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仓
陈元像个疯子似的,骑着一辆电动车,绕着他们报社的大楼一圈圈地转着。
陈元把马力拧到最大,把圈子转得飞快,像是一只失控的小蜜蜂。说到小蜜蜂,陈元的胸又郁闷了那么一些,因为来到上海已经十年了,在高楼大厦之中,陈元似乎从未发现过小蜜蜂。也许有小蜜蜂的存在,只不过他平时太忙,根本没有在乎这个小东西。若是陈元还在陕西老家塔尔坪的话,这个时候无论是槐树上还是瓜架里,应该到处都是嗡嗡的小蜜蜂了,陈元会把它们捂在一朵花里,一起采摘下来,关进一只瓶子,让它们昼夜地飞,昼夜地叫,直到把它们活活地累趴下了,或者是等到它们睡着了。有时候也被小蜜蜂给蜇一口,虽然疼痛无比,却能享受到另一种待遇——一旦被小蜜蜂蜇了,就会找来奶孩子的女人,掏出她们的大乳房,对着浮肿的脸蛋子,挤一点奶水,揉一揉。这是一个不错的偏方。陈元每次看到她们雪白的乳房,顶着自己鼻子的时候,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有效,反正他的疼痛立刻就会减轻一半。
陈元转圈子的那天,是一个清早,是一个暮春时节的清早。按理说应该是个大晴天,起码天气预报是个大晴天,却遇见了二十年不遇的日全食,天空一下子就全黑掉了。早上天黑与晚上天黑是不一样的,晚上天黑会有路灯,会有霓虹,而早上天黑什么也没有,所以就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陈元一边转圈子,一边放声歌唱。陈元唱的到底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挺乱的,有“东方红,太阳升”,也有“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报社楼下人很多,大家都戴着一副太阳镜,仰头看着天空,欣赏着天文奇观。转到报社楼前的时候,陈元一不小心,一下子撞上了个人。
这个人不开口的时候,陈元还以为自己闯祸了,所以赶紧跳下车,把他扶了起来,问他伤着哪里了没有。这个人拍了拍衣襟,然后对陈元说,你疯了吗?这是看日全食,又不是追日,用得着这样转来转去的吗?陈元一下子听出了,他是他们报社新来的胡总编。当陈元听出他是胡总编的时候,陈元一下子就不怕了,甚至更加疯了,觉得自己撞得太轻了,应该一下子把他给撞死才好。陈元说,我好好地工作,你凭什么开除了我?胡总编说,我没有开除你,我只是解聘了你。陈元说,这不是一样吗?不都是丢工作了吗?胡总编说,报社快要倒闭了,经营不下去了。接下来全都一样的,晚走不如早走,我这是关照你呢。
陈元说,你够狠的呀,老子走就走了,竟然大楼都不让上了,这个应该是你交待保安的吧。胡总编说,这个还真不是我干的,我随时欢迎你回来喝茶聊天。反过来说,你已经走了,东西都搬走了,你上去干什么呢?陈元说,上去不干什么,除了几个花姑娘的大奶子,我也没有什么落在那里,老子就是想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最后一次看看窗外。
胡总编挣脱了陈元,一屁股坐在了马路边,然后抽出一支烟,开始猛烈地吸了起来。胡总编说,小陈呀,这次我们对事不对人,凡是合同到期了,一律不再续签,这是上边的意思,我也很无奈的。你是从陕西那边来的,在上海无亲无故的,也没有一个依靠,没有工作吃饭怕也成问题了吧?还有房贷,我晓得你还有房贷,所以我私下里给你联系了几家单位,若是他们需要人的话会优先考虑你的。
陈元有一丝丝感动,就把电动车熄了火,靠着胡总编坐了下来。胡总编说,有人给我汇报,说小陈你在大楼下边要出事了。我以为小陈你要跳楼了,赶到这里一看,你不就像小蜜蜂似的,转了几个圈子吗,这能出什么事呢。陈元说,不瞒胡总编,工作没有了,不像日全食这么简单,像天塌下来了,腰一下子都直不起来了,不仅仅是房贷,我看女朋友怕也是保不住了。
胡总编说,谁让你找了个上海女人呢,你要是找个陕西老乡什么的,还有这个烦恼吗?
陈元说,人家当初同意和我谈恋爱,就因为我是个记者,她家里房子漏水了,空调不制冷了,我帮人家打几个电话,什么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现在记者证都上交了,骨头一下子就软了。
日全食结束了,那个被天狗吃掉的太阳,又慢慢地回到了天上。胡总编爬起身说,你转了多少圈子了?陈元说,哪记得呀,反正转了两个小时,奶奶的,头都转晕了,现在特别想回家睡觉去了。胡总编向报社大楼走去,要进大楼的时候他回头说,那就回家休息休息吧,若是有工作了告诉我一声,我去看看你。
陈元说,对不起胡总编,让你没有看成日全食,二十年不遇呀。没有想到胡总编又转了回来,不晓得他是专门来熄灭烟头的,还是专门来和陈元说话的。他把烟头拧灭,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笑着对陈元说,这日全食有什么好看的?说白了,就是它的光环被别人给挡住了,若是我想看的话,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一个巴掌,一片树叶子,或者是我一闭眼睛,不就是一次日全食吗?
陈元抬头看了看有些耀眼的太阳,不晓得怎么回答他。当他的背影消失在大楼阴影里的时候,陈元总有一种莫名奇妙的预感,随后陈元才发现这种预感是灵验的。
胡总编离开后,陈元又骑着电动车,绕着大楼转了最后一圈,这时候陈元已经不再是一只小蜜蜂了,而像是一只飞不快的有些迷茫的苍蝇。陈元一边回头看着二十一楼的那个淡蓝色的窗户,一边忧伤地离开了这家他工作了近十年的单位。
陈元刚刚走出不到一公里的时候,就收到了胡总编发来的一个短信息,通知陈元第二天早上十点带上自己的简历,去一家杂志社参加面试,而且告诉陈元是他推荐的。面试地点在徐家汇的一座大厦里,这座大厦比起陈元他们报社气派多了,从楼上俯视下边的时候,还能看到一座天主教堂的尖顶。
按说陈元早上八点就来到了徐家汇,但是他并没有立即上楼,依然骑着他的那辆电动车,漫无目的地绕着圈子。这里比不得原来的报社,这座大厦四周的街街巷巷,其实是不通的,转来转去刚刚转了一圈他就迷路了,再转回来的时候已经到点了。没有按照陈元掐算好的,不能早到也不能迟到,提前十分钟爬上电梯,提前五分钟来到了面试现场,这是最合适的节奏了。但是陈元最后还是迟到了半个小时。
陈元说,我是胡总编介绍来的。前台的小姐说,你的简历呢?陈元说,什么简历?我从来不需要简历的,名字就是最好的简历。小姐说,那你们总编叫什么名字?你又叫什么名字呢?陈元说,我们胡总编叫胡中华,我的名字叫陈元。小姐说,胡中华没有听说过,陈元倒是晓得的,是哪个学校的校长吧?陈元说,什么校长不校长的,我是校长他爹。小姐很奇怪地看了看陈元,说我去通报一声,你在这里等着吧。
面试是在一间会议室里进行的,会议室外边的走廊里放着一排椅子,椅子上已经坐满了前来应聘的人。他们都是清一色的小青年,因为正是大学毕业季,大家都在忙着找工作。几个小青年显得十分紧张,每次碰到有人出来,就上前问东问西,比如面试有什么内容呀,问了哪些问题呀,有几个面试官呀,帅不帅呀。有一个小男生,在不停地翻着资料,陈元上前瞄了一眼,发现是一本《新闻编辑学》的理论书;还有一个女孩掏出一面小镜子,还在偷偷地打粉补妆。
陈元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走廊里等着。但是百等也没有什么消息。中间有个小胖子面试官,也许是出来上厕所,陈元就跑上去说,你们是在招聘编辑吗?我是某某报社的,是胡总编推荐来的。对方看了看陈元说,哪个胡总编?我们不认识什么胡总编,你就在外边排队吧,大家都在外边排队呢。
陈元不坐下来是有原因的。他多大了?已经是奔四的人了;他是什么人?是一个在新闻圈子里摸爬滚打了十年的老记者,若不是受报纸大环境的影响,怎么也不会轮到他下岗的。他曾经去过很多学校,给新闻系的学生们上过课,讲自己的新闻理念和实践经验。在这帮子还未毕业的大学生中间,他隐隐约约记得,还有一个漂亮的应聘者,就曾经听过自己的课。如今让自己坐到这帮子小青年中间去,像是把一只大熊猫放在一群兔子里,那是多么格格不入,简直像一个天大的笑话。陈元心想,撇开自己的资历不说,单凭有胡总编推荐这一条,也不应该把他与这些小青年放在一个菜篮子里,任人挑三拣四的,这不等于羞辱了自己吗?
想到这里,陈元有一些恼火。他一边下楼一边给胡总编打了一个电话。胡总编说,你面试得怎么样了?陈元说,面试个球,太气人了。胡总编说,他们把你给咔嚓掉了?陈元说,你推荐的时候是怎么跟人家说的?他们竟然把我跟一帮子乳臭未干的学生放在一起,在排队呢,这不是羞辱我嘛。胡总编说,小陈啊,应聘嘛,这不是很正常吗?你想人家怎么办呢?想让人家照顾你一下?是不是像对待那些病危的人一样,要人家直接给你开个特殊通道?表面上看,好像是很伤自尊的事情,但是从深层次看,你这是不自信。你现在几岁了?快四十了吧?就你这股子牛脾气,你若是个老板的话,你喜欢用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喜欢用一个自以为是的老男人?我建议你,就忍忍吧,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只是觉得你们都不容易,就让人事部门以报社的名义,帮你们这些被解聘的人分别投递了一份简历而已。
胡总编说得太对了,自己凭什么这么牛呢?陈元下了电梯,一抬头就是那个有些历史的天主教堂,他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句“阿门”,尽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态,然后又折了回去。等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轮到了陈元。当他坐在会议室里的时候,透过那个玻璃窗户,更能清晰地看到天主教堂的那个双子尖顶,有成群的鸽子在上边飞舞着。但是陈元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回答面试官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一个面试官说,你怎么看待新媒体?你认为纸媒会死吗?陈元没有好气地说,这个还用问吗?!活字印刷术被发明出来后,那些竹简不就被淘汰了?!当另一个面试官问,若是你来了,你对办刊有什么新想法吗?陈元还是没好气地说,还能有什么新想法?你办杂志必需懂得读者最关心什么,现在人们最关心什么?最关心吃喝玩乐,多刊登点大酒店、夜总会、娱乐城的内容不就行了。要告诉人家什么地方有特色小吃,什么地方可以喝酒泡吧,什么地方可以旅游交友,什么地方有歌舞厅和桑拿房,甚至告诉人家哪里有小姐。
这个面试官很吃惊地说,你晓得我们杂志的名字叫什么吗?我们是《殡葬》杂志,殡葬是干什么的,你明白吧?
