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特区的一次起义

2015-11-17 10:29王天翼
作品 2015年19期
关键词:福德胡佛远征军

文/王天翼

世界大战的若干年后,史丹利·库珀写了这么一段诗:

他们称之,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

相信的人儿如此天真,

如今已带着荣耀往生。

不知此话,没有半句是真。

(The War to End All Wars, Stanley Cooper)

鲍德里亚和道金斯各自在许多年后分析评论这一事件的著作《无为有处有还无》和《自私的革命》中引述了这首诗。带着美好愿景将世界大战称为“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的伍德罗·威尔逊,并未看见1932年夏的华盛顿特区,是被从世界大战中活下来的人们占领的城市。

二到三万退伍老兵,他们集结起来,便是一两个满编陆军师的规模。如此之多的人,带着家眷,在市内随意找到荫凉处住下。公园里满是人,就像是三十多年后的伍德斯托克,只是他们没有吉他,没有麻药,没有滥交,也没有欢笑。桥下穿着军装的人像流浪汉和被抛弃的疯人一样和垃圾睡在一起,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们睡在无主的小摊和关闭的店铺里。他们有一次由获荣誉勋章的老兵带领,举着破布缝制的国旗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游行,十万沉默的华盛顿人在两旁看着。比利·米切尔将军说:“几千年内也不会再有这么令人心碎的军演了。”但到了7月末,第三骑兵团举着马刀,整齐一致地策马沿着街道走来,随后挥刀奔驰冲撞攻击老兵和围观民众时,他收回了自己的话。

无可指摘的爱国心和其他的原因将老兵们送去战争,运气和一点点的能力将他们带回祖国。几年后,他们一贫如洗时,他们认为,国家理应兑现承诺,给他们发放退伍补偿金。尽管规定补偿金的1924年的《调整补偿法》(Adjusted Compensation Act)规定,这笔钱到1945年才付,但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他们自称“补偿金远征军”(Bonus Expeditionary Force),没有武装,没有抗议示威,没有行乞:因为无可指摘的爱国心和多年培养的军纪,他们集结起来只是无助地彷徨着,希望胡佛总统能发发慈悲,国会听不进他们的诉求,在饥饿中他们依靠的是市内善心人的捐助。

政府很快做出了应对:壁垒拔地而起,封锁了白宫,警卫日夜巡逻。一名独臂老兵试图穿越封锁线,被狠狠地殴打以后,丢进了局子。事实上,警署将面包、咖啡和汤以每日六分的价钱供应给远征军,还引起了总统的愤怒。胡佛满面油光、大腹便便,他显然最看不得食不果腹的人,代表着全国同样满面油光、大腹便便的富人和政客对一文不值的人的憎恶,因此政府决心将这群乌合之众赶走。四星上将麦克阿瑟对他们说,若事情发展到那样的地步,他保证他们能有尊严地离开。在那以后,四星上将的承诺再不可信。

7月28日,杰克·弗罗斯特在三角广场附近的一家新电影院的大厅里。时值盛夏,许多人觊觎放映厅里的空调设施;大多数人都被赶走了,弗罗斯特穿着体面,才留在了里头。日后,人们忘记了他和他当年获得的普利策国内报道奖,也忘了他这个人曾经年轻有为;派他来追踪报道补偿金远征军的《巴尔的摩太阳报》将他开除,《华盛顿明星时报》甚至没有给他面试的机会。他改名易姓,流落到波士顿地方小报《布鲁克莱先锋报》,充当一名编辑,在尼尔·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的那一天在贫寒和妻离子散中精神错乱,从寓所跑了出去,没有人再见到他。

当时,他就着放映厅里冒出来的丝丝冷气,和几个街区外的、他理应听不真切的枪声,撰写着这样的一篇故事:

“……格拉斯福德将军未曾料想,这样一群老弱病残组成的乌合之众居然有着这样强大的力量。砖头和碎石子像冰雹一样落下,老兵组成了方阵从第三大街侧翼包抄他们……”

