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散文)

2015-11-22 08:54范晓军
都市 2015年6期
关键词:祖屋马群姥爷

范晓军

清明祭(散文)

范晓军

这一年。

杨树开始飘絮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清晨,母亲对我说:“昨天,我梦见你姥姥了……”。

母亲说话的时候,高处窗棂一束透澈的阳光照耀在母亲的面容上,一缕幸福感,像阳光中不停漂移的温暖一样,从母亲从容淡定的内心深处涌动着潮汐般的光芒。

姥姥年近九十九岁了,再有一年,就进入到了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百岁老人了。

正在阅读报纸的父亲,缓缓从灯盏的光芒中扭过脸来,缓缓吐了一口气说。

“老人家,不容易,这也许是苍天对老人不幸一生的回报。”

母亲说:“明年,我们全家回家,给老人家过一个隆重的百岁寿诞。”

似乎一切事情的突然发生,都隐匿在月光的黑暗之后,这也许是命运中神祇遮蔽面孔的方式,它的神秘令我们猜测,而后在它的恫吓下瑟瑟发抖。

终身难以忘怀的午夜,苍白的月光蒙着风的影子,撕心裂肺的寂静深处,母亲置放在枕头旁的手机,突然响起。

语气哽咽的舅舅急促地说。

“姥姥,就在中午时候猝然跌倒,而后,长时间的昏迷,现在情况非常紧急……”。

母亲缓慢地捻亮了灯。在一个往事晃动的影子里默默的静坐,母亲不哭,只是一个人默默低头坐着。

我知道,那一棵庭院的白杨,又以春天风的呼啸进入了她过去的记忆。

……

荒原深处的桑干河。

天要亮了,东方的霞像喷出的火一样镶嵌在黑暗的边缘。姥爷趁着微弱的光亮拾了一些柴草。用火石“啪”的一声点燃。

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了群山的沉默。

狂风含着北方早春雪的寒冷,在天穹和群山大河之间猛烈的嘶鸣,马群缓缓跑了上来,围着篝火在姥爷身旁安静下来。

突然,一阵撼动荒原的马蹄声,把昏昏欲睡的姥爷从梦境惊醒,他扭过头来向远处眺望……

一队骑兵,正飞速地向他的方向疾驰而来。

“日本人的骑兵”。姥爷突然明白了什么。

“日本人要抢马”。

“狗日的”。姥爷猛然起身一跃翻身上马,手指噙在嘴唇一声口哨划破黎明的寂静。

红透天光的霞里,奔腾的马群沿着桑干河岸向上游奔去。

距离在渐渐拉大。

“砰”的一声枪响,一枚呼啸的子弹,穿透了伏在马背上姥爷的后背。

一阵晕眩,意识尚却清晰的姥爷拔出了腰间的蒙古刀,一把锋利的尖刀闪着寒光戳入了大红马的脊背。

日近中午的时候,大红马驮着奄奄一息的姥爷返回了大石庄。大红马“扑通”一声四肢瘫软在地上,姥姥知道姥爷和马群遇到不测了。

姥姥没哭,只是守在一旁静静等姥爷缓过劲来。

姥爷闭紧眼睛,嘴角抽搐说了最后一句话,“日本人抢马,马群散了,报仇”。然后,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鲜红的血吐在羊皮袄的前襟,永远闭上了含着暴风雪的眼睛。