陈元来应聘之前,还真没有想过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杂志。他晓得有时装杂志,有健康杂志,有美食杂志,有新闻类杂志,还有文学类杂志,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份专门为死人服务的杂志。他一下子傻眼了,当他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对着门外喊着“下一个”了。
陈元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这家公司的名字叫长寿园,在上海你可以不晓得高档楼盘汤臣一品,但是绝对不能不晓得长寿园,因为大部分人去世后,都希望自己能够埋在那里。陈元骑着他的电动车,顺着这座威武而繁华的大厦又开始绕着圈子。这一次他没有再唱歌了,不像一个疯子,而像一个傻子,不可思议地嘿嘿地笑着。徐家汇是什么地方?是上海四个城市副中心之一,是上海最繁华的商圈之一,在这里你不仅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而且还可以去赏花,看黑天鹅,看电影,看话剧,吃饭,泡妞,还可以到天主教堂里去做弥撒。反正人生中的任何欲望在徐家汇这个地方,都是可以得到满足的。但是万万出乎陈元意料的,这里竟然还有一个殡葬公司,而且还办了一份正式的杂志叫《殡葬》。
陈元是两天后接到这家公司的电话的。公司人事打电话通知陈元说,你被录取了。
陈元意外地说,我被录取了?人事说,是呀,你被录取了。陈元说,不太可能吧?我顶撞了你们呀,怎么还录取我了呢?我到什么地方报到呢?人事说,你去青浦,具体地点我们会短消息发给你的。虽然是一家不太吉利的公司,但是陈元还是十分开心的,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在媒体工作,还是一名编辑记者,说不定还可以申请到牛逼轰轰的记者证。
陈元给胡总编打了一个电话,但是电话一直没有接通。陈元只好给他发了一个短消息,报告自己被录取了,对此表示十分感谢。对于丢掉工作的事情,陈元最不敢面对的,还是自己的女朋友。一旦她家人发现他丢了工作,也许就是他与她分手的时候,所以被报社解聘的这些日子,他照样早晨八点起床,风风火火地在外边乱转着,装出一副在四处采访的样子。到周末的时候,当女朋友让他去家里的时候,他一会说,开两会了,自己忙着跑两会呀;一会说,外滩踩踏的事还没了呢,自己要跑现场呀。全给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躲掉了。
陈元给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表示今天晚上要去她家混饭。女朋友则说,光是混饭吗?没有别的了?陈元说,当然还有想你了呀,另外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呢。陈元所说的好消息,不是别的,就是自己换工作了,从一家报社换到一家杂志,照样是当编辑记者,可是每月的工资涨了几千块。
陈元虽然还不晓得这家杂志的工资到底是多少,但是他早有耳闻了,这个行业的工资肯定少不了,比外边会翻上一番的。死人的生意永远都比活人的生意有奔头。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陈元换了一身西装,打了领带,背着他那个专门为当记者而配的黑色皮包,就出门报到去了。
陈元要报到的地点,不在徐家汇的那个大厦里,而是在青浦区外青松公路上,确切地说是在长寿园的墓地里。在不在徐家汇办公陈元是不在乎的,反而陈元觉得不在徐家汇更好,那里繁华倒是繁华一些,就是太吵闹了,而且停个车呀,吃个饭呀,逛个街呀,与郊区比起来生活成本肯定会高很多。而且公司有班车,会准时接送大家上下班,远一点就更加无所谓的了。
当陈元按照短消息上的地址,终于找到外青松公路的时候,这个地方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埋死人的地方,或者说死人根本就没有埋在这里,人们埋下去的仅仅是一把灰尘而已。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边,种植着的行道树不是梧桐,也不是银杏,而是一棵棵樱花。正是暮春时节,虽然第一波樱花已经落了,但是第二波还在开放,落在地上的花瓣如霜如雪,开在空中的花朵如云如霞;顺着马路两旁,还立着各种各样的雕塑,有大象,有狮子,有各种生肖神兽,栩栩如生。等入了院子,更是绿树成荫,大片大片的草坪绿油油的,像是一个巨大的高尔夫球场。
陈元很喜欢这个地方,他是吹着口哨走进院子的,他感觉自己不是来上班的,而是来打高尔夫球的。所以他有点后悔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了,而应该穿着一身运动装才好。这里的保安也很有型,个个长得很帅,当陈元从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会啪地一声给陈元敬一个礼。陈元也啪地一声站定,滑稽地给人家回了一个礼。
陈元被保安带到了办公楼,办公楼下边的大厅里,更是美如仙境一般,一个大大的池塘里,成群的红鲤鱼自由自在地游着。大厅的上空是透明玻璃的,还有一棵大树穿过房顶,茂盛地生长着。陈元随手拍了几张照片,用微信的方式发给了女朋友。女朋友果然问,你在打高尔夫球吗?陈元说,这是我的新单位呀,办公环境不错吧?女朋友又回复说,好漂亮呀,有空了你带我去玩吧。
但是终究还是让陈元失望了,当他来到办公室三楼的时候,公司人事告诉他的准确消息是,他确实是被录取了,不过工作部门不在杂志社。陈元说,我应聘的是编辑记者,为什么不在杂志社呢?公司人事说,你投递的简历都在这里呀,难道你面试的时候他们没有告诉你,若是编辑记者没有被录取的话,我们是可以进行调剂的。陈元说,你们把我调剂到什么地方了?公司人事说,调剂到销售部门了呀。
陈元说,销售部门是干什么的?是卖骨灰盒呢?还是卖棺材板?
公司人事说,我们是墓园,又不是火葬场。我们销售的是墓地,同时也销售墓碑。陈元说,那怎么个销售法?公司人事说,你有没有买卖过房子?和买卖房子是一样的。不过房子是给活人住的,墓是给死人住的。陈元说,你家买过房子吗?你家买房子会与买墓地一样吗?
公司人事并不生气,而是笑着说,你这是不了解我们这一行,说实话我们这个行业比房地产行业干净多了,也简单多了,卖房子还可以骗,还可以蒙,但是卖墓地都是一口价,没有人会讨价还价的。
在墓园里办一份杂志,当一名编辑记者,恐怖是恐怖了些,但是在如今就业形势如此不景气的时候,陈元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但是让自己去卖墓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自己这一关无所谓,女朋友这一关也好糊弄,几句花言巧语就蒙混过去了。但是女朋友的家人呢?哄个一天两天可以,哄个一年两年能行吗?而且一旦进入这个行业,你只能干到退休了,你想辞职另谋高就,一旦人家发现你曾经在墓园工作,而且是个卖墓的,那还有人敢要你吗?
陈元不想再啰嗦了,于是扭头就走。这个墓园真的好大,大得让他一出门就迷路了,他像是一丝游魂一样,在小雨之中到处乱蹿。这时他才发现大片大片的草坪,并不是真正的草坪,而是一块块墓地,上边安放着一块块石碑,像一本本摊开的书似的,仅仅只有半平方米的样子,石碑上边雕刻着逝者的姓名及生卒年月,下边埋着的就是逝者的骨灰。
陈元想问个路,但是四处一片空旷,放眼望去连个人影也没有,好不容易碰到了另外一个,她同样是在墓园里迷路的人。陈元想问她出口在什么地方,她则问陈元办公楼在什么地方。陈元说,你也是来上班的?她眼含着泪痕,告诉陈元说,自己是来买墓的,他父亲前不久去世了,马上就要清明了,她想把父亲安葬于此。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恐怕是刚刚失去父亲的原因,显得有些伤感和无助。陈元本来永远都不想再回到那个仙境一般的地方,但是他还是走在前边,给她带了路。她告诉陈元,自己姓姚。陈元则告诉她,自己叫陈元。女孩年纪不大,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人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净,一头长发。一路上,小姚告诉陈元,父亲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他生前十分怕冷,最喜欢的就是晒太阳。小姚问陈元,你晓得我为什么选择你们墓园了吧?陈元说,为什么呀。小姚说,我几乎看了所有的墓园,只有这个地方不像墓园,倒像是一个美丽的公园,是可以晒到阳光的,父亲虽然死了,我依然要让他晒到人间的阳光。
小姚说话的时候,一颗颗眼泪又滚了出来。陈元发现小雨早就停了,太阳从云层里冒了出来,果然把整个墓园照耀得温暖了起来。
公司人事看到陈元又回来了,而且身后带了一个女孩,于是笑着说,以为你走了呢,这么快就有客户了?陈元真想告诉她,他只是带个路而已,但是看到这个女孩,如此依赖于自己,他就没有吱声了。他帮她填表,帮她付款,帮她书写墓碑上需要雕刻的文字。
小姚问,你是新来的吧?陈元说,是啊,第一天。小姚说,我是你接待的第一个客户?陈元说,对呀,你是不是已经看出我的业务并不熟练?小姚说,没有啊,就觉得你很认真,工作时间长的人慢慢会厌烦的吧?不管怎么样,我要谢谢你,我代替我爸爸谢谢你。她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又滚了下来。
陈元说,你也别太伤心,其实这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就跟有时候打电话出现故障一样,你父亲能听到你的声音,而你听不到他那边的声音。小姚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总觉得他在喊我,我听不见而已。小姚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前,看着窗外绿茵茵的草坪,轻轻地说,爸爸啊,我昨天晚上还梦见你了呢,你就坐在我的床边,还问我要不要喝水。
公司人事递来一张《入职登记表》,对陈元说,我看你很适合这份工作。陈元说,我哪里适合了?公司人事说,你没有发现她来的时候是哭着的,而离开的时候已经是笑着的吗?
目送着这个女孩离开之后,陈元本来打算也要离开的,但是当他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前,看到小姚不停地回过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的时候,陈元叹了口气,还是决定留了下来。他又有了一个预感,预感到自己若是呆在这里,或许与她之间将会发生一点什么。陈元明白,在春天的墓园里,除了那些死了的东西,应该还有一些活着的东西。
陈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个墓地的销售员,开始几天心里还是阴森森的,有着许多不甘心,心想自己一个大学生,一个老牌记者,一个奔四的大男人,怎么可以整天在死人堆里滚打呢。但是几天过去,正如公司人事所说的那样,这份工作是很干净的,而且是十分单纯的,天天接触的都是丧事,所以对人生也就看开了,什么记者证呀,什么风光呀,最后全得化成一把灰,全都显得无足轻重了。若是没有世俗的偏见,陈元甚至觉得这份工作相当不错,工资比外边要高很多,不用四处去拉业务,也不用与人斗心眼。人家既然来了,肯定家里死人了,而且无论是壁葬,是草坪葬,还是墓葬,都是明码标价的,讨价还价是对逝者的不尊重,各人的财力怎么样都是心中有数的,用不着你连哄带骗地给人推销,只需要带着人家去看看现场,一切都可以定下来了。
陈元每天坐着公司班车,往返于青浦与市区之间,确切地说是往返于家与墓地之间,这样的日子过得安然自在。开始女朋友问他工作怎么样,他还撒谎说,杂志社工作挺好的,比起报社清闲多了,不用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喝喝茶看看书,很容易就混过去了。有一天,女朋友再缠着他,要去他的“高尔夫球场”的时候,陈元基本就说了真话,告诉女朋友单位不在市区,而是在青浦郊区的一片葡萄园,工作还是那家公司,但是已经换了部门,不在杂志社了,而是在销售部门了。
女朋友就问,那就是说你现在不是记者了?陈元说,不是记者了。女朋友说,那你为什么要换部门?不是记者以后还怎么替我爸妈办事?陈元说,销售部门工资高,有钱了还怕办不成事情?女朋友就如实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就问,如今每月拿多少呢?陈元说,一个月拿到手一万多块吧。她父母连他销售什么也没有问一声,看在钱的分上也就不再追究了。只要权与钱占上一样,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与朋友们聚会的时候,大家问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发财,他就说是房地产公司。
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上海迎来了春夏之交时的酷热。某一天中午,陈元独自一个人无所事事,就跑到墓园里随便转转。墓园很大,到底哪儿才是边沿,自己根本是不清楚的,而且到底埋了多少人,自己更是不清楚的。有塔葬,亭葬,树葬,壁葬,草坪葬,所以这里的墓是根本无法数的。有时候你看上去是一棵树,但它同时又是一个墓,有时候看上去是一座楼,但它同时又是好多人一起的墓。墓园埋了无数名人,像余纯顺、阮玲玉、汪道涵、乔冠华、章士钊、章含之等,当然大多数是无名之辈。
陈元像是逛公园一般,逛着逛着就逛出无限的趣味来了。不说别的,单说说那些草坪上的石碑,样子像一本本书似的摊着,再看看内容也是让人回味无穷的。有单人墓碑,有三人墓碑,多数是双人墓碑;有孩子墓碑,有百岁老人墓碑,多数是殁于花甲之年的墓碑。陈元一个个地琢磨过去,就琢磨出无数的小故事来。比如每个墓碑上都有一个大头照,基本可以看出逝者的音容笑貌。这些照片肯定是此人一生中最漂亮的一张,或者是生前津津乐道的一张,所以照片也是五花八门,有的活到六七十岁了,却用了一张少女时代的照片。比如有一个单人墓碑,享年四十九岁,立碑之人是“妻”和“儿”,说明什么呢?说明妻子有再嫁的打算;再比如有个三人墓碑,中间是一个留山羊胡子的男人,两边各有一个女人,这又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男人先后娶过两个女人。
陈元看着看着,就发现一个十分可怕的规律,大部分男人都是活不过女人的。这又说明什么呢?恐怕说明男人比女人遭受的磨难多,像自己这么卖命图什么呢?归根结底不就为了讨自己女朋友欢心吗?
