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

2015-11-16 17:58原昌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老张编辑部检查

原昌

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有了宽容,一切都会显得那么美好。宽容是一种心态,是一种思想境界。我们生活在大千世界之中,每天接触的人和事很多,自然就有相互的交流,相互的摩擦,能有多少遂人心愿的呢?因此,宽容显得如此重要,因为只有宽容,才可能包容,才能在这个生活的集体中,在求大同、存小异中获得精神上的快慰。一个小小的编辑部就是一个思想纷呈的大千世界,主人公最终对于自己主编的理解和宽容恰恰是一种心灵真善美的不断升华的过程。宽容了别人,自己的天地会更加广阔。正如小说最后的那句感悟:人与人之间只要宽容点,原本不应该,也不会搞得那么僵的。

掩卷而思,也许这就是最大的收益。

这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情。

因为过去好写写稿什么的,经常到文联开会,转业时便到了这里。那时正值《刺梨儿》复刊,我又好划拉几句诗,便在编辑部当了名助理编辑,主要搞编务。

《刺梨儿》过去很有名,后来被打成右派刊物,停了刊,几个主要领导和编辑被打成右派,有的坐牢,有的下乡,受了不少苦。这次复刊,这些人除了被迫害致死的一名主编外,大部分都回到了编辑部,我为能和他们一起工作,心中不胜荣幸。

编辑部连司机会计在内,共21个人,主编李兴华我早认识了,副主编张德信因为到南方组稿,还未见面。

我和老张完全是在无准备的情况下见面的。

那天我正在和文联管收发的李大爷在水泥墙上凿眼,钉编辑部的大牌子,从门口进来两个老头,只见其中一个长得很是魁梧,花白的头发、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很像个什么当特型演员的人。只见他看看牌子,又看看我,问:“你叫什么?”

我原以为他是来送稿的作者或是走错门的外人,一听他这口气,不觉一愣,心想可能不是一般人,便回答说:“叫张炜红。”

李大爷看我不认识他,便悄悄地对我说:“这是你们的主编,叫张德信。”

“张副主编,你好!”我一听,忙跳下台阶打招呼,“我是刚转业来的。”

张副主编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好好,我听说了,快钉吧!”

他上楼后,李大爷对我说:“你怎么叫他张副主编?”

我问:“怎么了?”

他说:“为什么把‘副字叫出来?你没看他都不太高兴了?”

我分辩说:“这有什么?我在部队副团长副政委副部长都是这么叫的!”

李大爷好言对我道:“你们当兵的就是直,那是部队,这是地方,不能那么死板,谁愿意听个副字?”

原来还有这许多说道,我听懂了这到地方后的第一课,以后见到老张,再不多余地喊“副”字了,我也觉得省口,他又爱听,两全其美,真想给部队的老战友们也提个建议。

有一次,党支部开会,我按照党章要求,说了一个“张德信同志”,没想到,这又坏了,他当时就黑了脸。

党章要求,党内会议上,无论职务高低,应该一律称“同志”。

张德信同志的党龄很长,难道他不懂这个规定吗?

老张快60岁了,听说他被送到农村后受了不少苦,可一直没屈服过,仍一刻不停地学习,学问很深,我很佩服他,他比我父亲年龄都大,我像对长辈一样尊重他。

一次开支部会。说是支部,实际上也才5个党员。我发言说:“文联从成立至今二十多年,才发展了一个党员,还是个打字员,而咱编辑部,那么多好同志,却一个也没发展过,有人写了三十多年申请书,表现也不错,可就是入不了,发展一个党员,你攀他比,今日反映明日告,填三次志愿书也批不下来,弄得谁也入不了,党内也是,只怕别人进来挤了自己,这怎么行?我看可以成熟几个发展几个,用不着一个个排队等。”

我放完了炮,又后悔了,这直脾气何时能改?正准备迎接不同意见的批评时,不想老张先表态了,他高兴地说:“到底是部队上下来的人,有水平,我支持这个意见!”

我这人听不得表扬,三句好话头就发晕心就跳,何况是说我“有水平”,这是主编在党内会议上说的!我不由对老张尊敬了许多。他对我也格外地好了起来。常常对我拍肩打背,不是说:“你这小子!”就是说:“你身体真棒!”

