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没有叩响您的门扉(外一篇)

2015-11-17 23:03周杰
海燕 2015年12期
关键词:车夫

□周杰

那一晚,我没有叩响您的门扉(外一篇)

□周杰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把您80年前写的《边城》置放案头已有多日。我想,要写下这些与您有关的文字,这样来做是再适合不过了——这既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相守,又是走进您笔端天地的凭条。

往常,我没有去看望某个名人故居的习惯,这跟我心底没有严格的名人和常人之分有关。以我敏感的神经来感知,觉得您也是个内心深处隐藏着种种伤感和愁怨的人。于是,那次到湘西,我萌生了要去看望您一下的念头,看看您生于斯长于斯的凤凰城究竟是何般模样……

上年9月的一天,我辗转来到凤凰古城时已是入夜时分。人们说,世人知道凤凰古城,了解凤凰古城,是从您开始的。您也曾说过:“我的作品稍稍异于同时代作家处,在一开始写作时,取材的侧重在写我的家乡。”于是,长长的码头,湿湿的河街,湍急的青浪滩,美丽的酉水河,满江浮动的橹歌和白帆,绘成了一幅幅生动鲜活的湘西画卷,呈现在世人的面前。而我对您的更多了解,是从您的作品和他人为您写的传记中——

1902年12月28日,您出生在湖南的凤凰县。在这里,您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小学毕业后母亲把您送进军队。从1917到1919年,您在战乱的历史背景下浮沉。后来您决定离开——到北京求学。您背着褚遂良的《圣教序》、王羲之的《兰亭序》、虞世南的《夫子庙堂碑》等名帖上了路,只身去到北京。您要报考大学,可是只有小学文化且无人保荐。您开始在酉西会馆自学,每天早晨两个馒头就着一点小咸菜,然后便一头扎进京师图书馆,一直到闭馆才返回。有时冬天去得早,您就在图书馆外等候,一身单衣忍耐着零下20多摄氏度严寒仍坚持不辍。这段时间您读了很多书,图书馆闭馆的时候,您就呆在会馆看随身带来的书籍。屋里没有火炉,您就趴在被窝里看。

您在北京自学,没有经济来源,只好靠朋友、同乡的接济。半年后,您搬进银闸胡同公寓,那里既窄小又潮湿,您给屋子起名叫“窄而霉小斋”。条件怎么差您都不在乎,不久后便去北京大学作了一名旁听生。您在实现理想的路上,不仅遇到了“入学无门,旁听有份”的尴尬,更遭遇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艰难。为了活命,您开始给几位名作家写信求援。您以一股“傻劲儿”,艰难地在文学道路上一步步跋涉。

从1924年开始,伴随饥饿的三年时间,您创作作品170多篇。1926年,北新书局出版了您的散文、小说、戏曲、诗歌集《鸭子》;1927年,又出版了您的小说集《蜜柑》。此后多年,您出版大量作品,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有的大学把您的书列为必修课,美、日、英、法、德的文学研究者不断赶赴湘西访问,了解那块曾经养育了您的神秘土地,寻觅您的人生足迹。有关您的传记和研究专著相继出版。《边城》是您的名篇,被译成日、英、俄等40多种语言出版,并被美、英、韩、日等10多个国家和地区选进大学课文。

您顽强的自学精神还表现在对文物的研究上。上世纪50年代初,由于历史的原因,您不得不离开文坛,被分配到博物馆写标签。50多岁改行,从头学起,无疑是严峻的考验,但您接受了。您说:“一个人活着,就有责任奉献,不能空过。”您每天早早来到单位,在没有炉火、没有电灯的博物馆里冻得直跺脚。您对博物馆里的人物服饰、家具器皿充满了好奇,一件件仔细地观察、分析,边看边写边想,一起刻在脑海中。在您心里时间就是生命,因此您简化了生活——中午不回家,啃两个烧饼。由于全神贯注,有时被反锁在库房里您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寒暑交替,您以惊人的毅力坚持着文物研究工作,终于成为文物史方面的专家。1981年,内容浩瀚、装帧精美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问世。这部巨著对起自殷商、迄于清朝,前后3000余年的中国历代服饰进行了探索,掀开中华民族丰富、灿烂的文化帷幕。