正当陈元黯然神伤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原来报社的工会主席老高打来的。
陈元说,老高啊,有什么事情吗?老高说,你新工作怎么样了?陈元说,挺清静的呀。老高说,听胡总编说了,在那种地方真是委屈你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们这批骨干记者一走啊,整个报社就基本熄火了,已经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陈元说,代我谢谢胡总编吧,我心里很生气,但是我不怪他。
老高说,告诉你一个消息吧,胡总编去世了。
陈元一时有些吃惊,急得在墓园里转起了圈子。陈元一急一恼一烦,都会不由自主地转圈子,只不过有时候圈子转得大一点,有时候圈子转得小一点。陈元连忙问,得什么急病了吗?老高说,本来是有抑郁症的,前段时间上边来人,要求报社立即清算关门,胡总编死活不愿意,说是近百号人,要吃饭,要养家,还有怀抱的新闻理想,报社这门一关,让他们怎么办?上边说,不关门可以,每天的亏损谁来负责?胡总编说,国家不能只考虑经济效益,还得考虑群众的死活。最后闹得不可开交,胡总编就一句话,关门可以,关门之前先为他收尸。
陈元说,最后呢?最后他怎么死的?
老高说,跳楼死的,他办公室在二十三楼,硬生生从窗户跳下去了,上边非得说他抑郁症犯了,其实我们大家都明白,为了报社他是很忧郁,但根本厉害不到抑郁症的程度,他这是为了救大家才死的。
陈元说,报社现在还关吗?
老高说,不关了,暂时不关了,毕竟胡总编跳楼了,上边一下子怕了,怕再死几个人,就不得了了。胡总编跳楼的前一天晚上,他死活不让我下班,说是要开个会。等大家都走了,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问他,两个人开什么会呢?胡总编笑着说,不开会,你是工会主席,你要听我这个群众谈谈心。于是他搬出一箱子啤酒,两个人开始喝酒聊天,最后提到你的时候,他就哭了。他说对不起你,他说小陈你不容易,从陕西农村一步步走到现在不容易,混个记者当当更不容易。他说小陈你看重的,其实不是记者证这些东西,看重的还是自己的理想,还是自己的事业,他说小陈你一辈子的理想与事业就是当一名好记者,但是人到中年了,在他的手中让你的理想和事业都破灭了。他说你好像有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但是小陈你那是干什么的,是混在死人堆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工作。老高哽咽着说,胡总编他喝醉了,喝醉的时候他说,若是有可能的话,他还想把你弄回来继续当记者。小陈你说说,你还想回来当记者吗?
陈元也哭了,说如今他人呢?人在哪里?老高说,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在世时溜须拍马的人一长串,人死了身边就只有苍蝇了。你还记得那个姓贾的主任吧?胡总编上个厕所吧,他也要冲上去开门,开门还不算数,还哈着腰候在边上,等胡总编上完了,再跑过去帮忙冲水;他自己就是放个屁,也去给胡总编汇报一下,若是胡总编说你别放,他会把个臭屁硬生生地给憋回去,换成饱嗝给打出来的。就这么个人,胡总编跳楼的那天,大家喊人去收拾现场,他一下子就变脸了,指着楼下说,我才懒得去呢,干什么事情不好,为什么要自杀呀。
陈元说,我早就提醒过,这个人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老高说,胡总编还是心软,死之前还提拔他做了个主任。胡总编的情况你可能还不清楚吧?他一心扑在事业上,这么大年纪了,其实还没有成家,父母又死得早,就是一个孤儿,别说给他操办后事了,现在在停尸间里放着,都放了一个星期了,连个去看望他的人都没有。
陈元说,我得去看看胡总编。问一下,什么时候开追悼会?老高说,开追悼会?!谁给他开追悼会?!上边认定他这是自杀,患抑郁症自杀的。而社会上疯传的,是报社经营不善,欠了一屁股外债不说,还欠员工几个月的工资,把胡总编给活活地逼死了。所以上边能躲的都躲了。到目前为止,到底应该怎么办,什么时候埋,埋在哪里,谁出钱来埋,都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陈元说,那就不要说法了,你是单位的工会主席,我正好在墓园上班,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把胡总编给安葬了吧。
陈元放下电话,立即赶往医院。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工会主席老高已经带着相关的证明文件,守候在医院的大门外了。陈元给胡总编办理完了手续,然后随着运尸车一起,赶到了火葬场。一切办得相当顺利,在太阳偏西的时候,一个堂堂的报社总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活人,一个为救下一家报社选择纵身一跳的大男人,就这样变成了一把火灰。
陈元手捧着胡总编的骨灰盒,从火葬场走出来的时候,老高有些迷茫地问,下一步怎么办呢?陈元说,他真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老高说,我是工会的干部,就目前的档案看,肯定一个亲戚都没有。陈元说,也就是说没有人跟我们抢骨灰了?老高笑了笑说,如今人什么都抢,抢房子抢车子,唯独这骨灰是个一毛钱用处都没有的东西,恨不得撒到大海里去。
陈元说,这就好办了,我们现在就去长寿园吧。
老高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开始下沉了,已经接近黄昏时分。老高为难地说,能放在明天吗?陈元说,那今天晚上它怎么办?连个寄存的地方都没有啊,就老实告诉你吧,我是怕鬼的人,虽然与胡总编共事了三个月,但是对他一点不熟悉,现在捧着它已经瘆得慌了,若是再把这个骨灰抱回家过夜的话,恐怕我的小命都不保了。陈元说着,似乎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捧着的不是一个珠宝盒子,而是一个骨灰盒子,一个有些陌生的骨灰盒子。
陈元说,你有什么事情吗?老高说,我家有个情况,你可能也不清楚,我老婆瘫痪在床,还等我回家给她烧饭呢,我不回家她怕就饿死了。正说着,老高家里打来了电话,催他赶紧回家去一趟,说是老婆大小便失禁了。老高无奈地说,你看这样行不?你找个地方把它寄存一夜,反正也没有人在乎它,我现在先回家照顾老婆,而且我们现在去长寿园,天已经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恐怕已经无法落葬了。
陈元觉得老高说得有些道理,于是说,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我们在长寿园碰面吧。老高匆匆忙忙地走了,陈元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在浑黄的夕阳下有些艰难地移动着。陈元十分感慨,老高在报社里,那是多光鲜、多儒雅的一个人,谁会想到他从报社回到家,还得给老婆端屎倒尿,这比起自己来说,恐怕要艰难得多了。自己除了在墓园工作,除了觉得无法面对女朋友一家之外,他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开始到墓园的时候内心是有些委屈,但是现在慢慢地已经想开了,人生中有生就有死,大家都为了生,总得有人为了死,谁会不死呢?只要会死,就有用得着他陈元的地方。
陈元抱着一个骨灰盒,坐在火葬场大门外的公交车站里。
天已经慢慢黑了,四处升起了迷离的灯火,公交车来来往往,人流上上下下,没有人注意陈元到底是个干什么的,更不晓得他手中抱着的是一个什么东西。有一个乘客不小心,把陈元手中的骨灰盒给撞翻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这个乘客连忙拾起来,又塞回给陈元。他与陈元并肩坐着等车,他看了看陈元,然后奇怪地问,你抱着的是什么东西?陈元说,是月饼。他说,是月饼吗?又不是中秋,还会有月饼吗?陈元说,不是马上清明了吗,清明也可以吃月饼。他说,呵,那是青团吧?现在的包装越来越讲究了,一个青团也弄得这么豪华,我还以为是骨灰盒呢。
陈元笑了笑,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再豪华都是装东西的,也没有太大差别吧?
陈元无聊而又心慌地坐着,他不晓得应该怎么办。抱着骨灰盒回自己家吗?若是回自己家的话,那肯定会被活活吓死的,稍微有个风吹草动的时候,他都睁着一双眼睛不敢入眠,何况如今抱着一个人的骨灰盒。一个人的骨灰盒是什么?就是一个人的尸体。白天还有老高陪着,如今他回家给老婆擦屁股去了,把陈元连同无边的夜色一起扔在了这里。
那怎么办呢?真把这个骨灰盒扔在荒郊野外吗?虽然骨灰确实不值钱,比一把泥巴都不值钱,泥巴可以填到花盆里,骨灰能干什么呢?但是人家怎么晓得这是骨灰呢,就像刚才那个乘客一样,说不定人家会以为是什么宝贝的。退一万步,确实被人家认出来是一盒骨灰,骨灰不值钱,但是这么好看的一个盒子还是值钱的。这个盒子就是自己花三百块买来的。一般人怕它,那些拾荒者可不怕,只要能卖钱,他们什么不敢捡?
若是自己把胡总编的骨灰给弄丢了,恐怕也没有什么人追究自己,但是自己的良心呢?自己的义气呢?他急着来处理胡总编的后事,图的是什么?自己与他无亲无故,更谈不上有天大的恩情,仅凭着胡总编为了报社不关门,为一帮新闻人还能吃上这碗饭,他才这么拼命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让胡总编入土为安才行,这是他陈元做人的基本原则,别看他平时像个疯子,又像个傻子,更像个愣头青,但是他做人的原则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关键的时候,陈元还是想起了女朋友,于是他给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女朋友说,你在哪里呢?陈元说,在公交车站呀。女朋友说,准备回家还是准备出去约会?陈元说,我想你了,你今天晚上加班吗?不加班就陪陪我行不?女朋友说,你今天怎么了?一下子有点抒情了,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陈元说,没有啊,工作一天太累了,就是想见见你。女朋友说,我看你不是想我了,是想我妈的红烧肉了,你赶紧过来吧,正好赶上开饭呢。
陈元打完电话,发现公交车站离女朋友家并不远,仅仅隔着四站路的距离。陈元脱下一件外套,把手中的骨灰盒包了起来,然后爬上了一辆公交车。
在女朋友家楼下的时候,陈元准备买几斤苹果。每次到女朋友家混饭,他都不会空手的。但是小区里的水果店关门了,他只能空着手上楼了。
当他来到女朋友家门口,感觉带着一个骨灰盒是不妥的,别说晦气不晦气,若是被女朋友当成礼物,那可怎么办呢?于是他又下楼,顺着大楼转了几圈。开始想把骨灰盒藏在花丛中,但是花丛并不深,是藏不住的;后来想把骨灰盒藏在楼道的纸箱子里,但是纸箱子很容易被人给收走了。最后,陈元发现楼道电表房的门开着,于是他留下上衣自己披上,把骨灰盒藏在了电表房里了。平时大家不在家的时候,会把快递放在这里,所以是非常保险的。
等陈元来到女朋友家,女朋友家已经开饭了,果然有陈元最爱吃的红烧肉。陈元也不客气,自己加了一双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一天都在忙着胡总编的事情,连口水也忘记喝了。
准岳母说,吃饭不洗手吗?女朋友说,快去洗手吧。陈元就跑到厕所去洗了洗手。准岳父说,吃饭不喝汤吗?女朋友就说,快去给自己舀碗汤吧。陈元便又起身舀了一碗汤。在这个家里,女朋友全是听父母的,陈元又全是听女朋友的。吃完饭,陈元张罗着收拾碗筷,只要陈元在,女朋友家的碗筷就是陈元包了的。这并不能说明陈元的地位低,而是在上海,所有的女婿地位都是不高的。
陈元刚刚收拾完碗筷,准岳母一边看电视,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像西瓜上市了吧?也不晓得好吃不。女朋友就说,我们得买一个回来尝尝了。女朋友走到陈元身边,小声嘀咕,你怎么还不接翎子?今天你怎么空着手来了?陈元说,我想买点水果的,但是小区的水果店关门了。女朋友说,你不能跑远一点,这世上仅这一家吗?陈元说,我现在再下去看看吧。
陈元趁机出门了,他一方面真想买个西瓜回来,讨一下准岳母的欢心,另一方面他是想出门看看,那个骨灰盒还在不在。自从带着个骨灰盒上路,他的心就一直是悬着的,感觉总有一个人跟在后边似的。
陈元跑到楼道,发现电表房的门刚刚还是开着的,现在却突然给谁锁上了。锁上也就锁上了,这样更加安全了。陈元安心地出了小区,找了一家水果超市,买了一只刚上市的大西瓜,另外还买了几斤苹果,回到女朋友家把西瓜给切了。虽然是早熟的西瓜,还是相当不错的,准岳母吃得一时开心,便主动开口说,天已经晚了,小陈你就别回去了。女朋友说,那你就住我家吧。陈元就留宿在了女朋友家。虽然没有与女朋友同居一室,而且做了一夜的恶梦,前半夜梦见自己从原报社的楼顶掉下去了,后半夜梦见自己陷进了一个大坑之中,但是因为女朋友家里人多,这一夜还是相安无事的。
天亮后,陈元匆匆地起了床,向着小区物业冲去。那个电表房应该是小区电工给锁上的,他必须到物业找到电工,才能把胡总编的骨灰盒给拿出来。
物业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给你开门?陈元说,我开门就拿件快递,又不干别的。物业说,那不行,万一你偷电怎么办?陈元说,我偷电干什么?怎么个偷法?电表房天天都开着的,要偷电我早偷一百遍了。物业就喊回了电工。电工说,你是这个小区的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那里边的快递可不是随便能拿的。陈元说,我是你们小区的女婿,还没有过门呢。电工说,哪家的女婿?我得求证一下。
陈元说,某某楼某某室的。电工说,这户人家啊,我是认识的,大年三十还给他家修过吊灯的。电工说着,就把电话打给了陈元的准岳父。电工说,这里有个光头,说是你家女婿,我打电话核实一下。准岳父说,呵呵,两个人正谈着呢,还没有结婚的,他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大清早的他找你们干什么呢?电工说,让我给开三楼电表房的门,说是拿个东西。
准岳父一家觉得好奇,他们确实让陈元帮忙偷过电,但是被陈元一口回绝了,说是被抓住了会坐牢的,如今哪根筋出毛病了,一清早的,竟然明目张胆地找电工干什么?于是一家人顾不得梳洗,都涌到了三楼楼道里了。
电工随着陈元,把电表房的门给打开了。准岳母说,这个黑色盒子是什么东西,蛮好看的嘛。女朋友就笑着问陈元,是不是你的快递,你是不是买什么礼物给我妈了?准岳父说,我以为你要干傻事呢,原来是个礼物呀。陈元不晓得如何回答,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女朋友挤到身边说,这么神秘干吗呀?于是一把接过那个骨灰盒,一下子掀开了。
陈元挡也没有挡住。几个人挤在一起,朝着盒子里一看,除了铺着一片黄色的锦锻之外,什么也没有。确切地说,里边只有一把水泥,没有搅拌的水泥。准岳母问,这是啥货子啊?女朋友接口说,怎么就一把灰呀?准岳父说,是不是珍珠粉呀。陈元就支支吾吾,不晓得如何回答了。
女朋友说,珍珠粉是白色的,而这是灰色的,倒是像一把虫草,你们见过虫草吧?虫草放得时间长了,就全部化成灰了。准岳母说,小陈啊,你是不是被哪个小瘪三给骗了?女朋友接口说,你是在淘宝上买的吗?可以七天无理由退货的。
电工还没有走开,他也挤了进来,顺着这个盒子转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疑惑地对大家说,我看不对头吧?这恐怕是个晦气的东西。准岳父说,看你这话说的,阿拉闺女男朋友送来的礼物,晦气在哪里了?电工说,你再看看吧,它像个什么?准岳父说,这么好看,不就是个珠宝盒子吗?电工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说,你们家没有死过人吧?我现在终于看明白了,这其实就是一个骨灰盒。
准岳父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电工的衣领子,然后扭过头问陈元,小陈你说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这个乡下人长长见识。女朋友接口问,你说说吧,你到底网购了什么礼物?是不是被人给骗了?
