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不轨

2015-11-17 21:23文/野
作品 2015年2期
关键词:风衣祠堂

文/野 莽

行为不轨

文/野 莽

野 莽 中国当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寻找汪革命》、《纸厦》等12部,中短篇小说集《窥视》、《你死我活》等15部,散文随笔集《竹影听风》、《此情可待》等8部,学术著作《诗经选译》、《诗说新语》等2部,长篇传记《刘道玉传》(上下),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等3部。共计四十余部,一千多万字。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

1

很多年里我都在打听他,如同他也在打听我,仿佛我们是一对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失散的战友,其实不然。我打听他是因为我初学写作的时候曾经把民间流传他的一些荒唐之事写进了小说,那时我们还从未见过,相传在他道听途说了那篇小说之后,竟然步行三十里路到县城去买了一本杂志,拿回家来下令他的孙子念给他听,正在攻读小学三年级的小孙子不堪胜任,他又把小孙子的语文老师请到家中,吃喝已毕让这老师给他从头到尾朗诵了一遍。从此他将我铭记在心,每到年底总忘不了向人打听:“那个写我大年初一在堂屋挖茅坑的回来了没有?回来了你们给他传个信儿,说是我想会他一会!”

大约两个世纪之前,我们的祖先选择了同一个镇子繁衍子孙,这就造成了我们彼此相知的因缘。我不相信他会把我杀了,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我很少还乡,近些年我在老家过春节的次数逐渐增多,却听说他已老得不成名堂。最初我随着小镇上的一些人叫他绰号瞎搞,现在我得随着小镇上的另一些人叫他绰号加尊称瞎搞大爷,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汉,便是想杀也未必拿得动相应的武器。何况我并没有说他什么坏话,有些事情读者看了会觉得可笑,但并不可恨。

正好今年春天,美国的派克先生把我写于三十年前的那篇小说翻译成了英文,瞎搞二字被译作“不轨的行为”,那位对中国很多事情都感到好奇的汉学家来信问我是否真有这么一个人物?于是我下定决心,利用这次清明回乡扫墓的机会前往他的住地,自己送上门去,目的是拍一张我与小说原型的合影寄给派克先生,借此也不妨体验一下故乡的生活,既然他想会我一会,那就看他会过之后到底想把我怎么着。

他家住在镇子东头一个青石台上,据说还是土改时瓜分地主的两间砖坯瓦房,三十年前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就很破败了,现在看上去更像是要崩溃的形势。两扇新旧不同的木门三七开的敞着,新的那扇肯定是后来换的,一条花狗横卧在旧的那扇门边晒太阳,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睁着的那只眼睛发现我有进去的迹象也懒得起身咬我。倒是听我呼喊瞎搞大爷,隔壁的一个女人应声出来替他作答:“瞎搞大爷?你是喊瞎搞大爷么?瞎搞大爷到贵人那里吃酒席去啦!”

隔壁女人一手端着一碗稀粥,另一手握着一只粘了稀粥的勺子,那稀粥像是红小豆或者紫米熬的,把本来白花花的瓷勺染成了深色,只剩一截勺把子握在她的手中。她想用那只手为我指点一下贵人的住处,不料卧在门边的花狗闷吼一声向她扑去,吓得她的身子往后一个急退。我觉得问题很可能是那狗对她手中的餐具发生了误会,果不其然女人用勺子“当”的一敲碗边喝道:“看清楚了再来!这是骨头?你瞎搞爷爷的眼睛也比你强!”

趁着花狗扫兴而去,她把那只狗眼中的骨头放进碗里,腾出手来迅速地往前一戳:“戴个狗皮帽子坐在那里消停吃的,不是他是哪一个?”

她用手戳的方向是一片坟地,离这里估计有百十步远,其实我来的时候已经发现了那个目标,大大小小的坟头上插着那种名叫清明吊子的红绿纸幡,坟前各自摆着用于祭奠的不明物。根据我对家乡已有的知识,那不外乎是些瓜果点心肉菜之类,心细且讲究的还会为嗜饮的亲人放上一点酒水。一个头上戴顶帽子的瘦老汉坐在一座新坟前面,两只帽耳朵往两边炸着,是不是狗皮做的帽子无从分辨,但能比较清楚地看见他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一手握着一个亮晃晃的东西,另一手时而横着伸出去,时而又竖着举起来,举到与下巴平齐的位置,像是往嘴里喂着什么,连续喂上几次之后,亮晃晃的东西就在嘴边上下一晃。

我认为那个晃动的东西是一只酒瓶,玻璃或者白瓷的,这么说他就是在喝酒了,一边喝一边吃着下酒的菜,那都是活着的亲人献给死去的长辈的哀思。原来邻居女人说的吃酒席是在这个场合,所谓的贵人并非镇上的书记和镇长,而是如今已不再受他们管制的逝者,看来世上有幽默感的未必只是小说家。

起初我很想到那里去跟他相会,转念一想又觉不大合适,犹豫间忽然看见他把头上那顶不知是不是狗皮的帽子摘了下来,帽顶朝下用一只手托着,第二只手在坟前拣些东西装进帽碗里,然后慢慢地直起身子。这样一来那顶帽子就变成了一只小筐,装满丰硕的果实被他双手抱在怀中。或许是年事已高,也或许是喝了祭酒的缘故,往回走的路上高一脚低一脚的,一路走一路大声唱着一首流行歌曲,基本上每句歌词都唱错了,遇到连错误的歌词都没法唱时他就用一串弱音哼过去。

我等他快到门口的时候方才向前迎了几步,叫了他一声瞎搞大爷,接着报上自己的名字,眼睛重点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同时伸出两只手。叫他这个名字我想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半个多世纪以来,除了他自己的儿女,小镇上的人都叫他瞎搞,何况我又在后面附加了大爷两字。而据小镇上的人说,他自己的儿女也只是当面不这么叫他,背地里是否人云亦云都很难料定,尤其是当他们发生某种磨擦之后。这个名字比他本名响亮,叫他本名别人往往不知所指,一说瞎搞很多人都会说是如雷贯耳。

看见有人在他的门口恭候,他的嘴里停止了哼唱,脸上的表情却波澜不惊,让人确信这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见多识广,世事阅尽,便是美国总统要来他家吃饭他都不会感到半点意外。他站着把我看了又看,脑袋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说出话来腔调怪异:“嗬唷,来了?”

接下来他并没有打算跟我握手,怀里抱着丰硕的果实是一个原因,心里仍在生我的气是另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他并没养成握手的习惯。我就只好把手缩回来,彼此搓着,笑了笑说:“来了!老早就想来的,前些年没来不是怕您骂我么?”

我还记得小镇上有伸手不打笑脸人,或说开口不骂上门客的古风,就以为此人固然异乎寻常,但对这类古老风习也未必全盘推翻,他会先礼后兵,再正式追究我为何要把他写进小说的事。我没料到他完全不吃我这一套,脸色仍然一恶:“骂你?我还要打你哪!要不是你把我的名声搞成一泡臭狗屎,我早就是镇上的人大代表了!”

他咬牙切齿,向我扬起一只瘦巴掌,我的身子迅速闪开,再看那个动作悬在空中并没有落下的打算,原来是吓唬和调戏我的,以此作为对我早年的报复。看见我这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的脸上得意极了,转身进到屋里,把一帽子的祭奠之物放在地上。卧在门边的花狗自他进门就一直跟在他的后面哼哼唧唧,又在他的两腿之间钻来钻去,他从帽子里拣了一个最大的包子给它,接着又拣一个中等的递到我的手里。

“给我?”

“给你咋啦?轻易不来的人。”

“给我……吃?”

“给你吃咋啦?给死鬼吃的活人就不能吃了?活人吃了死鬼的东西还能避邪。”

“这要是让死者的儿女亲人听说了……”

“听说了咋啦?听说了不还得谢我么?世上有几个像我这样肯帮忙的?要不是我来帮忙野狗子得在坟上连吃带屙会搞成一个茅坑!”

