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与沈从文的爱欲观及其文化蕴含

2015-11-14 12:21周仁政
中国文学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旧梦情爱杰克

周仁政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在人类文化史上,爱欲世界不仅是一个两情相悦的情感世界,也是人类获得内在生命意识及生活方式的源泉。

母系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源头,开启并发展了人类的情爱世界和情感文化。女性是这一文化的主体。其中所造就的既有两性的情爱,更有伦理的母爱。从而赋予其鲜明的自然品质,即它具有着爱的温情、爱的理解和爱的包容。

沈从文的早期创作中有一部引人注目的表现自我情感生活的中篇小说《旧梦》,无论其中的故事真实与否,都可以说,这是一篇典型地反映着沈从文审美意识中的生命情感观和爱欲观的作品,从中可以窥见沈从文笔下母系自然情感文化的诸多内涵。

《旧梦》中写到,困顿生活中的“我”应大哥“杰克”之招从北京来到辽宁锦州,抱着一份投奔新生活的希望,预备“到军队中去做师爷”——给某个军官当文书。来到锦州的“我”寄身在旅店里,为哥哥的好友,“我”到军队去的介绍人周某(“窦尔墩”)邀至家中做客,没想到窦尔墩的夫人——一个上过中学三年级的年青女子早已是“我”的作品的爱好者,对“我”一见倾心(或已暗恋在先)。故事从此展开。

起起伏伏的几次情感波澜,都发生在“我”与窦尔墩夫人之间。初到周家,由于窦尔墩的偶然离开,“我”就被尔墩夫人引进了“闺房”,“这女人,在一种年纪比我还长的态度下告我应当随便一点”,脸上泛着“过分亲密了的笑容”,“体恤我且引导我向她近一点”,“我”第一次陷入了情欲与理智的矛盾:

有一千种的想头我在应用我意识的淫念,却掩藏在一种不自然的笑声中。我看这女人一眼就看到她那全身一丝不挂的裸体。我从那粉香中把一个女人极放荡的幻影也看出了。我变成了一匹老虎,这老虎却在一种用理知织就的网罗中奔。理知的网一奔断我就要吃我面前的人了。

但毕竟初来乍到,不惯于“太随便”的“我”终于望而却步。这并“不是我预先拒绝诱惑,是我在诱惑到心上时却像一个懦弱的人遇到贼一样”。这便是“我”的性格,“我”只有为此而悔恨,为此而悲伤。但也证明了“我所估这女人对我特别好是一点没有错”。

第二次“我”和大哥杰克一起去周家,不一会杰克和窦尔墩便借故离开了,“我”和尔墩夫人又独坐在一起,相对无言,但心底里,眼神中却暗流涌动。尽管“我”已有决心在前:“你欢喜作,我不主动,也不反对;我看看这项荒唐的事是怎么着手!”。这一次“我”仿佛不再胆怯,一会儿就看定了尔墩夫人,想从她脸上找出像她这样一个年青貌美,读过书的女人怎么嫁了窦尔墩这样一个中年官僚的答案。“这成绩是使她脸红”,但“我”也“心就跳”。最后,“我”的懦弱的性格再一次救了“我”——像是执意要守住“二十年的清白”似的,“我”逃了。

“虽说当时有些自得”,回到旅馆又“忍不住伤心”。“事情是成为过去的事情了,未来则正不可知。我为我经过一个顶危险的滩头自喜,又为我这‘不是那样竟是这样’所生的眼前结果生悔。我在我的思想中总存着那同经过事实相反的一个假设,这假设就把我掷到乐少苦多的漩涡去。”第三次“危机”接踵而至——杰克为“我”出逃一事要拉我到尔墩夫人那里去“赔礼”:这好人其实是早有用心在“我”和尔墩夫人之间凑合,并借机说出一番耸人听闻的“爱情学理”:

“……人家既是这样好好的对你,你也就应当体谅别人的意思。大凡所作的事是一件全体赞成的事,这事也就可以作的。……恋爱这一件事……把作一个朋友看待,或者作一个姊妹看待,再加上一点别的亲热进去,各方面又无大害处,这也未尝不是不可行。……我的理想的男女关系就是如此。拘束到一定是自己太太才相好,无怪乎这世界男女的隔膜到这么远。如果是全都可以随便这样相好,至少一个人生到这世界上也多有一点趣吧。”