陈元急得脸红脖子粗,他一急照样是要转圈子的,于是围着其他几个人转了几圈,然后像一只泄气的轮胎似的说,它就是骨灰盒,还能是什么呢?!
准岳父以为自己听错了,放开了电工,对着骨灰盒轻轻踢了一脚问,这是什么?你再说一遍到底是什么?陈元又回答,是骨灰盒呀。准岳父又踢了一脚问,盒子里边呢?陈元说,是骨灰呀。准岳母本来站在旁边,一边看热闹似的,一边抱着一个玻璃瓶子在喝牛奶,听到“骨灰”两个字,喝下去的牛奶一下子就喷出来了。
准岳父说,你在上海没有一个亲人,你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是不是你当记者得罪什么人了,有人寄这个东西和你恶作剧?
陈元说,没有啊,是我从火葬场买的,我们的胡总编死了,我得把他给埋了。
准岳父说,你是胡总编的儿子还是孙子?用得着你来埋他吗?
陈元说,我不是他儿子孙子,现在也不是他的下属了,我早就被他给炒鱿鱼了。
女朋友说,你不还是记者吗?陈元说,我就实话实说吧,我现在不在报社,也不在杂志社,我目前的工作在长寿园,我的身份是一个销售员。电工听了,一边走一边嘿嘿地笑说,什么销售员不销售员的,就是一个卖墓地的,明白点说就是埋死人的。
准岳母已经回房间,“嘣”地把门给关上了。女朋友也不敢久留,紧随着她妈回家了。准岳父没有走,但是开始蹲在地上,哇哇地呕吐了起来。陈元上前扶了一把,问叔叔你怎么了?准岳父朝着地上吐了一口,说谁是你叔叔了?你叔叔在那个盒子里呢!你还不赶快给我滚!
陈元不紧不慢,脱了自己的外衣,把那个骨灰盒给包了,然后像一个包袱一样,斜挎在肩膀上,顺着台阶下楼而去。陈元下楼后,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围着女朋友家的这座楼,整整绕了十三圈,他一边绕一边朝楼上看,他看见有人在阳台上浇花,但是浇花的人似乎并没有看见他在转圈子。
陈元离开的时候,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他明白从这一天起,他又要失恋了。
陈元斜挎着一个包袱,先是搭乘了一辆公交车,又转乘了地铁一号线。本想着赶单位的通勤班车,但是一时找不到班车的停靠点,于是陈元干脆回了家,骑上了自己的电动车,然后呼呼噜噜地向青浦赶去。
春末夏初,老天爷像坐过山车一般,玩得十分过瘾,前几天都冲到三十摄氏度高温了,这时一下子又降到了十多摄氏度,野外虽然已是花开花落,但是风一下子寒冷了起来。陈元骑着电动车,顺着沪青平公路,风尘仆仆地朝着长寿园跑去。陈元开始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不就背着一个人的骨灰吗?比起背着一个死人轻松多了。走着走着,随着离喧闹的城市越来越远,加上耳边刮着呼呼的晨风,陈元就有些悲催了。
他首先想到了还在陕西塔尔坪的老父亲,他已经年近八十岁了,但是依然孤独地一个人住在那个小山村里。上次回家的时候,父亲把陈元拉到了阁楼上,说我给你看样东西吧。陈元在阁楼上,看到一副漆得油光发亮的棺材,一套黑色的寿衣,一些麻纸和香烛,还有一缸刚酿的柿子酒。陈元明白,这全是给死人的时候用的,给一个人下葬的东西一应齐全了。陈元问,预备这些给哪个呀。父亲说,还能给哪个呢,给我自己预备的,哪天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你们儿女离得远,哪有工夫预备这些呀,我活着的时候就全弄停当了,只等你们回来把我埋掉就行了。就是那次,陈元有了深深的自责,大伯死了他没有回家奔丧,叔叔死了他也没有回家奔丧,基本都是忙着工作和糊口。有一次回家,时间稍微空闲了点,想去看看一直很疼自己的舅舅。父亲才告诉陈元,舅舅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临死的时候还问到过陈元的情况,问陈元现在在哪里,在外边混得怎么样了,这孩子从小死了娘,你们多关心一下吧。当然舅舅还问到了一杆枪,是陈元考上学的时候,舅舅送陈元的一件礼物。这么多年,在亲人一个个离开的时候,别说守在床前聆听几句嘱托,连给他们送葬的机会也没有啊。陈元当时就想,亲人们几乎死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一个姨娘,一个姑姑,她们去世的时候,肯定不会通知陈元的,所以这辈子恐怕只会为父亲一个人送葬了。
但是谁会想到,自己却为一个几乎无关的人送葬,而且成了唯一一个送葬的人,他不明白这是自己讲义气呢,还是这个社会变得更加冷漠了。陈元想着想着,就特别想唱歌,想唱孝歌。在陕西老家送葬的时候都会唱孝歌的,陈元从儿时不但会唱孝歌,还会编孝歌的词儿。陈元于是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管我是亲还是疏
人死还要人来埋
人死灯灭还有魂
哪家门上挂无牌
人在世上千般好
不如路边一棵草
草死叶落根还在
但愿人去得转来
陈元声音沙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好在当时风大,又在郊外的大马路上,所以声音被风吹散了,没有惊吓到什么人。骑到一处十字路口时,电动车颤抖了一阵子,就熄火了。陈元明白,恐怕电耗光了。自己过去从来没有骑过这么远的路程,所以也就把这档子事给忽视了。正处于荒无人烟的地方,陈元下了车,推行了一阵子,实在是太吃力了,于是拐入了另一条小路。走了不远,就遇到了一个小镇,小镇背后有一座小山,山上绿意盎然,有一群白鹭在山腰上盘旋,山顶有一座红房子耸立着。上海是没有山的,所以这个小土包应该就是佘山了,山顶上那个红房子就是圣母大教堂。
在山脚下的小巷子里,陈元找到了一个修理铺,花了五块钱给电动车充电。正好有一段空闲时间,于是陈元很想去佘山溜达一下。在上海这么多年了,还从没有来这里逛过。一是自己在山里长大的,对这座小山是不屑一顾的;二是在报社的时候,真是太忙了太累了,根本没有时间与兴致来游玩。陈元觉得人生很有趣,他恐怕有一百个一千个来这里的理由,但是却没有想到其中的一个原因,竟然是为了送葬。
这样一想,陈元稍微开心了一点,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陈元背着包袱似的,顺着一条林荫小路上了山。上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这里是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竹林,竹笋早就钻出了地面,长到一人多高了,竹林中间夹杂着几棵绿树,各色无名的野花开满了山坡,景色确实美妙极了,而且安静极了。陈元偏离了正道,走入旁边一条小道,更是觉得清幽无比。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偶尔还有一群白鹭在竹林上边跳跃,丝毫也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陈元找到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这时一低头,突然发现屁股下边是一块墓碑,准确地说其实只是一块石板,上边用油漆写着几行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看到“谁谁谁之墓”和“谁谁谁敬立”的字样。坐在墓上,等于坐在死人的头上,这是对逝者天大的不敬。什么地方都可以坐,怎么可以坐在人家的墓上呢?
陈元一下子感慨起来,这真是埋人的好地方,不但有一方好风水,而且又不要钱。上海的墓地是很贵的,陈元当记者的时候,采访过一个新闻,有个人买不起墓地,就把自己的母亲埋在了小区的绿化带里。若是他把母亲的骨灰撒在绿化带里,也许就没有人晓得了。因为骨灰对于泥巴而言,真是太渺小了,仅仅算是一小把肥料而已。但是他在绿化带的香樟树下挖了一个大坑,把母亲的骨灰盒全部埋了进去,还在香樟树上刻了一行“母亲大人之墓”的小字,这下就暴露了,引起了居民们的强烈反对,只能把坟给迁走了。
陈元突然之间,想起自己只顾着出门,竟然忘记带钱了。没有钱,拿什么给胡总编买墓呢?
陈元取下包袱,把外衣打开,把骨灰盒放在一棵大树下,然后绕着大树转起了圈子。陈元一边转一边说,胡总编啊,我不是你儿子,也不是你兄弟,甚至你还炒了我的鱿鱼,为什么最后是我来埋你呢?陈元说,胡总编啊,你生前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埋在什么地方?肯定没有想过吧,那我替你想一想吧。陈元说,胡总编啊,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上海之根,是上海唯一的一座山,风水肯定差不了,而且这里不要钱啊,老实说吧,我把自己的存款全部取出来,不见得能在长寿园里安葬得了你。
陈元说,我把你埋在这里吧,反正你也无后了,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埋在这里还有一个好处,有麻雀与白鹭天天给你上坟唱歌呢。
一只小麻雀从枝头跳了下来,落在了骨灰盒上边,轻轻地啄着斑驳的一层阳光。
陈元说,这是不是算你答应了?那好吧,我就把你埋在这里吧。
陈元折了一根树枝,开始在一棵大树下挖坑。大树下边盘根错节,根本不是那么容易挖下去的,陈元于是另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建墓。陈元的老家当年是挖坟的,现在已经改成建墓了。坟与墓的差别,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坟需要向地下挖,而墓呢,只需要用青砖石头向上边堆,显得更加气派一些。陈元从四周开始找石头,这山上花花草草的十分茂盛,唯一缺少的就是石头,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块像样的石头。陈元有些好奇,人家那块墓碑又从何而来呢?难不成从山下运来的吗?陈元再凑过去仔细一看,发现那块墓碑上除了有两行小字之外,还画了一个图案,应该是逝者的肖像。这一次,陈元总算看清了,那个肖像不是半身的,也不是一个大头的,而是一个全身的。这个逝者,原来不但有鼻子,有眼睛,竟然有四条腿和一条尾巴。所以这里埋着的,不是仙逝的人,而是一只宠物狗。
陈元早就听说了,上海人爱养宠物,宠物活着时,起着人的名字,比如钱多多呀,比如富满门呀,与主人一起入餐厅,住酒店,吃山珍海味,死了后同样享受着人能享受的一切,最突出的就是立碑了。当陈元发现这是一个宠物狗的墓地时,就十分气愤,上前踢了一脚。心想,胡总编再怎么与自己毫不相干,我也不能把他埋在这里,与一只畜生为伍啊,这不是对胡总编亡灵的羞辱吗?