您上世纪20年代就蜚声文坛,被称为“中国第一流的现代文学作家”;您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候选人;您被誉为“世界乡土文学之父”,一生所创作的900多万字作品是世界的文学瑰宝,也给后人研究中国和湘西留下宝贵的历史文献……一名“乡下人”,一名小学毕业的人,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大家;一位“知天命”的人,竟从头钻进“瓦砾堆”,十几年后完成蜚声中外的鸿篇巨制。凤凰人民以您为骄傲,中华儿女也以您为自豪。这就是您,著名的文学家、历史学家、文物专家——沈从文。

踏着青青的石板路,穿过古城阑珊的灯火,寻着城南中营街10号。不太远的路程,便到了您的府前。镂花的门窗,小巧别致,古色古香。门楼两侧高挑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门楣上方的匾额书写着一行遒劲的大字:沈从文故居。

我来时,夜已深沉,您府上的门已关闭了。我想,此刻或许您已怡然入睡,或许正伏在案上疾书,或许还在沉思些什么。站在门前,我想到前来看望一下您——确切地说是您遗留在时光中的另一种容颜,另一种身影,另一种姿态——这完全是出自寻常的心愿。此时,此地,您就像是我的一位忘年老友,曾在冥想中结识,今天有了机会,就顺路来看看。如果您在,我就小坐一会儿,品着端放在木几上的热茶,听您说近来的周遭境况,说近来的身体情形,说对家人和朋友的惦念,说您自己的孤寂、忧思、焦虑、哀愁……夜深了,您有些困意,或是写作的灵感又涌了上来,而我,也该离去了。我们就抱拳说声:再会……

是的,我确实盼望着您能在,可我的想法总是落空。当我来时,您已沉沉睡去。屏息伫立在您的门前,我轻轻地扬起一只手,只是,只是轻轻地——象征性地叩了叩,我怕惊扰了什么。我用手摩挲着门板,想:在今天这个清冷的秋夜,您会想到有一个后来者在轻叩您的门扉吗?尽管,我非常渴望您能够醒来,在我彻底离去之前彼此能见上一面。但我又一想,我们总会有见面的时候——当我最终也沉沉地睡去……蓦然转首,我又回到了酒绿灯红的街头,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来时,在虹桥上的边城书屋,我特地买了几本岳麓书社出版的摄影图文本《边城》,关于您的作品,我读得最投入、最完整的就是这部小说了。那是我十六七岁的光景,靠假期捡破烂儿换来的1块多钱买了一本《古今中外文学名著选》。在那本书里,我第一次读到了您的《边城》、鲁迅的《阿Q正传》等。正是那一次阅读,让我看到了文学的真正力量所在。现在再买这本书,我想更多地是一种缅怀——既是对您的一种缅怀,也是对我过往日子的缅怀。至今,耳边犹在回响您的话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您的憨厚纯正,昭示自我,一生勤奋劳作,孜孜不倦追求的高尚品德和情操已成为我们前行的标杆。暗自思忖,在我们那些轻狂的、迷惘的岁月里,内心是需要注入某种力量和光芒的。

一把没有带回的伞

从南京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天空中已积满了厚厚的云,雨正淅淅沥沥地落下。好在前来接站的车停得不算远,我们一行人拖着行李箱,三步并做两步地钻进了面包车。

车在南京城里转着,要把我们送到鼓楼附近预订的宾馆。晚上七点多钟的样子,街上华灯初放,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停停走走。暮色中的古城也是喧闹的,多彩而炫目。

从上海那边一路赶来,把旅程的落脚点放在南京,也是我的着意安排。对南京,心向往之久矣,对这座金陵古城有着太多难以言表的情愫。但一直以来我并没有刻意去寻求机会,这就像两个人的结识,靠的是机缘。

就像在今天,这份机缘就逢上了。行进在南京的街头,如同遇到久违的朋友,既恍惚,又真实。

莫愁湖、阅江楼、雨花台、总统府……这些头脑中闪现的字眼如雨雾里的灯盏,朦胧而又明亮。置身于此,心中涌起按捺不住的兴奋。

办理完入住手续,简单地用过晚饭,同行的其他人已显疲态,急着回房休息。但我是毫无倦意的——第一次来到这里,我要趁着这难得的清凉夜,去拜会那早已印在心底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去领略朱自清、俞平伯当年笔下所描绘的景致。

