实。事情就是这样的奇妙,东西的好坏,格调的雅俗,有无特别的艺术用心,竟然会反映在一篇作品的所有方面……这些富有意境的字以及这些字的出其不意的组合,其背后是一个人的才情、天趣、知识、智性与创造力。而当这些名字成为整篇作品的有机部分和谐如汤汤大水滚滚向前时,就更能体现出一个书写者的能耐”。

郭敬明在创作小说的伊始,就注重了人物的命名。2000年创作的小说《崇明春天》第一句话就解释了主人公的名字:“我叫崇明,我出生在上海的崇明,所以很多人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的时候都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很有意思”,“我叫春天,每个人都说这是个好名字。我出生的那天正是立春,并且北京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漫天黄沙,而且阳光明媚得一塌糊涂。所以我父母在亲了我一口之后就决定叫我春天。”整篇小说就围绕着崇明岛和春天两个意象展开,描绘了被迫返乡的男孩和春天般明媚的女孩感情纠葛。正因为开篇就提到了人物名字的含义,在叙述中,郭敬明反复插入崇明、春天的意象,例如:“这个春天里,我实在是个碌碌无为的人”,“崇明也许真的就应该待在崇明,过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生活”。再如“你叫什么名字呀?崇明。那你是哪儿的人啊?崇明。我知道你叫崇明,我是问你是哪儿的人。崇明”。这些插入有刻意之嫌。同时,为了突出人物的名字,郭敬明在作品里较少使用第二人称代词,在一句话里出现两次人名,如:“春天看着我不说话,过了很久,春天说你这算什么,彻底地告别吗?”

如果说在处女作《爱与痛的边缘》里,命名还有重复的地方,例如“崇明”在《崇明春天》、《消失的天堂时光》出现了两次。在《幻城》里,郭敬明给人物精心起了独一无二的名字,主人公名叫卡索与樱空释,整部作品就是围绕着两人的兄弟情和前世的宿命展开。前世卡索是炼泅石上捆绑着的人,樱空释是停在他肩上的霰雪鸟,为了给卡索自由,而向巨石俯冲,撞死在炼泅石上,鲜血在黑色的岩石上绽放,如同鲜艳的火焰般的红莲,而捆绑那人的链条也被撞开。《幻城》的发展都是基于前世宿命展开,因此卡索的名字也就别有意味,代表着被链条囚禁在石头上的人,樱空释既有释放、追求自由之意,也有鲜血绽放,如樱花坠落的画面感。

在《幻城》里,郭敬明也第一次全面展现了自己语言的天赋,曹文轩评价:“在语言网络,他居然将自己当成了幻雪帝国的年轻之王。词语的千军万马,无边无际地簇拥在他的麾下。他将调动他的词语大军当成了写作的最大快意。他更多的时候是喜欢词语大军的漫山遍野,看到洪流般的气势……阅读《幻城》,感觉到的是作者对把握语言的自信。滔滔不绝,左右逢源,无论在描物状态方面还是在剖析灵魂方面抑或是哲理性的解说方面,都无搜索语言的捉襟见肘。意象新颖,对对话有古典话剧之对白一样的讲究,长短句相得益彰。”

曹文轩的评价里,婉转地指出了郭敬明的问题——展现语言成了写作的最大动力,至于写作承载的社会意义、个人心灵的重建,对生活的捕捉和品味,对思绪的梳理和对认识的深化,在郭敬明的作品里并不占主导地位。郭敬明《幻城》里面的语言首先具有一种画面感,这得益于艺术电影和日本动漫的影响,他用笔触代替摄影机,向读者生动描摹了一副奇幻世界的图卷,如:“我总是看见他每天坐在屋顶上面。眼睛里落满星光,他的脸上有寒风刻下的深深的轮廓,眉毛斜飞人鬓。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吹动他及他如雪般的幻术长袍,他的头发在风中展开如光滑的丝缎。”这是一段纸上电影,先是一个全景,再特写眼睛,镜头逐渐拉远,到脸、头发,全身,这个画面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充满了动态,将人在风中的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如:“当我离开刃雪城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无数的画面:我看到我的哥哥站在积雪的中央俯下身子对我微笑;我看到飞鸟的阴影落到他的眼睛里面如同弥散的夜色,他眼中的一场一场声势浩大的幻灭;我看到迟墨站在城门口守候我归来的目光闪烁如同星辰,他衣服上的花魂色彩流转;我看到我的小哥哥坐在最高的城墙上弹着琴等我回家,风吹动他的头发朝正北方飞舞,他的幻术袍永远干净而飘逸;我看到我星目剑眉的哥哥被钉在墙壁上,他的眼泪掉下来浸润了我的脸也浸润了他的蓝色的幻术袍,大朵大朵的水渍在长袍上绽放开来如同莲花……”连用五个“我看到”,镜头在几个兄弟的境遇间切换,文字华丽却又带着离别的悲伤,他的文字有一种特殊的张力,连用排比句和形容词使得感情既扑面而来,但短句又使得语义悠扬婉转。

《幻城》的语言虽然谈不上“用了莎士比亚的大腔圣调”,但的确有一种戏剧的郑重腔调,例如:王,请您坚强地活下去,皇柝要我对您说,也是我想对您说的话,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等着与您重逢,您的身上,有他们全部的记忆。《幻城》里通篇都是这样的对话,省略引号,是经过了作者加工的一种看似对话的叙述,它不以交流为目的,而是以抒发感情为目的,有时带有独白的性质。这种加工使得作品带有了一种浓郁的文艺腔、舞台腔,但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对话,是适应舞台表演的需要,虽然经过了剧作家的夸张变形,但每个人物语言的背后都有切切实实属于这个人的实感经验。而《幻城》里的对话,将实感经验抽离,又落在文字上,则有一种凭空编造的虚假感。