他又说到茅坑,说到那个肮脏而不雅观的地方,也是他这一生中最著名的典故。听他言下之意还想把他发明的这种做法说成是助人为乐,甚至见义勇为,同时和避邪也挂起钩来,这样就可以得到官方和民间两方面的理解和支持。我觉得这两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站不住脚,坚持认为他是趁着这个鬼节到来之际去坟地里享用死人的祭品,纯粹为了节省一顿伙食,那里的饭菜质量和味道都比他家要高级得多。用他邻居女人的话说,相当于去吃贵人的酒席,吃完还能带些回来留给下一顿,连人带狗一家子都足够了。

但他为了掩盖自己的好吃懒做,偏偏要扯到帮忙之类的社会道德,又扯到避邪之类的民俗文化。这一点我敢替他担保,只要是味道好又能塞饱肚子还不用烧火架锅,不避邪他也会照吃不误。按照小镇上人对他的传说,做这事纵然中一点邪他都欢上加喜,别人不让他帮忙他还会半夜三更去偷偷摸摸地帮,至于野狗是否把某人的坟搞成一个茅坑,这事不在他考虑的范围。

我把他塞到我手中的包子退还给他,并不是因为给我的这个还没有给狗的大,也不是对他的两种理由都不能认同,而是我发现他那顶狗皮帽子的内层乌黑发亮,明显是长年累月攒下的油垢,不免会蹭一些在包子上。为了防备他再次赠送此物,我装作怕冷的样子把双手插进裤兜里,其实清明节后天气已经转暖了。

“您吃吧,吃好了再说,别急……”

我明知道他是吃好了才回来的。能在坟地里吃的东西带回来再吃,多此一举白白地浪费劳动不说,还相对减少了下一顿的伙食量,对他这样的人物来说会觉得很不划算。

2

我在他的破屋子里找到了一件小的家具,那是三十年前我的小说中出现过的一条板凳,根据小镇上人的介绍,它被我写成土改时瓜分地主土地、房屋、耕牛之外的财产。板凳的面子上像是涂了一层沥青,拿在手里有点儿黏糊,性质跟他那顶狗皮帽子的内层相似。我觉得在他家里断不会找到一张垫坐的旧报纸,便把自己的两手铺在板凳上面,尝试着落下身子,不让裤子直接和凳面发生接触,以免起立时把它整个都带起来。

除此之外,屋里还有一张炸了两道缝的供桌,四条腿缺了一条,靠墙的那个桌角由一根没剥皮的枞树棒子支着,过去地主是用它摆放天地君亲师位牌的,分给他后改为在上面吃饭和做任何事。这张桌子我也曾经在小说里写过,同样是根据小镇上人的介绍,不想三十年后我才见到实物,我为自己很早以前就有这样准确的描写感到惊讶。

在我那篇源于生活的作品里,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和女儿又都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问题是他丧偶之后,他的儿女们宁死也不愿意跟他住在一起,具体原因双方各有不同的说法。那么就按期向他缴纳费用吧,大家的民主意见也很难集中,这个费用是叫养老费么?可他还没老到要人养的程度;叫赔偿费么?他又没被儿女打残;叫……总而言之,话里有一种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意思。

瞎搞大爷,那时候还叫瞎搞大叔,就把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从容不迫地打出一系列比方道:“春季栽的红薯秧子夏季挖红薯,栽红薯的挑着红薯到集上卖,人老了没有?没老。秋季喂的鸡娃儿冬季下蛋,喂鸡的拎着鸡蛋到集上卖,人残了没有?没残。可那买红薯买鸡蛋的主儿推说人家没老没残就不给人家钱了?也没说不给的话。再者说了,这世上的事儿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既然要钱就肯定是有要钱的道理,牛起栏,猪牵窝,畜生配种,样样不都要给钱的么?还莫说人,更莫说人下崽,从拃把长喂到五尺高,屎一把尿一把……”

越往下说话越逆耳,儿女们忽然记起自己生身父亲的秉性,料定再说下去必然还有更难听的内容,于是赶紧鸣金收兵,草草结束辩论。并且承认自己再怎么辩也辩他不过,就一个个表示了无条件的投降。

小镇上的人说,他把缴纳费用的地点定在自己私宅,时间是每月一次,有的月头,有的月尾,有的月中,这样平均下来大致每过七天他就会有一笔固定的收入,如涓涓细流汇入他这口干炸了裂的老池塘中。缴费之时,作为丙方的镇长如果工作万忙不能到场,就由他的隔壁邻居权当合同上没写的丁方过来见证。遇上某个儿女在某个时间段里资金短缺,经他同意可以用谷子、小麦、猪肉、菜油等物资抵消,斤两多少要通过他用本季度的价码进行核算,但是无论如何,红薯、洋芋、南瓜、萝卜之类的副食品他是坚决抵制的。

在这个问题上双方有过一次较量,某年秋季,他的二女婿挥汗如雨把一麻袋包谷背到他家,他偏着头去看了一眼,转身打盆凉水给二女婿洗脸,洗罢了说:“包谷,是好包谷,不过吃整的呢,我的牙齿嚼不动,磨成面呢,我又没有磨子推,放在这里要叫老鼠吃了,是算孝敬它的还是算孝敬我的呢?所以还是麻烦你把它背回去,今天晚了,明天清早让你媳妇回来一下!”二女婿脸上的汗刚洗去,一听这话又出来了,“嗨”的一声,重新背上一麻袋包谷原路返回。次日他的二女儿并没遵嘱回家,却托一个可靠的人给他带来一笔变卖包谷所得的现金。

又有一次小儿子出外打工,逾期很久还没给他寄回钱来,他又把孙子的语文老师请到家中,吃饱喝足之后提出请老师代他写一封书信,老师从孝感动天写到卖身葬父,从卧冰求鲤写到扇枕温衾,二十四孝的例子差不多都举到了,接着又夸小儿子自幼就以先贤为榜样,连长相都像故事书中的那个孝子王祥,最后写到他目前油干盐尽,夜无鼠粮,原本勒得梆紧的裤腰带如今已绰绰有余了。写完装入信封,收信人名字一栏写的是工头转小儿子收。

几天后他收到一笔汇款,又过几天他收到一封信,都是小儿子的,信上要他有话直说,不要弯来绕去,东扯葫芦西扯瓢。另外再写把信直接寄给自己,不要通过别人转交。他把这话记好了,下次再请老师到家写信,吃完了说,这封信不要头也不要尾,不要短也不要长,就七个字:老子要钱硬要钱。老师红着脸半天下不了笔,他的脸却一黑:“不写么?不写把吃我的喝我的都给我吐出来!”

大儿子想废除这个制度的念头已久,为此以合纵抗秦的战略串联了弟弟妹妹另外三家,此举没有成功的原因是他们之间已有文书合同在先,合同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甲方把乙方养大,直到嫁娶,乙方为甲方养老,再续个弦。从这一条的内容分析,此合同应该签订于他的老伴辞世不久,他们才会在供应爹的伙食同时还要引进一位后妈,这一条让他所有的儿女都心怀异志,感觉有一种物质和精神的双倍损失。

废除这个制度的主要障碍,是他们的合同在甲乙两方之外,另有一个从事监督的镇长作为丙方,名字下面还盖着一枚酒盅子粗的公章,说明他是代表镇政府的。这在小镇的合同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例,肯定又是出于他的主张无疑,儿女们当时都没引起足够的注意,等到明白过来为时已晚。合同执行了一年,也就在第十三次落实缴费的时候,他大女儿的女婿突然提出减半,道理是俗话说女婿为岳父的半边之子,既然这个儿子并不完整,那么就不能跟两个儿子一样费用平摊。

瞎搞大爷,那时也还应该叫瞎搞大叔,听了以后闷声不响,起身拿了合同就去镇委会,开口要向镇长借一把解锯,顺便再请镇长安排一个拉下锯的壮劳力,镇长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把大女婿上自鼻梁下至肚脐眼从中锯开,这样就好按照半边之子的说法进行核算了。吓得镇长火速带了一名武装干事随他到家,教训了妄想减半者一顿,还要用绳子将其捆去住学习班,大女婿立刻软了,承认和媳妇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儿子。

关于他盖在合同上的那个印章,小镇上一直流传着三种说法,一说是他自己用萝卜雕的,一说也是他自己用熏豆腐干雕的,另一说他根本就不具备雕刻章子的文化水平,由于小的时候他哥读书他不读书,至今他只会写一个核桃大的“金”字,还往往把第二横下面的两点写在第一横下面,更多的时候则索性写成了“全”。所以,他既不会自己雕刻章子,也觉得没必要花钱请别人雕,只蘸着印泥在合同上按了一个大拇指印。然而自从镇长带了武装干事下来干涉他家的内政,四个子女一想起那个大拇指印就像看见一只瞪得血红的眼珠,便都记住合同上的各条内容,每月按期如数执行,有时还互相提醒一下。

只有续弦一条时至今日尚未兑现,这一条被他排在和养老并列的位置,下面的细则写着,四个子女中若是有人做到,可以免费三年。儿女们为了节省这笔开支也都在积极地争取着,怪只怪他们从远处谋来的女人往往跟他只见一面,回去就带口信说自己能力有限,对他的四项基本原则顶多只能做到一项。有一次小儿媳妇给他领回一个丧夫的大妈,住了七天,眼看要定局了,第八天清早那个寡妇突然失踪,吃饭的供桌上用蒜钵压着一张翻过来的纸烟盒子,上面错字连篇地写着:“八杯(辈)子都没鱼刀(遇到)这样的怪屋(物)”。这个烟盒的反面就相当于一张证明,证明此事是不能怪他的儿女们。鉴于小儿媳妇的孝心已经尽到,他当众减免了他们一家本月应缴的费用,同时自觉得年纪越来越大,一狠心把这条要求也取消了。

现在,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坐在另一条黑板凳上,像是坐在坟前那样翘着二郎腿,响亮地打了一个散发酒气的嗝儿,开始对我言归正传。

“你写我的那些事呢,有的是的,有的不是的。大年初一在堂屋里挖茅坑,那个事有,可是那个原因你没写对。房子,是我家祖上的房子,我们老大也不跟我打个商量,就把东边的那一半归了他,遭西晒的这一半分给我,这简直就跟大独裁者希特勒一样,明明是欺负我这个老实人的,所以的话呢,趁着过年我们老大家里来客,我就在两家共用的堂屋里挖茅坑!那一点你写对了,光挖不行,人家还以为挖的是红薯窖,我又挑来一担粪桶摆在门口,里面还有小半桶新鲜屎尿,风一刮臭得直钻脑髓,这一来就像是茅坑了。”

“真亏你想得出!”