更重的暮色落下去,姥姥怀里搂着年幼的母亲,在大地最寂静的时刻,仿佛在聆听不归灵魂的召唤。

夜,仿佛一切灵魂隐隐作痛的夜,像雪落在泥土,落入了一种无常的沉默。

姥姥三天之内,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决定为姥爷招魂。

冥纸在雪野中燃烧,高举的白幡飘动着冬天北方旷野的风影。悲怆的唢呐声仿佛更多凄凉的命运在低凹的暗处晃动。

母亲高举着白幡耸立在盘旋着冥纸的灰烬和黑暗冷笑的命运中心,高举着一个亡灵不屈于压迫和奴役的白幡。

……

柴火燃烧的灰烬,随风围绕着那忽明忽暗火星旋转。姥姥紧紧抱着母亲,那土地庙破旧的门窗,北方的寒风像刺骨的玻璃穿透躯体。

后来,姥姥靠给村里人收割马料为生,熬了整整八年。

这八年里,那无数不屈的亡灵,在这辽阔的大地像东方早春紫色的地气升腾。

解放了,姥姥才在政府的帮助下搬回了祖屋。

那一夜姥姥哭了,她噙着泪水,似乎看到一个亡灵伏在马背上沿着月光急驰。

姥姥经常凝望这紫色的月光哭泣,屋檐之下那遍地的殷红像心灵的血一样流淌。

夜在流云中默默流淌。隆起的大地将更多的悲歌,记录在了它的纹理之中。像厚重的大地上的城墙一样沉甸甸得。

姥姥年近六旬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白杨林间的幽火在燃烧,它仿佛骨殖最后的力量,诉说人世间一切的悲欢离合和月光下那撕心裂肺的回忆。

一封匿名信寄到了公社领导的手里,村里有人说姥爷把马群献给了日本骑兵。

祖屋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照亮姥姥的面容,姥姥从容的下了土坑,被几个村里的民兵押进了村庄里的土地庙。他们让姥姥交代姥爷贩马给日本人的整个过程。

沉默,沉默,一滴血噙在嘴角的沉默。

在善良与正义面前,人类的罪恶的手段比一切野兽的冷血,都更加的残忍或野蛮。

几个村干部见姥姥沉默。最后将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五花大绑悬挂在土地庙的房梁上。

整整两天两夜。

直到舅舅在家里的箱底,找到姥爷被子弹穿透的血衣,这件事情才缓慢的平息下去。

可从房梁上放下来的姥姥从此之后双臂却残废了。

她每一天拖着直愣愣的袖管。坐在田埂上,眺望那更重的暮色落下来。落在那紫色的地气上,像烟缕笼罩着土地上的那一座孤独的坟墓。

那大地上寒冷的露,爬满了她心灵中受伤的地方,爬满了那荒土上的衰败的叶片,这是她的归属,一生以等待寻找的最后的归宿。

寂静中,星辰的寒光掠过她疲惫的额角,风的悲伤像夜莺又一次啼血,那转身离去的人,在荒莽的夜里,她独对和凝视着自己。

雾霭中的白桦林暗了,像雪从孤独的天空之上覆盖辽阔的大地。那条雄浑的桑干河,拖着喧嚣的嘶鸣,迁徙在岁月寂静的深处,仿佛翻阅更多的日子,让我们用颤动的目光阅读。

多年后一条高速公路沿着桑干河畔,穿过千年沉默的大地,穿过我家的祖坟。

有人找到姥姥谈迁坟的事情,说政府有适当的迁坟的补偿。

风渐渐停止了嘶鸣,夜在蜿蜒殷红的大地上覆盖在北方镂刻的窗棂上。祖屋一把灯盏的光芒照亮着窗的剪影。

屋里姥姥一个人独坐着,她似乎在聆听哒哒马蹄声里,如霜的月色爬满了北方辽阔的大地。

姥姥给姥爷迁坟,决定不要政府一分钱。

姥姥跪在姥爷坟墓前的时候,我搀扶着姥姥并握住了她的手指,突然感受到了她在寒风中的抽搐和颤抖。

冥纸在“燃烧”的风中旋转,宛若静谧村庄里那一间破旧祖屋里的一盏油灯在摇曳。只留下一个对峙的影子,在姥姥凝睇的眼睛里如一滴泪缓缓流淌而下。

姥姥不说话,像一尊雕塑一样跪着,我几次伸手想搀她起来,她都轻轻摇一摇头。

北方的风不停歇地吹拂着原野,仿佛有一层又一层洁白的雪,落在了姥姥的前额和肩上,落在了她斑驳的心酸的往事上。

……

姥姥终于等到母亲抵达了村庄,她在昏迷中醒来。微微睁开眼睛,然后,长长地一声叹息,闭上了眼睛。姥姥就这样空荡荡地走了,当她的脸庞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时候,我苍白的身体也被泪水死死地钉住。

责任编辑 贾健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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