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声

2015-11-14 16:19陈小字
青年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伯伯小林老李

⊙ 文 / 陈小字

回 声

⊙ 文 / 陈小字

陈小字:一九七三年出生,浙江舟山人。小说散见于《浙江作家》《西湖》等刊。

我的父母半辈子都在恋爱,不过是各谈各的。

十五岁那年,我才得知他们早离了婚,因为这之前,父亲隔段时间就到母亲和我住的出租屋里待上几天(和离婚前一样),并在那张有许多男人睡过的大床上过夜。这些男人,比较固定的有两个,老李伯伯和小林叔叔。另外那些只来一两次的陌生面孔,一般是母亲从工作的美容院里带来的。在我父亲出现的日子里,他们会全部消失。

父亲总是突然从不同的地方回来,从上海,从广州,从北京,像一个频繁往返于各大都市的商业精英。我始终没搞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他所说的生意——海鲜大礼包批发、倒卖建材、废铜烂铁或者玉器——没有一桩成功过。他名下那些五花八门的公司,永远在注册中。有几次他特别兴奋地说马上会有钱了。“只要做成这一单,会有很多很多钱。”他拉开手臂,比画着钱的厚度,“很多很多。可以给你买房子,等你大些再买漂亮汽车,送你去国外留学。你喜欢哪个国家?”头几次我真的很激动,将世界地图翻得烂熟于心,为选择哪个国家而犯难。

我从不怀疑父亲愿意和我分享他的财产,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事实上他也一直尽力这么做。虽然他的财产约等于零,或者是个负数;我猜测数目可能是巨大的,有那么一两回跟我推心置腹的谈话中,他曾说“总不能留一身债务给你”之类的。说这话的父亲显得沮丧,光彩随之褪尽,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我不喜欢这样的交谈,更不喜欢这样的父亲,不喜欢他试图让我理解的世界。

如果父亲从岱山老家来,多半是兜里没钱了。他老老实实待在出租屋里,给我们做饭洗衣服,跟母亲说话都赔着笑。然后某一天他再次离去。当我问母亲时,她拉下脸,就意味着又一次被我父亲骗走了钱。

哪怕穷到续不起电话费,父亲也不会发愁——至少看起来——他的财产在不远的未来,多到比你能想象的极限还多。他拎着崭新牛皮包,拿当时最新款的小巧滑盖手机,穿帅气的山羊皮风衣,短短的头发永远服帖。我父亲身高一米八,健壮,是个漂亮人物。他出席过的仅有的几次学校家长会上,从老师到学生家长,没有人对我父亲的老板身份表示怀疑。

“哪里!做点小生意。混口饭。”他不卑不亢地强调,显得低调而谦逊。我傍在他的臂间,像摩纳哥公主那样愉快地从注目礼中走过。

在知道他们离婚之前,父亲每次回来我都希望他再也不走了。不然,我将天天困惑于放学回家会碰到哪个男人。他们中的一些会穿着父亲的睡衣,用父亲的烟缸,坐在小客厅里抽烟,一条腿大模大样地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我母亲,偶尔做饭给他们吃,如果她得到足够多的钱的话。我们三个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活像是一家人。在我看来,那些男人完全是企图取代父亲的位置。当他们问我“家里有没有别的叔叔来过”时,我会一脸天真地反问:“什么别的叔叔?”——就像经常对父亲做的那样——这一套我打小就学会了。

我也学会了当老李伯伯在家时问母亲要钱,要补习费、班委费、课外书费等等一切乱七八糟我能想出来的一个学生的合理费用。母亲通常很为难,把好看的眉头皱成山雨欲来的样子。她这个样子真的不好看,显得凶悍。男人是不会喜欢悍妇的,我想,不管是家里还是家外。她曾听从我的建议试着装出无枝可依的可怜相,但一看就太假。她不再是那种适合撒娇的小女人。

“这孩子!”她举起锅铲或者手边别的什么,似乎想马上揍我一顿,“当你妈是开银行的?”如果老李伯伯不为所动,她就朝我瞪眼,我随即默默地挤出几滴眼泪。但真的委屈极了,我是说这一切。

基本上老李伯伯每次都会掏钱包,百把元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有一家物流公司、一家船配厂,货真价实的,是岛城最早富起来的那一批。我怀疑他早就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但他爱我母亲,足够爱。

