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5-11-22 08:54陈再见
都市 2015年6期
关键词:号码老婆电话

陈再见

小说二题

陈再见

饿

他这几天老感觉到饿,饿得真不是时候。老婆回家了,他每天基本就靠着外卖度日。记得以前一个快餐吃不完,现在不够吃了。刚戒了烟。听人说戒烟会长胖,长胖当然得会吃。确实,总是无端端,肚子就咕咕叫。

今天是周末,早上本想多睡一会,也没什么事,老婆不在身边,她不可能从遥远的老家把手伸过来揪他的耳朵。他是被饿醒的。起床,在凌乱的屋里翻箱倒柜,硬是找不到一样可以填肚子的。老婆在时,似乎随手一抓就能抓到吃的,那时他还因此发过脾气:求你了,别把家弄得像商场货柜好不好。那时他还老想着要是能回到单身该多好,自由自在。如今老婆才走开几天,他的生活就已经是一团糟了,吃的不说,就说这地板,已经成一副缺少留白的国画,还有那换下来的衣服,都积了好几天没洗了,有了味道。他只好用减少洗澡的次数来防止泛滥的衣物。他这才知道,结婚七年来,得到什么一时倒想不起来,失去的却是自理能力。完了,他就得要个人照顾着,否则日子没法过。

打电话叫快餐,想半天,也不知道点什么,还是一样:红烧茄子。好几天了,一直是红烧茄子。这菜他倒是爱吃,以前母亲会做,茄子过油,加咸鱼末,炖上半个钟头,好吃得很。后来老婆也学会了做,但她嫌麻烦,不是经常做。他曾说过红烧茄子吃不腻。如今几天连续吃下来,也开始怕了。刚吃了饭,妻子的电话进来了。第一句就是:“吃了没?”他说刚起床呢。她说才起床啊,昨晚去干吗啦。他想,天底下的妻子都会这么问老公,而天底下的老公都是这么回答:在家看电视。

他打开电视,把几十个频道按了一圈又一圈,却找不到一个爱看的节目。他喜欢看谈话类节目,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他追看了好多年。他挺喜欢窦文涛。他在窦文涛那里找到了安慰,人长得矮也可以很优秀。老婆经常就开玩笑说:“当初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一个矮子。”老婆有一米七的样子,不穿鞋子都比他高,所以老婆没买过高跟鞋,这点他感觉抱歉——老婆的身材挺适合穿高跟鞋。后来他也不怎么介意了,故意要老婆穿高跟鞋,觉得老婆高也是一件颇风光的事情,只是老婆穿不了了,一走路就崴脚。

他无所事事,他在家里呆不住。他以前也在家呆不住,可那时有老婆在,老婆看着,他可不能随便出去,至少三餐得准时,更别说在外面过夜了。现在他想出去,不知道去哪里,他就想出去外面走走,或者找一个朋友玩,吃个饭喝个酒,他可以请客,晚上呢,如果朋友愿意,他们还可以去酒吧跳舞,接着去按摩,在那过夜;朋友又是不愿意,他就自己去。他就这么决定了。然后穿好衣服,打理整洁,还特意刮了一下胡子——他从来都不怎么理嘴唇上的胡子,有一段时间都快长成鲁迅那样了,可他才三十五岁,结婚不过七年,还没有孩子。不是他们不能生,是他们不想生,具体说是他不想生,他总是说还没做好当父亲的准备,同时他也清楚,这只是一个借口,如果真要准备,他永远也准备不了,因为他没有足够多的钱。实际上他是一个缺乏责任感的男人,他无法想象有了孩子,自己的生活将会如何往糟的方向发展下去,他满意现在的生活,有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刚好够花的钱,最重要的是,即使是大白天,他也可以拉着老婆做爱……七年来,他一直用一种杰士邦牌的避孕套,他从没有抛开那一层薄膜。他也想赤裸裸地在老婆的身体上撒欢,可他不敢。老婆有时说:“放心,安全期,别用那个。”他坐在被子上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套上了。每次完事,他还得检查一下避孕套是否完好无损,他听说如果运气足够好,避孕套也会破个洞。