取消了残酷的宿命

在《幻城》的序言里,曹文轩还指出:“中国文学的可检讨之处,就正在于若干年来停滞于摹写,而无法将文字引入虚构。”他认为,“中国小说既未能接通‘红楼’之血脉,也未能将‘西游’之精神承接下来。摹写是浮皮潦草的,而虚构之能力基本衰竭。结果使中国小说既十年如一日地平庸,赖在地上打滚,少有飞翔的快意与美感”。曹文轩尖锐地指出了现实主义传统给中国文学发展造成的阻碍,同时,将《幻城》称为“大幻想”的作品,“它的场景与故事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作品的构思,更像是一种天马行空的遨游”,这使得“我们不仅拥有了一个驳杂纷呈的现实世界,我们还拥有了一个用心灵创造出来的五光十色的天上世界”。

曹文轩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不会想到,几年后由于网络文学的发展,幻想小说竟然成为了一种主流文学类型,还衍生出穿越、架空、异界、奇幻、东方、仙侠不同的子类型。《幻城》虽然是幻想小说,但它的底色却是中国的,小说的核心主题是:人在宿命安排下的无力。

随着西汉末年佛教的传入和影响扩大,作为佛教核心的轮回,渐渐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认识。在传播的过程中,轮回也开始脱离原始意义上的天、人、阿修罗、地狱、恶鬼、畜生的六道概念,并从佛教的逻辑序列里解脱出来,越来越成为一种通俗意义上的宿命认知,在轮回的系统里,也差不多只涉及前世。每一个作品对轮回的处理都不同,笼统说,每个人前世所造的种种善恶业,会影响今世一切的命与运。这些认知在传统小说中多有反映,尤其是在明清小说中。对轮回关注的一个较为典型的例子,是莫言的《生死疲劳》。而郭敬明,也在《幻城》中使用了经过变形的轮回。

《幻城》里套了两重轮回,先是卡索与樱空释兄弟流落凡间,哥哥为了保护弟弟第一次动手杀人,再是弟弟为了成全哥哥对自由的向往,而用卑鄙的手段夺取皇位,最终死在哥哥的剑下,通过梦境,卡索到达第一重轮回,前世他是因为触犯禁忌而被囚禁在炼泅石上的巫师,而樱空释是为了使他获取自由一头撞死的霰雪鸟。在链条被撞开以后,“那个人微笑着跌落悬崖,波涛一瞬间就将他吞没了”。第二重轮回,卡索为了帮助弟弟重生,闯入幻雪神山,求助于统治者渊祭赐予有复生作用的隐莲。闯过了无数关卡,卡索终于得到了隐莲,却被告知无法立刻复活记忆。这是渊祭留下的一个伏笔,她利用这点,使得卡索两个重生的爱人颠倒了身份,拥有了卡索错位的情感,也使得转世的罹天烬成为卡索强有力的敌人,最终在杀死哥哥的一刻恢复了樱空释的记忆。

如果说轮回是《幻城》的规则,那这规则的归结点则是宿命。在小说结尾,作者借剪瞳之口道出:“我终于知道了命运的无常和残忍,如同一个霸道的人注定要让世间所有的人尝尽命运轨迹中的无奈和可笑,那些充满嘲讽和黑暗的时光的裂缝。”尽管每个人都在追求法力的强大,借以抵抗命运的安排,但几番轮回下来,这种努力都是徒劳的,虽然小说大部分都是在写卡索和护法勇闯幻雪神山,以求拿到隐莲,但结尾借命运之口就全盘翻转,这虽然是作者不成熟的表现,也可以看出作者从一开始就和宿命一起玩弄了一个游戏:宿命是一切悲剧的源泉,在宿命面前任何抵抗都苍白无力。“红莲即将绽放,双星终会汇聚,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请您耐心等待……”这句话作为咒语在全文出现了四次,“终会”、“已经”、“耐心”这几个词语都显示出命运的强有力的操控感,一切如渊祭所言。一切只不过是她安排的一场游戏,在他们拿到隐莲的那一刻,游戏并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这个宿命感不过是一个游戏设置,经不起推敲。宿命应该是更残酷的东西,但郭敬明忽视了这残酷,设置了一个有形的人物渊祭,一切只是渊祭的操纵而已。这样处理,一是表明作者对宿命的残酷并不是真的有所体察,不过是借着宿命的壳说一个故事,二是在作品里表现出一种很古怪的游戏心态,取消了生命的庄重和严肃。

把故事的内核设定为宿命,延续了郭敬明把外在表现形式归于内因的一贯做法,他在散文里就不停地把自己生活中的矛盾表现归于双子星座的天生气质。但同时,宿命营造出一种巨大的悲剧感,人永远无法战胜命运之无力,反而提供给读者一种宣泄的快感,康德说:“自然界强力的不可抵抗性使我们认识到我们作为自然的存在物来看在物理上是无力的,但却同时也揭示了一种能力,能把我们评判为独立于自然界的,并揭示了一种胜过自然界的优越性……人类在这里,哪怕这人不得不屈服于那种强制力,仍然没有在我们的人格中被贬低。”在悲剧氛围里,郭敬明擅长的抒情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幻城》虽然是一本幻想小说,但更是一本青春小说,因为在冰雪世界,冰族火族之争里,郭敬明加入了大量的抒情,亲情、爱情、友情都是他歌颂的对象,这种抒情有时会打乱作品的节奏感,是在情节线以内的突然穿插,并且多有重复。