如果非要有人取代父亲的位置,我希望是老李伯伯(虽然他有老婆孩子),他除了看起来老一点,其他都好。但母亲显然不爱他(或者是不再爱了),她一直隐瞒离婚的事实,是担心老李伯伯想“独霸”她。“到时候他什么都要管,我烦也烦死了。”母亲这样向我解释隐瞒离婚的事,“他又不会离婚。早就看穿了。”而且我父亲是最好的挡箭牌,可以有效避免不同男人“撞车”。

我曾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们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但听到这些,我没有意外,似乎也没什么可伤感的。令我略感意外的倒是老李伯伯不肯离婚的说法,他那么爱我母亲,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你现在不会懂的。”母亲果断地下结论。

你大概猜到了,我母亲是个美人,现在依然是。在还算年轻的时候,她担心失去自由,或者是担心失去她喜欢的小林叔叔——那是个年轻帅气的穷光蛋,在女人堆里混日子。现在母亲老了,老李伯伯和小林叔叔相继离开了我们。她还是自由的,只要她愿意,还是有不少男人想上她的床、在请客吃饭时乐意让她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但如果母亲还指望能从那些男人的钱包里抠出几张钱,还指望在她过生日过情人节时能收到钻戒或者白金项链之类的礼物,无疑是痴心妄想。“世道不一样了。男人都变得精明,小气。”母亲黯然说。

她当然不会承认,主要是因为自己变老了。

我十五岁那年,母亲开了自己的美容院,并且买了房子。那是一套五十六平方米的二手房,它有两个卧室,开门进去的地方是客厅兼饭厅,留出过道后,刚好够摆下一套餐桌和冰箱。虽然小,但到底是自己的房子,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不断搬家,在搬家时被迫丢掉很多东西。而我们以前每月付出去的房租,足够付按揭。这一切,都是托老李伯伯的福。母亲却认为理所当然。“从二十八岁到现在,我跟了他十年。”母亲夹着一支烟,感慨道,“这样一套二手房还要我按揭。他又不是没钱。”她眯起漂亮的丹凤眼,眼尾迅速堆起细细的皱纹。那天我们从酒店吃完饭——庆祝乔迁和美容院开业——回来,母亲收到不少红包,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她表示想再喝一杯,要我陪她坐坐。

“我为来为去都是为了你。”她伸出手来抚摩我的脸——是个人都会很享受我母亲的抚摩,她有一双……怎么说呢?那是一双善于表达感情的漂亮的手——眼里忽然含了泪,“你那爸爸……你知道的,没有拿来过一分钱,哪怕一分!好像他的女儿是路边一棵草,风吹吹就会大。”

按照母亲的一贯说法,父亲的钱都“被野女人骗走了”。听起来“野女人”们似乎分布于全国各地,就仿佛我父亲是帝王,拥有无数座行宫。在母亲的想象里,父亲在外面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对唯一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等到没钱时灰溜溜地回到岛城蹭吃蹭喝。对母亲的话,我半信半疑。我已经可以断定父亲没有赚钱的能力,所以“父亲的钱”只是个虚拟概念。至于“野女人”,多半是有的,父亲从来不乏吸引女人的魅力。只是在母亲咬牙切齿的想象里,“野女人”的数量被放大了许多倍。

“那你为什么还让他来?”

“你说为什么?因为他是你爸爸。男人可以有无数个,我女儿的爸爸只有一个。跟你爸爸,没有享过一天福。我们一直在被逼债,为几百块钱被堵在路上。有一年除夕,要债的在外面踹门,你吓哭了,被你爸一把捂住嘴,差点没气。你那时还太小,不记得了吧?岱山不能待了,只好出来,在美容院做,我前边还债他后边借。我是没办法了……”母亲把半杯杨梅烧酒一口气灌下,含了很久的眼泪流下来,“你爸爸是个好人,没有长大的好人。他可以说走就走,去天涯,去海角,潇潇洒洒。我不能。我得养女儿。”

每次说父亲是好人的时候,表示她已经喝醉了。在她情绪泛滥之前应该马上睡觉。但我还是先得感激地拥抱我的母亲。她或许真是吃了许多苦,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都是为了我。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值得她这样做。其实连我都不值得她这么做。她应该跟父亲一样去很远的随便什么地方,随便去做些什么,一年甚至两三年才回来一次,把我拥进她光鲜靓丽的怀抱,流成分复杂的慈母眼泪。一个小时后(或许都用不了那么久)我对她的疏离感会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分开过。