“不这样行么?挖着坑我们老大出来了,我也就是要他出来!他出来先给我来硬的,不行,后又给我来软的,也不行。他说我把金家的脸都丢光了,我说我挖的是我这半边,又没有挖你那半边,丢也只丢我这半边的脸,你那边脸还在咋能说丢光了呢?你真是在太平洋上挥旗子,管得宽!说着话他们家的客人都快来了,他老丈人、老丈母、大舅子、小姨子,还有一个是给他做媒的族长,没办法他只好向我告饶,按我说的条件乖乖儿给我……”

“族长?就是你把他家少奶奶怀里的儿子一把夺走,抱到祠堂里去烧香磕头,说是祖宗保佑你儿子长命百岁的那个族长?”

“你真是好记性!这事你也没写错,可你又把原因写错了,你写那个儿子是我们族长的,我偏说是我的,我想敲我们族长的竹杠,你不晓得那个儿子本身就是我的儿子!你也不晓得我们族长的小老婆在娘家时就是我的相好,她还没嫁给我们族长之前就已经给我怀上了,正商量着哪天跟我私奔,想不到她娘家惹了一场人命官司,轻则要坐牢,重则要杀头,只有我们族长出面才能摆平,她家就只得硬生生把女儿给了他!我们族长夺了我的女人又得了我的儿子,不承我的人情,不说半个谢字,反转过来还要抓我去当兵,我能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哦,原来还是这么回事!怪我那时年少无知,道听途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族长少奶奶怀里究竟是谁的儿子这个首要问题给搞错了!听说后来土地改革,又镇压反革命,工作队把他们都划了剥削阶级,这事我没写错吧?”

“这个你写对了,都错了那还行?土改,我们老大划了个地主,财产全部没收。镇反,我们族长划了个恶霸,当场嗵的一枪,三个老婆也被人家分走了,小老婆归了镇上一个打单身的杀猪匠子,杀猪杀得他一身的黑毛!”

“族长的少奶奶是你的老相好,还跟你生过一个儿子,你怎么不把她给分来?”

“你想得对么,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呢更是打破脑壳想要跟我。可我前思后想,后想前思,最后一咬牙,不能要!跟别人一睡几年不说,最可气的是我把她怀里的儿子夺走说是我的,她倒哭着嚎着帮她族长男人说话,骂我不要脸!王八无情,婊子无义,这样的女人我还要她做啥?要了她我还算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这些细节我都不知道的!不过我有一个疑问很想问你,刚才你承认在你兄弟二人共用的堂屋里挖茅坑,还摆了一担种地淋肥的粪桶,这证明你是有房屋和土地的人,你的房屋和土地自然也是祖上分给你的,那你怎么土改时又划成了贫雇农呢?你的那些产业都到哪里去了?”

“土改划我贫雇农么,是我把祖上分给我的房子卖了,分给我的土地和耕牛卖了,分给我的财产家业大半也都卖了,你写的原因是我吃喝嫖赌,整了个精打光,这就又搞错了!真话说我完全是上了一个鬼人的当,他把我叫去灌醉了酒,让他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跟我睡在一张床上!都说我叫瞎搞,这个鬼人那才应该叫瞎搞!可他恰恰吃了一个大亏,土改工作队把本来是我的地主划给了他,这就活该他被扫地出门,饿死了……”

3

我对他醉酒以后的故事发生了兴趣,极力怂恿他说下去,他发觉我的意图之后却转移话题,反而向我追究另一件事,他问我当年写他的那篇小说挣了多少稿费。当然他不会说稿费这两个字,他说的是票子,说的时候还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搓了一下:“你那样做不等于是个人贩子,把我给拐卖了么?你到底把我卖了多少票子?”

“当时的稿费标准低得很,好像才几十块钱,不到一百块钱。”

“那也抵现在的好几百块,你少说得给我分一半。”

“好说,好说,哪天给你拿来就是!”

“我不是跟你说瞎话,您身上未必连几百块钱都没带,还说哪天给我拿来?”

我注意看他脸上的表情,真的不像在跟我说瞎话,就慢慢收起笑容,也变得认真起来,把手伸进上衣兜里,掏出里面所有的钱,挑出两张整的给了他说:“就算不是因为那件事,今天上门来看你不也应该带点儿见面礼么?”

他居然不客气地把钱接了过去,还举在眼前照了照上面的水印,确认是真币以后才收进他的兜里,古里怪气地笑了一下:“那我就不客气了啦,早先就听说你们来钱快当得很,在纸上划拉几下人家就给你汇来,现如今更好了,笔墨纸砚都不要了,连邮政局也懒得去了,电脑里几按几按,嗖——”

我也笑了一下,发觉他懂得的东西还真不少,几乎要与时俱进了。同时我也感到从他古里怪气的一笑开始,我们之间三十年的恩怨似乎已经真正化解,从此应该彻底的轻松起来。

“刚一见面你说我把你的名声都搞成了一泡臭狗屎,不然你早就是镇上的人大代表了,真有其事?”

“真有假有你问镇长去,那一年我不只差十几票么,反对我的人说连书上都写着我耍流氓,指的就是你写的那个,把族长小老婆的儿子夺过来说是我的……就不该镇长都换好多茬了,要问还得问老镇长……新的一个不务事,只搂钱,连金公祠都敢卖,省里人都下来了,过几天就动手拆里面的门窗梁柱,门上的牌匾也要摘走,说那是皇上老师写的字!”

这是一个无意中获得的消息,此前我也似有所闻,在清明回家的火车上,邻铺的一位建筑学家和我谈起南方的民居,说到上面要把一个小镇的百年祠堂迁往省城,建一座有南派风格的民俗博物馆。当时我还十分困惑地向他提问,那要多大的汽车才移得走呢?他说谁个去移房子,把房子里有代表性的结构和装饰拆下来,用车运到选定的新址,依葫芦画瓢地复制一个不就是了?现在一听我才知道,上面要拆的正是我们小镇的金公祠。

金公祠是小镇保存最好的一座祠堂,至今已有一百多岁的年纪,与它规模相差不下的祠堂过去还有几座,上个世纪中期以来都被拆了,说它是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的东西,砖瓦搬走砌了猪圈,梁柱运去盖了队屋,门窗打烂塞进砖瓦窑里做了柴烧。据说每一次来人打金公祠的主意,每一次都遭到金氏家族的全力抵抗,那里面有一个足智多谋的核心人物,就是著名的瞎搞大爷。不过他当时还叫瞎搞,或者叫瞎搞大叔,究竟他采取一些什么战术打退了对方,历来的说词很多,不是一两个版本能统一的。

“唉呀,原来真有这样的事!过几天?你刚才说他们过几天就动手?”

“让我算算啊,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后天的一清早。”

“那不只剩下三天的期限了?想起来了,我听人说这个祠堂能活到如今还多亏了你,你都用了哪些兵法?”

“我又不是鬼谷子姜太公,孙武孔明刘伯温,懂个啥的兵法将法,那都是临时被逼出来的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

“三天后他们来人,你还去不去?”

“那是当然,他们都通知我了,麻烦我那天再去一下,我说麻个啥烦,我又不姓银,我又不姓铜铁锡,不都是一个金字掰不破么?不过的话呢,这一仗要是打赢了,你们得给我也雕一个像,摆在祠堂供台的第十个位置上,我数着供台左边有五个人,右边才四个人,两边一多一少看着别扭得很,活像是人的两条裤腿一长一短。”

“这个要求可不算低,那是一个宗族的精英才能享有的荣耀!”

“他们能是,我咋就不能是?上面要拆金公祠,让供台上那九个人下来挡着试试?”