要是一直无风无浪,这样友好地下去该多好!可是,谁能想到,我和他竟闹到拍案子骂人要甩小板凳的地步呢?

他和主编李兴华有矛盾,我似有觉察。可我觉得那是领导间的事,咱们不乱掺和也就是了,你们都是我的领导,我尊重你们。别的什么,我不管。也管不了。

一天李主编来找我问:“你是不是给老张买过三个胶卷?”

我点点头。有这回事,上个月张副主编上北京开会,行前让我给他买了三个胶卷,他批的,报销了。

第二天,在市文联的党组会上,李、张二人就吵翻了,事后才知道,老张一人上北京开5天会,用了7个胶卷,全个人用的。他回来又在会计处报销了4个。李主编批评他,他不服。

当天下午,老张看到我,就没有那笑脸了,他气冲冲的,脸通红,大口喘着气。可我蒙在鼓里,全然不知根由,还以为在党组会上是因为别的事情又争吵呢!再说他脾气暴,性子急,和同志们争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没在意。

秋天到了,正是到南方旅游的最佳时节。不冷不热,香蕉桔子也上市了。编辑部分成几组到江南各地去开阔视野采访学习,连财会人员也去了。李主编对我说:“不能都走,得有个看家的,再说编辑部还得进行大修,你是党员,就发扬一下风格留下,我们回来一定让你出去。”我想到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怎样做才能对得起这崇高的称号,就很高兴地答应了。

新年到了。编辑部旧楼修好了。我也累坏了。同志们也陆陆续续带着南风疲劳而归。李主编这时已得到调动工作的命令,他对我说:“你快准备一下,先走吧!”我想到就要到江南畅游一番,不由兴奋无比,激动异常,马上去买了个大旅行提包,借了几百元钱,正要去买车票,心想和老张打个招呼,问他带什么不,就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什么事?”老张问。

我没注意他的口气,反正他就是那样的人。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说:“我要去买票,准备到南方去搞搞发行,想问你捎买什么不?”

谁知他一听,脸一翻,说:“谁同意你去了?”

我紧张起来,说:“李主编说的!”

“不行!”他说得很坚决。

我的心一下凉了,嗫嚅着问道:“为什么?”

“市里已经批评咱们都出去了,不能再走了!”他不容我分辩。

“你们出去是游山逛水,我出去是搞发行,况且是事先说好了的,你们领导不能说话不算数。让我发扬风格,在家看家搞基建,反过来不让我去,以后谁还敢发扬风格!”我生气了,肚里的气话不由全冒了出来,好像从来没有一气说过这么多话。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他说。

“李主编已经同意了!”我说。

“谁说也不行,我说不让你走你就走不了!现在我是主编,李兴华马上就要调走了!”

我气得说不上话来,脸红得大概也很吓人,官大一级压死人,又有什么办法呢?看来一切都白准备了。

我悻悻地沮丧着走出来,气得把门一甩,“啪”一声,大概把老张也吓了一跳。可怪我吗?

李主编果然很快就调走了。据说是因为领导间不团结的原因调走的。走时连个欢送会也没开,灰溜溜的。

老张也马上正式当了主编,他把我当成李兴华的人,我工作干得再好,也不会再受他半句夸奖了。

我真正地尝到了权势的厉害。

我实在冤枉,也实在后悔。记得在部队临转业前,一位先我转业的战友曾再三劝我说:“地方复杂,有些单位帮派斗争激烈,去了千万不要参与,不要表态,不要惹人,弄不好就会把你给拉进去,吃哑巴亏。”当时我还不信,心说我是新来的,谁也不靠谁,谁对听谁的,谁能把我怎么样?可谁知就因为点了一次头,就成李兴华的人了,我点头又哪儿错了?你就是让我买了三个胶卷来嘛!李兴华又给我什么好处了?真是的!