半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已经升到天空了,自己的电动车应该充好电了,陈元再用衣服把骨灰盒包了起来,挎上这个包袱就下山了。下山之前,陈元还爬上了山顶。山顶上圣母大教堂的祷告已经结束了,大门也关闭了。陈元取下包袱,捧在手中,顺着大教堂四周,一边念叨着胡总编胡中华的名字,一边绕着教堂绕了二九一十八圈。就算是对亡灵的超度吧。
陈元来到维修店,电动车果然充足了电。他上路之前,感觉有些口渴,于是钻进维修店里,向老板讨一口水喝。老板说,我这有饮料呀,你买瓶饮料吧。陈元说,饮料有啥喝头,都是色素,而且饮料假冒的太多了。老板一听,有些不高兴了,说你怀疑我这里卖假货对吧?
陈元一看话不投机,水也不敢讨了,就掏出五块钱递给了老板。老板说,你这不够呀。陈元说,不是讲好的吗?充一次电五块吗?老板说,是啊,但人家一次多长时间,你这一次多长时间?所以我就收你两次的,十块。见老板有点凶狠,提着一只修车的大扳手,在大门口拦住了去路,陈元又添了五块钱,一边递给老板一边说,你也不看我这是干什么去,这钱你也敢收!
老板说,你这是干什么去?陈元已经走出了修理铺,还是嘟哝了一句,我这是埋死人去呀,你不怕死人回来把你多收的钱要回来?老扳似乎看出了异样,走到陈元跟前说,你背上挎着的是什么东西?陈元说,还能有什么东西,不是说了吗,是死人的骨灰。
陈元已经骑上了电动车。老板冲过来,一把拔下了钥匙,然后盯着陈元问,你这包袱里是什么,你再说一遍。陈元说,骨灰呀。老板说,妈勒个逼,难怪从你来这里充电起,才一个小时不到,我就接连地出事情,先是一榔头下去,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眼睛都冒金星了;好不容易接到一单生意,能赚个十块八块吧,偏偏收了一百块钱的假钞。原来晦气在你这里呀。妈勒个逼,你带着这死人的骨灰,哪里不可以去,随随便便地钻到我店里来干什么呢?陈元说,没有电了,我充电呀。老板说,人家送葬,不说开个汽车吧,起码也是坐公交车的,哪有你这样骑着个电动车的?
老板说着,带着钥匙气呼呼地走了,一瘸一瘸地继续修车去了。陈元一时意识到,自己这事办得确有不妥当的地方。在陕西塔尔坪那边也有这样的风俗,别说把骨灰带到别人家里,就是披麻戴孝之人,没有过七七四十九天,去别人家里串门子也是犯忌讳的。陈元买了一包烟,笑着递给了老板说,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一会儿我埋好他的时候,我让他保佑保佑你吧。
老板低着头修车,对陈元置之不理。陈元说,这样吧,要不那一百块损失,我补给你怎么样?老板说,你补给我?不瞒你说,刚才还有一件事情呢,我老婆在外边逛街,走得好好的,竟然一下子撞在一棵梧桐树上,把个门牙给撞掉了,这不是见鬼了是什么,妈勒个逼,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陈元说,你晓得我要埋的是什么人吗?老板说,还能有什么人?!不是你爹妈还能有什么人?!陈元说,你猜错了,我要埋的这个人,也是一个可怜人,他只是我的老领导,他还把我给开除了,但是他为了下边一帮兄弟们的利益,竟然以死相逼跳楼自杀了。
老板放下手中的大扳手,伸出手接过了陈元的烟,抽出一根,一边吸着,一边盯着陈元问,你这是想搏我同情吧?他没有后人吗?还有,单位不管吗?陈元说,据说是个老孤儿,连个沾亲带故的也没有留下,至于单位嘛,因为是跳楼自杀的,而且人一走茶就凉,所以迟迟没有人张罗,我就想早点把他给埋了。
老板猛吸了一口烟,对陈元说,入土为安嘛,看你是个讲义气的人,你要埋的这个人做了鬼,也不会是个狼心狗肺的,今天的事情就过去了。老板说着,就把钥匙还给了陈元。
陈元临走时,老板还说,你返回的时候,若是没有电了,再来我这里充电吧,保证不收你一分钱。
陈元来到长寿园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还不见工会主席老高的踪影。陈元便打电话给老高,问你在哪里呢?不会和别人一样逃掉了吧?你若是还没有动身的话,那就干脆再去报社一趟,带点钱来吧。老高说,我到大门口了,见面了再说吧。放下电话,老高果然出现了。
老高说,让你久等了,你不晓得瘫痪的人有多麻烦,不仅生活不能自理,人心也变了。我本想早点出门的,老婆硬是哭哭啼啼地问,为什么比平时要早一小时?我说,有要紧的事情,与人约好了,要在青浦会面的。她问,和谁会面呢?而且在青浦?青浦有个淀山湖,可漂亮了,不会是与哪个女人约会吧?我说,约什么会呀,是要参加一个人的葬礼。她说,哪个亲戚去世了,我怎么不晓得呀。我说,是一个同事去世了。她说,同事去世了,追悼会应该在殡仪馆,跑到青浦干什么?她更加不相信了,硬是拉着我不放手,一定让我解释清楚。我怎么解释清楚呢?所以就迟到了。
陈元说,我也刚到呀。老高说,你是骑电动车来的?也够折腾的了。陈元说,你带钱了吗?人虽然是自杀的,安葬费应该有人出吧。老高说,别提了,我给报社的财务打过电话了,我的意思是先从报社借点钱,等丧葬费领出来了,再还回去。以前只晓得报社穷,没有想到穷到这种程度,连埋个死人的钱也拿不出来。陈元说,会不会人家根本不想借?老高说,这个不会的,是真的没有钱了,所以才闹着关门嘛。
陈元说,我们两个都没有钱,那怎么办呢?老高说,大概多少钱?陈元说,具体也不是很清楚,壁葬的话要一万五千块,树葬的话两万多块,草坪葬的话五万多块,这还不算其他的,比如买个碑,雕个字,还有管理费,等等,都是要收钱的。老高说,原以为房地产开发商暴利,没有想到你们这里更加黑心了。陈元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卖墓地的,说明白点,也是积德行善呢。
陈元推着电动车与老高一起,已经步入了墓园深处,这时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中鱼儿游来游去,河边一排柳树青青。老高说,你看这样行不,周总理的骨灰都撒到大海里去了,我们把胡总编的骨灰就撒在长寿园的这条河里,应该也不错吧?
陈元想起自己在佘山上经历的一幕,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了笑说,你不怕胡总编找你报仇?这条河虽然不错,但是水是流动的,毕竟没着没落的,不踏实啊。老高说,壁葬是什么情况?那就弄个壁葬吧。陈元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塔楼,对老高说,我也没有去过,我们去看看再说吧。
两个人上了楼,发现所谓的壁葬,就是在墙壁上,隔出一个个小小的橱窗,橱窗里放着骨灰盒,上边写着逝者的名字,下边则摆些祭品。橱窗虽然有些狭小,而且有些阴森恐怖,但还是有名有姓的。等再仔细看过去,才突然发现,葬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夭折的婴幼儿。老高说,你看怎么样?陈元说,这不就是另一个幼儿园吗?你把胡总编放在一群孩子中间,这也太幼稚了吧。
陈元带着老高,去办公室找到了墓园的销售经理,说是自己有个朋友来落葬,忘记带钱了,能不能先欠着。经理说,欠着?这在墓园可是头一回啊,到底是你什么人呀?陈元说,是我一个重要的亲戚,你就从我的工资里扣吧。经理说,是亲戚那就好办,还可以给你个内部价,而且正好要发工资了,你们订的是哪块墓地?陈元说,他走得比较突然,所以墓地呀墓碑呀,什么都没有预订呀。
经理说,墓地好办,你看上哪一块,立即就可以拿走,但是墓碑是要提前好多天预订的。陈元说,请领导给批个条子,给我们加个急吧。经理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在上海没有亲戚,也没有结婚,这真是你的亲戚吗?老高在旁边帮腔说,就实话实说吧,这个人不是他亲戚,也不是他朋友,只是我的同事,他的老领导而已,你就帮个忙吧。
经理有些吃惊地看着陈元说,你来这里前不是报社的吗?陈元说,是呀,我衣服里包着的,就是报社领导的骨灰啊。经理这时才发现陈元的肩膀上挎着一个包袱,于是问,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陈元说,不是我一个人呀,还有这位老高,他是报社的工会主席,是代表报社的,只是我在这里工作,顺便给咱们墓园拉个生意。
经理说,那为什么要你自己出钱?陈元说,不为什么,谁让他是我的老领导呢,若是有一天你去世了,我也会这么做的。经理说,放屁,我活得好好的。老高说,话不好听,但是陈元是个讲义气的人。经理有一点点小小的感动,他没有批条子,而是直接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对陈元说,我已经替你安排妥当了,你们现在去办一个手续,选一块墓地,带着工人去挖坑,三个小时后墓碑就好了,应该就可以正式落葬了。
陈元与老高就照着交待去了,临出门时,经理又补充了一句,要先把碑文写下来啊。于是陈元与老高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先去了“墓碑预订处”,开始起草碑文。逝者的名字与生卒年月是清楚的,只是落款处写谁的名字,让陈元与老高颇为犯难。
按理是要雕刻上立碑之人的名字的,但是立碑之人是陈元与老高,确切地说钱是陈元出的,应该雕刻上陈元的名字,但是陈元与他非亲非故,无端地被雕刻上了一个人的墓碑,那是不是显得有些滑稽呢?老高提议,就雕刻你陈元的名字。陈元却说,若是雕刻我的名字,称呼是什么呢?难道要写上“同事 陈元敬立”?老高说,称呼就免了,可以让人想象去,这样还更有吸引力。
陈元说,你以为是做新闻,要惹人眼球啊,我看就雕刻上报社的名字,胡总编是为报社员工而死的,报社给他立个碑,也是合情合理的。老高反对说,这个碑,又不是烈士纪念碑,哪能写单位的名字呢,算了,还是空着吧,刻字是按字数收费的,空着还可以省几百块钱呢。陈元思考了半天,最后拍板说,空着也不好,让人一看就是无后之人,我看报纸上发文章的时候,不晓得作者的统统署名为“轶名”,那我们就写上“轶名 敬立”吧。
老高说,这和空白还不是一样的?前边再加两个字的称呼吧。陈元说,加什么?老高说,加“儿子”两个字怎么样?陈元说,加“儿子”好像有点疯刺人家胡总编,我看加“妻子”两个字比较有意思。
最后敲定下来的落款就成了“妻子 轶名敬立”。两个人看着这个碑文,越想越有味道,“轶名”既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又有点“遗落人间的妻子”的意思。胡总编生前最羞于启齿的,不就是一直没有娶个老婆吗?这也算是替他把丑给遮了。
下午五时,太阳已经西斜了,气温又无端地涨上来了,再次显得有些闷热而毒辣。碑已经雕刻好了,坑已经挖好了,万事具备了,只等着工人来帮忙落葬了。这时,老高接了一个电话,说是老婆打来的,又大便失禁了,等着他回去给擦洗呢。老高挂了电话,一脸忧愁地说,别管她,先埋人吧。但是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老高再次接了,竟然是邻居家的大妈打来的。大妈说,你怎么还在外边吗?老高说,是啊,在青浦呢。
大妈说,你果真在青浦和女人约会?我还以为你老婆瞎猜忌的呢。老高说,我是在约会,不过不是女人,而是与一个死人,马上就落葬了。大妈呀,你先帮个忙照顾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大妈在另一边大呼小叫起来说,哎呀,不得了了,你老婆恐怕把舌头咬断了,满嘴流血啊。
老高一下子脸色铁青,挂掉电话后对陈元说,本想与你一起把胡总编好好送走的,我再不回去的话,老婆恐怕就没命了。老高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陈元说,这是我准备的,是圣经里的话,本来准备念一念的,现在就交给你吧。
夕阳开始西下,几名工人带着铁锨,来到这片空旷的草坪。工人问,你没有带锡纸什么的吗?陈元说,我不懂啊,还需要什么,我现在去买吧。工人说,死者生前爱抽烟的话,是要放个烟斗什么的;若是爱喝酒,就放几个酒盅子。没有金银细软的话,有些家属就放一个玉手镯或者是玉耳环。陈元说,这个人,不烟不酒,不穿金戴银,我看还是算了吧。工人说,没有什么陪葬也行,你起码得弄点锡纸,把墓穴给烘一烘吧?不然里边阴气太重,会生关节炎的。陈元说,谁会生关节炎?人都死了,哪还有关节?