我想了一想,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我是这个镇上的人,也虽然金公祠名声显赫,知之者众,可惜我从小在镇上的时候政治运动不断,运动结束以后我又离开镇上,因此一次也没去过这座大名鼎鼎的祠堂。但我听说祠堂供台上的那九个雕像都是本地金氏一族的功臣,第一个是两百年前从遥远北方迁徙来的祖先,第二个是清朝末年的朝廷商务大臣,第三个是美国旧金山的亿万富翁,这人目前还活着,不过改了名字,叫做什么约翰金了。再往下的六个我已有点儿惚兮恍兮,只还记得刚改革开放那年有一个在外面做煤炭生意的金老板,他愿意出一千万重修祠堂,条件是给自己雕一个像摆在第十位,结果遭到全族人的一致耻笑:“实在要这么不自量,我们就拿煤炭面子给他捏一个,塞在墙角角里!”

金家人请他保卫自己的祠堂,我对这事既信且疑,疑的是他的两条腿和两只胳膊一样粗细,两只胳膊又和两根麻秆相差无几,而他的一双手却分明是一对鸡爪子,只恐怕保卫不了祠堂不说,反倒还要让保卫祠堂的人来保卫他。然而我相信镇上人对他从前的传说,传说中的他几乎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那我过三天也去看看,不就是大后天的一清早么?我看省里来的头头如果是个女人,你不会夺走她的儿子说是你的吧?如果是个男人,你也不会在堂屋挖茅坑吧?这次人家就是要拆走祠堂里的东西,别说你挖茅坑,你连墙都挖倒他们才高兴呢!”

“高兴?我叫他们高兴不成,想看你就看去。”

“那我走了,三天后祠堂里见。”

我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只袖珍的照相机,提出要跟他照张合影,作为神交三十年后终于见面的纪念。他巴不得一口答应,立刻从地上拿起那顶帽子,把里面的祭品摆在炸了两道缝的三条腿供桌上,帽碗倒过来重新在头上扣好,还像京剧里有身份的人物那样双手正了正冠,然后跟在我的身后走了出来。他的邻居女人说得不错,现在我才是看清楚了,他那顶帽子还真是狗皮的,不过狗皮上的毛掉了三分之二。他见我走到他的邻居门前站住,猜中了我的心中所想,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出来,出来给我们按一下快门,这位姓野的先生要跟我合个影,想带回京城去给他太太看,说他老家有个罪大恶极的坏老汉么!”

他的声音洪亮,动作夸张,带动着往两边炸开的帽耳朵一颤一颤。他还懂得按快门,兴许是从慕名前来和他照相的人嘴里学来的行话。邻居女人闻声第二次出门,从我手里接过相机,指挥着我和他摆好姿势,啪的一下就把我们照了下来,相机还回我手里的时候,她顺便小声地说了一句:“没骗你吧?是不是到贵人那里吃酒席去了?”

我大笑着告诉她说:“下次我还要来,你得多准备他一些好听的故事,我就是他说要会一会的那个人。”

“噢,你一来我就猜中了。”邻居女人说。

那条花狗还卧在门口晒太阳,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睁着的那只眼睛对我从它面前走过仍然持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倒是一见它老主人的身影就纵身站起,先是尾随在他的后面哼哼唧唧,接着又在他的两腿之间钻来钻去。我发现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又拿了一个包子,是曾经被我退回去的那一个,第二次塞进狗的嘴里,狗立刻就沉默了。他把我送出门外又送了一程,我忘了见面时和他握手的事,再次向他伸出双手,这一次却被他快速地抓住。不过他用一只手把我的两只手合并在一起,使出劲来往中间攥着,让它们的骨节硬对硬地互相挤压,发出痛感。

截止目前我已经握了三十多年的手,基本上什么样的手我都握过,握的方法千篇一律,区别仅在于时间的长短,分量的轻重,摇度的大小,但我从来还没经历过他的这种握法。我感觉他这不是握手,而是扳手腕,比手劲,示威和叫板,让对方低头服输,甘败下风,跪地磕头如捣蒜嘴里直喊老爷饶命。想不到一个八十多岁的瘦老汉,他这只鸡爪子一样的手还那么有力,简直像是一把老虎钳子,随着他脸上肌肉的颤动越来越紧,似乎存心要把我的双手捏成一只。

我大吃了一惊,终于忍不住吸溜着嘴,从他的手里拔出我的手来,在空中甩了几下方才把它们分成两只。

“太厉害啦,照这么看您能活一百多岁!”

“一百多多少?”

“一百六!”

“少了,我想的是二百五。”

他用这样的话对我的奉承进行挖苦,说明他的脑子非常管用,比一些历史上的大人物都清醒得多。我就笑了一下,伸出疼痛还没过去的手拦住他说:“别再送了,大后天的一清早我们不是还要在金公祠见面的么?”

“你真要去的话,就记着把刚才照的合影洗一张给我,那上面有我的相,没有我的批准你不许随便往外登,再要是跟上回那样我可真的要骂你了!”

没想到他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他还懂得保护自己的肖像权,我想笑又觉得没有理由,因为他的要求并不算错。我一脸严肃地答应了他,起身出门,挥手而别。

4

三天之后的这个清早,我比过去提前起床,匆匆洗嗽已毕,在小镇的摊点上吃了多年没有吃过的特色小吃,然后徒步直奔金公祠。金公祠在这个镇子的西头,跟瞎搞大爷所住的东头正好分居于镇的两端,如果我们同时去往那个目标,他的路程会是我的两倍。我不希望今天落在他的后面,原因是想亲眼看到他出现在金公祠时大家的反应,特别是他对我说的那些保卫祠堂的人。

虽然我已有了一定的想象,但我仍没料到这里完全是一个战争的场面,大约有一百多条壮汉手握锄头、薅耙、扁担、扬叉之类的农具,威风凛凛地站在祠堂门口。背后是数目相等的老人和妇女,也都各自拿着棍棒和菜刀。还有一些十岁上下的孩子夹在两排大人中间,一手捏着一个石块或者砖头,不时窜到门前的大场院里演练一番向前抛掷的动作,被壮汉们一声吼了回去,又被老人和妇女捉到自己身边,用手攥住。

从阵势上看这些人天不亮就来了,根据之一是他们的队列齐整,井然有序,之二是我发现有个小孩双手端着一只长把电筒,里面能装三到五节电池,像端冲锋枪一样对着假想的敌人进行扫射,这就更加透露出有人是走夜路来这里集合的。他们同仇敌忾,严阵以待,怒目而视的前方是一条正好可以开进一辆小车的土路,我就是顺着这条土路找到金公祠的。

昨天我见到的邻居女人居然也在这支保卫祠堂的队伍里,她先看见了我,扬起一只手来远远地向我挥动,和站在她周围的人们相比,她的那只手好不容易是空着的,但她挥手时身子往前挤了一下,另一只握着器械的手就亮了出来,是一把剁骨头用的小斧子。我也扬起一只手来向她挥着,仿佛与相识已久的朋友在异地重逢,还大声地向她问道:“他来了么?”

邻居女人回答的什么我没听清,或许她也没有听清我问的什么,因为这时正好响了一声汽车的喇叭,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喇叭声正是从那条不宽的土路传来,一支车队摇头晃脑地开向这里,总共有十多辆的规模。它们大多是小轿车和越野吉普,中间夹着一辆两头一般粗的面包,在前面开道的是一辆白色的警车,一辆锃亮的黑车紧随其后,按规矩这里面应该坐着此行最大的官员。尾上有一辆大卡车开到中途停下来了,可能土路太窄限制了轮子,它就像一头死牛那样卧在路中。司机打开车门跳到地上,围着车身前后左右视察一番,然后蹲在路边,火光一闪像是点燃了一支烟。集合在祠堂门口的人们看见这支浩浩荡荡的车队,顿时神情紧张,瞳孔放大,有人领头喊了一声“来了”,后面跟着就响起一片愤怒的叫骂声。

除了那辆无法再开的大卡车外,这支车队全部开到祠堂门前的青石坎下,一字儿停在那里,车门纷纷打开,从车里跳下身穿各式服装的人。面包车里出来的人数众多,穿戴齐整,有的是蓝色制服,有的是灰绿两色的迷彩服,前一种头戴大盖帽,手里拿着黑色的不明物,后一种头上扣着钢盔,双手紧握冲锋枪。从小轿车里出来的人身穿灰色夹克和黑色西装,他们手无寸铁,但是恰恰他们威风更甚,其中黑色西装颇似战斗故事片里的指挥官,面向大盖帽和钢盔做出一些电影中我们曾经看到过的动作,类似进攻、迂回、包抄、占领某个军事要地等等,那些通俗的动作对方也一看就懂。

最后从一辆黑车里出来的是一男一女,看来这二位的身份比以上都高,兴许他们是从省里和市里下来的人,身上的洋气非当地人的各种服装可比。清明刚刚过去,乍暖还寒时候,女的穿着红色裙子,男的穿着白色风衣,宽大的裙摆和衣襟在晨风中猎猎飘动,一下车就被众人围在核心。这二位谁也不看,仰面朝天,径直向着祠堂大踏步走来。

在祠堂门口那排手握农具的壮汉背后,一个妇女着急地说:“这个瞎搞大爷,咋还不见他一根人毛儿?”

