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应关大哉问
——冯天瑜先生新著《中国文化生成史》的跨学科意义

2015-11-14 12:54何卓恩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文化史冯先生文化

何卓恩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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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学应关大哉问

——冯天瑜先生新著《中国文化生成史》的跨学科意义

何卓恩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文化史是多学科的共同关注对象。历史学着眼于文化源流的史实考辨,行为科学则倾向于以人类文化长河中的经验材料去印证或者驳覆某种特定的理论,哲学集中于文化内涵的义理诠释和价值评判。这些研究路径对文化史的拓展都有重要的贡献,但每个时代各自的研究范式又有所不同。当下的中国学术界呈现出来的趋向,喜忧参半,得失互见。就成就而言,文化史的研究日渐细致,成果正成几何级数增长中;就缺陷论而言,历史学界学术碎片化问题比较突出,行为科学界则由于特定理论依赖常陷于盲人摸象的尴尬,哲学界价值立场的分裂成最大的困扰。不少学者在探索如何矫正这些学术歧出,然多停留在意见层面;以扎扎实实的学术实践来回应这些学术趋向的,冯天瑜先生新出炉的皇皇大著《中国文化生成史》应是最具贡献力的开拓者之一。

一、以总体史回应碎片化

近代以来的历史学领域对文化史一直很重视。自梁启超倡导新史学,就将文化史作为新史学中区别于专史的普通史,梁氏本人20年代初即开始撰写《中国文化史》。此后,柳诒徵、顾伯康、陆懋德、陈登原、吕思勉、陈安仁、常乃德、杨东莼、钱穆等众多学者都写过风格各异的中国文化史,直到极左政治当令的时代,阶级斗争理论成为学术准绳,文化史的研究和撰述因被视为唯心主义史学而趋于沉寂。80年代学术禁锢被打破,文化史再度复兴,新一批的《中国文化史》纷纷出炉。但到了90年代,考据史学崛起,文化史似乎再次“走软”。随着人们对史学碎片化问题的正视,以考据为基础而复返宏观性真问题的探究,呼之欲出。撇开政治原因的沉寂不论,则近代史学在经过宏观叙事(正)向微观叙事(反)转折之后,现在也许已处在走向二者结合(合)新阶段的起点上。冯天瑜先生对这一趋势洞若观火,明确提出:“人类历史是一个有机整体的发展历程,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要素彼此交融、相互渗透在这个整体之中,起伏跌宕、波澜壮阔地向前推进。因此,历史研究不能满足于现象的‘个别描述',而应当关注‘总体历史'”,要像司马迁那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冯天瑜先生是当代中国对文化史有持续探赜和深入思考的著名学者,早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撰有《中国古文化的奥秘》、《中华文化史》等卓有影响的文化史论著,最近推出的新著《中国文化生成史》(以下简称《生成史》),是冯先生在详探中华“元典”精神、细考“封建”等语汇的精微之后,站在新研究成果基础上的新开展。这个新开展,无论在考察的时间范围、文化的内涵覆盖,还是在研究方法上精微与博大有机结合的追求方面,都有非常突出的体现。

《生成史》在考察范围上“打通古今”,对中国文化的生成作“长时段”辨析。远古的先民如何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形成自己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如何创生中华文化的基本价值和社会制度;各种文明要素基本定型之后,在漫长的历史中如何嬗递,如何应对形式各异的内部冲突和外部挑战;当下中国文化的得失何在,如何克服和消除中国文化进步和复兴的种种阻碍。总之,上起远古石器时代,下迄21世纪全球化与民族国家并存时代,都在《生成史》的考察视野之内。