事情好像并未到此为止。

那天下午,张主编找我正式谈话,我像迎接已知的灾祸一样准备承受那次点头的又一后果。

他神色依旧很严峻,他生就一副威严相,同曾和我开玩笑时的样子判若两人。我好像有点预感,又好像有了条件反射,愣愣地站着,他没让坐,我也没想到坐,也压根儿没敢坐,尽管从印刷厂乘电车回来一路上站得很累,尽管脚旁边就是松软的古式沙发。

“有人反央〔他经常说错别字〕,”他顿了顿,故意把话音拖得很慢,很重,“说你在单位搞基建时曾往家偷过木料。”

我真形容不出我当时的气愤程度,如果拿过一根,哪怕是像桌子腿大的物件,我也不会也不敢反驳的。帮我们搞基建的是市体委的工程队。他们偷工减料,安门框顶棚用的全是次的不能再次的破杨木,我家那么远,屋那么小,怎么拿?怎么放?又有什么用?说实话,就是白给我也不会要!我气得说不上话来,朝他直瞪眼睛,半天才说道:“你听谁说的?我要拿一点木头,我是你孙子!你把我党籍开除了!你们出去旅游,让我在家搞基建,为了赶进度,在上冻前结束,我和罗编辑几乎天天晚上在这儿加班盯着,你们领导说话不算数,反过来还陷害人,太欺负人了!”

他看我那样子,大概也觉得有些误会了,想了想,又接着说:“你别急,还有呢!还有人反央你把编辑部发的杂志拿到报刊门市部卖了。”

这一下可把我砸蒙了,把我的“嚣张气焰”一下打了下去,要说还真有这事,我们编辑部每月和别的编辑部交换的杂志有二三十本,只能挑着看看,过后就没用了,上个月我到邮局报刊门市部看到他们增设了图书专柜,上面摆有我渴望的名著,就和门市部的主任商定:我看过的新杂志以每本半价交给他们,折价买成图书。只换过一次,谁知这也成了事情了!

他逼视着我,他看出了我慌乱的神色,我的目光暗淡以及火气的锐减,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在他的审视下,我低下了头。

他可来劲了:“还真有这事?你说你这是什么行为?是贪污!是倒把!是严肃的经济问题!”

适时正遇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决议,开展严厉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声势很大,怕不怕进监狱坐大牢呢?我吓得出汗了,一声不敢吱。

可我一想,我错了吗?发给我的书就是我的了,我有处理的自由,况且我是用它来交换图书了。啊,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好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好像是落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我当时的灵感也不知怎么那么敏捷。我忽然觉得有了理由,有了攀头,有了希望,有了出路。我抬起头来辩解到:“可我是换书看呀!总比有人把公家借给的大《辞海》卖成钱强吧!”

“谁?”他问道,“你说的是谁?”

“反正有人,我不能说。”

“我现在是代表党组织同你谈话,有什么问题不能同党说呢?有什么问题要隐瞒党呢?你要知道,你是个党员,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多的市侩!不要怕,不要尽想着个人!说,你说谁把《辞海》卖了?”

我仍旧不语,我还没有汇报乱咬过一个人,我这人可能是不够党员条件,我自管自,井水不犯河水,从没有去害过一个人,反倒常常被别人害,尽管如此,我也信守着“忍让”的格言,我觉得没什么真正的完人,谁心里没有一些不被别人所知的秘密,谁身上都有一些自私自利等等的缺点,既然自己也有,为什么不容许别人也有呢?告发了人家,自己干净吗?我成什么人了!

我仍旧不语。

老张急了,他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是乱咬别人开脱自己,根本就没有人卖过《辞海》!”

看来不说是不行了,我要落个诬陷和乱咬别人开脱自己的罪名,就更不怎么光彩了。

可能我太简单,太幼稚了,没识破精通三朝五代的老张这个可能是什么“激将法”,马上就上了当,说了出来,幸亏是对党讲话,不是对敌斗争,不是对鸠山,不是对当年的沈醉,要不非落个“软骨头”“叛徒”的恶名,遗臭万年了!

“你再说一遍,真的是她吗?”我说得那么清楚,可他好像不信,张大了嘴,久久没有合上。

我看着他那样子,也惊得张大了嘴:怎么?天上掉下来的怎么地?她就不可能?光我可能?真是的!