“……要纯洁的爱情,这不就是么?一定要以为是自己太太才应当爱,又一定要有把握才敢去爱,这个就很可怀疑了。凡是女人好,我以为是都可以说应当爱她,不过为省得太麻烦自己起见,则选到那较有希望的去倾心。其实则癞蛤蟆吃天鹅的野心就是非常可贵的一点真心。到真正说起来,恋爱不超过一切固有的平常的状态,那不算。……”

“把杰克的一切话全记在心里的我,说不出是欢喜是忧愁。为了一种本可以不必期待的事去期待,结果人就只有陷到一种自煎自熬的伤心中去了。心算计,即或能够如杰克所说的去同别人太太随便一阵,这以后,又怎么能随便放下?人若当真是各处全可以随便,要放下也容易吧。可是事实则再过一世纪也恐怕不会到全能如此随便的世界。就算这例外的情形下有人许可我随便一次,究竟这随便是可以不可以接受?”“我”的踌躇难免更深了。

不知不觉中又随杰克来到了窦尔墩家。尔墩夫人拿出一叠结婚前的照片让“我”和杰克欣赏。慢慢地“两种眼光搅在一起时心上的影响”,就使两人“心全不在这上面”了。若没有杰克和窦尔墩在,“我们将作出些什么事,真是不敢说的!”——“我打算,只要一个同样的机会,我就会做出一点不凡的事了。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赴汤蹈火也愿。我再不能尽我自己自私自利顾到未来的生活了!我不要过去,也不要未来,眼前的,在我分内的,我就不应放过了。一千个决心,加上一千个不顾一切,自己且赌着大咒,只要这机会一次”——

我且想到我在这事上可以死去的理由,这胡涂空想占据了我心的全部。所想的,是超乎我所能做到的,我明白。但我决定要作一次我不能作的事了!我不能永远是这样不中用了。这一世,就为这个找来无量的忧愁,我也不悔了!

“这时节,我已为杰克一番鼓励的话完全置身拜倒于这女人足下了。在不拘某一部分,都似乎可以抱到亲一次嘴。在脸上、在眉、在耳、在项脖、在发、在腰以下,这匀称的美处都使我出神。平常时节见到别一个妇人,动心的事是有过,总不如在这女人面前那样注意以后的冲动厉害。谁说这样事是幸福?在幸福以前,或者说幸福之中,我只觉到我是为这个容忍苦到快要发狂了。倘若这个时节是只有两人在此,我无论如何也要撒野了。”——“我不想作王,我不愿成仙,我不要名誉和到金钱,我不要以后的生活,只要许我在这个时候同她放肆一次!”

饭后出门游玩,“我”和尔墩夫人同坐一辆马车,趁马车颠簸震动的瞬间,“我”终于大胆把手移到“她那只搁在腿上的手上压着”了,“先是感到一种轻微的颤”,“这种轻微的颤,就是一个女人灵魂在爱的接触下跳动的节奏!这软软的一捏,已经就在我心上很深的打了一个记号了。”

“爱情的收获”!——“我”不禁感叹。“爱情的收获”究竟是些什么?在“我”看来,不过一些“甜甜的回忆”,“就只是回忆一些心上超乎身体以先的接触。就只是这一种回忆,也就够咀嚼一世了啊!”

站在女性立场上,“爱情的收获”似乎就更是那些发自灵魂深处的轻微的震颤,来自男性的感触,则会使这种震颤更深沉、细密,更富有意义。但尔墩夫人从窦尔墩那里获得过这种感触吗?在“我”看来,“得一个少女的心,这是比如像窦尔墩那样空有一具身体终日搂抱着睡还有意义的。”“多少好看的妇人,不是供给一些怪形象的怪气味的男子汉占据了糟蹋了一世?”更有甚者,“多少好女子,不是为了金钱让一个可以作她祖父的老头子玩弄一生?在这一方面,却得到这浅浅东西,也引以为一生幸遇,这个说来又似乎真好笑!然而在这种情形下所得于女人的,却是那全然甘心情愿的一点输诚,这便是女人所有的最有价值的一点,也是那所谓女人真正可以值得咀嚼的一点!”