他从地铁罗宝线的起始站坐到终点站,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该找谁出来玩。他的朋友足够多,因在广告公司做事,经常外出弄活动,但也仅是认识,大多还没好到可以叫出来吃个饭的程度。他还是想到了一个,这人是个诗人,之前请过他吃饭,如今回请,情理之中,再说人家刚离婚,正好有时间。他便打了诗人的电话,他说老婆回家了一个人无聊出来走走晚上一起吃个饭。诗人说,我理解你此刻的感受。他想自己其实和诗人一样,老婆的突然离去,让他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空阔无比,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大到他们承受不了的范围,整个人处于一种无所适从却又跃跃欲试的浮躁状态。

他和诗人朋友先是吃饭,然后借着黄昏的光到市民广场听乐队演唱。广场上的乐队扎了好几处,都围了不少人在听,唱得好不好,他不好判断,他不懂,他唯一佩服的是这些人的胆子真大,或者说脸皮真厚。有一次,他和老婆去沃尔玛买东西,在门口见到一个妇人推着一个轮车,轮车上坐着一个残疾的男人,他们是夫妻,出来乞讨。当然也不纯粹是乞讨,还卖艺,因为妇人拿着话筒,在唱歌,歌不怎么样,但声音很高,显然也是个喜欢唱歌的妇人——曾经,她可能就是因为歌声而被如今残疾的男子所热爱。但那一刻,生活的落难,让一个女人举着话筒向路人唱歌,乞讨点钱以养活残疾的男人。他看着感动,站着不走。他突然对身边的老婆说:“如果我有一天也这样了,你也会这样推我出来唱歌要钱吗?”

老婆一愣,“说什么啊你,瞎说话。”

老婆要给唱歌的妇女一块钱,但她不敢自己拿过去,那么多人看着,她害羞。她连给人家钱都害羞,就别说以后会唱歌向人家要钱了。老婆最后把一块钱给了一个小孩,让小孩帮忙拿过去给唱歌的妇女。妇女用话筒对小孩说“谢谢”。小孩倒也老实,指着他夫妻俩说:“是她的。”人们齐刷刷看了过来,他的老婆立马拉着他钻出了人群。

市民广场的乐队当然要正规很多,他们虽然也要钱,却一点也看不出乞讨的样子。他们都是二十好几的年轻人,看样子都还没结婚,像足了七年前的他。此时才三十好几的他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竟然感觉像是隔了一代,就像是一个父亲看着一群膝下的孩子。这点他真的不及他的诗人朋友,诗人竟然像个大孩子,走到乐队面前跳起了舞,围看的人先是笑后是热烈的鼓掌,因这么点小插曲,乐队演奏得更为卖力。他看诗人舞得如此忘我,舞姿却是不容恭维的。他为诗人感到不好意思,同时也佩服他的胆大。他承认自己越来越是个胆小的人了。

天黑下来,两人到街边吃烧烤,喝啤酒,诗人还对那段即兴之舞念念不忘。他倒是假装起老成来,说:“你们写诗的人就得有颗年轻的心。”说完他就心虚了,看样子,他同样把诗人当成了孩子,还是隔着一代的样子。