一个老人就担心道:“他该不会是晓得这个阵仗不敢来了吧?”

一个壮汉把自己的锄头在砖地上响亮的一杵:“他来又咋?不来又咋?他来又能把上面人给治了?不来我们手里的家伙成了擀面棍不成?”

那个着急的妇女并不是刚才和我打招呼的他家邻居,他的邻居女人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她将那把剁骨头的小斧子一会儿换到左手,一会儿换到右手,一会儿担心掉下去剁了自己的脚背,或者斧口划伤了身边的自己人,又改用双手横握着端在怀里。我想起昨天她和那条花狗的对话,接着又想起狗的主人,想起已和他约好今天在这里第二次见面,还要把我们的合影送他一张的事,眼睛就向那条通往这里的土路望去。我满心希望还能重复一遍我们初次相见的情景,一个头戴狗皮帽子的瘦老汉嘴里唱着流行歌曲,高一脚低一脚的醉醺醺地走向他们本族的祠堂。随着这个传说中人物的驾到,这场尚未开始的战斗就结束了,具体的措施我想象不出。这并非我的智力低下,而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小镇上的凡夫俗子对他要做的事永远都始料不及。

身穿红色裙子和白色风衣的省市来人率先出现在祠堂门前,但是他们一见守卫在门口的壮汉就止步了,那个女人接着还向后面倒退了一步,回头看看身穿黑色西装和灰色夹克的人。黑西装和灰夹克回头再看蓝制服和迷彩服,他们也都回头向土路上的那辆大卡车观望。大卡车仍然像一头死牛卧在路中不动,从车里跳下来一群刚才我没看到的人,他们身上穿着颜色和式样都乱七八糟的衣服,头上却一色戴着橘子黄的头盔,肩扛钢钎、铁锤、镐头、斧子、大锯,还有楼梯等干大活的工具,邋邋遢遢地朝着这里走来,远没有前面那些人的态度积极和踊跃。我敢断定,他们是黑西装和灰夹克用很便宜的价格雇请来的农民工,来这里拆卸门窗梁柱以及匾牌,那些蓝制服和迷彩服只是充当掩护他们的角色。

邋邋遢遢的农民工被指挥着上了前线,面向手握农具的壮汉慢步走去,但是走到双方只有一米远处站住了,因为眼前的人都以八字脚把自己钉在地上,相互紧挨,像一堵横在那里的矮墙。有的已经把手里的农具扬起了一半,意思是谁敢再前进一步,那些锄头薅耙百分之百就会落在他头顶的黄橘子上。农民工扭过脸去看看自己的身后,希望那些蓝制服和迷彩服冲到他们前面,用枪支弹药威胁那些壮汉放下手中的冷兵器,左右闪开,保护着他们去进行这种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的施工。

“这个瞎搞,再不来可就看不到这台好戏啦!”保卫祠堂的人对他抱怨起来,取消了绰号后面的大爷两字作为惩罚。

“不该瞎搞的时候他要瞎搞,该瞎搞的时候他又不瞎搞了!”还有由抱怨变成的讽刺和挖苦。

“呔,他的话你们也信?”这句话像是总结,对他的一生都进行了否定。

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感到了失望,甚至可以说是后悔,早知道他临阵脱逃我一人来到这里干什么呢?看人锯柱卸梁,拆窗下门?看人打架斗殴,头破血流?看人像电视里上演的悲剧一样,为了争夺物质财富而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在保卫祠堂的人群中再次找到了他的那个邻居女人,很想问她一句在她出门的时候他是否已经出门,朝哪个方向走的,手里拿的什么。不过由于此前的一次招呼没有打通,我担心她这次也不能听到,就又收回了这个打算。

蓝制服和迷彩服只好换到农民工的前面,但他们未到关键时刻,在没有接到命令之前,现在还不敢擅自使用枪支弹药,只能用手把那些守门的壮汉往两边扒,往后面搡,往不挡道的地方呵斥。这样一来他们虽然手里有枪却跟没有枪是一样的,而一旦持枪成为形式主义,这些人就远远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了。一场试探性的短兵相接下来,有几个冲在第一线的迷彩服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他们的脑袋之所以没有开花,那是特别能抗击打的钢盔发挥了作用,幸亏他们头上戴着这个东西,也幸亏是他们被派到战斗的最前沿。

“胆大!你们不把镇上领导放在眼里也就罢了,你们竟敢不把县上领导放在眼里!”灰夹克用手指着黑西装,对他们厉声喝道。

“尤其当着省里和市里领导的面,你们竟敢暴力抵抗,违犯国法!”黑西装侧了一下身子,指着身后的红裙子和白风衣说。

这句话让祠堂门前暂时肃静下来,身后的红裙子和白风衣趁这机会跨前一步,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喂,穿黑衣裳的,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眼睛到处望个啥?我说的是你哪,刚才你说啥来着?法?是说法么?法字咋写?我问你那个穿黑衣裳的!”一个古里怪气的声音出现在保卫祠堂的人们背后,这声音是我昨天第一次听到过的。

保卫祠堂的人们差不多同时回过头去,认出那正是他们翘首以待的大救星,头上戴一顶掉了毛的狗皮帽子,两个帽耳朵往两边炸着,眼袋下面沾着好几处眼屎,分明是早上起来连脸也没有洗。一只花狗尾随在他的后面,跃跃欲试地龇咧着长嘴,把一条巨大的红舌头搭在牙齿外面,肚皮一起一伏的随时准备着扑出去。

我往前走了十多步远,向他招一招手,料定这距离他也能看见我,就用手在衣服兜上比划了几下,意思是里面装着我们昨天的合影,我已连夜洗印出一张,言而有信地给他带来了。但他脸上的表情是目前根本不能顾及这事,他的注意力只在那个黑西装上。

“怪不得都没看见他啰,原来是藏在我们后头!”

“肯定是昨天夜里就来了,跟他的狗睡在祠堂里!”

“刚才还有人骂他,真是活背冤枉,在祠堂里冻了一夜!”

他们纷纷用这样的话为他平反,后悔自己刚才一不冷静错怪了他。

5

保卫祠堂的人们因为他的出现显然增加了不少底气,有的还偷偷地笑着,把锄头之类的农具交到一只手里,腾出一只手去拉躺倒在地上的迷彩服,自以为这是优待俘虏。

“起来,起来,对不起啊兄弟!”

“你是什么人?那个老汉!”黑西装用手指着他问。

“你不是叫我老汉么,没叫错,我就是个老汉,八十多了,是个老老汉。”他回答说。

人们虚张声势地大笑起来,连对方的阵营里都有人笑了,但是回头看了一眼又立刻忍住,冷着脸等待事态的发展和变化。那个用手去拉迷彩服的壮汉笑得一抖,眼看快要把人拉起来了,胳膊一软又放了下去。

“我问的是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做什么的?”黑西装觉得自己受了污辱,自尊心有些接受不了。

“早这样说不是怪省事的?我姓金,就这个金公祠的金,叫金德华,绰号瞎搞,瞎搞大叔,瞎搞大爷,咋叫都行,叫我瞎搞祖先人我也没有半点儿意见。做啥的么?跟你这大年纪时啥都能做,现如今岁数大了,重的做不动了,只能做些轻的,喂喂狗,捡捡粪,管管闲事,跟这些晚辈娃子们一起守守祠堂。”

对方有人轻轻发出一个嘘声,随后小声地说:“他就是瞎搞啊……”

“他就是瞎搞,大年初一在堂屋挖茅坑的那个……”灰夹克转脸对黑西装说了一句,说完又及时地转过脸去。

“原来你就是瞎搞,久闻大名!”黑西装双手抱拳对他拱了一拱。

“还有叫这个名字的?”红裙子有点儿迷茫地问白风衣。

“可能是个绰号,胡来、乱来、瞎来的意思。”白风衣想当然地解释着。

“客气了,阁下是县上领导吧?刚才对你说话的就是镇上领导了?还有那二位,一位穿红衣裳好像是个女的,一位穿白衣裳是个男的,你们是市里下来的领导和省里下来的领导?辛苦了!我们这里的山路不好走,又远得很,女领导爱晕车,路上吐了没有?”他一个一个地对上了号,口气十分关心地问着。

“省市领导这次下来,专门就是为的这事。”灰夹克说。

“好,我想请教从省里到镇上这一串子领导同志,今天带队伍来与金公祠为难,何不先跟金公后人打声招呼,征得许可哇?金公祠一没长手,二没长嘴,砖瓦土木一堆,一百多年安分守己,又因何事冒犯了你们?我听那位阁下说到犯法二字,自古私闯民宅就是犯法,拥兵持枪毁坏公祠,岂不是犯了更大的法么?”