工人说,人死了还有魂呢,魂也是五官齐全的,你以为一把火就把什么都烧掉了?况且死人的坟,就是生者的福,他这里太潮湿了,会影响后人的。陈元一方面觉得有些道理,一方面也懒得啰嗦了,于是赶紧去了一趟小卖铺。但是小卖铺已经关门下班了。陈元无奈,只好从路边捡了一把枯枝败叶,放在墓穴里烧了烧,工人们从衣服里取出陈元背了一天的骨灰盒,放入墓穴之中,开始向里边填土。
陈元站立于如血的余晖中,展开那张老高留下的纸条,开始一边绕着墓穴转圈子,一边高声地念了起来:
静静流逝的所有一切,这个世界没有终结。安息吧,我的同事,你的灵魂将会延续。你的诞生与你的生存,只是为了传递那希望的诗篇,直至永远。将此泪水献给你,这是崭新的爱语,我们将感谢你给予我们的梦想与幸福的日子。我走过那片阴暗的草坪,我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你的灵魂与我同在。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求主怜悯你,从今往后,愿主带你到永恒福乐的天国,主啊,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奉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工人说,这不是圣经里的话吗?原来你信天主教啊?陈元没有回答他,照样绕着自己的圈子,从头又念了一遍。念着念着,太阳就落下去了,留着一丝丝刺眼的光芒在天边;念着念着,陈元的眼泪竟然流了下来,他不明白这泪水到底是为胡总编呢,还是为了自己。
墓穴已被泥巴填平,四周重新铺了一层草皮,若不是上边盖着一个黑色的石碑,谁也看不出它与平常的草坪有什么异样。工人收工了,天已经彻底黑了,没有阳光与太阳的时候,这里才显出与人间的不同。直到最后,陈元也没有给胡总编下跪,而是不停地绕着圈子。对于陈元来说,绕圈子才是最高规格的仪式,因为无论生与死,无论阴与阳,哪怕一片小小的叶子,一束小小的光,一朵小小的云,有的匆忙,有的缓慢,有的绵长,有的短暂,大家都是一样的,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到起点,起点就是终点,都是在绕着大大的圈子。
陈元忽然发现了一张报纸,这张报纸正好又是胡总编生前所编,于是他把它给点燃了。
陈元对胡总编说,就因为你,这张报纸还在办着呢。
陈元说,我们同事一场,生前你不能保住我的饭碗,现在你走了,我已经尽力了,为你我女朋友都丢掉了。
陈元说,不是我吹牛,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少啊,可以说是百年不遇啊,不信你看看吧,这里有多少墓啊,有多少石碑啊,但是有哪一个是同事给他立的?
陈元说,你问“轶名”是谁?这还用问吗?我这是给你遮丑啊,别人以为是你的妻子,其实我们心里明白,这就是老高和我啊。
陈元停下脚步,摸了摸墓碑上的“轶名”两个字,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仰头大笑了起来。他感觉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陈元说,你若是在地下有灵,就保佑我陈元尽快找到一个女朋友吧,我已经奔四了,再不找个女朋友,怕都生不出孩子了,就会和你一样无后了,死了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了。一阵风吹过,吹得旁边的树叶哗哗地响,像是一声声回应着陈元似的。
从埋完胡总编的那天起,上海那一年的春天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真正地进入了炎热的酷暑,然后再一枝一叶地向秋天冲去。陈元的心,和那个季节一样,经过了一个萌发期,倒显得格外安静了。
他照旧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八点坐上单位的通勤班车,九点来到青浦的长寿园上班。卖墓不像卖房子那样,楼市不景气的时候,要出门搞促销,到大马路上发放小卡片。没有人死了不需要墓地的,永远都是刚需客户,一直处于卖方市场。所以陈元还是老样子,到单位之后,基本不呆在办公室里,也不刻意走出大门,而是一股脑地泡在墓园里。碰到有送上门的客户的时候,他就带着人选选墓地,介绍一下各种葬法的好处。然后办办手续,起草一下碑文,签订一下销售合同。没有客户的时候,就看看哪里又添了新坟,墓碑上写着什么文字,帮人扶扶墓前的烛台,擦一擦沾染的灰尘,再对墓主人做一通自己的猜想。若是遇到有人落葬,他还帮人填几铲子泥巴,人家缺个什么,就替人跑个腿,到小卖铺买点香烛之类的祭祀用品。中午天热的时候,有点慵懒了,就靠在某一棵大树上,一边乘凉一边给外边的朋友打打电话。
陈元给好多朋友都打过电话。给朋友打电话的时候,他不再瞒着大家,说自己在房地产公司工作,干脆明白地告诉人家,自己是在长寿园。人家就问,长寿园不就是墓园吗?陈元便说,是的呀,我现在就躺在坟头上呢。人家说,你不害怕吗?陈元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刚来时有点点害怕,但是见得多了,看到活人与看到骨灰就一个样了。有时候看到活人的时候,直接看到的就是骨灰。人家说,太消极了吧?陈元说,每个人都会死的,只是迟早的问题,反正你们有什么事情,别忘记我这个朋友啊。人家就不高兴地挂掉了电话。这种不高兴基本是暂时的,随后就有朋友主动打电话来了。开始当然是找陈元帮忙的,比如选个好地方呀,拿个内部价呀,安排个落葬日期呀。陈元都不计前嫌,帮朋友办得妥妥帖帖的。后来一段时间,朋友们聚会也会想到陈元的,不过陈元基本都推辞掉了。
陈元也给女朋友打过电话。陈元给她打电话,不是想挽回这段感情,而是他终于想通了。他自从到墓园工作后,他的心态变了,性格似乎也变了,与女朋友天真烂漫的性格不太合适了。开始打电话的时候,女朋友并不挂断。陈元就问,你还好吧?女朋友在家的时候,就把电话递给了她妈,说让我妈跟你说吧。她妈接过电话当然一句话没有,就把电话给咔嚓了。最后,陈元再打电话问好的时候,她就说,我交男朋友了,正和他在外边吃饭呢,你有什么事情就跟他说吧。陈元从此就不再打电话了,他明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陈元还给老高打过电话。他问老高,你老婆怎么样了?老高说,还能怎么样,那天她把舌头给咬断了,现在瘫痪了不说,还变成哑巴了。陈元无语,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反而是老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陈元啊,我觉得对不起你,埋胡总编的时候,你垫付的那几万块钱,我一直想让报社还给你,但是报社保住了,却比以前更穷了,员工的午餐补贴都发不下去了,上边正在想办法拨款呢,你再等等吧。陈元说,没有关系的,万一没有,我就不要了。
总之,陈元在墓园的工作不是太忙,也从来没有闲着。他总有干不完的事情,这些看似与本职销售无关,却都是墓园里必需的。
有一天早晨,下着迷濛的小雨,雾也特别的大。陈元入了墓园,一时不想去办公室,就想在大雾中转圈子。陈元没有变过的就是转圈子,不过圈子有时候会大一点,有时候会小一点。在拥挤的市区里,圈子大小是由别人决定的,到了墓园后圈子大小就由自己做主了。雾中的墓园,无论是墓还是树,都是若隐若现的,感觉大雾是从墓中冒出来的,灵魂是融入了大雾之中的,所以让人分不清,哪些是雾,哪里是魂,到底是先有了雾,还是先有了魂。陈元撑着一把伞,开始贴着整个墓园转圈子。
当他走到一个僻静处的时候,发现一块草坪上有个女人,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没有撑伞,而是静静地跪着,似乎在祷告着什么。陈元走过去,把伞撑在了她的头顶,再向墓碑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上边的那张照片有一些眼熟。陈元说,还以为遇到仙女了,原来是你呀。
她站了起来,回过头对陈元说,你还认识我吗?陈元说,怎么会不认识呢,你不是小姚吗,是我的第一个客户呀。小姚抹去了脸上的雨水,或者说是脸上的泪水,对陈元笑了笑说,在这里出没的,应该没有仙女,而是女鬼吧。
陈元说,这么早,就来上坟了?小姚说,是啊,上坟就得尽早,爸爸被我埋在这里后,我还是第一次来看他,几乎都找不到位置了。陈元说,那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小姚说,你的电话忘记了,以为这辈子一时半会用不着了。陈元说,呵,把我删掉了?小姚说,也不算吧,手机坏过一次,我其实是顺便找你来的。
陈元说,找我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事情,你这段时间还好吧?小姚说,不好,一点都不好。小姚说着,就又开始流眼泪了。陈元与小姚离开了她父亲的墓地,两个人撑着一把小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依然按照陈元预定的圈子,散步一样地转了起来。
小姚说,他死了。陈元说,我明白呀,你爸爸走那么久了,你应该想开点儿。小姚说,不是我爸爸,是我男朋友,准确地说是我老公,我们已经领证结婚了。陈元见过许多稀奇的死法,有吃鸡蛋噎死的,有被不明物体从天而降砸死的,有夫妻吵架被活活气死的。陈元听到小姚老公的死,还是有些吃惊地说,是意外事故吗?应该还很年轻吧。小姚说,比我大一岁,是生病去世的。陈元不晓得如何安慰她,于是说,你是来选墓地的吗?你爸爸旁边的那块草坪已经卖空了,他们不能做邻居了,只能选择别处了。小姚说,仅仅是选墓地就简单多了,关键还有更烦的事情,你能替我想个办法吗?陈元说,我就是个卖墓的,不晓得能不能帮你,你说说看吧。
小姚说,他老家是陕西的。陈元说,呵,与我同乡呀,我也是陕西的,我们村子叫塔尔坪。小姚说,你老家还有亲人吗?陈元说,还有个老父亲,想接到上海来的,他死活不愿意,一个人还在老家呢。小姚说,你在上海呢?在上海成家了吗?陈元说,原来有个女朋友,有一次,我把一个朋友的骨灰带到她家去了,所以就闹翻了,现在成单身了。小姚说,想必这个朋友很重要吧?陈元说,谈不上,原单位的一个同事而已。小姚有些感动地说,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她为什么就不理解呢?陈元说,这不能怪她,是她家人嫌弃我这份工作。
小姚说,你有什么打算吗?还会回陕西吗?陈元说,在这里有房子,有活着的朋友,也有死了的朋友,还有这份工作,哪走得开呀。小姚说,就是说,你以后会在上海扎根?陈元说,当然了,若是不打光棍的话。小姚说,你人这么好,你那个女朋友恐怕太虚荣了,其实在墓园工作的人,生生死死的看得多了,应该更加懂得生活,更加重视家庭,找个这样的人也是不错的。陈元说,这要看缘分的。
雨下得有些大,陈元担心淋湿了小姚,干脆把伞全部倾斜给了小姚,而小姚则怕淋湿了陈元,就轻轻地揽住了陈元的胳膊。小姚笑了笑说,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有什么条件吗?陈元说,长相嘛,像你这么漂亮那最好了,关键是人家不嫌弃我是乡下人,不嫌弃我这份职业就行了。小姚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陈元说,你若是觉得我这样的还行的话,那就给你……
小姚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坪。草坪上落下了两只麻雀,在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在亦步亦趋地跳动着,偶尔还停下来,啄着彼此的羽毛,啄着身上的水珠,或者是正在亲嘴呢。陈元说,它们在干什么?小姚脸一红,抛开了陈元的胳膊,从雨伞下走了出去。小姚说,我只是觉得它们好可爱,就指给你看看,你可别误会呀。你要求不高的话,那就给你介绍一个吧。
陈元说,你很爱他吧?小姚说,其实谈不上爱不爱,这门婚姻是我妈点头的,我妈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帅,还有那份银行的工作,工资很高,又很安稳。开始我死活不同意,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他天天来家里混吃混喝,后来干脆搬到我家里不走了。陈元说,后来你就范了?女人都是被感动的,这样很正常吧。小姚说,有什么正常的,是我妈把我们锁在房间里。小姚又停住脚步,回过头盯了一眼陈元说,你还有什么就问吧。陈元笑了笑说,你们在一起也是你妈逼的吗?小姚说,这个倒是没有人逼,开始几个晚上,我一直不敢入睡,第三个晚上实在招架不住了,把心一横就睡着了。
小姚说,那天之后,我就怀孕了;我怀孕之后,就领了结婚证,但是与他领完结婚证,酒席都还没有办呢,他就死掉了,你说说这个节奏,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吗?小姚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一下子变得凄切起来。陈元安慰她说,我觉得一定要生下来,不管谁以后娶了你,应该都很乐意接受的,娶个老婆还能送个孩子,这占了多大的便宜啊。小姚说,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孩子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所以我一定得生下来。以后改嫁的时候,人家要娶就连孩子一起娶,不然就拉倒。
陈元再次把小姚拉到了伞下。陈元说,你现在是有孕之人,怎么敢淋雨呢?小姚回到伞下,又轻轻地揽住了陈元的胳膊。小姚说,我找你,其实不为孩子,还是为怎么安葬他。陈元说,是为墓碑落款吗?正好走过胡总编的墓旁,陈元指了指说,你看看这块墓碑,有什么想法吗?小姚说,单单一个“妻子 轶名敬立”,一是说明还没有子女,二是妻子要改嫁了。不过觉得好奇怪呀,这世上有姓“铁”的,怎么会有姓“轶”的呢?会不会是写错了?陈元说,改嫁那是一定的,姓名怎么会错呢。小姚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陈元想说,这个人就是自己的老同事,就是自己亲手埋下去的,“妻子轶名”其实是虚拟的。陈元还是改口了说,只是我拉来的一个客户。仅仅为墓碑落款纠结的话,这也没有什么为难的,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晓得是儿是女,而且还没有来到人世呢,就刻上了墓碑,有一些不吉利。还是写你一个人比较好,“妻子小姚敬立”。反正你和他是合法夫妻了,最后一次尽点妻子的义务,署个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姚说,只是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埋他,而是把他埋在哪里。陈元有些不明白了,说当然是埋在上海呀,你是上海本地人,马上就有他的孩子了,他的根也在上海了,不埋在上海还想埋在什么地方?小姚说,每个人总有一天会死的,你若是在上海结婚了,你有没有想到一个问题,你在上海有个家,在陕西也有个家,你死之后准备埋在哪里呢?