不久之后,一个线人跑进来告诉他第一名死者的名字是威廉·赫鲁什卡。弗罗斯特将他的名字写了进去。后来他想起格拉斯福德同情远征军的境遇,他在这个故事中便倒戈,带领远征军和一个骑兵团、二个步兵团和一个工兵团。在写了两页后,他在电影院大厅里给报馆打电话,他对电话那头的编辑描述了宾夕法尼亚发生的兵变;“我现在在另一个街区,我在现场试图打电话时,一名骑兵用刺刀把我赶了出来。”

当时在任的编辑名叫克里斯托弗·卡尔森(在事件过后,他与杰克·弗罗斯特一同被卸任)。卡尔森马上命令印刷部准备印发号外,将自己记下的弗罗斯特的描述口授给排版员。油墨还没干,他就让报社里除了自己和印刷部员的所有人上街派报。他守在电话和电报机旁。另外两名记者(西奥多·中山,一名日裔“二代”,以及罗伯特·米切姆)在邮局用电报回报了街上的片段。

“军队戴上防毒面罩。”

一些如坐针毡的时间后,“坦克车开向第十一桥。”

“第三骑兵团撤退。”

“第三十四步兵团与老兵的队伍陷入胶着。”

等。它们加深了卡尔森的不安,但那实际上是内心隐藏的兴奋。多年后他也在《关于混乱、正义与盲目》(Of Turmoil, Justice and Assentation,皮尔森出版公司于1948年出版于波士顿)中承认了这一点。当时,各电台也被混乱所迷惑,按照他们所见到的现场情况以及《太阳报》刊发的号外报导。

一些华盛顿的富人坐着小艇看热闹。

晚些时候,战事休止。老兵过了第十一桥,与阿纳卡斯蒂亚河彼岸大本营的同志会合,这时他们得到的不是安慰与同情,而是赞赏和鼓励;他们随后读到《巴尔的摩太阳报》连续印发的号外,听见电台中的评论,方知自己揭竿而起。格拉斯福德、比利·米切尔和斯梅德利·巴特勒将军对合法政府发难,愿意领导一批反对胡佛政府的兵士与他们并肩作战;乔治·史密斯·佩顿少校对起义军——没错,号外已经将“补偿金远征军”称为起义军了——的攻击没有取得成效,目前在阿纳卡斯蒂亚河对岸扎营。

事后,稍懂一些军事知识的人都看出了这些纯属杜撰的报道里的缺漏之处,坦克的型号、军队的编制,杰克·弗罗斯特(或是克里斯托弗·卡尔森)对战术思想的认识甚至停留在冷兵器时代,连“中空方阵”(即Hollow square,一种将步兵方阵布置成方形,以牺牲机动性为代价防止包抄的阵型)这样过时数千年的词都出现了;但令人感到更加惊讶的是,老兵们并未留意(也可能是留意到了,却没有放在心上)。在混乱中能认出号外中提及的几位将军的人并不多,但有几个人宣称一名将军对他们发号施令。

骚乱平息后,《纽约时报》记者德鲁·皮尔逊在监狱中采访一位名叫卡尔·达利的远征军军人时,记录下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德鲁·皮尔逊(以下简称皮):你确定叫喊的人是格拉斯福德将军吗?

卡尔·达利(以下简称达):是的。

皮:他当时喊的是什么?

达:“打倒暴君胡佛,打倒战争贩子麦克阿瑟”之类的。大概是这个意思,我记不清具体字眼了。

皮:他还说了什么?

报道中,皮尔逊写道:达利思考了片刻,随后不耐烦起来。

达:天杀的,我怎么记得!整个世界都在大喊大叫,简直就是气势恢弘的狗打架,我怎么记得清楚!

皮:达利先生,那你怎么确定你听到的是格拉斯福德的声音?

达:我看见他了!