“省里要建民俗博物馆,看遍全省七市四十九县,就看中了贵镇的金公祠,这本是一个好事,喜事,大事,值得庆贺之事,作为金公后人辈分最高的瞎搞大爷,积极配合政府,说服族人,协助省里取走他们需要的东西,才是镇民百姓应尽的义务……”

“说得好,那就请选出两位代表进祠堂去坐下说吧,你们叫做谈判,我们叫做打个商量。总而言之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必在门口打打杀杀,金家世代礼仪待人,上门为客,生意不成仁义在,茶总是要喝一口的。选哪两位?请——”

他伸出一只瘦得像鸡爪子的手,在省、市、县、镇四级领导面前从左到右,像沏茶一样一杯一杯地沏过去。

“当然是省里领导。”黑西装说。

“市里领导也算一个。”灰夹克补充说。

“安全么?”白风衣谨慎地向祠堂里看了看,发现里面光线有点儿不好。

“这个是没有问题的。”灰夹克笑了一下,觉得这种担心非常可笑。

“你能保证绝对?”红裙子生气地问。

“这样好吧,再带两个人进去。”黑西装想了想说,眼睛开始在蓝警服和灰绿两色的迷彩服上移来移去。

“那就这么着,你说呢?”白风衣征求红裙子的意见。

“反正我陪着你。”红裙子表态说。

“没事。”灰夹克又笑了一下。

“那就这样,去两个人,再带两个人,其余的在外面待命,进!”黑西装的手往前面指着,头向左边偏了一下,一绺头发耷拉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把它扶了上去。

蓝警服和灰绿两色的迷彩服应声出来了十好几个,其中有一个是刚才被锄头打闷过的,休息一阵现在又能缓过劲儿了。黑西装从中挑出两个最壮实的,一个蓝警服,一个灰绿两色的迷彩服,对他们挥了一下胳膊。

“保护好省里和市里的领导!”黑西装嘱咐说。

“是!”被挑中的蓝警服和迷彩服光荣地响应道。

瞎搞大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像他身边的花狗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对方部署已毕,他才把两只眼睛全都睁开。

“现在敢进去了吧?”他认准了黑西装问。

“问他们那边有多少人。”白风衣也对黑西装说。

“你们有多少人参加?”黑西装问。

“多少?要那多人做啥?一不是吃酒席,二不是打群架,不就是动嘴皮子么,有我一个还不够了?你们都把心搁到肚子里去,我说行,你们就下令上房,我说不行,你们就班师还朝。”他用瘦手拍了一下更瘦的胸脯,发出的响声像柴棍敲击中间有个空洞的枯树。

四级领导一道笑了起来,挑选出来的两个保卫人员也跟着笑。

“不过实在要嫌少的话呢,那就再加一个也行。”他等他们笑过了说。

“什么人?”对方顿时又紧张了。

“读书人么,今天专门来看祠堂的,把他拦在外面不让进来那不是看不成了?这人不中用,昨天上我家去,出门时跟我握个手就把他给握疼了!有句古言是咋说的来着,一双手连只鸡子都逮不住……”

我没想到他会让我进入谈判的核心,直接了解此案经过,似乎存心成全我写出一篇新的小说。这事对我来说求之不得,我就迎上前去配合他道:“那句古话叫手无缚鸡之力,夸张了,和军人格斗我远不是对手,但我捉鸡的力气还是有的。”

“行吧行吧。”红裙子草草打量了我一眼,认为我对他们并不构成任何威胁。

于是我们一同进入这座闻名遐迩的祠堂,转弯抹角来到祭祀祖先的那间正厅,围着一张雕花的八仙桌子坐下,这张八仙桌可比他家那张炸了两道缝的三条腿桌子要气派得多。我选了一个居中的位置,这里有利于观察那两排被供奉的雕像,数了数果然一边有五个人,另一边只有四个人,他把它们比成一长一短两条裤腿的话虽不好听,却也比较精辟,更好的比方我一时还想不出来。一个伶俐的小姑娘把一碟瓜子和一盘水果放在八仙桌上,接着又端来一壶茶和一摞茶碗,这证明金氏家族的人已先期作好了谈判的准备。

小姑娘为大家逐一斟上茶水之后转身离去,这里只剩下两方谈判的代表。瞎搞大爷坐在一方的正席,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花狗端坐在他的身边,两眼死盯着对方红裙子下露出的白腿,搭在长嘴外面的舌头一颤一颤。

“我不坐在这里。”红裙子胆怯地提着裙摆起身,换了一个离它远些的位置。

“它不伤人,你莫看它长得丑,可它心眼儿不坏,跟那些卖相好一肚子坏水的东西不同,你咋吼它骂它,它都给你看家护院,不是吃闲饭的。”他用手摸着它心脏的部位说。

“我们以茶代酒,喝了开始谈吧,时间不早了。”白风衣端着茶杯说。

“我先说。”红裙子抢先开口道。

她从国外说到国内,从中央说到省市,从博物馆说到金公祠,从抗拒拆卸说到主动献出,从违法犯罪说到立功受奖,两片用颜色染过的红嘴唇像一开一合的花瓣,最后好不容易才闭住了。瞎搞大爷闷声不响地盯着她,像是盯着电视里的女播音员,被她忽高忽低的标准声音所吸引,他的两只眼睛出现了奇观,时而睁着左边一只闭着右边一只,时而睁着右边一只闭着左边一只,这样直到她住嘴以后,他才把两只眼睛同时睁开。

“说完了没?”

“说完了。”

“我能说了么?”

“说吧。”

“那我就说了,我只说一句,昨天早上我进了一趟县城,到你们住的那个鸳鸯宾馆视察了一下……”

“不是鸳鸯宾馆,是凤凰宾馆,老百姓看不叫视察,叫参观。”白风衣纠正他道。

坐在他们一左一右的两个保卫人员,一先一后地大笑起来。

“哦,还是凤凰宾馆!怪我不认得字,只看见墙上画了两只鸟,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我正在那里参观着参观着,听得一大群服务员在表扬你们呢,你一句他一句,说的说笑的笑,笑得嘿儿嘿儿的,有一个连鼻涕都笑出来了……”

“表扬我们什么了?”红裙子兴奋而又警惕地问,心里可能在想这个狡猾的老汉,休要用这种司空见惯的办法动摇他们的决心,无论怎么表扬也改变不了他们此次的行动。

“他们说本来么,给你们安排了两间最高级的屋,一人一间,可你们倒好,那么大的领导,还考虑着为他们节省成本,半夜三更里让一间出来,两人睡到一间屋里去了……”

祠堂里雅静了一刻,对面的迷彩服一不小心笑出声来,蓝制服用手去捂嘴的时候,右胳膊肘碰着了白风衣的左肩膀。

“胡说!”白风衣喊道,迅速地看了一眼红裙子。

“咦,咋是胡说?当领导也莫太谦虚了嘛!人家亲眼看见的,第二天一清早人家来喊你们吃早饭,敲这间屋没人应,敲那间屋也没人应,以为你们熬夜搞工作搞得太久了,上床一觉睡过了头,就没敢再打搅你们,哪晓得过一阵子,从屋里出来一个,又过一阵子,从屋里又出来一个……”

迷彩服又想笑,不过这次学蓝制服忍住了,鼓着个嘴,像三天前瞎搞大爷从坟上拣来的包子。

“他们这是造谣!你也是!”红裙子气极败坏,脸跟裙子是一个颜色。

“啥叫造窑?烧砖瓦的窑么?烧石灰的窑么?我们这里把婊子院也叫窑,婊子叫窑子,只要沾窑的都不是好话……”

蓝制服的喉咙里吭吭地响着,是使劲儿把笑挤成的那种很不好听的声音,让人想到气候干燥的冬天老年人在艰苦地解着大便。

“我们今天是来说拆祠堂的事,谁让你说窑了?说祠堂,说金公祠!”

