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事件

2015-11-23 01:34张暄
都市 2015年11期
关键词:老头事情

张暄

小说

非常事件

张暄

1

冯贵祥骑着电动自行车往回奔,车喇叭动不动打得老响。掖在车前兜里的半幅红布飘着一个角,像一面得胜归来招摇的旗帜。

岔口处的路灯下,一个和自己年龄仿佛的老头坐在马路牙子上,身前摆放着两只藤条筐。筐里装的是杏子,一条扁担横在筐后面。杏还堆得满满的。冯贵祥打量了老头一下,老头的脸像衬衣一样乌黑,表情落寞又茫然。杏的个头很大,在路灯的照耀下,晕着暖暖的橙黄色的光。

冯贵祥老家院子里有棵杏树,每年也结果,但果子一个比一个小,而且是那种布满斑点乌糟糟的黄。冯贵祥就想,老头的杏倒是不错,却可惜没人买,害得现在还在摆摊。再想自己连午觉都不耽搁,半个下午就净挣二百多元,心里就乐颠了,右车把上掌控速度的手的力道不自觉又大了一些,车子便飞快了许多。突然嗵地一声,冯贵祥感觉自己身子飞了起来,随即脑袋又砸到一块玻璃上。

一阵眩晕过后,冯贵祥发现自己倒在一辆黑色的轿车前,脸上的血滴滴答答地往洁净的白半袖上淌。虽然对自身情况尚判断不明,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站起来,于是把身子动了一下,只为摆得顺畅点。屈腿时,一阵剜心的疼痛袭遍全身,他索性躺下,只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

冯贵祥是个闲不住的人,嘴闲不住,腿脚更闲不住。在村子里,大家一抬眼,总能见到他急促促的身影,一侧耳,总能听到他一团团的道理。即使前年老伴儿去世,丝毫也没有影响他这种秉性和做派,让人感觉他像巴不得老伴早走,好让自己抛掉最后那一星管束似的。

本来好不容易挣得个绝对自由,孰料,城里的儿子文江突然来了电话,说您老既然闲着没事,不如进城帮我们带带孩子。您孙子上小学了,比不得幼儿园中午能吃在学校,我们小两口工作都忙,您进来主要是接送孩子上下学,一天不过三四趟。

冯贵祥心里老大不情愿,可也无计可施。他最爱给人讲道理,当下的道理不讲自清——明摆着他闲着没事,如何推脱?再想,有一天自己跑不动了,还得靠儿子媳妇养老送终,便只好委屈几年,讨儿子更是讨媳妇儿个欢心。媳妇儿杜小梅,妖眉妖眼的,自打儿子结婚,他一看见就有点怵。儿子好惹,媳妇儿惹了可了不得。

要说他还真是个能人,进了城,迅速就发现了城里的好处,那里的花花之处,乡下岂能比拟?到学校接送孩子的都是一干老人,当他发现了这个事实,愈觉得如果当时拒绝了儿子的请求简直不近情理。不同的是,其他老人把孩子送到学校,便急匆匆地回家看电视享清福去了。他呢,不急着回,就在街上瞎转悠,直到孙子放学,他才再过到学校把孙子给接回去。

儿子倒没说什么,但有一天杜小梅说话了,爸,您送完孩子后既然闲着没事,好歹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我们下班就不忙活了。

这个要求无论如何不能应允了,那等于在手铐之外又加了一副脚镣。冯贵祥就嗫嚅着说,小梅啊,你也知道,这辈子一直是你妈做饭,我就没近过锅台,我连个方便面都煮不好的。他嘴里对小梅说“你也知道”,他才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呢。事实上,他也会做一些简单的家常便饭,但他万万不敢答应。

儿子冯文江就说话了,爸真不会做饭,咱们就将就吧。

不管小梅的眉眼在听了这句话后起了多大变化,冯贵祥还是很感激儿子能帮他这样说话。

于是,他照样在街上溜达。进城后,为了他方便接送孙子,冯文江给他买了辆电动自行车。有时,他干脆把电动车往学校门口一锁,自己走路到街上转悠。每天总有新鲜事,每天总见新鲜人。

在西大街的尽头,有几个摆地摊算卦的。很长一段时间,冯贵祥就蹴在地上看他们如何给人算卦,渐至摸出了些门道。其中一个老焦,技艺最好,每天进项也最多,冯贵祥就在他闲着的时候主动搭讪,慢慢地,两个人便成了朋友,冯贵祥借机插话,向他请教一些仅凭自己观摩仍不明白的道道。这样大概半年时间,冯贵祥几乎完全掌握了老焦算卦的套路。