我跟母亲提过她应该去远方的事,而不是在到处是三姑六婆的小岛城,“用身体赚钱”——那些人在背后这样说我的母亲——当然,后面的话我不会对她说。我们一起想象她去远方的场景,总是在久别重逢那一幕产生分歧,母亲认为我会恨她,绝对会像个陌生人那样,“再也亲近不起来了”,她摇摇头坚定地说。而且她确信让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带着我,肯定会把我毁了。——我们经常讨论这个,谁也不能说服谁。

“接下来你的任务是好好念书,考上名牌大学。以后做白领,风风光光的。千万别像你老妈一样。不然我把你掐死。你别笑,我说到做到!你老妈的任务,”她口齿不清地说,“是好好赚钱,让我的女儿过最幸福的生活。”

与父亲一样,我母亲也有与生俱来的乐观。上名牌大学,是她对我最为持久的期望,可我已经是高中生了,她怎么不明白就凭我上的三流高中、凭我在班里时不时垫底的成绩,要考名牌大学等于异想天开?

我不忍心扫她的兴。反正要等她梦想破灭,还有两年半时间。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就像我小时候那样——缺了一个父亲,好在也没有其他男人。刚装修过的房子是新的,床也是新的。新生活开始了,那些阴暗的出租房,老旧的水管和经常会爬出蟑螂、各种可疑昆虫的塑料地毯,都将跟我们永远告别。

同时告别的,还有陌生的男人们。现在出入家里的只剩下老李伯伯和小林叔叔,他们与母亲的三角关系可用一首歌名表述——《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这也是母亲最爱唱的歌。在烟雾缭绕的KTV,就着青岛啤酒或者劣质红酒。母亲唱这首歌的时候会淌眼泪,将脑袋靠在老李伯伯要不就是小林叔叔肩上。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美,美人忧伤,足以令在场的所有男人倾倒。要不是母亲五音不全,场景堪称完美。若是两位都不在场,这样的时候她谁都不靠,腰板笔挺地坐着,把自己唱得如痴如醉,愁肠百结。

小林叔叔带来了一支牙刷,插在母亲的刷牙杯里,不走了。我把他的牙刷扔进了垃圾桶,另一次扔进马桶。还没等他发现,母亲很快买来一捆新牙刷,还欢天喜地地买了男式睡衣、拖鞋和浴巾。这意味着父亲再也不能在新家出现,也意味着老李伯伯终于沦为“第三者”,即使是在这套他出钱买的房子里。

我母亲一定是中邪了。跟我父亲和有家有室的老李伯伯相比,她最应该割舍的就是小林叔叔,前者能粉刷她名誉上的污点,后者则是提款机。在这件事上,她一贯的精明不知跑哪儿去了。但如果你见了她在厨房里哼着歌的身影,见了她越来越多的笑,如果你恰好也有一位为你牺牲了很多的单身着的母亲,你可能就会理解我为什么不再把小林叔叔的牙刷扔进垃圾桶或者马桶。我不认为小林叔叔能带给母亲所谓的幸福,但我显然错了,幸福不是谁谁给予的,而是藏在内心,等待特定的媒介来激活。在我母亲那儿,父亲、老李伯伯,甚至我,都不是那个媒介(或者说都不再是),只有小林叔叔才是。

爱情原来是这么回事。

总的来说,跟小林叔叔朝夕相处,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我说过他是个帅气的年轻人,说他年轻,是相对我母亲而言(他比我母亲小五岁或者六岁)。他对我还不错,经常给我买些时髦玩意儿,比如当时流行的MP和游戏机——虽然他的钱多半是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母亲不在家的夜晚,他负责监护我,不管去打麻将还是吃夜宵都带上我。那些人有男有女,看得出他们对小林叔叔比较尊重。

“这是我女儿。”他跟每一个都这样说。当然没有人会相信。如你所知,他做我的父亲也太年轻了些。偶尔有人开玩笑问是小女朋友吧,但小林叔叔似乎也没有不悦。我说你能把我生出来吗?他竟然认真地算了一下,“理论上可行。我十四岁就能生孩子了。”他朝我笑,骄傲得要死的表情,“喔唷!脸红了!”