情与爱,是不是只有性?那“甘心情愿的一点输诚”对于两情相悦的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不就是情,就是爱吗?这和占有,该有多少区别?而占有呢?——在这里,作者和“我”,都分别展开了思考。

一路游玩中,“我”与尔墩夫人愈益心心相应,情投意合。忧郁伤感的“我”不觉已云开日出,“完全换一个人了”。“一种泰然坦然的心情,既不知道它的来源,以前的难堪也找不到它去处。”——

我对一切感到好意善意,我对一切都生出一种趣味。我的灵魂是从一种黑暗中初初解放出来,只觉得置身到极其温暖的情境中,我开始觉得我是幸福的人了。这两天来我尝到人生顶苦的味,也就尝到人生顶甜的味。我在这个时间,才能想起我是怎样包围到一种遂心遂意中的一个天之骄儿的极大幸福中!人家是那么伟大的让太太来同我要好,又有这么一个作帮闲的阿哥,女人又是这样全不要我费力的自己滚到我的脚边来,我还有什么作皇帝的好运,再到别处遇到这样一件事?

这就是一个“好人”的报酬?爱与欲、情与谊究竟有无分界?如何辨识?因为除了哥哥杰克,窦尔墩也仿佛全无妒意地听其夫人和“我”要好,这让“我”享受到更多乐趣,也让“我”更费解。

归家的路上,“我”思虑自己的人生观“在一点钟内”为何全变了?“以前完全错”,“我”要抓住这根命运的纤绳继续往前走。“到这时,那最低级的欲念冲动却平息了。我最需要的,不是在求这女人裸体的实现,只是非常想接一次吻。想把这光滑的全身让我用手去轻轻的抚拭一道。想顶温柔的用手去摩这女人的头发。又想让那长长的圆圆的润腴的手为我摩摩脸。我愿意她能拧我的脸。我愿意她能够在我的额角上,颈项间,甜甜的用嘴亲一分钟。”终于,当初夏的夜幕徐徐降下,微热的南风拂面而来,“我们的嘴胶在一块”,“那腻腻的擦有粉的颊就偎到我的脖子上。”

这或许已经说明,人和动物有全然不同的关于“性”的要求和理解。动物所要的只是一瞬间的“性”,人类则要求着包裹着这“性”的最温厚的爱。所谓“温柔”,不就是女性作为性爱主体的最恰当的字眼吗?男性要求于女性的,如果他不只是像动物那样拥有一瞬间的“性”,为了“温柔”,他就必得付出自己全部的情和爱,去感触,去体验,去认识,去理解。所以,“我如果不怕用文字亵渎了这神圣的爱的心灵要求转到性的迫切饥饿的自然结果,我就把这一段事来写也够用尽我所有的心血了!”

因此,这也可以说,什么是情感,从它的本源来看,不就是包裹着那“性”字的厚厚的爱吗?——如果说那“性”字就是自然赋予人的生命本体,而这“爱”字显然就是人的生命力本身。这爱的不断的增厚,就是人性的获得;否则,这爱的不断的削薄,就是人性的失去。

以“我”的“生来懦”的性格考虑,由爱不应到恨。为了爱,人类应该珍惜生命。“我”就不会做歌德笔下的维特,殉情而死——恋爱而死,除非“别人捉到杀我”。然而,如果设想这场恋爱的结局,除了尔墩夫人,“我”和窦尔墩也仿佛必得有一死,因为这毕竟是场“三人合伙不来的生意”。

在“我”看来,杰克的胡涂心计,“是在那里竭尽全身气力为他二弟找情妇”。“他作的事情,不单是俨然为我,且更俨然是为着那个她”,而“为窦尔墩设想我敢断定是不曾有的。”回到家里,“为了杰克宣传我手节上一样特别的环纹”,尔墩夫人也即刻将“我”的手“捏在灯光下检察,窦尔墩却全不以为这是不应当”。“这种放肆的调情,且当到一个丈夫同一个哥哥面前,真也只有我同她才办得这个,杰克同窦尔墩才尽我们这样。”