有一天,老焦有事起身离开,冯贵祥便帮他照看着摊子。恰巧过来一个老太婆要求签算命。冯贵祥心头痒痒,便越俎代庖,替老焦为老太婆算了一卦,结果说得老太婆心服口服,慷慨的丢下二十元钱乐滋滋地走了。

老焦回来后,冯贵祥也不隐瞒,拿出那二十元钱塞给老焦。老焦硬辞不受,说你辛苦你受益,我岂能沾这个便宜。

冯贵祥说,这好比你开店,我只帮你照应一阵子,店里挣的钱还应该是你的。

老焦说一码归一码,开店有成本,这营生又没什么成本。

最后,冯贵祥拿着这二十元钱,买了两瓶老白干塞给老焦才算了事。

老焦很感动,说,老冯啊,我不敢自称师傅,但我今天要说一句,你可以出师了。冯贵祥早有这个心意,得到这个鼓励,心里也感动,说,您就是我的师傅。

最后老焦说,你换个地方,咱们在一起抢饭吃,时间长了怕伤和气。

冯贵祥说,那自然,那自然。

其实冯贵祥早就踅摸了一个地方,就是城西的西郊公园,离学校不太远,人流还多。他偷偷扯了二尺红布,自己毛笔字本就不差,在红布上并列写了“看相、算命、消灾”六个大字,正式开始了自己的算卦生涯。

起初,他没敢和儿子媳妇说,照样准时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只是把中间的空闲时间省出来做生意。他本就善于察言观色,半辈子练就一条不烂之舌,所以很快入了路子。一周下来,他就挣了小一千元钱。他打听得学校有接送车,每月费用三百八。心里有了底气,便向儿子媳妇摊了牌,说以后就让孩子坐接送车,自己不但付清车钱,每月还上交他们小两口两千元钱。

冯贵祥不敢承诺那么多,一是总会遇着刮风下雨的天气,那样就不能出摊了;二是只要是生意,总会有不景气的时候。一旦承诺不能兑现,他已经能够想象小梅的眉眼。但照这一周的状况,每月三千元还是稳拿的,每月自己节余一点,一旦遇到“淡季”,就靠节余的给他们小两口补上。

文江只是惊讶,但小梅心里的账盘是何等清爽,当即同意了公公的决定。两千元,几乎等于自己累死累活大半月工资呢!

这天上午,他有点疲乏,就没有出摊。中午睡起来,还是乏,便再躺了一会。躺着躺着,觉得这样虚度光阴简直对不起自己,鼓一口气,骑上车悠悠出去了。谁想下午生意竟然这样好,有一单就挣了整一百元,那个中年人大概是个干部,升迁遇到了阻碍,他给他支了招,那人从裤兜里一摸,就摸出张百元大钞递给他。这是他从业以来单笔最大进项,身体便像注了鸡血,瞬间不乏了,直到公园门口的路灯亮了才收摊。

谁想在路上,遇到了车祸!

2

白淑娟无比清楚地知道,是老头撞上自己的。

因为当时要拐弯,她把车速控制得很慢。如果说在撞车之前走了那么一下神,也是因为看到了那两筐齐整溜圆的杏子,盘算是否把车拐过去后在路边停一下,给孩子称上几斤。

念头飘过,她仍把注意力集中在驾车上。眼看着老头骑着电动自行车眼睛盯着别处朝自己飞奔而来,她一边下意识地踩刹车,一边犹豫是否打一下喇叭提醒一下老头。放在喇叭按钮上的手还没摁下去,老头连同电动车已经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无论她在车厢内惊得如何啊啊大叫,已经无济于事了。

很长一段时间来,她一直心神不宁。梗在心头的那件事情始终没有结果,她急得差点要求签算卦了。今天刚得到一星安慰,谁想又碰到这种事情——这可是非常时期啊!

“非常时期”,是官场的一种叫法。非常事情发生在普通人中不过还是一件事情,有时还算不得一件事情。非常事情发生在官场中,无论如何都是一起事情,如果再发生在非常时期,已经不能称作事情,简直就是一起事故。

当下就是一起事故——不仅仅是“交通事故”,更是“官场事故”。

下午六点二十一分,已经过了下班时分,白淑娟因为处理手头工作耽搁了一会儿,司机小贾已经发动着车子在院子里等着。刚收拾好东西往楼下走,突然接到区委组织部一个电话,说组织部长要她到办公室一趟。