吃了烧烤,又去酒吧,两个人最后都有些头晕,走路轻飘飘起来,两个人在大街上勾肩搭背,一人拎一个酒瓶子,最后都摔碎在了大街上。远处有治安仔喊着追来,两个人一起跑。确定甩了治安仔后,抱一起大笑,似乎也清醒了大半。诗人说不过瘾要不去打一炮。他正是这么想的,但他紧要时刻却矜持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不要啦,别把我带坏,我得回家了。”诗人说:“开玩笑,你还回啥回啊,家里空荡荡的,走吧,走。”他却固执起来,挣脱诗人搭过来的手,说:“不要,不要,我老婆还在呢,哪像你离了婚的……”诗人摆摆手,说:“切,没意思。”诗人有些生气,独自走了。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也说了假话,不知怎么,他在最应该敞露胸怀的时候说了假话。他想如果自己不说假话,两个人一起,有个伴,也许能玩得尽兴。既然这样,就算了,他也想回家,出来玩了一天,他还是有了负罪感,虽然老婆不在,老婆一点都不知道。他走了一会路,突然又不想回家了,他要证明自己其实也是一个胆大的人,他看见一间招牌打得很亮的休闲会所,便壮足了酒胆,数了一二三,走了进去。进去了也不怎么敢抬头看人,只知道眼前活动着几个穿白色裙子的女孩,她们七嘴八舌。他径直上楼,直接进了一间房间,一会有个女孩过来敲门,问他是否同意她服务,他点了点头。女孩先要他洗澡,他说不洗行嘛,他有点冷。女孩笑着说,你第一次来啊,怎么能不洗呢。他一下醒了不少,怎么能让这里的女孩看扁呢,怎么会是第一次,即使他妈的还真是第一次。他于是装出一副熟悉的样子,进去洗澡,他一进去就发抖了,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他想着今晚要不要和这个女孩睡一觉,她看起来挺好看,不套任何东西,就赤裸裸,不必担心会在她的肚子里留下什么,不必害怕会有一只小老鼠一样的蠕动的东西时刻影响着他的生活。

手机响了。是他的手机响,他听到的是十分熟悉的乐曲。他把衣物和手机都锁在了外面的柜子里。他有些急,他大喊:“不要接。”女孩把手机拿到洗浴室门口,他一看,果然是老婆打来的。他示意女人不要说话。他接了。

“在干嘛啊?”老婆问。

他刚要说“在看电视呢”,手机一滑,便掉到了水盆里去,像是一尾被放生的鱼,一下子就潜到了水底。他赶紧伸手去捞,握在手里,湿漉漉,还在往下滴水。手机已经关了,再怎么打也打不开。这事要在平时,不也就是坏了一个手机的事,可是放在此刻,他就慌张了,尽管回头撒个谎,说手机是在家里边洗手边接电话掉水里的,免不了老婆会骂两句,教训他洗手怎么能接电话,终归还是信的,还是不会怀疑他撒谎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的手机是在休闲会所洗澡时掉水里的——他愣在原地,他一丝不挂,却感觉不到寒冷。他突然决定离开,先把事情跟老婆说清楚。他其实也不是那种怕老婆的人,甚至某些时候还很大男人主义,只是在自己做错事情时,他不想被她抓住任何把柄,或者是怀疑,那样不但他的形象会在老婆面前一落千丈,他偶尔需要炫耀的自信和咄咄逼人似乎也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他慌忙穿着衣服,女孩坐在床上提醒他不用穿衣服,她又说了一句“你是第一次来啊”。他实在不喜欢听到这样一句有辱形象的话。他一言不语,把刚才脱下的衣服一件件又穿在了身上。然后他打开门,女孩在身后喊:“你怎么走啦?”他还是没说话,快步离开。女孩又喊:“你还没给小费。”他回头瞪了女孩一眼。女孩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但还是被他听见了,他快步返回,给了女孩狠狠的一巴掌。

……他的心情糟透了,本想寻欢快,如今却落得如此狼狈。他抹去嘴角的血迹,他的眼睛估计肿起来了。他被会所里的人拖到房间里打了一顿。他捂着脸,快速下楼,楼梯途中,他遇到了诗人朋友。诗人朋友正搂着一个穿白色裙子的女孩上楼。诗人没看见他。他倒是吓一跳,他快速躲闪而过,他闻到了诗人身上浓烈的酒气。他原先也是酒气冲天的,洗了个澡,被打一顿,身体里便只有血腥味了。想想,已经够荒唐的了,今夜。