对游戏与影视的模仿

《幻城》的情节设定采用了一种游戏模式,第一章《幻城》是整个游戏的引子,介绍游戏背景,这是一个富有冲突性的背景,雪国两位王子从相依为命到争夺王位,直到卡索杀掉樱空释,进入轮回看到真相。第二章雪国,是游戏的主场景,在介绍了相关人物、任务要求、关卡设定后,卡索作为主人公带领随从一起进入虚构的幻雪神山。主人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通过战胜每一关的敌人而获取法力,以增强自己的战斗力。这是电子游戏的一贯玩法,就是对能量的补充,作者设置了严格的规定“不能传授只能继承”,所以主人公无法通过自身修炼而获取法力,只能通过打败敌人吸收对方的能量。经历了几个关卡,最后卡索率领众人进入终极关卡,见到了大BOSS渊祭,目标是夺取宝物隐莲。在得到隐莲后,小说仓促地进入尾声。

2014年7月,《幻城online》宣布由百度公司代理,即将上线。游戏围绕最后一次圣战,对剧情延伸,卡索和罹天尽相继陨落,刃雪城周边冰雪融化,坠入凡世。渊祭不甘寂寞,将卡索复活,但卡索人虽在世,心魂已灭,所以他用幻术了解自己的生命,当渊祭第十三次复活卡索以后,给予了他无尽的生命,剥脱了他自杀的权利,卡索成为了永恒的幻神,他被囚禁在这孤寂的时空中,无奈间选择了引入凡世。渊祭做完这一切,将深渊恶魔召唤到凡世来进攻人类,人类面临窘迫的境地。在这种境况下新的英雄出现,建立了各种职业工会。最后一次圣战以后,冰火两族的幻术流传,职业工会大肆培养灵觉者。冰族和人类联盟开始对抗火族、深渊恶魔和凡世的恶势力,但真正能够解救他们的是拥有无边法力的幻神卡索,如何唤醒卡索,人们在不断的为之奋斗。

从这段对《幻城Online》的背景介绍来看,游戏是小说结尾的延续,由于是大型在线游戏,它设置了人类、冰族、神裔三个种族,和英雄殿、铸剑之基、烬莲池、黎草阁、幻星宫、月神宫等多个背景,每个背景里有相对应的职业:骑士、剑士、火巫、巫医、占星师、月隐,每个职业有其定位、武器、属性跟攻击类型。除了围绕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讲述了各类灵觉者联合拯救卡索的故事以外,游戏对小说中的世界构架及力量来源也有着更为详细描述和展示。

出版于2003年《幻城》的闯关模式是一种角色扮演游戏,读者扮演了卡索这个单一角色,在虚拟的世界中,通过游戏指定的规则,依靠攻击动作,达成目标,游戏的视角一直集中在主人公身上。而出版于2010年的《爵迹》,更像是一个大型互动网络游戏,可选择扮演的人物众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法力,有时协同作战,为了打败一个共同的敌人,有时彼此交战,为了获得对方身上的魂力。在每个角色身上,除了自身的特质以外,作者还给他们配备了装备——魂器和坐骑——魂兽。由于扮演角色的不同,叙述角度也就各不相同,作者如上帝般在人物之间自由切换,有时是限知视角,有时是全知视角,这取决于作者的叙述方便,而非对文学性的追求。

由于是人物模式,郭敬明在创作伊始就对人物有了精心的设定,除了绘制他们专有漫画形象以外,每个人从生日、血型、星座、身高这些基本人的属性以外,还设计了神的属性。小说中人物众多,可扮演的角色就有二十四种,以核心人物银尘为例:

银尘(七度王爵)上代(天之使徒)

年龄:24

魂兽:雪刺(无限魂兽)

魂兽形态:蝎子

生日:8月26日

星座:处女座

血型:A型

使徒:麒零

魂器:湮灭、细长刺剑、护心镜、云决、女神的裙摆(碎片)、定身骨刺、聚魂玉、黄金源泉等

天赋:无限魂兽魂器同调以及被封印的一度天赋四象极限

在文学创作中,作家多是先有了人物的大概轮廓,然后通过情节的发展,使得人物的性格在事件中不断鲜明。但通过这两个人物档案可以看出,郭敬明的《爵迹》里,是先有人物,再虚构事件,而在人物设定初期,就给他们发明了一套游戏运行法则,也就是档案里出现的那些陌生的专有名词,诸如奥汀大陆、王爵、使徒、魂兽、爵印、赐印、心脏、预言之源、白银祭司等等,各有专门解释。了解了这些专有名词以后,我们才能粗略看懂整个小说的架构。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志向宏大的设定,已经无法由作者一人完成,像游戏一样需要团队的开发和协作。在推出《爵迹》的同时,郭敬明旗下公司的作者张喵喵、消失宾尼就推出了本书设定集《爵迹·燃魂书》,全面解读《临界·爵迹》神秘大陆,世界观、史实背景、战斗力分析、角色性格、伏笔解析、悬念提示。脱离开这些,一个读者在初次接触到《爵迹》都会难以进入情境,因为他的虚拟世界架构太宏大,世界里的规则和人物的生存法则相互交织在一起。