“好,说祠堂,说金公祠。金公祠过去惩治过一个婊子,一个嫖客,该惩治么?该惩治,不过惩治得重了点儿,把婊子装在铁笼子里拴上石头沉塘,把嫖客那个惹事的祸根割了喂狗子吃……”

“馆长你跟这个老家伙谈吧,这个老家伙简直就是一个老流氓,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红裙子愤然起身,踏着很响的步伐走了出去。

花狗冲着她的后背“汪”叫一声,像替主人送行,这让她的一条腿子打个颤悠,全部身子向那边倾斜了一下。

不过她没回头,她害怕见到脊背后面的人看她的眼光,在这个老流氓生动的讲述之中,有人已经先后几次发出笑声。

6

现在,对方只剩下了一个最高代表,一个担任保卫的蓝制服,一个担任武装保卫的迷彩服了。瞎搞大爷把搭在上面的那条腿放下来,把压在下面的这条腿翘上去,让它们公平合理,交换位置,彼此都能体会到压迫和被压迫的滋味,自己因此也感觉舒服一些。他身边的花狗见他这样,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但是仍然密切注视着对面的人。

“接着谈吧,只说拆卸祠堂的事,把一个小镇上的祠堂拆了,重新建到省城里去,这个事本来是好事,又不是坏事,怎么就得不到你们的拥护呢?”白风衣尽可能的以理服人,本来应该是先礼后兵,被他弄成先兵后礼了。

“不拥护?咋不拥护?我说不拥护了么?我们金家人恨不得全世界人民都来看我们的祠堂,除了我们黄种人,还有白种人,黑种人,红种人,还有那些杂种人……”

“不能说杂种人,应该说混血儿。”白风衣第二次纠正他道。

两个保卫人员哈哈大笑,不仅毫无顾忌,而且还故意拖长笑的时间,加大笑的力度。

“我说的是有些坏杂种,不光混靴混鞋,他啥都混,还趁浑水摸鱼……”

笑声立刻没有了,刀砍斧切一般。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白风衣问。

“你说对你们不拥护,我说拥护,我们都拥护,首先我举双手拥护!”他把两只手都举了起来,手上的十个指头大大的叉开着,这次不像鸡爪子,却像两根枯叶落尽的干树枝。

“那好哇,欢迎!”白风衣鼓掌说。接着也把双掌举到空中,一左一右地转动着颈子,让他身边的人能够领会到他的精神。

“欢迎!欢迎!”两个保卫人员一齐鼓掌,迷彩服抓紧时间鼓了两下,又及时把手握在冲锋枪上。

“不过的话呢,金家人拥护的是你们都到这里来视察,你刚才说老百姓看不能叫视察,要叫参观对不?那就叫参观吧,反正都是看的意思,我们还情愿老百姓人参观,当官儿的视不视察不察倒无所谓。你们真要是这么想的,又何必把它拆走呢?请上面拨点票子下来,要么修一条火车道,要么修一个飞机场,实在办不到修一个高速公路也没啥为难的,不都是民脂民膏,羊毛出在羊身上么?这样一来是为了你们方便,二来我们也顺便沾个便宜。往后凡是想看我们祠堂的人,啥时都能来看我们祠堂,想看梁柱就看梁柱,想看门窗就看门窗,想看牌匾就看牌匾,本人看了不算再拿机子照下来带回去给别人看,我还是首先举双手拥护。可有人想要把它拆走,我们就不拥护了啦,刚才的情况你都视察到了,你不是老百姓,你是省里下来的领导,你该有资格说视察吧,刚才你不是亲眼视察着我们打翻了两个人么?再那么往里冲还得打翻!”

“再那样我们就开枪了。”白风衣看了看自己的左右。

“不敢开,不敢开的,我老汉又不是三岁的小娃子,人民的子弟兵么,哪有儿子打死老子的事,实在要开也是朝天上开。”他有百分之百把握地笑着说。

“你是不是这场暴力对抗的幕后总司令?”

“嗬,多谢你真是瞧得起我,这辈子我连兵都没当过还能当那大的官儿么?暴力对抗又是个啥玩意儿呀?”

“一方执行公务一方阻挡,最后导致双方动武。”

“我晓得了,只许你们暴力,不许我们抵抗,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拆我们祖宗留下的房子?”

“……你说,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对付我们吧?”白风衣终于沉不住气了。

“不说是对抗么?咋又变成对付了?你是真想听我说还是假想听我说?要是真想听我说的话呢那就请你坐过来,坐到我这边来,这边。”他用手拍打着身边的椅子,还弯下腰去吹了一口落在上面的灰,脸上现出那种古里怪气的笑容,那种笑一旦出来后面要么就有好听的话,要么就有好玩儿的事了。

白风衣以大局为重,为了解决问题真的离开两个保卫人员,起身坐到刚才他用手拍过又用嘴吹过的椅子上了,长长的风衣下摆覆盖着双腿。现在他的一边是狗,一边是白风衣,三位坐在了一条线上。

“首先我有一个条件,你是省里下来的领导同志,又不是医生,金公祠也不是医院,你穿个白大褂做啥呢?我一见人穿白大褂心里就发毛,你不能把它脱了么,这开了春的天气又不冷了!”

白风衣觉得这件事易如反掌,简直不能算是一个条件,刚坐下又笑嗬嗬地站起来,把外面的白风衣脱了,顺手搭在椅子背上。然后正要重新坐下,发现他的一只瘦手猛地伸向自己两腿之间,紧接着他叉开五指,像抓把柄一样抓住了裤子里面藏着的物件。

“你,你这是干什么?”白风衣急了眼说,试着想挣开身子,只一下就呲牙咧嘴的不敢动了。

“坐下,莫声张,往过坐一点儿,我们两个好说几句悄悄话么。”

两个保卫人员以为他们在开玩笑,不过这个很久以前流行于小镇的低级玩笑似乎不太适应省里下来的领导,那张原本很白的脸红了一阵现在又变白了。但不是先前那种亮光光的白,有点儿像石灰窑里出来的货色,上面还洒着几点冷汗。

“想说就快说,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白风衣低声喝道,看了一眼对面的两人。

“不像话是么,我也觉得不像话,可有啥法子呢,是你们做得太不像话了,你们做了不像话的事反倒过来说我不像话,我不这样做行么?”他把坐着的椅子往过挪了挪,这样挪的好处有二,一个是缩短两人的距离显得彼此更加亲近,一个是他的手不必再伸得那么长,双方都会轻松而且体面一些。因为白风衣试图用手护着那里,从远处看去两人像是手握着手,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忘年之交。

这时候坐在对面的人好像发现了问题,他们的脑子里出现了胁迫,甚至绑架一类的词,于是蓝制服率先站起,朝着他们这边快速走来,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迷彩服也随即起身,双手端着胸前的武器。瞎搞大爷身边的花狗立刻竖起身子,不过暂时它还按兵不动,等待着对方谁先走到它家主人的面前。

他的脸上泰然自若,只有很瘦的腮帮那里动了一动,像在咬着板牙。白风衣的嘴又张开了,下面的两条腿使劲绞拢,恨不得合并成为一条,上面还腾出一只手来慌忙地摆动着。

“我想问领导同志个话,你老婆给你生了儿子没?”

“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好心怕给你捏坏了,你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后啦。”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休想采取威胁的手段!”

对面的两人误解了领导的手势,几步跨到他们面前,他的腮帮那里就又动了一动,白风衣张开的嘴里到底叫出声来,手摆得比刚才更快。两人就在原地站住,接着又退回到刚才的座位上。

“别这样了,快说!”

“你叫他们都回去,死了这条心,今生今世莫再打金公祠的主意!”

“松松手,你不松手我怎么喊……”

他的手随着腮帮上的皮肉松了一松,但仍然紧握那里不放。白风衣整个身体缓解多了,力争体面地把身子坐直,至少要比得上那条端庄而又凛然的狗,用一只手护着被他握住的地方,其实这样子也只能起到遮挡的作用,对解开那只可恶的鸡爪子于事无补,这就只好用另一只手向对面的两人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这破祠堂!不就几块破木板,几根破木头,几个破牌子上写的破字么,其实都是一般化的东西,非常一般化!拆了,还得运走,千把多里路,豆腐盘成肉价,有这工夫还不如来它个仿古造!而且再说,这高的房梁屋架,要是从上面吧唧掉下个农民工,人命关天的事,谁能负这个责?”

“领导的意思是……”两个保卫人员惶惑地问。

“回去!”

“那,好交待么……”

“谁要你们交待了?回去!回去!”

两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把身子闪在两边,等着他们的领导依照惯例走在前面。但是他们的领导目前还掌握在这个老汉的手中,刚要起身,咧一下嘴又坐下了。

“叫他们先回去,你们两个跟领导一起走,听过古书没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一方放人,一方要先退出一箭之地。放一百二十四个心,你们在这里饭有吃的,酒有喝的,觉有睡的,这大一个金公祠,里面不是宽展得很么?”他用一只闲着的手做了一个宽展的动作。

“不,我不能在这里过夜,晚上还要向上面汇报。”

“那你就叫他们快走!快走!”

端茶的小姑娘又拎着水壶过来,在每人的茶杯里都添了水,然后望着他说:“不说是请上面来的领导同志在这里吃酒席么,还吃不吃了?”

“放心就吃,不放心就不吃,勉强的瓜儿不甜。”他家的邻居女人不知何时从外面进来,顺便正式和我打了一个招呼。

“把野先生也留下来,陪领导喝一盅么,在祠堂里喝酒是避邪的。”瞎搞大爷授权给她,一脸的以功自居,俨然能当整个金家一族的家了。他好像是真的希望我留下来,抓着白风衣的那只手没动,却用另一只手来拉我,被我闪了开去。

“咋?怕我又把你捏疼了?”

“我不是怕疼,是怕脏,嫌你手不卫生,刚才我看你捏人家来着……”

“隔一层布,领导穿的都是好布料,挨得着么?再说又不是鸡蛋一捏就捏破了?”