记者谢过老兵,离开了。

皮尔逊的报道中接着写说,当他翌日带着五张人像到监狱里来,让卡尔·达利指认其中的格拉斯福德时,达利一口咬定查尔斯·法雷尔(一名电影演员)就是领导他们的格拉斯福德将军。这五张人像中并没有格拉斯福德。

老兵的队伍迅速组织起来。奥雷良诺·克里斯托弗森,15年前的这一天他在阿尔贡的尸堆中爬起,他的指挥官死于流弹,而他的军衔顺位第二。他高喊着胜利,指挥同伴用一切火力掩护一名运送重要情报的士兵穿越战场,并在这一役中腿部负伤。他获授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批紫心勋章中的一枚。他在老兵中有着不错的声望,所有人都推举他在诸位将军不在时任指挥官之职。他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因为他明白那些经历多半是虚构的,他虽然英勇,但他腿上的伤是冲锋时被一个死兵绊倒,跌下时手枪驳火而来,而不是被敌人的机枪射中的。之后他发挥出的指挥才能差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起义军迅速组织起来,他们将自己划分为三个陆军师,用棍棒和石头武装自己。奥雷良诺·克里斯托弗森(现在他自称少校)决定按兵不动,借着地利的优势坚守;他相信如果条件许可,远征军可以像楚德湖战役那样辉煌胜利,并一举反攻;他同时还宣布,如果他们合理的诉求得到满足,他们会自行解散。

眼下起义军士气高涨。但格拉斯福德、比利·米切尔和斯梅德利·巴特勒,他们因此倒了大霉。尽管三人都起誓称那些报道都是诽谤,他们每人都有几百个士兵可以证明他们站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合法政府的一方,镇压暴乱,但陆军部长帕特里克·赫尔利尖锐、吹毛求疵地(并且不顾要求他出兵镇压的胡佛的面子)指出,一开始并没有暴乱,暴乱是军队引起的。尽管他们三人没有受到处分,但他们之后在这次起义中的参与被禁止了,并且受到了调查局(BOI,联邦调查局FBI的前身)长时间的监视;因为反对胡佛、麦克阿瑟以及赫尔利污蔑“补偿金远征军中,几乎没有真正参战的人,都是披着军装的前科犯和无政府主义者”, 格拉斯福德于当年的十月份便被提前免职。事实上,根据统计,远征军中有百分之九十四的人曾服役,百分之六十七曾被派往海外,以及百分之二十是残废军人。

胡佛宣称这次起义是对国家安全的严重破坏,但许多平民认为起义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不理解的是:胡佛每天抽20支手卷的哈瓦那雪茄,每顿饭吃7道菜,号手在总统和他一家穿着礼服进场用膳和离场时吹响喇叭;他们更不理解的是,总统先生曾经承诺家家户户锅里都有一只鸡,而如今男人没有工作,女人揭不开锅,男人、女人和孩子一同挨饿的时候,胡佛还心安理得地享受这样的排场和阵仗。

有好事者将伏尔泰杜撰的话稍作修改:

赫伯特·胡佛说:“如果他们吃不起面包,就让他们去吃鳟鱼花色肉冻。”

几年后,约翰·麦克法官在推举纽约州市长富兰克林·罗斯福当总统候选人的时候,在芝加哥体育馆引述了这句话,博得了满堂喝彩和嗤笑,但罗斯福并不喜欢抨击对手。多年前他提胡佛作为总统候选人,在1932年成了他最后悔的事情。现在人们已经忘记了胡佛曾经救济比利时灾民的功劳,那是美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光辉的篇章之一。在美国各地徘徊着一千五百多万的失业大军,在每个街头的粮食发放处可以瞥见他们排起超过一条街的长队,领面包和汤。

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当天便有人摸过警戒线,泅水过了阿纳卡斯蒂亚河,主动加入起义军。他们原本白天打扮得衣冠楚楚,骗自己的妻子说去上班,却在外四处游荡找工作,等到点就排队领取救济粮,不让家人知道其中辛酸,但在7月28及29日里,他们有的人会在离家前骄傲地对妻儿说:“我去打仗了。”

更多的一些人则资助起义军。副总统查理斯·柯蒂斯命令同样姓胡佛的调查局局长调查了资助者的共产主义背景,然而他没有发现国外势力的影子,但还是有许多人被拘留逮捕。值得注意的是老兵们并没有稳定物资来源,许多人认为这是起义失败的原因,但也有同样多的人认为起义一开始就不存在。