他寻到一个书报亭,有公共电话,却怎么也想不起老婆的手机号码——就像老婆的生日和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都没记住一样,他对数字向来不敏感,何况此刻头痛得很。他抬头,望着不远处一座高楼上他亲手策划的霓虹灯广告,努力想老婆的手机号码;他又看着对面街上走动的人群,努力想老婆的手机号码;他又看着书报亭(其实就是一个杂货店)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面对面坐着写作业,时不时还在桌子底下相互踢对方的脚,他们的妈妈一边做生意一边骂他们,叫他们安静点好好做作业别打架——努力想老婆的手机号;最后他蹲在地上,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努力想老婆的手机号……路过的人看着他,就看一眼,匆匆走过,生怕他一跃而起打人。他突然站了起来,像是一个弹簧那样弹了起来,有人吓了一跳。他想起了老婆的手机号码。他高兴得像个小孩,冲着电话机笑了笑。

电话通了,老婆问他怎么关机了。他说手机掉水里了。老婆没再关心手机的事,她说:“喂,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已经有两天没来了。”

他问:“什么没来啊?”

她说:“就是那个啊。”

他明白了,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比今晚发生的任何事都要严重。此事应该好好坐下来说,至少应该在家里说。此刻,他们都在外面,他说的每一句话旁边都有人在听着,他得注意,尽量不让外人听明白。

他说:“以前它是不是也迟到过。”

她说:“没有啊,它每个月都提前几天的。”

他说:“那它这次怎么就迟到了。”

她说:“喂,如果有了,我是说如果,你怎么想?”

他说:“先别说这些,先说它怎么就不来了。”

她说:“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

他说:“我问你啊,我每次都检查了的,都好好的,没破。”

她说:“你怀疑我?”

他说:“不是,我是说,他妈的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他妈的算怎么回事!”

她在电话那边哭了。

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他的肚子又饿了。他一边听着电话里老婆的哭声,一边问书报亭里的妇人:“有卖吃的吗?”此刻书报亭里的两个孩子已经打起来了,一个拿着凳子一个举着扫帚,像是一个拿着矛一个拿着盾。他们的妈妈喊叫着,他们的妈妈被气得够呛,他们的妈妈没听到他的话。他于是提高声音再喊:“喂,有吃的吗?”他们的妈妈还是没听到——拿扫帚的小男孩已经把拿凳子的小女孩的额头给戳出血来了,流血的小女孩丢了凳子,捧着头大声哭喊,声音刺耳……

范坚强

想起来,他真是一个不会做人的人。他和每一个朋友都交往不长,旧的,新的,都一样,有时他想痛改前非,旧的就让它们过去,遇到新朋友了,耐心一点交往。可是,一旦真交上了新朋友,他便又没了激情。他从不给朋友打电话,有事没事都不打,更喜欢发短信。朋友给他打吧,他又不想接,真接了,一听是喝酒玩乐啥的,他又没兴致,一口便回绝了。久之,谁都不会给他打电话。他一不是领导,二也不是名人,他只是图书馆一个小小的管理员。

但这天,他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也奇怪,熟人都不接,一个陌生号码他倒莫名其妙地接了。

“喂,哪位啊?”

“有一个事,通知你一声,范坚强死了,你得回来参加葬礼。”

“啊,范坚强?死了?”

那人匆匆挂了电话,说是还要通知很多人,就不细说了,碰头再聊。

听口气,像是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像是前几天还刚见过面。可事实上,他连打电话的是谁也弄不清楚,至于那个已经死了的即将办葬礼的范坚强,名字倒是有些印象,就是想不起来具体是谁,是哪方面的朋友,曾经的同学?同事?还是乡下的亲人?他想半天,也没想出来。不过,范坚强,作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他倒坚信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也坚信他们是认识的,曾经,或许还十分友好,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也不一定。只是他忘了。我们都知道,他不是一个会做人的人,好多朋友,不管是值得深交还是不值得深交,他都只交一半,浅尝辄止,留下了不少友谊的烂尾楼。毫无疑问,范坚强也是其中之一。