在此,不禁令人想起涂尔干说过的话,人类可以进行集体性生活,性妒忌并不是人类的先天本性。恩格斯也认为,在人类社会中,“嫉妒是一种较后发展起来的感情”。按照恩格斯的说法,人类的婚姻制度在漫长的史前社会中大致经过了杂婚(没有伦理分界,类似于动物的乱婚)、血族群婚(“血缘家庭”,长幼之外,同辈之间互为夫妻)、普那路亚婚姻(同辈之间互为夫妻,但同母所生子女除外)、对偶婚(男子和女子分别在其所有配偶中有一个“主妻”或“主夫”)、一夫一妻制(包括多妻制和成对配偶婚制)几个主要阶段。可以看出,几乎在这所有阶段中都伴随着集体性生活。由于在严格的对偶婚和一夫一妻制出现以前的原始社会中,社会的组织形式都为母系氏族,女子一直都是人类婚姻关系的主体,所以,在婚姻关系中的自主性和选择权一般都来自女性,男子处于从属的地位。这样,婚姻生活的开放性和婚姻关系的和谐性,也都取决于女性。因此可以说,如果“嫉妒”是人类情爱生活中必不可免的因素的话,富于这种情感的人首先显然并不是女性——即使一夫一妻制后的稳定的家庭生活中也还同时存在着一夫多妻制,在事实上容忍集体性生活的也仍然是女性。

一夫一妻制的出现标志着人类情爱生活的升华。从道德意义上讲,“严格的一夫一妻制是各种美德的最高峰”。确实,人类一切具有牧歌情调的情爱生活都是从一夫一妻制(或其雏形)开始的,这犹如神话传说“天仙配”中的格调和主题。试想,在荒远的古昔,除了群居杂处的集体生活就无法抗拒自然力的人类,某一时突然发现庞大的氏族群体分解成一对一对独立自主的小单位也仍然能够生活下去,而且还是一种比群居杂处的生活更富有乐趣的生活方式,对于那些初次获得这种感觉的人类来说,该是一件多么欣喜的事。而且,这种独立的、富于牧歌情调的生活的开始其本身就是一种创举——必不是那些胆小怕事、能力较弱的氏族或氏族成员最先拥有这种生活方式,而是相反;也不是男性,而是女性——那些具有独立意识和自主生活能力的女性,才拥有这种生活方式的主导权。就像《天仙配》中的七仙女一样,要脱离血缘的族群,下嫁贫贱的董永,过夫唱妇随的生活。因此,可以说,就其起源来看,一夫一妻制是氏族内部具有独立生存意志和能力的男女个体自主脱离群体走向独立生活的起点。它与其后(或同时)出现的一夫多妻制并不相同,并非以男性为主体的婚姻暴力形式,而是以女性为主体的男女自主选择和自由结合——一个聪明而勇敢的女子从氏族内部挑选出符合自己意愿和适合自己要求的男性,脱离氏族群体走向独立生活,或造成既成事实树立新的生活的样板,整个氏族群起效尤。它是人类有选择性的情爱生活的开始,也是真正两情相悦的爱情生活的起点,从而开启了人对自然和自我力量的新认识。它说明人在自然中的生存能力由必须依靠族群力量,发展到可以以最小的组合(一夫一妻)在一定程度上和范围内开启独立自主的生活,独立承担起生存繁衍的任务。婚恋是自由选择的起点,家庭是独立自主的标志。因为就人类情感生活而言,婚姻关系的选择性和家庭生活的自主性,都决定于母系文化中一夫一妻制的产生。

一夫一妻制对于人类社会生活的意义,除了生活方式上的历史性意义外,主要是情感生活上的文化意义。所谓“人是有情感的动物”即以这一生活方式为审视对象。最早的一夫一妻制并不足以造就父系社会中的“大家庭”,因为它始终以女性为主体。自由和包容是它的特征。脱离集体生活的“夫”或“妻”偶尔也会回到原先的状态中体味其婚恋生活中本有的开放和自由——近代苗、瑶等民族的“走婚”、“拜同年”等多少可为映证。随着人们情爱观念的发展,婚姻不再简单地被视为生儿育女、实现种族繁衍的单纯义务,更多地在于从个体需要上获得情感和家庭生活的乐趣,从而不仅把个体从简单的集体无意识生活中超拔出来,更是把整个人类从单纯满足动物性的生存需要的杂乱无章的集体生活中解脱出来。毕竟人类真正有意识的社会生活,都是从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自我需要的扩展开始的。