在文化内涵方面《生成史》“打通华裔”、“打通内外”,把中国视为文化熔炉,把中国文化视为一个不断调适、不断丰满的动态体系。在学界,中国文化的内涵和范围一直异见纷呈,充满争议。儒家文化代表说,汉族文化代表说,中华各民族传统总和说,当代中国各族文化总和说等,都不乏主张者。《生成史》总结了过往百年探索之得失,不主张笼统地界定中国文化,简单把中国文化看成一种亘古不变且广被于全国的以儒学为核心的文化,批评当今“笼统地界定中国文化,已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做法,此类做法有碍于人们从共相与殊相辩证统一的高度把握中国文化,不利于开掘中国文化无比丰厚的内涵”。冯先生讨论的中国文化,是数千年来多民族共同创造的文化。不同于一般的文化史论著只讲华夏族裔男耕女织的农业生产方式,冯著将游牧经济与农耕经济一并视为中国文化生成基础。东南湿润,西北干燥、西南多山的格局,使传统中国经济形态以中原农耕为主轴,以西北游牧和西南农牧为两翼,辅以一定程度的商业和手工业,形成一种复合型经济方式,“而在多种复合因素中,农耕和游牧是最主要的两支,二者的冲突和融会,制约着王朝盛衰,导致人口迁徙,给文化生成的诸多方面打上深刻烙印。”这种论述显然更符合“中华民族”是汉族与各少数民族“生存共同体”的真相。冯先生讨论的中国多元文化,不仅限于原生文化,还包括吸收外来因素而内化的文化。中世纪成功内化的印度宗教文化,近代以来正在内化中的泰西俗世文化,都经过了中华民族的选择和涵融过程,其已经涵化的部分自然是不断调适、不断丰满的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生成史》讨论之中国文化,博大而不失精微。“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就要有“大哉问”,《生成史》中就贯穿着这样的“大哉问”。对“李约瑟悖论”、“第二郑和”问题的“试解”,是“大哉问”之一;对造就中国文化“如此人物”、“如此事件”、“如此思想”的“深层动力机制”的揭秘,是更根本的“大哉问”。但在宏观结构式分析的格局中,《生成史》对于一些重要的、学界尚未解决的历史细节,也不惜浓墨重彩进行具体而微的考订和辨析,比如“中国”的本义和衍义,“中华民族”、“汉字文化圈”的得名,“周制”、“秦制”与“皇权专制性”之辨,“劳心”、“劳力”之辨,科举制度得失之辨等。

二、以立体史回应平面化

中国文化史的成因,许多行为科学学科都有涉猎,有的从地理差异解析中国文化的多样性构成,有的从民族融合考察中国文化的一体多元,有的从耕作制度分析中国文化的和合价值起源,近年还有从“超大规模国家”的建构来解释中国政治文化者。这些建构基于特定行为科学理论的研究,由于单纯突出的只是某一方面的因素,而忽略其他复杂的成分,往往难脱“片面的深刻”而呈现出平面化研究的特征。冯天瑜先生的《生成史》摆脱了单因素分析模式,以“地理环境—经济土壤—社会组织—政治制度合成的‘结构'对历史的推动和制约作用”为考察目标,力图发现中国文化的深层生成机制。结构不仅是不受疾风暴雨影响而稳定存在的东西,也是文化史各种生成因素的有序组合,作者称之为“文化生态”。

“生态”常常指生物与其环境的关系。冯先生认为,人类创造文化也要依赖一定的生态条件,这个条件包括自然环境与人造环境两大彼此渗透、相为表里的部类,细而言之,就是地理环境、经济基础、社会结构、政治制度的综合体。经济基础、社会结构、政治制度本身属于文化,是前人所创造的文化,对于后人的文化再创造来说,也是重要的环境条件。

关于中国文化赖以生成的地理环境,也即黑格尔所说的民族精神“表演的场地”和“必要的基础”,冯先生坚持了前期著作的重要观点,认为与埃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希腊文明、印度文明、印第安诸文明相比,中国四周存在人力—畜力时代不可逾越的地理阻隔,即北方有戈壁和亚寒带森林的封锁,西北为沙漠、盐原和雪山所阻,西南壁立世界上最庞大高峻的青藏高原,东部连接全球最宽广凶险的太平洋,“这种封闭式环境对中国文化生成影响深远”,形塑了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和中国绵延不断的历史。中国的文字创造独成一系,“埃及、美索不达米亚、伊拉姆、印度、克里特、小亚细亚、叙利亚—巴勒斯坦等民族的文字之间,都曾发生过直接或间接的相互作用,唯独中国文化(汉字)却是在一个独立系统内发展起来的,在其文字的创生和定型过程中,未受外界文字影响。”文字独成一系,文学艺术、哲学思想、科学技术也都自成一系,与其他民族国家判然有别。这种文化发展的独立性,一方面有利于较完整地保留文化传统,获得前后递进、层层相因的延续性,另一方面则易形成“世界中心”意识,有“平天下”的宏愿,也有“天朝上国”的自负。自居世界中心虽是几乎所有民族都曾有过的看法,但“由于中国远离其他文化圈,保持封闭状态历时特别久远,因而这种自认处于世界中心的观念也保持得格外强固、悠长。”