他当然不是我父亲,尽管他向我百般示好,尽管我们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比真正的父女还要亲热。比如我父亲经常光着上半身在家里晃来晃去,我能像看一坨行走的猪肉那样毫无感觉。但小林叔叔经常让我困惑。

不知几时起,每到深夜,我对母亲房里的细微声响格外敏感;在狭窄空间里与小林叔叔擦身而过时,他身上成年男子的气息让我心跳加速。我那陷在热恋与赚钱中分身无术的母亲永远不会知道,十六岁那年初夏,因为家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我的性感,觉醒得如此迅猛。体内的毒蛇昂着懵懂的头颅,不知所措地乱窜。感觉空前灵敏,头脑浑浑噩噩。

终于有一次,在小林叔叔展示他的胸肌时我勃然大怒:“真恶心!”说着摔上房门。他在门外莫名其妙地询问,我像初潮时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里号啕大哭。

在他眼里,我只能做个孩子,即使我已经十六岁。但如果我有母亲的容貌(可惜我完全继承父亲的长相,方脸膛,细长的小眼睛,黑皮肤;一张相貌堂堂的男子汉的脸复制在豆蔻少女身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加上母亲望尘莫及的、我水灵灵的年龄,他会将专注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吗?谁知道呢。

我整天浑浑噩噩,像是丢了魂,害怕和小林叔叔独处。就这样,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在阔绰地埋了几次单之后。——至少母亲会乐意看到我跟同学玩在一块,如果我能把他们带回家里,“孩子们”能礼貌地叫阿姨,让她接受一名普通学生的母亲能享受到的待遇,这会让她高兴上好几天(虽然我从来没有让她如愿过)。

我们泡酒吧,去低档的KTV唱歌喝酒直到半夜;都是些考试勉强才能及格的差等生,反正我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男生们人手一支烟,女生们在放学后换上齐臀的超短裙,晃着不管纤细还是粗壮的大腿。我很快学会了在不快乐时大声骂“操你妈”,在表示惊叹时说“我操”,竖着中指骂“傻逼”,体会爆粗口的快意。

一个普通的夜晚,我们吃烧烤,喝了点啤酒。苗苗说不想回家,喝酒会被她那“更年期的妈”骂上一整月。“女人没有男人就变得恐怖。”她咬着下唇,短发揉得乱糟糟的,“我爸一年才上岸两个月(她父亲是个渔民),剩下的时间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她把脑袋转向我,“照我的意思她应该去找个情人,干吗要熬着。这样我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不懂。”我摇头。

“你不懂?别告诉我你还是处女。”苗苗笑起来。他们每一个都在笑,让我意识到十六岁还是处女是件可耻的事。

母亲最近有点心神不宁,老李伯伯好久没来了,那意味着我们可能失去很大一笔收入。——即使买了房子开了美容院,母亲也从未停止向老李伯伯要钱,在需要付按揭的时候,在美容院房租到期的时候,在要给按摩小姐们发工资的时候,母亲总是对着老李伯伯哭穷,一次又一次。由于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几乎变成了一来就要听母亲哭穷。他有时候会给,更多的时候直接拒绝。“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笑着对母亲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母亲也在笑,听起来非常不高兴。

我曾问母亲美容院的经营情况,是否真像她跟老李伯伯说的那样,入不敷出。“我傻啊?要亏本我还开。”母亲一句话就打消了我的疑虑。

“那你还问老李伯伯要钱?”

“你嫌钱多烫手?”母亲瞪了我一眼,“再说你还要上大学,那得花多少钱!万一哪天我老了,他不要我了,我问谁要钱去?你爸爸有钱吗?有钱他也舍不得花你身上。”话又扯到我父亲身上去了,她起码能唠叨半个小时。

大概有两个月时间,老李伯伯一次都没来过。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母亲说他“一定是有了女人”,小林叔叔不在的夜晚,她不断拨老李伯伯的电话,他始终不接,甚至关机。“他是在家里,”母亲向我抱怨,她又开始独自喝酒,抽很多烟,“他说过晚上不要打电话,老婆会起疑。”

“但他肯定有女人了!”母亲不是悲伤,是愤怒,“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

老李伯伯会有女人是必然的,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到。他虽然有点老,仍不失为风度翩翩的体面男人,何况他那么有钱。

母亲毕竟老了,跟老李伯伯在一起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久到早已超过母亲与父亲的那段婚姻。一个只知道不断索取的女人,不可能长久留住男人的心。——不管是索取金钱还是感情。