接到电话的一刹那,她心中一阵暗喜,心想自己运作大半年的事情是否有点眉目了。暗喜只是一瞬,转眼间心绪又被下意识的焦虑笼罩,虽然“背后功夫”几近到位,但她仍旧无法判断这个电话的吉凶祸福——这种事情本身蕴含的变数,完全超出人的预想。

看到她趋步走来,小贾赶紧下车帮她开车门。抬腿弯身之际,她脑海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随即又把腿收了回来,然后挺直身体对小贾说,不用送我了,你在单位等着,我自己开车去办一桩事情。

无论事情本身还是对于她的意义都过于重大,大到一切貌似亲近的人都不能信赖。一子落错,满盘皆输,非常时期,可得慎之又慎。

车驶出机关大院,白淑娟习惯性地把整个事情有利于自己的方面重新捋了一遍。除却暗地里已经下到的硬性功夫,摆得上台面的,共有三条:首先,她是一名女干部。在提拔这种事情上,有时女干部更具优势。何况,整个区里,已经到她这个身份地位的女干部并不多。其次,她还年轻,年轻到不足三十五岁,这个年龄正符合“干部队伍年轻化”的要求。因为这一条,又把本就不多在身份地位上能和自己相提并论的其他女同志都比了下去。还有,她是硕士研究生,更符合了“干部队伍知识化”的要求,这一条,又把能与自己比肩的男同志甩到了后面。

摆不上台面却依然重要的是,在她们单位的副局长中,她排名虽不太靠前,但也不落后,这代表着资历;她和已被考察准备到区里履新的现任局长工作中一直处得挺好,虽不能保证头儿会主动推荐自己,但可断定不会压制。还有,自己在单位口碑也不错,这代表着人气,用组织的话说,这叫群众基础。

天时地利人和,似乎都占全了。

却仍旧不能安心。在所谓官场浸染了这么多年,她知道这些貌似拿得出手说得出口的条件既不充分也不必要。那个唯一的充分必要条件,恰恰是组织意志。因为组织意志,前面所有的条件有时显得可笑,甚至构成一种反讽,因为面子和里子有时游离得的确太远,远得令人瞠目结舌,大跌眼镜。

所幸是,虽然叫组织意志,有时却表现为几个关键人的意志,比如区委书记,比如组织部长。白淑娟该下的功夫都下到了。但这种“下到”,只是对于自身而言。到底别人下的功夫强于自己或弱于自己,根本不得而知,也无从比较。

谈话只有几分钟。因为对组织部长已经下到的功夫,似乎作为回报,她得到一些暗示性的话语。凭自己的悟性,这些话语代表着一种肯定,不只是组织部长个人的肯定,还包括组织的肯定。

这么说,尘埃很快要落定了?

淡喜之下,长久被焦虑笼罩的身心终于难得地轻松下来。要不,平素她哪有心情考虑是否停下车给孩子买几斤杏子。

按说,就是一起交通事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大略知道处理这种事件的正常程序:通知交警,通知保险公司,通知急救中心。

关键是,这是下班时间,她开的是公车——这两个因素在“非常时期”这个背景下就不那么简单了,尤其在当下廉政风暴愈刮愈烈的时刻。

“廉政”二字无所不及,公车就是其中之一。按照规定,公车只准用于公务。至于上下班是否公务,大家参照了企业中关于工伤的鉴定标准:上下班途中发生的伤害,可视为工伤。每个既得利益者自然心照不宣地打着擦边球,最后形成一个群体利益,仍旧让司机上下班开车接送。但没有一处明文说这样做合乎规定。

而此时此刻,她是自己驾车,虽说是回家路上,但不是单位到家的路线。事实上,她是打算把公车开回单位再让司机送自己回家的。

无论如何,救人要紧!在下车的当儿,白淑娟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可求助之人。尽管在单位独当一面,有些时候甚至能呼风唤雨,但她感觉仅凭自己根本应付不了眼前发生的事情。

有那么一刹那,她想弃车而逃——无关道德,只是恐惧下的本能——只是那么一瞬,她来不及判定这个念头到底有多愚蠢,已然走到了自己车前。

此时大街上寂寥无人,白淑娟依旧手足无措。视域之内,只有瞪大眼睛的卖杏子老头。白淑娟求助般地看了老头一眼,老头大约明白了她的意图,晃晃悠悠起身,蹒跚着步子走了过来。电动自行车的一个轮子卡在自己现代轿车的下面,老头的腿卡在电动自行车下面。在路灯的照射下,她看到了老头裤脚下渗出的血黑乎乎地摊在地上,比脸上滴滴答答的那种鲜红更令人怵目。