他的脸上古里怪气地笑着,充满胜利的笑。

“怪不得人家骂你是老流氓!”邻居女人亲切地骂他说。

7

我并没有留下喝酒,我以明天就要回京的理由谢辞了他们,领导和保卫人员也走了,前来执行公务的车队撤走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方才安全离开这里。当天晚上我就听说,金公祠里的这一顿酒把瞎搞大爷喝了个酩酊大醉,保卫祠堂的每一个人都要敬他一杯,他平生又最喜欢这个东西,还没散席就像泥巴一样瘫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他还念念不忘地要求给他雕一个像,摆在供奉九人的那个位置,正好凑够十个人,一边五个,两条裤腿也就一般长了。大家趁着酒后齐声回答,说没问题,征求他的意见是用紫檀木还是用黄花梨,他说不要那么名贵的,老榆木就行了,老家把顽固不化的人比做榆木疙瘩,他只配用老榆木。

回到北京,我把和他的合影从网上发给美国的派克先生,证明这是一个真实而且活着的人物。把他如何保卫金公祠的故事讲给派克先生听了,我说我有可能把它写成一篇新的小说,发表后欢迎他再次给我翻译成英文。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从小镇传来的消息,八十多岁的瞎搞大爷被公安局依法逮捕,一举刷新本地犯罪年龄的最高纪录,此前这里只发生过一起七十五岁老汉的强奸案。这不禁令我大吃一惊,追问消息的来源,得知并不是马路上的。继续追问下去,又得知被捕的具体事实,原来他要花一万块钱把一个五岁的幼女买去,自称给他的重孙儿做童养媳。人贩子冒着风险把幼女送到他家,他反而向人贩子要一万块钱,说双方不是讲好了这个数么,一个女孩从五岁长到十八岁出嫁,连吃饭带穿衣裳,十个一万也打不住,买方其实吃大亏了。人贩子据理力争,哪里争得过他,便由动口发展到动手,坚持要把幼女带走,他就将鸡爪子一样的瘦手一挥,花狗纵身上前一口咬断了那人的脚颈子。

他以买卖人口罪、敲诈勒索罪、故意伤害罪这三个连环的罪名被镇上干部举报,公安到家抓捕他时,他正在那张炸了两道缝的三条腿供桌上吃饭,怀里抱着幼女,腿边蹲着狗。他吃一口喂幼女一口,嚼不动的东西往地上一扔,那狗就发出一片吧唧之声。公安进门大喊一声“金德华”,幼女和狗齐吃一惊,他却慢条斯理地扭过头去,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看出其中有一个好像是去年在祠堂见过的蓝制服,就腔调怪异地打了个招呼说:“嗬唷,来了?”

“说明你还认得我哇?”蓝制服说。

“咋不认得?这回是来领这个小家伙么?拜托!拜托!”

“我们不领小家伙,我们要领你这个老家伙!”

“那就更多谢了!麻烦你们打个领条。”

“不麻烦,我们一点儿也不麻烦,领条都打好了,只是麻烦你出来看看。”

蓝制服笑了一下,拿出两张很长很大的纸条,上面写了黑字还盖了红章,让他出来以后就交叉贴在那两扇新旧不一的木门上。

小镇上的人说他对那里面的生活比较满意,因为既不做饭,也不洗碗,跟从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地主差不多。稍有不满的只有一条,他请求把他的那条狗也关进去,是它咬断了人贩子的脚颈子,属于同案犯和直接的凶手。对方却称全世界的法律都没有这项规定,驳回了他的这条请求。

那条狗从此成了野狗,每天在小镇上孑然游行,自谋生路。由于小镇以至县城里都没有收养所,那个五岁的幼女就被托付给他的邻居女人,镇上每天付给她十块钱,作为幼女的生活开支。

我对这三重罪的真伪表示怀疑,第二年的清明节我又回家,就再次去了镇子东头他住的青石台上,心想他若是被释放出来,他会亲口对我细说端详,若是还被关在里面,我就采访邻居女人。暗中我分析的却是他早已经放出来了,买卖幼女,充其量他只是个买方,拐卖的人并不是他;敲诈勒索,他也无非是想赖人贩子的账,反守为攻,索要的钱又不可能到手;故意伤害,唯有这条罪名有点沾边儿,但他也没有放狗把人咬死,只不过咬成了残疾,拐卖幼女的人贩子因为残疾而造成犯罪中止,这不反而是一件好事么?至多赔偿一笔医药费,把他家除了破房之外的唯一资产,那张炸了两道缝的三条腿供桌拍卖了付给医院,对他的全部惩罚也只能是这样,还能像对待土改时的地主一样扫地出门不成?

同样是清明节刚过,我想十有五六,他又戴着那顶狗毛掉得更多的帽子,用邻居女人的话说,到坟地里的贵人那里吃酒席去了。吃饱喝足之后,再把他的帽子反过来装满丰硕的果实,抱回家里喂他的狗,以及留给自己的下一顿。

这一次我轻车熟路,直奔他家,和我一路的想象大不一样,老远我就发现,插满清明吊子和摆着各种祭品的坟地里没有一个人影,他家那两扇新旧不一的木门上封条犹在,黑的是字,红的是印,只是那印色已成了粉红。卧在门口晒太阳的花狗的确没有了,也可能是偶尔回来一次,不见主人转身又走。邻居女人家的门大开着,她坐在门外正和一个年轻的男人说话,那人把双手固定在两腿之间,一派感激和恭敬的样子,她说一句,他点一下头。

我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她认出是我,丢开那个男人起身和我打着招呼,问我是啥时间回来的,晓不晓得瞎搞大爷的事。我说早知道了,不过只知道他进去,不知道他还没出来,邻居女人高声叫道:“本来么,花点儿钱就放出来了,也就是万把块钱的事,别人都是这样做的,那里也是这样想的,这些年都成惯例了,说叫潜规则么。可他偏说在里面吃现成的,喝现成的,死了还能睡现成的……”

“估计问题还在于没有钱交,嘴上这么说,心里谁不希望自由?”

“那是。”

“尤其是他这样滑稽了一生的人。”

“那是。”

“他不是有两儿两女么?”

“是有四个,可人家通知他们拿钱赎人谁都不去,四个里有八个说是双方的合同上没写这一条。”

“怎么有八个呢?”

“两个女婿和两个媳妇不算?八个还不算他的孙子和外孙!”

“他要是个煤老板,合同上没写这一条也有人去。”

“那是。”

“请问这位……”我指了一下两腿间夹着双手的年轻男人。

“哦,这就是他从人贩子手里骗来的那个女娃的爹,还不晓得他为女娃坐牢了,专门拿了东西来谢他的,说再过几个月女娃就上学了,他是女娃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女娃肯定卖到河南去了,这辈子找死都找不着了!”

她把一篮子礼物提给我看,篮子里有酒,有水果和糕点,基本上是他从坟地里吃足了又拣回来的那类东西。

“我想去看他一眼,趴在地上给他磕个头,要是有人引我去就好了!”女娃爹说。

“不是亲属去了也看不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邻居女人说。

“有么?真有这个就好了。”我的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看法。

“倒也是的,镇上人都晓得他到底为啥,根子还在去年祠堂的事上……”

她听懂了我的意思,于是说到祠堂。原来镇上人都知道,这就和我英雄所见略同了。

我不必在这失去主人的门前久留,告别他的邻居,转身沿着他曾走过的路线,从镇子的东头步行到镇子的西头。在我的潜意识里似乎是为了一次运动的纪念,是想再度踏上那条去年此时来过一支车队的土路,前往去年此时有过一场战斗的祠堂。

金公祠里重现了和平,一些人在为自己的祖宗烧香,另一些人在旁边看着,神情和动作都不是很严肃的。男人平均一支点燃或没点燃的烟,有的拿在手中,有的叼在嘴里,有的夹在耳朵根上,女人则不停地用手往两排牙齿之间填着瓜子,瓜子壳一批一批地吐向青砖扣成的地,一旦沾着老汉吐的浓痰和小孩流的鼻涕,就被他们来来回回的脚板带到那两排供奉着的雕像前面。

他们的长相都差不多,我认不出去年此时我见过没有。我数了数那里的雕像,还是一边五个,一边四个,像两条一长一短的裤腿。

“不是说要用老榆木给他也雕一个,总共凑十个么?”我问其中的一个男人。

“给哪个雕一个?”那人反问我说。

“金德华。”

“金——德——华?金德华是哪个?”

“你们的瞎搞大爷你不知道?”

“还是瞎搞!你刚才说啥?给瞎搞也雕一个像?供在这里?”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不许人家拆你们的祠堂,你们不是亲口答应……”

“哈哈哈哈,那是喝了酒说的话,可能么?认出来了,你是那个写过他文章的人,那回在里面陪他的有你,还有他的狗……”

我一个字也不打算再说,慢慢转身走出祠堂,想着那个差点儿被拐卖的女孩的爹,当时怎么找到了他那两间破屋。

(责编:张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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