史前社会长期杂乱的婚姻关系中,人们具有的惟一的伦理情感是“只认其母,不认其父”。除了母亲的身份是可以明确指认的,父亲的存在因为无法获得可资辨认的生理的依据付之阙如。所以,在长期的母权社会中——它占据着人类原始生活的最长的历史时期,父亲的存在既无现实基础,也无伦理和情感的意义。人类情感总是以爱欲为中心,在性爱(情爱)和母爱中获得体验和孕育。这本质上都与“性”有关。但母爱限制了人的性爱意识,由此滋生了超越性爱关系的人的伦理情感。一夫一妻制家庭产生之后,父亲形象诞生,父权意识突现,男性的社会地位得到提升。一夫一妻制升华了以性爱为核心的人类情感生活的品质,也完善了人的社会伦理结构,人类以婚姻关系为纽带的情爱生活或情感关系开始获得稳固的基础。但同时,自然形态的社会也因此走向解体。人由“自然的人”逐渐转化为“家庭(家族)的人”、“道德的人”、“宗教的人”或政治的人,最终成为民族和国家的人,即社会的人。而且,具有这些不同身份的个人,亦不可能是母权制度下自然和自由的群体与个体,而必然转化为父权社会中受制于政治、道德、宗教等社会文化内容的具有不同特征和身份的特定的人。

诚然,历史上第一个一夫一妻制家庭的出现便是造就了第一个父权制社会的萌芽。人们由此开始了“有母亦有父”的以家庭为核心的新型社会和情感生活。在这种生活中,父亲的地位至关重要。男性不是自然情爱关系的主体,却是家庭及社会生活的重心。为着父权的有效性女性必须让度自己在婚姻关系中的自由权利。由此,不仅在家庭生活中,在婚姻关系中,自然化的情爱关系也逐渐由伦理化的亲情关系所取代,女性逐渐退出社会生活的主导地位。随之在性关系中,“自由”的也只有男性,女性失去了性爱生活的自由。进而男女平等的一夫一妻制逐渐向男尊女卑的一夫多妻制发展。女性本身历史性地陷入了被背叛的深渊!所谓“妒忌”、背信弃义、跋扈专横、掠夺杀戮,这些有悖情感伦理和自然道德的品性,无非都是男性的专利,并以此塑造着他们的“历史”。不仅如此,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历史的“进化”,女性也陷入了自身情爱目标转移和情感意识异化的泥潭。——从人类文化史上讲,人对自然的征服,首先是男性对女性的征服。

然而,在现代社会条件下,出于现代人的文化自觉,能不能,或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回复到一夫一妻制初期,那种以女性情感责任的独立担当为主要特征的,牧歌情调的情爱关系和和睦自由的家庭与情感生活?这似乎正是作为浪漫主义者的沈从文一意重温的“旧梦”。

如前所述,在《旧梦》中,我们如果把尔墩夫人、“我”、杰克大哥等人物看成是沈从文以自我文化记忆为中心设计的,投影在他生活世界和情爱理想中的情爱关系的浮标,那么,则可理解,尔墩夫人恰好就是七仙女那样可亲可敬的女性,“我”则是董永那样被“天意”的偶然所笼罩的幸运儿。更有甚者,它或许还真正映射着人类母系氏族末世那幅可供我们设想的情爱图景:一个有情有爱的女性,两个或三个包裹在她爱的温厚情怀中的驯顺如小鹿,莽撞如狮虎的男性,但都为她无所不在的情感驯服着……

实际上,就人类的情感本质而言,如果不是以道德社会的利益关系为准绳,而是以自然社会的情爱生活为样板,确乎可以做出全然不同的观照:一个女性,如果能够拥有无边的爱情,这爱情就是消弭仇怨的解药——她即可以在多数时候爱她的丈夫,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爱她的情人,这二者都必然是全心全意的。其实,本来意义上的女性就应该是这种爱的使者(如漫长的母系社会),是男性——专制社会的父亲们,剥夺了她们自由选择的权利,消蚀了她们作为情爱使者的荣光,使她们长期禁锢在父权家庭虚伪的道德范型中,异化了她们自主创造的纯洁的情爱生活和独立的家庭生活方式。

道德社会中所谓情欲的“恶”不是别的,在男性来说就是无边的欲望和占有,对女性而言呢?——《旧梦》中,当“诱”与“拒”的情爱纠葛在男女间自由发展,对双方而言,其情势便恰似陷入了一张越编越紧的爱欲的网。请听“我”的自白:

……我要的并非一次偎抱,或一次握手。我要她在我的眼底下成为裸体。我要她从神的尊严佛的慈悲中变而为一个放荡的淫妇。我要那猥亵,要那狂颠,使我从死中得到新生。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就都有人做着这样顶平凡不过的事,我只要这样一次,这不是奢望!一次还不曾得到,我从那里满意起?