如果说《幻城》是闯关模式,还是一种二维影像写作,那《爵迹》的3D效果则体现在地图模式。《爵迹1》一共十三章,每章又分若干小节,但小节并非以情节作为切分点,而是以地点切分。如11章,就分为西之亚斯蓝帝国·天格、西之亚斯蓝帝国·雷恩海域、西之亚斯蓝帝国·帝都格兰尔特、西之亚斯蓝帝国·尤图尔遗迹等多个地点。在《爵迹·燃魂书》还有《爵迹》限量版里,都附赠了一张地图,读者在阅读中脑海会浮现出地图,就像游戏者打游戏时回到主地图再跳到下一个地点一样。作者人为地切断了情节,一是为了将地图模式突出,二是不同的打斗作为情节的推动力,是难以支撑整部作品的,他必须不断跳跃,在不同的地点安排不同的打斗,而打斗和不同地域宏阔的场景想象一起,营造着“震撼感官的文字视觉”。

但《爵迹》并非给普通读者看的文学作品,它设定了阅读的门槛:一是对网络游戏有一定了解的人,并且有即时性的文字、视觉转化能力。因为在《爵迹》里,动作、对话、形象扑面而来,它无需读者思考,只需读者跟着前进,这种不加留白的书写方式,是商业大片、动漫的画面呈现模式,它只需读者(观众)具有画面捕捉能力。

郜元宝在《灵魂的玩法》一文中,一字一句地批评郭敬明文学基本功不过关,犯得都是低级错误。但在这本书中,郭敬明并非以文学的标准在要求自己,他更想把作品当做一个游戏、电影的脚本,如何将文字、影视、游戏、动漫打通,才是他关心的。清楚这点以后,再看这段开头:

金斯走进驿站大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窗外的夕阳把坐落在福泽镇镇口的这家驿站笼罩在一片温暖而迷人的橙色光芒里。从驿站门口望出去,是一条灰白色岩石铺就的笔直小道,道路看起来年代久远,已经在风雨和岁月里被抚摩出了细致而光滑的石面来。时不时地有行人背着各种形状大小的行囊在夕阳下行走,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偶尔也有马车运送着福泽镇特产的香料和手工缝制的皮革离开这个小镇。一直以来,福泽镇出产的这种以枫槐木的根须做成的香料就凭借着物美价廉的优势,在南方靠海的港口卖得特别好。

道路两边之前是厚实的茸茸绿草,而眼下已经到了初冬时节,草坪已经枯黄一片,风卷起枯草碎屑,扬在空气里,阳光照耀其上,像金色的沙尘般飘浮着。

整个福泽看起来就像是一座被黄金粉末粉刷之后的温馨小镇,充满着蜂蜜浆果酒和水果热茶的香味。

但金斯并不关心门外的风景,他眼里此刻只有坐在驿站大堂里的人。

同样也在打量着驿站内的客人的,还有此刻正穿梭在桌子和桌子之间端茶送水的麒零。

这是一个标准的分镜头:

1.全景室外远处时钟显示下午,金斯走进驿站

2.全景室外驿站被笼罩在阳光下

3.中景室内驿站门口的石路

4.全景室外石路上人来人往

5.近景室外马车上福泽镇的特产

6.全景室外道路两旁的草坪

7.全景室外福泽镇风貌

8.特写室内金斯的眼睛

9.全景室内驿站里穿梭的人群

10.近景室内麒零同样注视着人群

镜头带有着美国西部片的色彩,是一个偏僻小镇的客栈,陌生者的闯入,与小镇居民的警觉。郭敬明创作的意图最初就非在文学史上成为经典,而是为了有一天改编成影视时更加方便。

第二个门槛,是要求读者是郭敬明的粉丝。自《梦里花落知多少》开始,郭敬明创作有一个独特的模式——就是连载小说,它一方面需要考虑读者的反应,根据反应调整情节,不断设置情节点跟情感延宕处,另一方面也需要读者长期的追随阅读。《爵迹》同样连载于《最小说》,郭敬明的连载是杂志的重头戏,相配备的有随笔、漫画、人物谱系介绍、旗下作者书评,这些都是辅助阅读的工具。如果没有这些工具,初次接触《爵迹》只会觉得它是“消费时代的怪兽”。

唯一让普通读者觉得熟悉的是,主人公麒零是一个类似金庸《鹿鼎记》中韦小宝的人物,对自己的才华不自知,稀里糊涂卷入一场混战,被人发觉,在机缘巧合和别人的帮助下,逐渐成长为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无论行为还是语言,他都带着一丝搞笑的气息。

如:

“你要干吗……”麒零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你不是说要睡觉吗?你别过来了……我警告你啊。”

“我……”麒零憋得满脸通红,胸膛里心脏莫名其妙跳得飞快,最后还是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声,“我喜欢女孩子的!”

麒零面红耳赤,咬着嘴唇,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一般,两眼一闭,“我真的喜欢女孩子的!你别逼我了!”