另外,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母亲:老李伯伯大概知道小林叔叔的存在——岛城才多大地方,别说藏个大男人,走过一条流浪狗,都能让你似曾相识——他不提,或许是因为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母亲回忆着跟老李伯伯的这些年,他们从婚外恋开始,直到母亲离婚许多年了,还在婚外恋。现在她终于可以把离婚的事赖到老李伯伯身上,愤愤不平地说自己“都为他离了婚”。她怎么也不敢想象他可能不再爱她,“一定是被年轻的狐狸精勾了魂”。

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母亲完全忘记了我的身份,仿佛在跟要好的女友倾诉。想起来,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过称得上密切的女友。挺悲哀的。但我宁愿相信是因为母亲太美,以至于那些女人对她充满嫉妒,就像我偶尔也会嫉妒她。

“妈老了吗?”她走到穿衣镜前,忧心忡忡地捧着脸照了一会儿,“难道我老了?”

某天下午,在老李伯伯又一次直接按掉她的电话之后,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去他的办公室闹了。我放学回家时发现母亲披头散发,眼睛都肿着。她淡淡地告诉我整个经过,“关起房门任我打骂,他一句话都没说。”说着她拿过包,掏出厚厚两沓钱摊在床上,“五万。”她伸出一只漂亮的手掌得意地笑了。但到了晚上,她到底还是大哭一场,并以“老公回来了”为借口,拒绝接小林叔叔的电话。

事实上那之后,母亲和老李伯伯又藕断丝连了好一阵子,只是改成去酒店幽会。高三的一个下午,我和当时新交的男朋友逃课去宾馆开房,出来正好看见他们进电梯,母亲挽着老李伯伯的胳膊,不停地说着什么,后者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母亲给我一个优美的侧面,他们看起来很相配,比以前更相配了。这真美好。比母亲跟小林叔叔在一起时更美好。我不禁又想起当初希望取代我父亲的是老李伯伯。我至今仍然这么希望,因为我觉得他真的爱母亲。爱一个人是件苦兮兮的事。这种年头,这种年纪,还苦兮兮地爱一个人的男人或女人都值得同情和信任。

直到在同一个宾馆,差不多的时间段,我看到了老李伯伯和另一个女人。他们一样挽着胳膊,一样愉快地笑着,女人显然比我母亲年轻。我惊诧地发现,如果不是因为想到了母亲,他们看起来也很相配,这一切居然他妈的也很美好。

事情就是这样:我曾经寄予厚望的老李伯伯挽着我母亲之外的年轻女人,从我视线里一步步缓慢地走过,终于消失在宾馆电梯背后。

据我所知,母亲后来又从老李伯伯那里得到了几笔钱。最后一笔是我大三那年,母亲跟老李伯伯说要为我的实习花许多钱。她拿到了两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十余年来,最后的温情和责任。她转身把这笔钱——自己又添了一部分——凑给小林叔叔去买房子,那时她满心希望能跟小林叔叔结婚。结局是在装修好的新房子里,小林叔叔娶了别的女人。新娘比我大不了几岁,至于长相,凭心讲远不如母亲。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高二下半年,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跟我差不多高的男孩,老实,所有人都能支使他。我们会在一起,是因为当时只有我们两个还单着。我们看电影,吃肯德基,在我不想回家的时候他陪着我,那种感觉真不错。如果消费时,他能把单都埋了,我想我会更喜欢。可惜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埋单,他口袋里的钱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元。想到这点,总让我不自在,但我需要他,就像每个行走中的人都需要一个影子。总之,我们认真做着所有情侣会做的事,包括上床。

廉价小宾馆里的白床单永远泛着灰黄,到处是水渍的墙纸,和辨不出颜色的提花腈纶地毯。事后我们用硬邦邦的浴巾胡乱擦拭身体,手拉着手睡一觉,在逃课的下午,或者放学后的黄昏。

有一次开房,我突然来了例假,可怜的男孩吓得脸色苍白,“怎么办?”他紧张地把手放在我的小腹上问,“你痛吗?”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爱上了他。我将会永远记得他为我惊慌失措的样子,仿佛我是纸人,一碰就碎了。

我们交往三个多月的时候,我怀孕了,同时得了一种性病。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千元钱,让我自己“处理”。

“对不起。我只能搞到这么多。”他说着把钱给我,低下头匆匆走了。

我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积蓄——那是母亲和她的男人们给我的零花钱,五十,或者一百,我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挂了一周的盐水后去复查。

“好了。”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医生不耐烦地翻着化验单,在口罩上方拿眼白看我,“不懂得保护自己吗?你们不是都用避孕套的吗?”