冯先生对其以往论述进一步的推进在于,在这部论著中特别指出“中国文明大厦拥有一个较为宽广的地基”,而且这个地基地形、地貌、流域繁复,占有完整的气候带,“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有着滋养丰富物产的优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长城饮马,河梁携手”,“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多彩多姿的风土人情得以陶冶。鉴于每一个文化圈内有核心地带、半边缘地带和边缘地带的分野,而这些地带的分野又时有转移。论著通过京师迁徙的历史,重点考察了腹地广阔对中国文化中心转移纵深的影响,并进而再现了中国文化地域展开的进程。作者发现,“上下3000余年间,从安阳殷墟到北京紫禁城,中国古都此消彼长,它们大体沿着东西、南北两条轴线移位,这正透露出中国经济重心的转移、诸政治集团的更迭、民族关系的弛张。”论著还通过陆海丝绸之路、高僧取经弘法之路、郑和远航之路的历史建构,阐释了先民筚路蓝缕,挑战地理阻隔的艰辛努力和文化成就。

中国境内地理环境的差异造成居民文明类型和程度的分野。农耕区的居民融合为汉人族群,游牧人则常被总称为胡人。农耕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游牧的宽则牧养射猎、急则习战征伐,两种生产方式创造出两种亚文化,农耕文化主和,游牧文化尚武,农耕社会兵民分,游牧社会兵民合,两者冲突时,常以战争或和亲解决。农耕区尚礼仪重教化,军事上处于守势,常不免遭遇游牧人的攻袭而亡“国”,但游牧人掌握政权却不得不采取农耕区的礼法,形成农耕区“国”亡而“天下”存的状况。由于民族之间互补融会的加快,农耕区与游牧区在常态下多能兼容共存、和平共处,长城的由兴到废足为象征。汉人和胡人都曾入主朝廷,从胡人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看,总体上,武,汉人不及胡人;文,胡人不及汉人。而人类经济发展史也揭示,由游牧而农耕,是文明的进步。冯著在肯定了游牧文化的应有地位之后,重点考察的仍然是农耕社会的经济制度和文化创造。冯先生将《封建考论》的重要见解纳入新著,指出:“中国的农耕文明大略区分为前期的领主经济和后期的地主经济,与之相对应的政治制度是前期的宗法封建制(夏商周)和后期的宗法君主集权制(秦汉至明清)。”而前后期转换之际,正是汉人文化上成熟和定型的时期。地主—自耕农制渐居主导之后,土地买卖频繁,加上不断的改朝换代、分户析产,使得旧有的贵族等级制度渐趋淡化,官僚集团考选产生,社会阶层自由流动,男耕女织、多妻多子、城乡同一的自然经济形态,构成了生产方式的广阔基础,也形成尚农重本、重实黜玄、安土乐天、兼容并包、圜道循环、求久顺变、中庸调和、自然节奏等“乡村式文化旨趣”,和长时间居于世界前沿的农学、矿冶、陶瓷、医药、数学、天文成就,及四大发明为代表的大量科技发明。

地理环境影响经济形态,经济形态形成社会组织形式,从而更进一步对中国文化生成发生作用。“人是社会动物,人的心性由社会所养育,因而社会透视、社会结构分析,直逼文化生成机制的内层。”中国传统农耕地区自然经济之上形成的社会结构,在冯先生看来“影响中国人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至远至深的,莫过于绵延数千年的宗法结构。”冯著指出,在人类进化过程中,从血缘氏族向地缘、业缘社会转化是一个共同的趋势,但转化的程度各有差别,如果说希腊社会实现了比较彻底的转换,那么中国社会则至今血缘纽带尚未完全解体,而在传统农耕时代则更是长期而浓厚地延续着,成为中国社会史的一大特色。中国先民从氏族社会向文明社会转化,与定居农耕社会的形成大致同步,农耕社会聚族而居,安土重迁,使血缘纽带有条件得以延续。夏商时代氏族血缘关系没有因为战争和国家的建立而破坏,周代在国家体制中将这种血缘关系规范化为以同姓不婚、嫡长子继承、分封、宗庙祭祀为主要内容的宗法制度,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分封、嫡长子继承等政治层面的制度难以为继,但礼俗层面的制度和观念如父系原则、家族制、家国同构等却仍然保持,在秦汉之后重新与新的政治制度(君主专制制度和郡县制)结合起来,冯先生称这种新形势下的宗法制度为“变态宗法制”。变态宗法制虽无周制那样完整和严格,却反而承袭两千余年而不坠,直到当今才受到市场经济和城市化的巨大冲击。这种宗法社会结构和意识,在先哲的思想构建下,形成法祖尊统、教民追孝、重史重文(人文史乘)、德治主义、灵肉不二、取义成仁等普世性的伦理型文化,其中三纲五常甚至上升为明文法条。