陈元一愣,他只想过自己怎么活着,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死后。自己有两个家,他在上海的时候,就特别想陕西的塔尔坪,想自己的老父亲,想村子前的那棵大树,想树上那群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喜鹊;回到陕西塔尔坪的时候,他又放不下上海,放不下上海光怪陆离的生活,放不下那么几个朋友。还有一点点放不下的,是自己亲手埋下去的那个胡总编。过年过节时,顺便还得给他擦擦墓碑。
小姚说,我是无所谓的,我还这么年轻,肯定会再嫁人的,不会替他守寡的,也不会与他埋在一起。但是他有两个家,我妈坚持要把他埋在上海,说是孩子马上就出生了,总得让孩子明白父亲在哪里吧,清明冬至的时候,还有人给他扫个墓吧。我怀孕的事情一直还瞒着他爸妈,所以他爸妈死活不同意埋在上海,说是除非我一辈子不改嫁,把他埋在上海一个亲人都没有,多孤单啊。两家人在他尸首面前,吵得不可开交。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想到你了,我想你在这里工作,应该见多识广,总归有办法的。
陈元确实见过不少,但是大部分争吵的,基本是财产分割,壁葬还是草坪葬,往墓里埋金项链呢,还是埋玉手镯,也有为照片和署名的事情争来争去,但是小姚家的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听说。其实两家人说得都有道理,陈元一时有些犯难了。
在十点多钟的时候,雨说停就停了,雾也全部散掉了,太阳一下子就露出个红屁股,又是一个泼辣的好天气。
小姚离开墓园的时候,陈元给单位请了个假,说是去外边接一单生意,于是背着个包就随小姚出门了。两个人坐在公交车上,小姚说,你有办法了吗?陈元说,还没有呀。小姚说,那你跟着我,是想送送我呢?还是想去我家看看?陈元说,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我想见见你妈和他爸妈,也许会说服他们的。小姚感激地笑了笑说,先谢谢你了。他爸妈是乡下人,还好对付点,我妈却凶得出奇,说不好还要打你耳光的,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呵。陈元也开玩笑说,上海丈母娘难缠是出了名的,我一个大男人让她打去好了,怕什么。小姚说,谁是你的丈母娘啊,这便宜你可不能乱占啊,我听了无所谓的,若是让她听到了,恐怕不打耳光了,要朝你动刀子了。陈元朝着小姚靠了靠,然后夸张地说,这么严重呀!
小姚家住杨浦区,与同济大学仅隔着一条老式里弄。陈元跟着小姚穿过巷子的时候,透过一扇玻璃窗子,看到黑鸦鸦一群学生正在上课。陈元有点好奇,就立在窗子外边向里看。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师,正在黑板上刷刷地写字。他在黑板上抄写的,不是数字公式,也不是英文单词,却是一首诗歌,看来这是一节文学课。诗歌的题目也很有趣,叫《双碑记》。有个小说叫《双城记》陈元是读过的,但是《双碑记》陈元听也没有听过,不晓得是哪朝哪代出自何人之手,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
五分钟过后,老师把一首诗抄写完毕,就背着双手朗读了起来,陈元与小姚没有听得太明白,只隐隐记得几句:
我漂泊的一生
可能需要两个坟墓
一个要用故乡的黄土掩埋我的影子
一个要用他乡的火焰焚化我的肉体
我在此立下一份遗嘱——在我死后
仅剩下一把骨头与几朵白云的时候
请不要让我自己和自己分开,分开
在那块金色的麦地里无名的小河边
为我的肉体与灵魂再安排一次重逢
让它们相互拥抱一下相互渗透一下
我这世上最弱小最动荡的一根杂草
怎么经得起凌厉的风
撑得起两个碑
陈元十分激动,扭过头问小姚,你听懂了吗?小姚摇了摇头说,不懂,一点都不懂。陈元说,一个游子离开了家乡,比如像我吧,在死的时候要求建两个坟墓,一个用来埋我的影子,一个用来埋我的肉体。简直写得太妙了!小姚说,不明白妙在什么地方。陈元说,你老公他在哪里?小姚说,他这人不坏,这会儿应该在天堂吧。陈元说,我说的是他的骨灰,骨灰是不是存在殡仪馆里?我们去殡仪馆吧,一会儿你就明白,那首诗妙在什么地方了。小姚说,你还有心思谈什么诗吗?陈元说,我们去殡仪馆不是谈诗,而是解决你的烦心事,我保证我们到了那里,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小姚说,你想到办法了?陈元说,那当然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小姚说,什么事情你说吧。陈元说,若我把这件事漂漂亮亮地化解了,而且不伤两家人的和气,你怎么谢我呢?小姚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笑着说,我让肚子里的孩子认你做干爹吧。陈元说,谁稀罕呀,亲爹还差不多。小姚说,那你想怎么样?陈元说,不想怎么样,就想亲他一下。
小姚说,这个呀,现在就满足你吧。小姚说着,就双手叉腰地横在陈元的面前。陈元蹲下去,把耳朵贴着小姚的白裙子听了听,然后说,他害羞了,躲着我呢,而且隔着两个世界,我亲不到他呀。小姚说,起来吧,男人那点小九九,以为我不晓得。陈元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从树上摘下一片梧桐叶子,对着梧桐叶子啧啧地亲了几下,然后独自朝前走了。
陈元与小姚来到殡仪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左右。殡仪馆里排满了各式各样的告别仪式,人们清一色地穿着黑色服装,胸前别着白色小花,眼里噙着泪水。四处传来凄惨的哀乐,和撕心裂肺的哭号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也许是失去了什么至亲之人,由于过度悲伤就晕过去了,被急急地抬上了救护车。
小姚脸色一阵苍白,一下子蹲在地上。陈元十分担心地说,我们走吧,你这身怀六甲之人,哪能受得了这个刺激。小姚说,正事还没有办呢。陈元说,你到对面喝口东西,稍微等我一会儿。于是扶着小姚进了一家咖啡店,帮她点了一杯鲜榨橙汁,然后要了寄存骨灰的单据,独自一个人再次拐进了殡仪馆。
二十分钟后,陈元从殡仪馆里出来,左右两只手中各提了两个东西,均是用红布包着的。小姚便问,你提的是什么?陈元说,你老公的骨灰呀。小姚说,我只有一个老公,为什么是两个呢?陈元说,你有一个老公不假,但是你的老公是分裂的。小姚说,这怎么讲呢?你这是在骂他吗?陈元说,逝者为大,我哪敢骂他呀。其实我也是分裂的,我们有一半血脉在陕西,有一半血脉在上海,那位老师刚念的那首诗,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我们这种人是需要两个坟墓的。
小姚说,也就是说,你把他给一分两半了?陈元说,是呀,这不就解决问题了吗。一份给你留在上海,一份让他爸妈带回陕西,不就两全其美了吗。小姚有些不高兴了,说这不等于把一个人砍成两半了吗?太残忍了吧。陈元说,人是人,骨灰是骨灰,那是不一样的。小姚说,你只听懂了那首诗的前半段,后半段你是没有听清楚呢,还是不懂装懂?诗人说得很清楚了,是千万别把他分开,他生前已经很可怜了,不想在死后还要两地分离,还要两地奔波。
陈元一愣,对黑板上的那首诗,他一半听得含糊,一半理解得还不透彻。陈元说,小姚啊,你学什么专业的?小姚说,中文啊。陈元说,是本科吗?哪个学校毕业的?小姚说,混了个小小的研究生呀,就刚才那个教室。陈元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呵呵地笑了说,原来如此!你这么厉害,竟然故意糊弄我,说你不懂什么诗歌,这才是装的呢。不过我要打击你一下,那首诗你是理解得比我深刻,但是有些事情你未必比我想得清楚,我问你,天下有几个孔子?
小姚说,就一个啊。陈元说,孙中山有几个?小姚说,也一个啊。陈元说,那天下有几个孔子墓?又有几个孙中山墓?据我所知,肯定不止一个,有些墓里埋着什么你晓得不?小姚嘟哝着说,墓里还能有什么,肯定是尸首了。陈元说,你错了,有的墓里埋着尸首,有的墓里埋着的仅是几件衣衫和帽子,所以才叫衣冠冢。
小姚说,这又说明什么呢?陈元说,起码能说明几个方面,一是有点本事的人,他的墓或许就不止一个;二是这骨灰,你就保证百分之百是你老公的?我刚才一个人去殡仪馆干什么了?我新买了一个骨灰盒,取出了你老公的骨灰,平均分成了两份,分装在了两个骨灰盒里。不瞒你,我不小心把一把骨灰洒在地上了,我很内疚地把它们一点点扫起来,自然扫了一些灰尘进去了,你明白工作人员说什么了吗?他们说,有这个必要吗?在火葬场的时候,大家的骨灰早就混在一起,不单纯是一个人的了。最后,这死人的墓是什么?一个象征而已,其实里边埋着什么很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安慰活着的人而已,让活着的人有个寄托,感觉他们还在那里。
小姚似乎坦然了起来。她笑了笑说,你挺会开导人的,是不是在这里练出来的?陈元说,当十几年的记者,张狂得不得了,那其实是虚度光阴,倒是这段时间进了墓园,有事没事就去墓地转圈子,和地下的人聊聊天,想得也就多了。所以,你万事都要想开一点,人生在世就这么回事,自己顺心就好。小姚说,你原来是做记者的?怎么不告诉我呢?陈元说,我们认识才多久,怎么告诉你呢?小姚说,为什么跑到墓园了?反差太大了吧。陈元说,被人炒鱿鱼了。小姚说,肯定是为了女人,看你这样子应该挺讨女人欢心的。陈元说,你真是冤枉我了。小姚说,你也不像是没有能力的人,谁这么没有眼光敢开除你?陈元说,说来话长啊,这个人如今已经躺在长寿园了。
陈元干脆把胡总编如何跳楼,如何人走茶凉,如何与老高把他给埋了,如何在墓碑上写了“妻子 轶名敬立”,前前后后就说了一遍,听得小姚一阵感慨,又是眼泪汪汪的了。
小姚说,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陈元说,还能怎么办?我刚才已经说了呀,把两个骨灰盒,一个埋在上海,一个埋在陕西,然后分别再立一个碑,不仅对两边都有个安慰,对你老公来说也应该是好事吧?他死了死了,也不用两地跑来跑去了。小姚说,听你这么一讲,还真是一个很妙的办法,但是把一个人分成两个人,埋在两个地方,老人们会同意吗?陈元说,你傻呀,我们不告诉他们,怕是一辈子也不会穿帮吧?