到了29日晚,白宫仍然没有同意为一战将士发放补偿金。于是,在7月30日清晨,起义军一千人一边齐声唱着歌一面进军过桥。进军的过程荒诞,他们决定绕路首先占领林肯纪念堂,因为它象征着勇敢而正义的内战。从这里他们将向“压迫者的军队”发起攻击,但他们在半路上就被第三十四步兵团拦住了。他们冲锋途中投掷出的砖块与碎石几乎有一半打中了同伙,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合格的掷弹兵。接着,他们挥舞着木棍与水管与士兵接战。艾森豪威尔将军在更早些时候就得知了起义军渡河的消息,他晨衣外披着大衣就赶去接管了军队指挥,若非如此,恐怕那些老兵当天得伤亡惨重。他下令禁止开火,并随着远征军的进攻沿着南首都大街后退。远征军继续进攻;另一条街道中冲出了第一步兵团,截断了起义者的退路,把他们团团包围。奥雷良诺·克里斯托弗森少校与剩余的老兵统统被擒获,他们手无寸铁。整场战斗中政府军队的子弹只用于鸣枪示威。

当听闻报道从密歇根赶来支持起义的福特汽车厂工人抵达华盛顿时,起义已经结束了。

对奥雷良诺·克里斯托弗森的审讯和判决的记录已经遗失,他从此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其他被捕的老兵大多在短时间的拘留后就被释放,面对他们的仍然是一贫如洗;他们甚至连返回家乡的车票都买不起(他们来时是铁路公司免费以运输牲口的方式运到首都的,以免他们在各地车站逗留),还得靠市民资助。很多人最后真的成了特区的一名流浪汉。

在那之前,7月28日起义的报道于当天晚些时候到达了大西洋的对岸。刚上任不久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保罗·杜美第一时间表示如果事态进一步恶化,法国会援助战时的同盟国,但他没细说以什么形式进行援助。其他的国家还没来得及发出类似声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便已经恢复了和平。一两个月后,胡佛这样说道:

“根本没有人挨饿,流浪汉的生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好。纽约有这样一个流浪汉,他一天能吃上十顿饭。”

在调查的过程中,调查局顺藤摸瓜地找上了《巴尔的摩太阳报》,杰克·弗罗斯特和克里斯托弗·卡尔森因此被罢免。

事件发生并结束时,奥森·威尔斯刚过完了他的17岁生日,并回到了美国。他在四处收集的资料中研究这一次并不存在的起义。在约拿坦·罗森堡编的《这就是奥森·威尔斯》(由哈珀·柯林斯出版社于1992年在纽约州出版)中,彼得·博甘诺维奇这样写道:

“……就算在芝加哥演出期间,奥森·威尔斯还每天翻阅剪报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像想起什么似的,在里头疯狂地寻找一篇或许是《独立报》,或《波士顿环球报》发表的新闻,并用铅笔在页边奋笔疾书。在11月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第二幕中,他没有按时上场,我们发现他在准备间里做笔记。我曾经向他借来剪报薄,但他的字迹太凌乱,我没能看懂。”

在1935年,20岁的威尔斯,在美国学校广播台任播音员时,写说:

“……一个绝妙的主意。比介绍‘光电射线’要有趣得多。”

这个绝妙的主意事后被证实是在哥伦比亚广播电台于1938年10月30日晚间播出的伪装成新闻的广播剧,改编自《世界大战》,说的是一位教授在新泽西州的一个农场里的发现。广播剧令全国陷入极度的恐慌,有八百万人之多相信真的有可怖的外星人降落在了应许之地美利坚。

在杰克·弗罗斯特发疯、失踪后,奥森·威尔斯曾经设法查出了他的假名,并进行了一次无果的拜访。他能找到的是一些零碎的文本,其中有几首找不到韵脚的短诗,和许多关于1932年7月28日起义的分析和随笔,他质问自己为什么这一次会失败。“1926年,在弗罗里达时,我曾经假造了飓风,人们对它至今记忆犹新。之后我捏造了汤姆·威尔士的死,阿尔·卡彭的手下让它真的发生了。”他这样写道。

在一个燃气费帐单信封的背面上,弗罗斯特问:

“威廉·赫鲁什卡和埃里克·卡森,他们需要公平……政府和货币并不更真实,为什么人们宁愿觉得税吏的证件和绿色的纸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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