这段描写是银尘想要告诉麒零身上魂印的位置所在,但麒零却认为遭到了调戏,做出一连串过激的反应。作者在创作时,有意加入了腐女喜欢的男男情节,如“‘我们爵印所在的地方是尾椎的最后一节位置,不是屁股。’一直闭着眼睛的银尘,慢慢从树根处找麒零走过来,他用冷冷的眼神看了看麒零,说,‘既然你把衣服都脱了,那正好……’说完,他慢慢地解开领口那个白银铸成的精致领扣,脱下自己的长袍。”这一段描写,在文学处理中通常点到即止,但作者可以突出了“屁股”、“脱衣服”等情节来取悦女性读者,从而也降低了作品的格调。

如以文学标准判断,《爵迹》的问题极大,除了郜元宝所提的词语搭配错误,在叙述上也随心所欲,作者甚至突然跳出来以调侃的口吻说话,像社交媒体上那样随意。如:银尘轻轻地翻了一个白眼,一脸不屑(他翻白眼的动作幅度很小,所以看起来还是那副酷酷的样子,麒零心里想,无时无刻不在注意自己的形象,累不累啊你)。此时的麒零犹如作者附身,肆意打断叙事进程,仅仅是为了对所创作的角色发表意见。还有对话语言的粗糙,将《幻城》里华丽的文艺腔去除得一干二净,如“……然后回过头,用轻蔑和不屑的眼神望着麒零,那表情就是‘你知道大爷我是男还是女了么’,麒零揉着喉咙,小声嘀咕说:‘你大爷的,怎么和人一样,还会比中指?!’”这段描写和对话,已经到了粗俗的地步,它和序章结尾处“多年以后,艾欧斯每次回忆起这个场景,都觉得像极了一个阴暗的预言,一个漆黑的,灵犀一照”。这种粗俗而故作文艺腔的叙述一起,组成了一个文学上的生猛怪兽。它最大的魔力也是最大的弱点就是分裂,作者一面不肯丢弃过去的文艺抒情气质,一面以低俗口语入文,故作幽默,非但不能达到“激越窒息的情感体验”,更配不上作者所言的“这是对我的小说技巧的挑战,也是我十年来的一次正名,《临界·爵迹》是我十年里最好的故事”,只是一种算不上出色的影像化拼装。

陪伴模式的开启

2003年,郭敬明推出了自己第二部长篇《梦里花落知多少》。此书一改《幻城》的奇幻风格,以北京、上海为背景,讲述了几个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的爱情故事,情节一波三折,语言风趣幽默。在成长的过程中,友情、爱情都在经历着蜕变,原本坚固的情谊也不断经受着考验。这让人和2007年开始连载的《小时代》系列联系起来。

两者的共同点在于:都是讲述了一群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在社会上经历的蜕变,故事发生设置在大都市,主人公之间组成了一个紧密联系的小团体,这个团体的构成是以女性为主体。《梦里花落知多少》的团体组成是:林岚、闻婧、微微、火柴,《小时代》的团体组成是:林萧、顾里、南湘、唐宛如。在四个女主角身边还围绕着一些家世良好的男性,无怨无悔地守护着女主角们。故事发生的时间点刚好是人在学校与社会的交界处,大学毕业前夕的意气风发跟步入职场后的残酷打击,刚好能形成鲜明对比,引起读者的共鸣。《小时代》延续了《梦里花落知多少》里郭敬明的构想:“其实自己以前有个很可笑的梦。就是我想把《梦里花落知多少》一直连载下去,当连载了很久之后,连载了很久很久之后,当初那些看《梦里花落知多少》的孩子都长大了,《梦里花落知多少》里的那些人也已经老去了,像是经过了双重的人生。没有尽头。”这个思路正式开启了郭敬明小说写作的陪伴模式,但其实在他创作伊始,行文就有着陪伴模式的影子。这在我们前文分析校园小说时已经可以看出来。等到《小时代》,郭敬明明确承认仿效美剧模式:每年推出一本,计划创作五年,如果读者反馈好还可以延长创作时间。郭敬明从一开始就彰显了创作的“野心”:“今天的这个时代与我的前辈撰写的一个个时代有着本质的不同,它是属于我们的时代,它更需要有人来记录。运作这样一个大的话题,在开始时我也有些没把握,但我想用五年,五年的时间为属于我们自己的时代留一个烙印。”虽然在五年的时间里,《小时代》只推出了三本就草草收场,但是作为一个系列书,小时代陪伴了一代年轻人成长。五年的时间跨度,对年轻读者来说,刚好需要跨过一个重要的时间坎,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或是从大学到社会,每当迈过这个门槛时,必然要经历一次从身体到心灵的蜕变,而这正符合《小时代》里的时间设定,于是他们很容易将《小时代》看作一本陪伴读物,觉得在和书里的主人公一起成长。

郭敬明的作品里充满抒情和口语,因而作品的代入感强烈,而代入,正是陪伴模式的秘密之一。如《梦里花落知多少》开篇:

闻婧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床上睡得格外欢畅,左翻右跳地穷伸懒腰,觉得我的床就是全世界。其实我的床也的确很大。我只有两个爱好,看电影和睡觉,如果有人在我累得要死的时候还不让我睡觉那还不如一刀砍死我,那样我一定心存感激。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把床弄得往死里舒服,我曾经告诉我妈我哪天嫁人了我也得把这床给背过去。

所以闻婧的电话让我觉得特郁闷。在被她电话打碎的那个梦境里面我拿着个小洗脸盆站在空旷的大地上,天上像下雨一样哗啦啦往下直掉钱,我正在下面接钱接得不亦乐乎。所以感觉上如同闻婧阻了我财路一样。