小姚瘪了瘪嘴,要请陈元喝杯咖啡。陈元提了提手中的两个骨灰盒说,我手中提着的,像不像他的两只眼睛?等把这个冤家安排妥了,你再请我喝酒吧。
陈元与小姚从咖啡店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太阳已经有些倾斜了。陈元把两个骨灰盒中的一个,又重新寄存到了殡仪馆。提着另一个就回家了。回家之前,先去了一趟火车站,购买了两张前往陕西的火车票,然后去了一家小旅馆。公公婆婆每次来上海,小姚她妈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人家傻哩巴叽的也就罢了,还说人家身上有洗不掉的味道,所以公公婆婆从不愿意住在小姚家,而是住在了附近的小旅馆。
到了小旅馆,小姚对公公婆婆说,我已经想通了,他去世之前就特别想家,几年时间头发都想白了,不能让他死了还要想家呀,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上海,整天说上海风尘大,又潮湿,吃不惯这里的东西。你们就把他带回陕西吧。两位老人听了,一下子哭了说,这是真的吗?你这孩子太贤惠了,亲家母那边会同意吗?小姚说,这个工作我来做,你们就放心吧,只是我现在走不开,不能随着你们回陕西安葬他,等过些日子我就回去给他上坟。两位老人说,那孩子的骨灰呢?骨灰在什么地方?小姚说,我让人给你们带过来了,火车票也已经买好了,今天晚上就可以动身了。
小姚说着,又掏出五千块钱,递给两位老人说,你们回去,给他选个向阳的地方,他在世的时候喜欢晒太阳;若是方便的时候,坟头上给他栽一棵银杏树,他特别喜欢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好好地给他立一块碑,别忘记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去。
三个人说着说着,又抱在一起一场痛哭。哭完了,两位老人收拾了东西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直接去火车站吧。陈元拦了一辆出租车,四个人直奔火车站而去。进站的时候,骨灰盒交到了两个老人手中。看着两个老人提着一个红色的布包,留下苍白而蹒跚的背影,陈元也禁不住落泪了。
他不明白自己死后的那一天,是否也会出现此时的一幕。
小姚把安葬另一半老公的日期,定在了某一天的上午。陈元本打算放在周末的,周末大家都不上班,比较清闲,但是小姚她妈说,落葬哪能随随便便的。于是请人正正经经地查了个日子,这个日子不是周末,所以陈元与小姚各自请了一天假期。落葬的那天,陈元预订了一辆出租车,在太阳刚露出个小脑袋的时候,就守候在了小姚家的楼下,接了小姚母女,去殡仪馆取了骨灰,就径直向长寿园赶去。
小姚她妈见了陈元就问,你是谁呀?陈元说,一个朋友,阿姨你以后就叫我小陈吧。小姚她妈转身问小姚,什么样的朋友?你说说是什么样的朋友?你可是披麻戴孝之人,可不许有什么花头。小姚说,还能是什么样的朋友,人家小陈是长寿园工作人员,当时安葬我爸的时候,就是他帮忙选的墓地,我公公婆婆之所以同意把儿子安葬在上海,也是小陈苦口婆心说服的。小姚她妈说,那今天要他这个外人来干什么?小姚说,你这么大一把年纪,我又是个孕妇,小陈不上门服务,谁帮忙捧这个骨灰盒?再说了,这是葬礼,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宴会,不是人家仗义,才懒得参加呢。陈元笑了笑说,万一有个什么事情,我就是帮个手,你放心吧,阿姨。
出租车走的是沪青平高速,开上高速十多公里的时候,小姚说,司机,能停车吗?司机说,高速啊,你要干什么呢?小姚说,肚子痛,怕是要上厕所了。司机说,你得忍着点,就是我能停下来,这无遮无掩的,你也不方便吧?看小姚脸色苍白,陈元说,师傅,你就靠一下边吧。陈元早上订车的时候,司机还以为捞了个大鱼,后来发现这单生意是送葬的,觉得十分晦气,就反悔了。陈元说,你拉了我们,肯定会发财的,逝者会保佑你的。司机说,你帮帮忙吧,他又不是我什么亲人。司机正要调头离开,陈元递了支烟过去说,这世上除了亲人,还有其他关系,不瞒你,他也不是我亲人,上次我埋过一个人,他不但不是亲人,还有仇呢,他不照样保佑我了。司机说,这年代,你蒙谁呀。陈元说,你是出租司机,有个记者陈元你晓得吧?司机说,他为替我们维权,当卧底调查黑车,险些把命都搭上了。陈元说,如果我是陈元呢?司机说,如果你是陈元,那就是我们的恩人,这趟我就免费拉你。陈元明白,只要他掏出身份证,证明自己就是原来那个记者,司机肯定就会免费的。陈元觉得司机也不容易,于是说,我不是陈元,不过是陈元一个同事,我现在在长寿园工作,你就看在这个分上,跑一趟吧。司机是个善良的人,便答应了。
如今又生事端,司机靠了边说,这小囡怀孕了吧?小姚她妈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司机说,你别管我怎么看出来的,我一个出租司机,为人送送葬,也许是积德的事情,但是这肚子里的孩子,哪受得了这个阴气?我看她不是要上厕所,弄不好会动了胎气的。
小姚母女急急下了车,只听到车后的小姚哭了起来。陈元问,出什么事情了吗?小姚她妈惊慌地说,师傅,果真被你猜对了,我家小囡见红了,得赶紧送医院啊。小姚她妈也哭了,埋怨小姚说,劝你几天了,你哪能随便掺和的。小姚说,他好坏是我老公,怀着的好坏也是他的孩子,我们不送他一程能忍心吗。
陈元把小姚扶上出租车,对司机说,你能不能调头?司机说,调头?高速路怎么调头?陈元说,你就调头吧,有事情我担着吧。司机说,逆向行驶怕更误事的,这样吧,前边就是赵巷出口,我们先下高速再调头吧。当出租车下了高速,小姚她妈拦住陈元说,你抱着骨灰盒,去医院也不方便,你就等在这里吧。陈元对小姚说,你看呢?小姚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陈元说,我等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情,你们同意的话,我一个人把他给埋了吧。小姚她妈说,小陈啊,那就拜托你了。
陈元于是叮嘱了几句,独自一个人下了出租车。陈元想拦辆车,没有直达墓园的公交,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没有出租车。中途倒是有几辆黑车开了过来,人家问,你去哪里?陈元说,我去长寿园。人家就惊觉地问,你提着什么东西?陈元说,骨灰盒呀,你不认识吗?人家一下子明白,这是要去长寿园落葬,于是破口大骂着说,妈勒个逼,你见鬼去吧。纷纷开着车一溜烟地跑掉了。
陈元是步行回到长寿园的,到长寿园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墓地早就预订好了,选在了胡总编的隔壁的隔壁。几个工人早就挖好了墓穴,运来了墓碑,见骨灰迟迟不来,于是躲在旁边的树林子中乘凉。看见陈元提着个骨灰盒,满头大汗地走了过来,一个工人报怨说,你看看什么时候了?陈元说,午饭时间呀,忙完了我请你们吃饭。工人说,午饭就免了,你请我们喝酒吧。
在路上,陈元已经备好了两瓶五粮液。大家一边喝着酒,一边就把人给埋掉了。有个工人在离开的时候,对陈元说,你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陈元说,你们听说什么了?工人说,还能有什么呢,义葬老领导啊。陈元说,若是摊在你们身上,你们也会这么干的。工人说,今天埋的这个人,又是你什么人?陈元说,兄弟呀,墓碑上不是写着的吗?工人说,你哄我们呀,人家姓吴,你姓什么,你姓陈,怎么可能是兄弟呢。
几天前为小姚老公预定墓碑的时候,小姚听从了陈元的建议,同意在落款处只写“妻子小姚”,并没有写孩子的名字。孩子还分不出男女,谁也不清楚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说个不吉利的话,万一这孩子夭折了呢。陈元打电话对小姚说,不如算我一个吧?小姚说,你跟他有什么关系?陈元说,我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但你是我的朋友,有了你,我们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了呀。小姚以为陈元是开玩笑的,在电话中对陈元说,行啊,随便你吧。在如何介定他们之间关系的时候,陈元是犯过难的,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小姚,小姚想了半天说,你有没有觊觎人家妻儿呢?所以叫“敌人”如何?陈元说,你真是冤枉我了,我这是做善事,想替他照顾你们呀。陈元放下电话,决定把自己放在小姚后边,在自己名字前边加一个“兄弟”。雕刻墓碑的人说,你是不是搞错了?哪怕双胞胎,要么“兄”,要么“弟”,怎么可能是“兄弟”呢?陈元笑着说,人与人之间一定得分出大小来吗?那些分不出大小的呢?!陈元心里明白,他这个“兄弟”其实就是“哥们儿”的意思,难道有谁规定就不能给哥们儿立块碑?最后出来的墓碑上,立碑之人就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妻子小姚”,一个是“兄弟陈元”。
有个工人似乎喝多了,卧在新起的坟头上,说,陈元啊,你是外乡人,我也是外乡人,你在长寿园工作,我也在长寿园工作,我们是不是有缘?陈元说,当然了,这是上辈子修得的缘分,至少要修两百年吧。这个工人年龄不大,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却顶着一头白发。少年白说,你这么讲义气,我托付你个事情吧。陈元说,你尽管吩咐。少年白说,我哪天不小心死掉了,比如给人抬墓碑的时候被砸死了,或者是给车撞死了,你得把我埋掉,一定要埋在长寿园啊。陈元说,你这么年轻,哪有这么容易死的。
少年白提着个瓶子,朝着陈元碰了碰,仰着脖子又喝了两口,然后醉醺醺地说,你是好人,哥们儿,我敬你一杯。说完,就不醒人事了。
陈元懒得管他,想醉就随他去吧。陈元看了看雕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一半被埋入泥土之中,一半隐现在青青的草丛之间,他想起了《百年孤独》里的话——有一个亲人埋在这里,这里才是你的故乡。他感觉这块墓碑和胡总编的墓碑,不是别的,仿佛是自己一下子长出来的根须。
小姚被送到医院之后,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开了几针黄体酮,要求好好静养一阵子,便会安然无恙的。半个月后,小姚就基本无事了,那天中午,她赶到了长寿园。陈元说,你来干什么?小姚说,我不放心,就来看看。陈元说,看谁呢?看地下的,还是地上的?怕我会抛尸荒野吗?小姚说,当然一起看了,其实最想来的不是我,是它你晓得不?跟在小姚后边的是一只泰迪,明显是土洋杂交过的品种。
正是午饭过后,夏天的长寿园显得格外清静,树丛之中传出一阵阵知了声,像是从地下发出的呢喃。有几名工人,坐在树丛中闲聊着。那天喝醉酒的少年白,从刚刚收拢来的垃圾堆里,拾起一束康乃馨。墓园里的垃圾与外边的垃圾是不同的。外边的垃圾大多数是臭气熏天的废物,而墓园里的垃圾大多数都是鲜花。少年白捧着那束鲜花,在鼻子前闻了闻,递给了另一个女工,两个人依偎在一棵树下。他们并不在乎康乃馨的意义,也不在乎它从哪里来,他们只明白它很美,它很香。他们静静地欣赏着它,不时地嗅着它,偶尔还掐下一朵,喂给不远处的麻雀。
陈元顺手拾起了另一束玫瑰递给了小姚。小姚说,人家祭祀用的,你怎么送给我呢?似乎是在咒我。陈元说,有什么关系呢,不都是玫瑰吗。小姚说,我老公就在眼前,你就不害怕他吗?陈元说,我和他是兄弟,相互总得干点什么,不然要兄弟干吗呢。
泰迪狗走进长寿园,像是回家了一般,开始兴奋起来,一边叫着一边嗅着,径直向一块墓地冲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陈元说,不会跑丢了吧?小姚说,不会的,它这是找主人去了,自从我老公去世后,它整天乱吼乱叫,烦燥不安的样子。陈元说,是他养的吗?小姚说,是他收留的一只流浪狗,他说自己也是一只流浪狗,所以就在一个大雨天收留了它。
陈元与小姚来到墓地的时候,那只小狗果然安静地伏在坟头上。直到多年之后,在长寿园里,大家都会看到那只杂交的泰迪,它枯瘦如柴地伏在一块墓碑前,饿了的时候就会站在路边,表演一个直立或者转圈子的动作,向行人讨点吃的。有人试图用几块骨头,想把它带走,当它吃完了东西,便会淡淡地调头而去,重新回到主人的身边匍匐着。
它不是希望主人能够起死回生,而是陪着自己的主人让他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