这会儿轮到他尴尬了,看他那脸上复杂多变的表情,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好像比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都难处理。

过了一会儿,他又正起气色,严肃地对我说:“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地不对,当然我也要调查,你自己的问题仍旧是很严重的!你是个党员,一个党员应该怎么做?应该在政治上清清白白,在经济上清清楚楚,廉洁奉公,一尘不染,公家的东西就是送到家里也不要,你怎么爱贪小便宜呢?那几本书值几个钱?党一个月给你发那么多钱,买那几本书能用几块?眼睛别太小了!要想到革命,想到人民,想到先烈的鲜血,想到共产主义,想到全人类解放!不要在心里光想自己那么丁点大的东西!多没出息!让别人知道了多么难听!人家不小瞧你吗?小瞧你就是小瞧咱们党,你不给党丢人吗?真不知你这党是怎么入的!赶快回去好好想想,好好在思想上反省反省,回忆一下一共卖过几次?换了几本书,折合人民币多少钱,写个详细的书面交代,要深刻检讨一下自己的个人主义小资产阶级思想!”

我洗耳恭听,我感佩他这长篇宏论,多么高尚的思想,多么英明严格的领导,多么感人的关怀,多么体己的批评,多么及时的挽救!要不是他的及时的伟大的教育,使我悬崖勒马,我真不知要滑到修正主义资产阶级的什么边缘泥坑中去不能自拔,以至会成为什么败类,什么分子,什么罪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看来只要写份检查就够了,不用担心什么坐牢劳改了,我的心不禁放松了许多。凭我的这点文化墨水,十份八份检查是能写好的,也能自觉上纲,还能给人一个“检查”比较深刻的印象。可是一想,一回味,我又觉得他的这番教诲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对味,有那么一些不自然,高雅虽高雅,却不顺耳,堂皇而堂皇,却不熨贴,不觉在心里觉得好笑。要换个领导,比如李兴华主编也这样说我,我决无半点反感,反倒会感激涕零,真正在心里受感动,铭心刻骨立誓会吸取教训,决不再犯。可他,从他老张嘴里像蹦豆一样喷出这许多美丽而不切实际的说教来,无异于一个从监狱里逃出的贪污犯诈骗犯,到一个党校,去讲什么“廉洁奉公”课!所以当他指令我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交出一份什么检查的时候,我就有些不那么驯服,不那么软弱,不那么柔顺,不那么可以随意摆布了,我不由问道:“那卖《辞海》的她,写不写检查呢?”

“这你不用管,组织自有组织的安排,你只顾检查好自己就行了!”他原来看我那么恭顺地听他的说教,已有了转色的脸面,此刻又阴了下来。

“要怎么处理就应该都怎么处理,况且我用自己的杂志半价换书,我觉得没错!”我说。这是我的心里话。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刚才白说了?咱们党员要严于律己,不要和党外的同志攀,”他有些火了,说,“告诉你,你这事要好好严肃处理,不然不能服人,支部的威信就要下降,再给你说一遍,你要好好检查,深刻检查!”

我不由冷笑着反问道:“那你检查不?你应该先检查!你的问题更大!”

他不知他的胶卷问题我们早知道了,他一下愣了,问道:“你,你说什么?我有什么问题?”

我心说,干嘛要佯装不知呢?你要不认真我也不揭你,谁也不是和谁过不去。可你逼人太甚了,我本没问题,你干嘛非抓住不放呢?你不说,我干脆说穿算了:“什么问题?你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上北京开了不到5天会,个人用了7个胶卷,都报销了,这是不是问题?”

他的脸一下红了,气狠狠地说:“你胡说,我没用那么多!”

我说:“有!大家都知道,只不过不说罢了,我给你买了3个,你回来又报了4个。”

他说:“我那是公用!”

我顶他道:“算了吧,什么公用,你一张照片资料也没交过!”

他说:“我交过,都交给资料室的郭丽茹了!”

我说:“你别编了,我问过郭丽茹,她说你一张也没交,要交给的话,你现在把底片拿出来也行啊!恐怕都是个人的留念照吧!况且也用不了那么多!”

“那,那我可以退钱!”他好不容易承认了。

“退钱也不行,你也得拿出检查!也得深刻检讨内心深处资产阶级的东西,你是党的领导,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我毫不退让,逼急了的人是不理会什么礼貌的。

“你这是在和谁说话?你什么态度?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和我讲话?”没想到他真急了,还“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被他的“啪”吓了一跳,接着冷笑道:“你干啥?你拍什么桌子?要拍我比你劲大,你是不是个领导?你也太没水平了!”