独自一人出了街口,想找一辆空载的出租车。我站在路边观望了一会儿,竟没有车的影子。

这时,在路边的拐角处,一辆敞着篷子的电动人力车出现在我的眼前。车夫穿着很简单,披着雨布,60岁上下,挺憨厚的样子。他坐在座子上,手扶着车把,佝偻着的身后是红色的车厢,整个样子像一只站立的火鸟。也好,在这夜色中,乘着它细细观赏一下六朝古都的素颜亦是一桩乐事。

简单地和车夫议好价,我坐上后排的座位。车夫麻利地遮上篷布,掉转车头,向着他所熟悉的路线行进开来。这时,雨渐渐地大了起来,给这城市增添了一种肃穆的美。雨帘下,灯火闪烁的店铺,斑驳陆离的城墙,影影绰绰的树木,犹如舞台上的一幕幕场景展现在眼前,湿漉漉,模糊糊,让人不愿过多地去分辨。

没多长时间,车子停下来。“到了!”车夫回转头,简单的两个字。我抬头望去,“夫子庙”几个字映在眼前。下了车,我掏出钱付他车费。一瞥,雨水正顺着他黝黑而瘦削的脸颊流淌。他用胳膊抹了一下脸,看着站在雨中的我,问道:“你没带伞?”“哦,没有,我到前面去买!”“这么晚了,不好买的!车上有一把,拿去用吧。”他坐在车上,没有下来,只是用手指了指后面那排座位。豆大的雨点,急促地落在我的头上、肩上,眼镜已经模糊不清——看他很诚意的样子,我想,那就用他的伞吧。况且看他的情形,那伞也不知会破败成啥样。我俯下身,在座位下摸索,掏出一把湿淋淋的、尺多长的折叠伞。那车夫没有说话,车子已动了起来,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夜中。

我撑开伞,“嘭”的一下,那伞像孔雀开屏一般,很优美地绽放开,雨点落在上面,叮叮咚咚作响,仿佛有了生命一样。格子布,细伞骨,圆手柄,掂量一下,竟很棒实。透过街灯细瞧,整个雨伞竟没有一处破损,八九成新的样子。撑着它,心里有着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雨中漫步,夫子庙步行街的店铺多已打烊,游人稀少。秦淮河边灯影晃动,但夜已深,没有了桨声,唯有纷纷落下的雨滴敲打在河面溅起朵朵水花。

来南京的这第一个夜晚,是宁静的,也是祥和的。

第二天,我们在南京市内游览了一天。中山陵、遇难同胞纪念馆、南京长江大桥……这些场馆给我们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这一天的行程,雨竟没有停过。有了那把伞的遮护,我免受了雨水的侵袭。但心里竟有些不踏实——那伞是车夫自己留用的吧?他把伞送给了我,自己该如何应对这滂沱大雨呢?心,不安起来……

次日,我们安排返程事项。有半天的自行活动时间,我去了住处附近的玄武湖。依旧是大雨如注。在玄武门内的一处刻字石前,一对热情的中年夫妇帮我拍了几张照片。那妻子给撑着伞,丈夫很认真地给我拍摄。在雨中,为了请过路的人帮我拍张照片,我耐心地等候了一段时间。这对夫妇走过来时,我听到丈夫对妻子说:“看样子他是外地游客,这么大的雨还能来这儿真不容易,我来给他照吧!”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他拍下的那张照片正清晰而真实地呈现在电脑屏幕上——苍古的巨石、青翠的草木、刚劲的石刻,它们错落有致地铺展在画面上。我,撑着那把蓝格子雨伞,面庞上露出真诚的微笑。那伞的顶面,泛起银白色的光,像一面明亮的镜子,与周遭的景致交相辉映着……

走出玄武湖公园,外面的电子屏上显示着当天的天气预报:6月28日,暴雨,局部大暴雨。后来我才知道,在南京逗留的这几日,是江南今年进入梅雨季节后雨下得最大的几天——降雨量已刷新原有的历史纪录。

在登上去南京禄口机场的大巴前,雨已稍停。站在路边,我看到一位推着自行车的中年人走过来——他不是那位车夫,也不是给我拍照的夫妇,但又觉得像。我把叠得很利整的雨伞送给了他。我跟他说:“这把伞是南京人送给我的,今天我要离开了,就把它留在南京吧!”

那把蓝格子雨伞,我没有将它带回北方的家。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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