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因为孤单而开始,因为一个孩子结束。

我没心情失恋。我急需一千元钱做人流,必须是无痛的。这是不小的数目,当然我可以想办法从母亲那里得到,谎称跟同学暑假去旅游,一千元费用不算离谱,但我母亲还没蠢到这种地步。众所周知,高三前的暑假不是钉在书桌前,就是蹲在补习班。我以同学要过生日为借口拿到了区区三百元。而我父亲,在电话里慷慨地说:“要多少先问你妈拿。我回去给她。”然后他马上掉转话头告诉我可能要结婚了,如果那个刚怀了他孩子的年轻漂亮姑娘愿意的话,“这样你将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我也要好好做人了。”

“确定是你的孩子?”我问父亲,“还有,就算人家愿意,你养得大吗?”

“跟谁学的这么刻薄!大人的事你懂什么。”他生气地挂了电话。

第一次,父亲被我打回了原形。想起他挂电话时那张恼羞成怒的脸,我应该难过的,但不知为什么有邪恶的快感。

我还是缺钱。肚子里的孩子等不住。有一天趁母亲心情好,我装作开玩笑跟母亲说想去她店里学洗头,还没等我说出要报酬的事,她二话没说劈手打了我一个大耳光,叫我马上去死。

最后的办法是去求助小林叔叔。

他没有想象中的惊愕,平静地听我把事情说完,问:“要多少?一千?”

“五百也够了,我自己还剩一点。”

他一口答应。

晚上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在隔壁听着小林叔叔要钱。

“赌输了。”他理直气壮地说。

“要多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把我当提款机了吧?”母亲嚷嚷了一句,似乎并没有不快。

小林叔叔说:“你每天非要这么晚回家?”

“你以为我愿意啊?那你去赚钱养我。”

“赚钱有底吗?”小林叔叔提高了嗓门。

母亲没接话。

第二天放学,小林叔叔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千元。我知道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不止这些,但他也可以一分都不给我。

“你要真是我女儿,我一定往死里揍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接着,重重地摔门离去。

我有狂笑的冲动,但是眼泪流了下来。

第二年夏天,我考上了北京一所“三本”大学。离母亲的期望太远,但她好像已经忘了有这回事,显得非常高兴,因为初中毕业的单身母亲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女儿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尽管我们班里三十个同学只有四个没能升学。

我在北京混了四年。这期间,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混的,反正她把小林叔叔给混丢了。正式的说法是小林叔叔要生个孩子,而让四十五六岁的母亲再去生育,确实勉为其难。但我认为内情没那么简单,或者没那么复杂。

这事真伤了母亲的心,大概有半年时间,她经常在半夜里喝醉了哭着给我打电话,扬言要自杀。好在我上大学的日子里,母亲又有了新梦想,她开始指望我嫁个好老公,最好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再不济也得有车有房,六位数年薪,让她能够体面地安享晚年。她把自己想得美滋滋的,并马上投身于这项伟大事业。经营新的社交圈子多少能让她忘掉一点失恋的痛苦。

每次假期回家,母亲都要安排我跟某总或者某局长某主任一起吃饭。不知道她在人前是怎么介绍我的,反正,那些看起来或精明或威严的男人们,在见到我后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失望。他们会很快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母亲身上,说着一语双关的话。上半场基本上是这样;到了下半场,喝了点酒,开始不经意地把手搭在母亲的椅背上,又不动声色地落在我母亲肩上、腰上……总之完全当我是透明人。

在我看来,他们都太性急。关于我的工作,如果能得到哪怕一点点的暗示,母亲会很乐意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分享大床。再说她也不时需要有人来填补枕畔空缺,在小林叔叔离开之后。

我想说的是我母亲。你们都知道她是那样过来的,但她此刻的表现真让我想为她喝彩。她就像一位端庄淑女钟了情——“钟情”是必需的——凤目顾盼,浅浅地笑着,仿佛她身边那位一心只想占她便宜的某总或者某长,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心动和依靠。她明明稳稳地坐着,但我一眼可以看出母亲变成了藤蔓,向着既定的目标,无边无际地缠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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