我接起电话对她说,你丫个祸害,又阻止我挣钱。

这段描写,是“我”作为叙述主体,讲述一段经历,但充满了口语化的表达。“欢畅”、“一刀砍死我”、“往死里舒服”、“特郁闷”、“你丫个”等,虽然不符合语法规则,却充满生活气息,这对在学校接受以逻辑性、公式化、知识性为特征的现代教育的学生们是一种阅读诱惑。中学生正夹在学校教育与家庭生活之间,他们一边扮演着好学生一边扮演着好孩子,而校园生活和家庭生活也各占据了他们一半时间。可是大学生,由于经过了初等、中等教育的洗礼,迈入高等教育阶段,已经对现代教育有了适应能力,并且知道学习就是用来克服现实的问题,脱离所处的困境,这套生活化的表达方式对他们不光不起作用,反而是他们要反抗的内容。于是很多大学生会反过来挖苦郭敬明的创作,并将逻辑不通的地方在网上一一指出。郭敬明的作品里,也提供了想象空间给读者,他对于大学场景、职场氛围的描绘是满足了中学生对于更高层次生活的想象,比如同时修双学位,参加各种社团,看顶级财经杂志,进入一流的时尚集团,在高级商场一掷千金消费,上流阶层的舞会,这些对于中学生是充满魅惑的,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气泡。而对大学生来讲,他们已经知道了这种生活的虚假性。

陪伴模式的设定,有其有效性和风险性。在一段时间内,郭敬明的作品作为中学生课余读物的第一选择,吸引了一批忠实读者,陪伴使得他们全身心投入在郭敬明的文字王国里,不光阅读他的作品,还要购买精装版书,支持郭敬明公司旗下其他作者作品。这个陪伴也从文字扩展到实体,精装书、杂志、笔记本、电影,游戏等等。而读者在郭敬明的作品陪伴下,也完整地度过了几年的时光,文学作品再度成为他们情感的寄托,文字再度给他们勾勒对于未来生活的想象。但是,当他们正式进入大学,走入社会,很快发现到这套东西的虚幻性,现实世界根本不如小说般精彩,充满了日复一日的琐屑与平庸,他们很快感觉到失望,情绪激烈者回过头来推倒他们的青春偶像,情绪平缓者只能通过电影作品,来找回当时阅读的感觉。

初高中生为什么会对郭敬明的作品持续关注?源于郭敬明作品里运用的一种限定代码和想象模式。英国的社会学家巴兹尔·伯恩斯坦把语言二分为限定代码与精密代码,所谓限定代码主要是用在关系亲近的人之间,用字遣词上多有省略;所谓的精密代码是符合逻辑、文法,更加完备的正式词语。不妨借用这个观点,郭敬明在《梦里花落知多少》、《小时代》里使用的是一种限定代码,他运用了一种口语化的表达方式,满篇浮动的都是“我操”、“你丫”、“她丫”、“甭”、“倍儿”这种仿制的北京方言,这种语言首先与老舍、邓友梅、王朔幽默、大气的京味相距甚远,只是摘得了一些词汇的皮毛。但这种大量出现的京味口语,已经让非北京的年轻读者觉得有趣和亲近,因为这些词语既有地方特征,又有生活气息,对传统语文教育里的精密书面语是一种反叛。根据之前的分析,郭敬明的行文特点是把作品里的缝隙填满,既给人扑面而来的气势,又把思考的空间压缩,他用对话,用抒情,用各种叙述技巧,把作品留白的地方统统占据。这种占据往往不符合逻辑、文法,而是随心所欲。这种模式更适合在亲密的人之间展开,或者更明确些,在偶像和他的粉丝之间展开,很难说是一种经得起推敲的写作和阅读方式。

郭敬明写作的陪伴模式,已经深刻影响到了他的创作,这个影响一是会故意设置情节点,埋藏伏笔,以吸引读者的持续关注度。二是根据读者的反应来调整情节的设置。郭敬明曾表示:“写《梦里花落知多少》的结局一直是我最头疼的事情。本来想好的情节是顾小北死了,林岚和陆叙在一起。可是被很多人猜到了,不得已改结局。可是改了之后,连自己读着都觉得太伤感。”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作为一个写作者,缺乏一个宏观上的把握,也缺乏在行文中做出相应调整的能力,完全是以与读者预期相悖为出发点。写作本应是自己与自己展开的竞赛,而对于郭敬明,倒像是与读者之间的游戏,如何使得情节更出人意料,如何使得人物形象更鲜明,哪怕是以性格极端作为代价,是他首要考虑的。文学创作几乎是一个人的战争,但从商业模式介入以来,这个“战争”的方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郭敬明身上,这个转变表现得极为明显。作者是根据读者的反应随时作出调整,通过网络论坛、微博等多媒体互动平台,郭敬明及时得到读者的反馈,以更加刺激的情节吸引读者注意,但这种吸引眼球的方式,却造成了情节的狗血,在《小时代》里,宫洺的家族产业出现危机,需要有一个人顶罪,家族产业因此被转移到周崇光名下,然后安排他假死,逃避法律责任,等风头过去以后,又安排身患胃癌的周崇光改头换面为陆烧再度出现。读者在贴吧、论坛里大呼意想不到,并且进行更加大胆地猜测,有读者在贴吧大胆预测了几个情节点后留言说:“我们亲爱的作者可是伟大的郭小四同学,如果他的剧情能被区区十七岁小女子我猜偷(透)的话那他还混什么啊……呵呵。”这简直是作者跟读者之间的一场低端博弈,一方在努力猜测情节走向,另一方在努力翻转以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这使得整部《小时代》情节充满了无数的不合理。