对于文化生成影响最直接、最强烈的,当属政治制度和政治制度下的政治行为。对此,冯著重点分析了中国传统政治的两种政制类型——周制和秦制。所谓“周制”,是指尧舜时代之后的夏商周三代,尤其是周代所实现的从“众治”向“君治”转化过渡的制度,这种制度“已由公天下转为私天下,强横者初领世袭君权,因掌控力的限定,只能实行宗法封建的分权政制,王与贵族共治天下,庶民承担国家赋役,但基本生活运行于宗族共同体内”。所谓“秦制”,是指从秦代实现君主集权后,所实行的“郡县制取代封建制,官僚制取代贵族制,君主独治于天下而无所制”的制度。这个制度实际上一直延续到明清,但汉代开始,鉴于秦“二世而亡”的教训,兼采了周制的若干因素,“如倡导兼听独断的谏议制度,侦查官吏、守廉肃贪的监察制度,不计身份选贤与能的选举-科举制度,等等,皆或以周制为基础吸纳秦制,或以秦制为基础吸纳周制”。周制因素的吸纳,使君主专制的破坏力略有缓冲,但另一方面,从相权盛衰看,中央集权在制度上仍然是越来越趋于强化。

冯著指出,周制与秦制分别滋生和强化了两种典型的政治学说:儒家和法家。儒家生于周制濒于崩溃之时,力图以“从周”、“克己复礼”的方式“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和行“王道”,法家生于秦制酝酿和形成过程中,力主“法—术—势”三位一体,实行大一统霸道政治。汉代中期以后,在周秦二制结合中,隆礼重法、阳儒阴法成为长盛不衰的帝王术和政治学,而作为历代王朝意识形态,法家主导的“君权神授”、“定于一尊”的尊君主义与儒家主导的“民为邦本”、“民贵君轻”的重民主义交相运用,各得其所;直到明清之际才在民间出现对专制制度整体上进行反思的思潮——这也是近代民主思潮的本土先声。

冯先生认为,周制与秦制不仅产生了传统社会最具影响力的学说体系,也成就了不少文化上的重要事业。周制时代百家争鸣的文化创发,秦制时代规模浩大的典籍编纂,为其荦荦大者。但同时,传统政治制度尤其是秦制也对文化有极大限制和伤害,历史上发生过秦王“焚书坑儒”、汉帝“称制临决”、明祖“排孟”、清代“文字狱”等严重损害文化的事例;即使编纂文化典籍的工程,也兼含文化统治的目的;科举制也有囿限士子的功能。

通过四重因素合成结构的考析,冯著进而将这种结构归纳为里结构(相对封闭的大陆—海岸型地理环境、长期延续的宗法社会)和表结构(小农经济、大一统皇权政治),认为它们之间的动态平衡和相与和谐,形成传统中国特有的家国同构、君父同伦的文化体系,“中华文化之所以具有顽强的再生力,成为世界文化史上罕见的未曾中断过的延续性文化类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表里协调,以及由此产生的结构与功能的整体性”。冯先生尤其强调:“自然的、经济的、社会的、政治的诸生态层面主要不是各自单线影响文化生成,而是通过组成生态综合体,共同提供文化发展的基础,决定文化生成的走向。”否则容易走向地理环境决定论、庸俗经济决定论、思想文化决定论,或者政治决定论这样片面夸大单一因素的偏执。

三、以多元交汇史回应两极化

冯先生著史,旨在依事说理,铺陈史实是“我注六经”的功夫,史实清晰之后还有一个“六经注我”的升华,这两个过程共同促成“成一家之言”的境界。“六经注我”而表达义理,一般是思想家、哲学家的工作。但“一个好的历史学家,同时更应该是思想家,在重大历史问题上,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史到高处便是哲。冯先生的哲学层次的思考,较之一些纯形而上的哲学家,也别具一格,更令人信服。在当前的哲学界,关于中国文化的评判,呈现出两级对立的局面,一派认为中国文化是一种旧文化,至今阻碍着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必须在持续的启蒙中以现代文化取而代之;一派认为中国文化是一种文明常道,中国现代化之所以出现问题,正是因为“五四”以来反传统偏离了常道,必须复兴中华道统以继往开来。这两种对立观点其实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静态看待中国文化,把中国文化抽象等同于以儒家为主体的传统文化。