“性”与情,由于分别与人的自然本质和自我本质相连——受压抑的是“性”,在自然中释放的是情。任何两情相悦的情爱,如果不被人为中断而是任其发展,无论其“爱”(怜和惜)的外壳包裹得多么严密,最终也必然触及它的深层——“性”。只不过,这可以分为“自然”和“不自然”两类。“我”的一次梦遗(和尔墩夫人的梦交),改变了其情感追求的目标,“我”从此便在欲望之海中苦苦挣扎,愈陷愈深。“我”与尔墩夫人的第四次相见因此汇成一股“情欲的洪流”。——情形一如既往,“作哥哥的与丈夫”只在外间会一个客人,“我”——“小物件”(在此改为第三人称)一进门,“她一转客厅的门角,便把手捏了他的手。他是被拖进去的。”由于“太幸福”的感觉,“小物件”泪流满面,“她把他的头扳起,安置到自己肩边”:

他索性不动,也不挣,便让尔墩夫人抱持得很紧,把一个柔脸烫熨极久。他们很长的时间接吻,在他却觉得是极长,因为先是不好意思从眼泪婆娑的猫儿情形中变成饿如狼的人,所以在接吻中也只让尔墩夫人抱他,自己手却下垂不动。

但到后他不能任其这样了,他要使她知道在像他那么一个男子身中,所有的精力,是如何强盛,便顽固的将她搂定。

这略近于粗鲁的非凡的行为,她并不为之稍露惊吓。一切情形,全如她所算定,又全如曾经过与此同样事情,那么稳定与沉着。这便是这妇人的长处。一个妇人处置一个男子容易之至,一个男子却常常在类乎此等行为下手足无措。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身体放肆到一个年青女人面前,也是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放肆。

这场情感的波澜最终并未真正达到人们所期望或可意会的高度,但双方却都难免一份由衷的幸福和快感。“他”在她的所有“天然产业上游观,加以不能不生的叹羡时,她在微笑中……把这礼物接受了。在过去,尔墩这样给过她,如今是又轮到了这小物件了。但这个来路很远的南方人的热情,这个数日来在她怜悯眼光中培植出来的热情,这种青年的还保留了一点羞涩一点陌生的热情,在她得来当然是另外一种滋味,决不是同到一个大王所有从习惯的情欲里找出的东西。”而“他”呢?把这看成一份“天所有的财产”,这份“天所有的财产”要人看管,要人玩赏,也要人能利用。“他”是后者。“他”由此窥见了女人之于爱欲乃源于其生命的饥渴——爱是女人的生命,女人的灵魂,是女人自身无法超渡的一个“难关”——女人为此作出过全部牺牲。虽然其中包裹着性,但决不仅仅是性——女人使性升华为爱。

至为重要的是,作者借此重现了一段来自人类爱欲生活源头的情爱佳话——一个一夫一妻制生活的“原型”,母权制社会的浪漫尾声。因此,无论其在伦理性还是自然性上,都远远超越了一切源于道德社会或渗透着道德理想的爱情范式,至成为人们似乎不可理喻的人性的痴妄和情欲的怪诞。但在作者的艺术理想中,努力实践的其实仍然只是那一句话:“我认为人生应追求抽象原则,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与生活,我认为人生至少还容许用文字来重新安排一次”——甚或历史!这也正如作者借“我”之口所说:我不问这是向天堂或地狱走去的路。我不是在要人译赞与指摘。我为了纪念这柔弱的我,与柔弱的人类,为了追悼这既已消失之感情光彩与颜色,我把我自己的事告白了众人。妄诞之极的道德家与批评家,我诚恳的告你们,若我能因供你们用什么什么批评方法胡说以外有增加你们理论精澈道德高尚之自尊心思,我更将怎样忠实地来叙述这过去历史一页!足成你用唯物史观或道学观以及种种偷掠批判学者之盛名,为我所日夜深思的一件事。只要这样算是可以使你们又有机会来批之评之,能在一般可怜的青盲一样的青年读者面前,博到一些喝彩与一些鼓掌,则我这记录不为无意义了!

〔1〕沈从文.旧梦〔A〕.沈从文全集(第6 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以下引用该作品注略。

〔2〕(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3〕(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A〕.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M〕. 人民出版社,1972.

〔4〕沈从文.水云〔A〕.沈从文全集(第12 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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