当务之急,他要先弄清楚范坚强是个什么人,至少他应该知道后天的葬礼该往哪个方向去。当然,他大可以回拨那个陌生号码,一五一十,问个清楚。可他又觉得那样太没礼貌——不至于吧,人家死了都找人通知你,你却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他这点底线还是有的。他决定给不同的朋友打电话,问问这个死了的范坚强到底是谁。这对他来说是一项艰巨的决定,他开始有些紧张,事先演练该怎么向不同的人说起这个来历不明的死讯。

“坚强?哪个坚强,开服装店那个,还是电子厂打工那个?”

“随便哪个。关键是哪个最近死了?”他从来就不擅于在电话里表达,说起话来词不达意。他还真没想到,有那么多叫“坚强”的人,他们或许是他的朋友,或许是他的朋友的朋友。总之,这个社会就是个网状体,每个人都是一个或大或小的网眼。

“都没死,都好好的,服装店那个前天一起喝过酒,电子厂那个昨天刚打电话找我借钱,说他女儿发烧,要去医院……都找我借好几回了。我奇了怪,你怎么打电话问起他们,你认识?”

他忙说不认识,这才忘了没向对方强调姓“范”。

“姓范的没有,他们一个姓涂,一个姓蔡。”

他挂了电话,为这么一次冒昧的打扰而感到羞愧。但电话还得继续打,而且必须强调,他要问的那个人姓范名坚强,错一字都不行,如考试有标准答案。

一个个电话打过去,首先收获的是对方的惊喜,“嘿,你怎么舍得打电话啦?”“哟,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或者问:“啊,出什么事了吗?”听口气,可能还以为事情不小,否则他也不会轻易打电话。事情确实大,人命关天,只是事情不是他的,是一个叫范坚强的。

他在一个老同事那里问到了一个叫范坚强的,一字不差。老同事问他:“你找范坚强干嘛?”还没等他回答,老同事又说:“范坚强出大事了,你不知道啊?”

他心里一喜:总算问到了。出再大的事也不比死掉大吧。

“我知道,只是我对这个范坚强印象不是很深……”

“他在我们单位开了四年车,他来的第二年,你就走了。你坐过他的车,那次去广州,我们一起,过虎门大桥时,范坚强那屌毛尿急,把车停在桥上,想往桥下撒尿,他说一辈子没敢干出格的事,总得干一次。是我们把他架回车里的。”

他有点印象了,但具体想不起来。

“范坚强那屌 毛也真够衰的,来深圳七八年了,什么都没得到,跟他一起出来的不是大公司的老总,就是政府部门里的领导,顶不济也是一个小白领,他倒好,刚来深圳时,帮人开车,七八年过去了,还帮人开车。听说他老婆也跟人跑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女儿给他带。那天,据说他就是为了快点到幼儿园接女儿,才把一对母子给轧死的,现场血腥,那母子俩没一块好肉。操,我以为你失踪了,这么多年没联系,一打电话,竟然问的是范坚强。”

他心想不对,敢情被轧死的不是范坚强。

“范坚强是车祸死的?”他问。

“他哪死了,没死,没钱赔人家,在坐牢呢,听说要好几年,可怜他女儿,现在都不知道谁在照顾,哎。改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念在同事一场。”