对资本的认同与掩饰

文学作品创造的世界本该是逻辑自洽的,郭敬明为了陪伴模式,把他创造的世界变为一个开放而混乱的空间,这恐怕是郭敬明对一代人的阅读生活造成的最大的影响。一是读者会根据作者在作品里留下的蛛丝马迹,进行大胆猜测,如有人猜测《小时代3》的情节:“唐宛如是顾延盛先生和林衣兰女士亲生女儿的身世被公布。顾里在压力之下,激动中失手误杀唐宛如。”“顾里被捕。顾准为侵占顾里的财产向检方提供不利于顾里的信息,导致顾里被认为是谋财害命,在诉讼中很被动,被求死刑。南湘可能也参与到顾准的行动中来。”“顾源一直为叶传萍的计划服务。直到有一天他得知自己原是顾里的亲兄弟,于是精神遭到重创,陷入抑郁之中。”我们不能说这些情节空穴来风,因为在每一条下面,读者都附上了猜测的根据,有些是文字里的铺垫和提示,而有些却只是一副插图,如:“《小时代1.5》插图中Neil望向顾源,也可以理解为Neil注意到并努力了解顾源‘身后’的秘密。”而这些猜测的总前提则是基于作者的一贯风格:“四爷爱写悲剧,这个大家都很了解。虽然这次他神神秘秘地掷出一个‘大团圆’的说法,但恐怕大多数朋友们还是相信这妖孽要用一部《小时代》,把上海变成第二座‘无泪之城’。”二是作者根据读者的猜测,调整创作方向,甚至故意通过自媒体平台诱导读者做出错误的判断。比如刚才读者提到的“大团圆”的说法,而实际《小时代3》是以上海居民楼的一场大火将众多人物烧死作为结尾。面对这个结尾,郭敬明在自己博客里作了一番解释:

最后,对于情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每一个读者都会有自己想要的结局,但结局只有一种。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满意。现实的生活,也是充满了悲欢离合,大团圆的结局一般都是在电影里,言情小说里,而我们真实的世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如果这个结局让你心痛,让你难过,让你愤怒,那么就证明,你依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美好的期待,你依然有一颗清澈的心,因为你对美好事物的逝去,会和我一样,感到心碎。那么,这本小说,也就值得了,至少,唤起了这个冷漠世界里更多的人,对友情的珍惜,对青春的留恋。

我有想过无数种结局,我也不知道现在这个结局是不是最多人想要的结局,我也不知道这个结局是不是最好,但是,它是我辗转反侧,在无数个不眠之夜过去后,最后的选择。

郭敬明太过重视自己精心设定好的结局以及出乎意料的效果,于是恳请读者:“请不要破坏别人的阅读乐趣,也请不要剥夺边远城市读者们的阅读快乐,也许你是大城市的人,也许你家里有人在渠道或者批发行业工作,你能够比别人早几天看到书,但是,希望你们也可以给其他的人,分享这份阅读的喜悦和惊喜。”但我想说的是,对于作品的阅读,并不应该仅仅是给读者惊异和错愕为目的,更重要的是,应和他们对人生隐秘的某些体察,是启发他们对人生的可能性的挖掘,如果只把作品停留在混乱的情节层面,那就永远无法向一个成熟作家迈进。

从《梦里花落知多少》到《小时代》,郭敬明最大的改变是主人公成长模式的设置,前者的林岚是一个家境良好的女作家,而后者的林萧却是一个平民灰姑娘。如果说林岚经历的只是一连串事件的刺激,只有情绪变化,没有成长变化,那么被创作了五年的林萧,倒是有一个鲜明的成长曲线。从外表来看,她从一个穿Zara的大学毕业生,变成一个浑身名牌的时尚主编助理。从内心来看,她的性格并无明显变化:胆小怕事、缺乏主见、依赖别人,但她对于强大的资本社会从隐约抵触到彻底认同,这是在好友顾里和老板宫洺的一次次资本逻辑灌输下完成的。因此《小时代》是一部怪异的成长小说,变化的是对世界的态度,不变的是性格。此前提到过,《小时代》里都是扁平人物,为了剧烈的戏剧冲突,林萧的胆小,顾里的拜金,南湘的犹豫,唐宛如的搞笑是贯穿始终的。与此同时,郭敬明娴熟地运用了一种底层叙事,但这种底层叙事的逻辑不是批判,而是对资本的认同,这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巧妙的置换过程。

这是一个以光速往前发展的城市。

旋转的物欲和蓬勃的生机,把城市变成地下迷宫般错综复杂。

这是一个匕首般锋利的冷漠时代。

在人的心脏挖出一个又一个洞,然后埋进滴答滴答的炸弹。财富两极的迅速分化,活生生把人的灵魂撕成了两半。

我们躺在自己小小的被窝里,我们微茫得几乎什么都不是。”

“物欲”、“匕首般锋利”、“冷漠”、“炸弹”、“两极分化”、“撕成两半”这些好像都是对资本逻辑的严厉批判。但很快,笔锋一转,郭敬明对那些持有资本逻辑的人大唱赞歌:

我们永远都在崇拜着那些闪闪发亮的人。

我们永远觉得他们像是神祇一样的存在。

他们用强大而无可抗拒的魅力和力量征服着世界。

整部《小时代》就是这样一面对资本社会批判,一面对资本逻辑认同,郭敬明的矛盾修辞从词句上升到整部作品。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郭敬明本人对资本逻辑本身是认同的,他娴熟地进行文化产业的运作,出席各种时尚场合,享受粉丝经济带来的巨大利益,正是“那些闪闪发亮的人”。但同时,他又精明地以一种底层叙事来掩饰这种认同,或者说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慢慢暴露这种认同,因为他设置的主人公,跟广大读者一起成长的陪伴对象,必须是一个灰姑娘般的人物,这样才能使得在现实生活里平凡读者产生亲近感和代入感。不难理解,林萧其实是一个傀儡主人公,而真正的主人公,与作者最为贴近的,是资本女王顾里。