他说:“我拍怎么地,对你这样的造反派我就是要拍,你太不自量力了!”

我大声责问他:“谁是造反派?你说清楚,文革开始我才15岁,我是在部队入的党,我怎么了?只兴你报复别人,不兴给你提意见?你是老虎啊?给你提提就是造反派?”

他一下软了,低声道:“你吵什么?你喊什么?让别人听到像什么?要注意影响!”

我也觉得不妥,他这办公室和编辑部只隔一个过道,声一大就能传出去,我也听到外边早有人在偷听我们吵骂了,我说:“这怨谁,谁让你拍桌子瞪眼睛来!”

他愤愤地说:“你走吧!检查你爱写不写,咱们有空到支部会上再说!”

我又冷笑道:“一言为定,太好了!”说着一甩门,“啪”走了出来,来不及躲走的几个偷听的人挤眉弄眼偷笑着跑回办公室,我一肚子气,又一肚子尿,上了厕所。

我做了准备。我写了不少,想到支部会上好好理论理论。可我对老张估计错了,我太嫩了。他没敢开这样的支部会,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我们俩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了。

我年轻体壮,编辑部运个挂历杂志什么的我干得自然多些,可不小心闪了腰,落下个习惯性腰扭伤的毛病。半个月后到火车站托运杂志时,不小心又扭伤了,这次比哪次都重,我强忍着痛回了家,上不了床,整天按摩拔罐,背上全是黑圈圈和血印子,疼得我咬牙掉泪,背上贴得大膏药把被褥都弄脏了,妻子手没劲,用脚后跟踩着给我按摩,我病假条一张张送回去,可能休息时间长了些,编辑部几个领导研究了一下,给我补助了50元钱,乘坐大上海轿车看望我来了。本来,这是好事,我这软人,经不得什么宠爱和关照,定会感动得落泪,并马上带病去上班的。可老张带人到我家时,我却抓起了小板凳——

那天,我稍好了些,正在床上躺着看书,一听敲门,我赶忙坐起来,边下地,边喊:“请进!”

门推开了,老张出人意料地走进来,脸上一丝笑纹都没有,横眉直眼看看我,瞅瞅屋里的摆设,在屋里背着手转了转,坐在床沿上,冷冷地对我说:“怎么样?歇得时间不短了,快上班去吧!告你说,你要注意,马上要整党了!”

真的,这是真的,这是原话。

我原以为来了这么多人,他又来看望我,我准备马上热情招待,消弥前仇后怨,言归于好的,谁曾想他进屋来一声招呼没打,一句病情没问,反说这些气人吓唬小孩的话,真是让人受不了,听他说完,我也没好脸,回答道:“我有病,有诊断书,又不是装病,我没要求办工伤就不错了,你拿什么整党吓唬人!整党是整党内的不正之风,你来是看望我的还是来气我的?我没见过你这样的领导!你没那个水平就不要当这个领导,你60多了,该离休了!”这些话我不是连续说的,是两人一吵一骂对说的,我最厉害最出格的也就是这几句。他绷起脸,像训三孙子样喊道:“你什么态度!整党就是整你这样的人,党员都要重新登记,小心你的党籍,太放肆了,你要准备好好检查,马上去上班!”

我真气坏了,不由火性子上来,抓着沙发旁边放的小板凳,冲他喊道:“你是来看我来了,还是气我,给我加病来了?你吓唬谁?谁当你的三孙子?你再说一句我撇不死你!”