冯先生将中国文化的理解为一个动态的不断再造、不断丰满过程中的现实文化,强调文化生成的因素既有内源又有外力,本土根源和外来影响都需要加以考察。冯先生考察中国文化的本土根源,从“多系族源”开始,认众族汇合的中华民族为中国文化的创造主体,不仅将汉人看作夏夷交融的族群,而且将华夏也看作“夏人、商人、周人及东夷为主源,苗蛮、百越、戎狄为支源”的多源汇合体。因此,中国文化生成的本土根源,应该是境内各族群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地理环境—经济土壤—社会组织—政治制度综合结构的相互激荡。而外来文化的影响方面,论著则重点考察了来自陆路的中亚游牧文化、波斯文化、印度佛教文化、阿拉伯文化在丰富中国文化内涵上的贡献,和来自海路的欧洲文化、日本文化对中国文化新陈代谢的作用。“中国文化系统或以外来文化作补充,或以外来文化作复壮剂,使机体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获得新的生机。所以在《生成史》中并不存在中国文化当存当废的问题,而对于中国文化中的传统文化,则超越过时论和悲情论,表现出既尊重同情又客观理性的态度。

《生成史》不同意传统文化过时论,坚信中华民族复兴离不开中国文化复兴,传统文化是中国文化复兴的本土根基和源头活水,用龚自珍“万物之数括于三:初异中,中异终,终不异初”的说法,则现代中国正需要通过对第一阶段(初)元典精神作创造性复归,以修正工业化时代(中)的某些弊端,在结合初、中之际,为文化生成的第三阶段(终)开辟新生面。这也是《诗经》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真义。

《生成史》也不赞赏传统文化悲情论,认为正在发生中的中国文化复兴虽是老根发新芽,但新芽毕竟主要是新质所促成,科学、法治、民主、宽容这些新的质素,要在老根上下种发芽,有赖于对外来文化谦卑的理解、吸收、消化。这是一个艰难的转型,非片面固守传统文化所能实现。事实上,中国传统文化结构和功能的统一性的确在近代受到严峻挑战,“这是因为曾经与小农经济及宗法皇权社会相适应的传统文化,与纷至沓来的近代工业文明‘错位',传统的精神文明与日新月异的物质文明间不再丝丝入扣,而屡生扞格。”由于固有思维框架被活生生的社会实践突破,使得中国文化进入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国近代文化史上一再发生的‘古今之争'、‘中西之辩',以及近百年来一再出现的深刻而广泛的社会冲突、变革和革命,都是这种文化转型的复杂表现。”其过程难免出现矫枉过正的错失,革故鼎新或推陈出新中对传统文化的检讨和批判仍有其合理性。冯先生指出,时下中国以经济总量名列前茅而论已然是世界大国,却仍非世界强国。中国原创科技尚未占据上游,民主与法治体系尚未成熟,国民素质和文化感召力尚待提高,文化复兴任重道远,一些传统派人士津津乐道的“中国世纪说”应当缓议。

冯先生的这些讨论,建基于一个历史学家的使命感。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冯先生自陈,《生成史》探究的议题大多与现实相关,这些扣人心弦的现实问题皆从历史走来,而他则通过追溯历史获得解决现实问题的“参照系”。中国的当下,呈现出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三个历史阶段交错递进的局面。在这种后浪推前浪的滚滚潮流中,也包蕴着一些难解的悖论:“前现代有可能构成现代阻力,现代则埋伏着后现代前进路上的陷阱,而后现代在超克现代之际,往往须借助对前现代的创造性复归。”因此在这一个多世纪中,相继出现梁启超之问、黄炎培之问、李约瑟之问、史华慈之问,对这些疑问的求解,构成了《生成史》的主要动力,也意味着中国文化生成史的探索最终的归依,必将是对中国文化未来的瞻望:“文化生成史应从过去时的守护,导引出未来时的瞻望,……理性地认识自国文化的优劣长短,动态地摆正自身的世界位置,明辨人类文明大道,把握中华复兴的航行方向,坚定前进”。

近代中国人的文化自觉经历了一个艰难、复杂的过程。所谓艰难,是指从精英人士认识到华不如夷到社会接受文化转型,费尽周折,付出昂贵代价;所谓复杂,是指在近代转型中,对于固有文化和外来文化,都曾表现出态度的两歧性和叠合性,而且这种情况既发生在个人身上,也发生在国家层面。冯先生的探索和思考站在梁启超、胡适、梁漱溟等先贤肩上,实现了对前辈的超越,“是一本集大成而又富有新创获的学术著作,是几十年来中国文史学界最值得重视的成果之一。”

[责任编辑 王 桃 责任校对 吴奕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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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5)07-0155-06

2015-05-10

何卓恩(1963—),男,湖北安陆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从事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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