郭敬明的魅惑力在于,当读者读到那些对资本逻辑发出批判的语句时,觉得精彩,例如:“我所看到的上海,依然像一只遮天蔽日的黑色章鱼,它趴在这块海边的领土上,覆盖着所有盲目的人,它湿漉漉的黑色触角,触及着这个城市每一个细小的角落。”这段对被资本覆盖的上海的独特比喻,作者是站在一个外来者的角度观察的,他此时站在了一个四川人的角度来看上海,跟广大外地读者一起,摸清了这个城市的运转轨迹。但同时,他又摇身一变成为上海人,歌颂这个城市的发展:“所以陆家嘴依然流光溢彩,物欲纵横。环球金融中心每天耸立在云层里,寂寞地发光发亮,勾魂夺魄。只等着身边那幢‘上海中心’可以早日拔地而起,以接触它孤独求败的寂寞。‘上海中心’围起来的那圈工地上,打桩的声音日复一日地响彻在这个小小的陆家嘴江湾,像是上海生命力异常顽强的心跳声,但听久了,也凭空多出一种苍凉的悲壮感来。”郭敬明能不经意地在外来者、本地人视角间切换,这可能造成一种混乱,例如:

这就是上海,它可以在步行一百二十秒距离这样的弹丸之地内,密集地布下恒隆Ⅰ、恒隆Ⅱ、金鹰广场、中信泰富,以及刚刚封顶的浦西新地标华敏帝豪六座摩天大楼;它也同样可以大笔一挥,在市中心最寸土寸金的位置,开辟出一个全开放式的十四万平方米的人民广场,每天需要二百八十个绿化员工来维持修剪的巨大草坪和绿化带,免费开放给全上海的市民。无论你脚上踩着的是水晶镂空的足以购买女人灵魂的Jimmy Choo高跟鞋,还是绿色的解放牌雨靴,都能够在人民广场的公园中央,找到一张周围停满了鸽子的长椅,坐下来谈个恋爱,或者喝杯酸奶。

这就是上海,它这样微妙的维持着所有人的白日梦,它悬浮着天平,让它维持着一种永不倾斜永远公平的不公平。

这种混乱奇怪地混淆着读者的认同,合上《小时代》,你会发现根本没法建立一个明晰的判断,对上海这座小说中金钱堆砌的城市是爱是恨,对作品中展现的资本逻辑到底是批判还是臣服……当然,这根本不是作者想要在书里表达的东西。当一脸严肃的评论者提出这个问题时,作者会把这些混乱的判断一并丢掉,一脸无辜地断然表示——这部小说讲述的,其实是几个女孩子之间真挚的情谊。对一个享受着经济带来的一切优越,却用底层叙事赚取眼球的写作者来说,这大概本来就是多余的问题,因为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来为自己混乱不堪的世界观烙印上纯洁的标识。

❶肖舜旦:《青春文学的一朵恶之花》,《文学报》,2012年2月9日。

❷❸❹❺(16)郭敬明:《悲伤逆流成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23页;21页;274页;317页;255页。

❻徐坤:《双调夜行船——九十年代女性写作》,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20页。

❼李雪:《爱与恨的痴缠——当代女作家笔下的母女纠葛论析》,黑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

❽❾(10)(11)(12)(13)(14)姜燕:《两种病态人格的心理透视:试析张爱玲与残雪笔下的母亲形象》,《山东师大学报》,1996年2期;17页;330页;28页;37页;43页;141页。

(15)李伟长:《无处安放的身体和灵魂》,《上海文化》,2014年1月号。

(17)曹文轩:《喜悦与安慰》,《幻城》序言,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1页。

(18)(19)(20)(21)(22)(23)郭敬明:《爱与痛的边缘》,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1年版,165页;166页;171页;173页;170页;192页。

(24)(28)(29)(30)曹文轩:《喜悦与安慰》,《幻城》序言,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3页;2页。

(25)(26)(27)(31)郭敬明:《幻城》,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78页;209页。

(32)康德著,邓晓芒译:《判断力批判》,人民出版社,2002年12月版,101页。

(33)幻城ol词条:http://baike.baidu.com/view/14189387.htm?fr=aladdin。

(34)爵迹词条:http://baike.baidu.com/view/ 2119576.htm?fr=aladdin。

(35)《爵迹·燃魂书》内容介绍。

(36)郜元宝:《灵魂的玩法——从郭敬明〈爵迹〉谈起》,《文艺争鸣》,2010年6期。

(37)(39)(40)(41)(42)郭敬明:《爵迹》,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16页;48页;67页;69页;13页。

(38)丛治臣:《消费时代的怪兽》,《文学报》,2011年6月16日。

(43)郭敬明:《爵迹》,创作感言,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44)(46)(48)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244页;1页;244页。

(45)郭敬明推小时代,一年一本接力写五年:http://ent.sina.com.cn/s/m/2008-09-05/13592157920. shtml。

(47)【日】外山滋比古著,吕美女译:《阅读整理学》,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103页。

(49)小时代贴吧:http://tieba.baidu.com/p/ 610693289。

(50)(51)小时代贴吧:http://tieba.baidu.com/p/ 1271208102。

(52)(53)郭敬明博文:http://blog.sina.com.cn/u/ 1188552450。

(54)(55)郭敬明:《小时代1.0》,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5页;87页。

(56)(57)郭敬明:《小时代2.0》,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12页;156页。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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