“好好。”他敷衍着,挂了电话。

他继续打,从电话本的最末端翻出一个初中同学的号码——这个同学的号码怎么还留在手机里,他也感觉疑惑,甚至于怎么会有这位同学的号码,他都想不起来了。他记得他跟他是一点联系也没有的,除了读书那会出黑板报,他们才会说上话。那位同学的粉笔字写得好,而他的文章写得好,于是,每次出黑板报,便由那位同学把他的文章抄上黑板。抄完后,那位同学不知是真心喜欢还是假恭维,都会说一句:“你写得真好。”他多少有些高傲,感觉自己已经是个校园才子,对一般的赞许更多则是不屑一顾。中考过后,他们就没再联系了。难道那时他们便互存了号码——那时拿手机了吗?也许拿了,也许没拿,他犯糊涂了。即使真是那位同学的号码,这么多年了,应该也不用了吧,但他还是想试着拨打。这一试,倒不是急切想联系对方,而有了游戏的意思。想不到,还打通了,一问,竟然真是那位同学。两个人都很开心。难得打一次手机能这么开心的。他的话便有些多,说了追忆的话,还一并把这些年的过程和近况都说了。当然,对方也说了。对方现在是家乡一所中学的副校长。说得兴起,竟忘了范坚强。差不多挂电话时,对方问:“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啊?大才子。”他哦了一声,问:“你认识范坚强吗?”

“认识啊,谁不认识?”

“啊,他谁啊,我怎么好像不认识。”

“大才子,只有别人认识你,你还用得着认识人嘛。”

他听着却像是嘲讽。但也无所谓,他为之前的为人感到羞愧,却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真不记得了。”

“嗨,人家还喜欢过你呢。范坚强,我们班的文体委员,头发很长那个。”

“范坚强是个女的?”

“可不是。取了个男人名字,当时你就没少笑她。”

这么说,他还真有点印象了,可也只是有点印象而已,具体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

“全班都知道,她那时喜欢你,我们出的黑板报就她一个读者,从头读到尾,一字不落,读了又读,我怀疑她都能背诵了,有时一站就是半天,也不嫌脚酸……”

他听着莫名有些感动。后来他也写一些小文章,但都不敢给人看了,也没人会认真看。再后来他就不写了,好多词语都忘了怎么用,句子忘了怎么组织了。就像一样东西丢了,都不自觉,有人提醒了,才知道丢的是一样美好的东西。他怅然若失。而就当初那么一个忠实的读者,如今也已经死了,能证明那样美好的东西曾经被他所拥有的证明人也一并丢了。如果说之前还有所犹豫,那现在,他真的要参加这一个叫范坚强的曾经喜欢过他的女同学的葬礼了。按推算,范坚强也不过三十五岁上下,怎么就死了呢?人生无常,生死未知啊。

“正是时候呢,怎么就死了呢?莫非得了绝症?”

“谁死了?谁得了绝症?”

“范坚强啊。”

“胡说,昨天我还见过她呢,她现在是报社记者,去年还得过全国新闻奖呢。都嫁人了,丈夫是宣传部的,两夫妻都抓笔杆子,很配。不过,倒是听说夫妻俩都有地中海贫血症,只有四分之三的机会能要到一个正常的孩子……”

啊?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匆忙道歉,称自己一时激动说错了话。挂了电话,他想了半天,也没平静下来。他还怀疑同学是不是把“范”听成“方”了。但无论如何,他没了给对方打第二个电话的勇气。

他几乎把手机里的号码都打了一遍,就是问不到那个已经死了的范坚强。他想实在没办法,就回拨那个通知他死讯的号码吧。然而现实特意和他过不去一般,那个通知他死讯的号码竟然关机了,并且似乎从此都不想开的样子。到底有没有人给他打过电话并告知他一个叫范坚强的人死了要他去参加葬礼这回事,他也开始怀疑起来;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

第二天看报纸,他看见角落有个讣告,称本城一个老战士去世,明日在沙湾殡仪馆举行追悼会。确实有人死了,但不是范坚强。每天都有人死,这是一个无须证明的事实,区别就在于死去的人与自己有没有关系。他看着讣告发呆。转而又想,说不定,这个老人,就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这么一想,似乎没有一个人是陌生的,是没有关系的,千丝万缕,都那么牵扯着,包括那个死去了的范坚强。

他决定去沙湾殡仪馆参加老战士的葬礼,只要他心里愿意,把它当作范坚强的葬礼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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