说实话,我举小板凳只是火头上身不由己的下意识举动,不会真砸的,我也知道动手不对,打人更犯法,何况是党的一级领导!小板凳马上被同来的一个副主编拉住了,谁知老张他心虚,脸吓了个蜡黄,他不愿自己的小命交待在我这小屋里,他还有更伟大的事业要做,他马上站起来,冲一位同来的编辑说:“你把救济款给他放下,咱们走!”说着,战战兢兢地从我面前慌乱地拉开门,溜出去了。

我觉得有些过了头,看着不由又觉得好笑,一听还有救济款,更觉得这人没水平,同来的几个人看我还气得哼哼的,直劝我:“他就是那样的人,你不要生气……”

能不生气吗?直到送走他们以后,我还气得手直哆嗦,晚上连饭也没吃。

过了几天,我病好些了就去上班。上班头一天,见到老张,他又无缘由地责备起我来,把原来批给我的给我父亲治病用的100元借款单从财会处要来,也不管什么财会文书制度,三把五把扯了个粉碎,我俩又是一顿暴吵。

当天下午,他主持召开了支委会,非要让我在党内做检查不可,否则就不干了。几个支委不同意,纷纷给他提意见,终没达成决议,不过,我还真愿意开会理论理论,不过不是在党内,而是在全编辑部。

从此,老张就更恨我了,连他的儿子、妻子见了我也立眉竖眼不依不饶的,要知道,一年前,我曾领着他们到我老丈人家,给他儿子介绍过我的小姨子呢!人与人之间,真不好说啊!

同志们看我和老张有了分歧,也不敢太接近我了,怕沾上嫌疑,就连我偶尔写个稿子也不敢看,有个编辑更直率,劝我道:“那么多刊物,哪不能投?何况送上去他也不会批!”

唉,真是……

上下级闹腾到这种地步,工作是不好干了,此时正巧市委从各单位抽调人支援公检法,文联就让我去了。我也正想到法院看看枪毙人是怎么回事,可也真让我看了个够,看了个恶心又恶心,头两批还行,好奇,第三次就完了,血流、脑浆、脚镣,中午回来,二两饭都没咽下去。

还是在来法院帮忙之前,我曾一度觉得受不了老张的报复打击,写过一份遗书,不想被法院一位同志无意中看到了,密告了领导,虽然我干得很出色,可法院也不愿给我收尸,将来自己审判自己,只说现在案件大降,工作松了,你们单位忙,来要了几次让你回去。我虽纳闷,可也只好回来了,当然这些是后来慢慢知道因由的。

回到编辑部,仍旧要工作,要工作就免不了向老张请示汇报,我们俩都不说话,只好让中间一个中层干部转达,也真不方便。后来,还是老张有度量,有水平,他先和我打招呼,继而两人慢慢就好些了,也说开了话。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天到了,天气暖了,冰雪化了,我和老张的关系也慢慢好了,难道这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

两个人好像都觉得闹得有些过了头,也都好像觉得不和好,无法工作。那天,我从外地开会回来向他汇报会议情况,两个人冷冷的,我死板地说着,他死板地听着,渐渐,他好像被我的干好工作的决心、计划、措施打动了,脸上有了笑容,然后对我说:“小张,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是整你,以后再慢慢谈吧!”

我好像也被感动了,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两个人都匆匆地说着,谁也没有想马上畅谈,思想上的弯儿是不容易转的。

后来,我忽然有一天听说他要离休了,想到自己有一篇小说被一个省级刊物退回来让修改,一直没空,何不趁老张想和我改善关系之际去找他请几天假改改?要换个新领导,就不好请假了。有时候我也有些小聪明,蹩脚的小聪明的。

那天,我敲开老张的门,走进去,他正在写什么东西。看见我,笑着站起来,我赶忙也笑着说明来意。他好像格外热情些,我感觉有那么点不打不成交的味道。

他让我坐下,扳起手指掐算起来:“今天21号,星期四,明天星期五……我们研究一下,下星期一我再和你谈!”

我看可能有希望,很高兴地退出来,等着星期一,等着好消息,渴望能早日给点时间,把小说改出来。

我们编辑部,因为没房子,设在一个旧式大厅里,这大厅很考究,古色古香,听说原来是前清一个皇亲国戚的宴会厅,国民党的老蒋来沈阳指挥作战时曾在这里跳过舞,大玻璃窗从墙跟顶到屋顶,天棚上精雕细刻,十几个编辑和财会、发行、收发、主任的桌子,像联合国大会主席台一样挤在一起,嘈杂声不绝于耳,俨然天天在开联席会议,也算我们的福气。我从老张屋出来,正逢几个编辑在一起兜售内部消息,我走了过去,想听听,还未近前,管编杂文兼着收发的于永长编辑就对我说道:“老张头退位,你该幸灾乐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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