在卖杏子老头的帮助下,她把电动自行车挪动了一个方向,终于把被撞老头的腿移了出来。

冯贵祥是何等聪明之人,除了呻吟之外,他不作声色。

白淑娟仍旧犹豫是否报警,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迅速对这件棘手的事情进行判定。按说,自己去的是区委,是组织部的工作人员打的电话,见的是组织部长,这些应该算作公务。可一旦事情朝不利方向发展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她能让组织部长帮她作证?而组织部长见她这件事情本身,又会引起多少猜疑和口舌,尤其在这个特殊时期。如果在这次竞争中这次机密谈话一旦传出来,她就会成为大家的明敌。再加上这起交通事故,自然会有好事之人添油加醋,借题发挥,以对她形成夺命封喉之势。

必须把这桩事情压下去,哪怕付出的代价再大,也不能功败垂成!

白淑娟暗暗告诫自己。

3

大凡女人遇到棘手之事,第一求助之人是老公。

白淑娟到底也是女人,她掏出手机,下意识地拨了老公秦浩的电话,“老公”二字已经站立在了屏幕上,她犹疑了一下,又把手机盖合了回去。

这段时间,她和秦浩正闹着别扭。

或者说,一直以来,她和秦浩都闹着别扭,不过这段时间更甚。

秦浩是市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名讲师。当年白淑娟和秦浩结合的最重要基础,是两个人学历相当,都是硕士。纵观八年婚姻,白淑娟认为把学历当做门当户对的一个筹码简直荒唐得可笑,可当初自己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因为她认为这是交往和交流的基础。理想和现实常常南辕北辙,貌似般配,却暗含刺头。就像两块一模一样的磁铁,一旦放错了方向,就会变得相斥。

往事不用再提。他们当下的矛盾,就在白淑娟升迁的事情上。

其实,两个人都是心系家庭的人,但出发点和落脚点不同,所以生活的轨道也就有了差别。尽管白淑娟一直声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家庭更加美好,让家人的生活更加美好,秦浩还是认为白淑娟的许多行为不可理喻,完全丧失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理智和心性。他不知妻子年纪轻轻是如何谙熟官场规则的,比如这次,为了最终争得局长这个梦寐以求的职位,白淑娟可谓不计代价,一切可能说得上话的人都一一拜见,花费之巨令自己瞠目结舌。当然,秦浩也没有脱俗到把妻子的所作所为放到法律和道德的天平上去考量,因为妻子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所以他还是在理智的告诫下最低程度地支持着妻子。说叫支持,表现在行为上只是不干涉,但不满却显在了表情上,态度里,程度会因两个人关系的或亲或疏而略有差别。这已经让白淑娟很不满了,有时情绪再坏一点,白淑娟在秦浩的脸上倒读出了他恨不得自己失败的内容来,所以到了后来,许多涉及自己的事情,她倒不敢多和秦浩说了。

其实,是白淑娟想多了。因为想得多,有时就可能偏——秦浩再对她不满,也不会到落井下石的地步。但“非常时期”四个字,左右着白淑娟所有的想法和做法,她到底没给秦浩拨通电话。

紧张、恐惧、慌乱让她的脑海里成为一团乱麻。她这才意识到,平素自己周围看似客来客往,关键时候才发现,其实连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朋友都没有。早年的同学,因为交往太少,关系都寡淡了;而同事,大概这些年她太顺了,不由会招来嫉妒,也许是自己多疑,她总能在那些貌似亲和恭顺的目光里读出别的内容;还有社会上那些所谓的朋友,无非是由利益出发的交好,见面三分亲,根本不敢有任何指望的。

略定心神,她努力启动变得迟滞的脑子,终于两个点子相继挣扎着露出头来:“私了”和“顶替”。

私了,就是不报警,责任全算在自己头上,老头的损失全部由自己包赔。

顶替,就是把老头送到医院后,赶紧把司机小贾叫过来,就和老头说是小贾开的车,由于吓傻了,一直窝在车里没敢出来。事发突然,灯光昏暗,老头也未必看清楚自己是从哪边下的车。自己一向对小贾不错,相信小贾会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的。这样做,一旦后期有什么麻烦,自己可以脱身:别找我,有司机呢!

想到这里,她的思维逐渐变得清晰了。

正要给小贾打电话,一辆越野车吱嘎一声停在她旁边。借着昏暗的路灯,她看清是一个熟人:郑剑。

冤家路窄,她暗暗叫苦。

没等郑剑开口,她抢先和郑剑打了招呼:郑老板,你这是哪里去啊?她生怕郑剑不识好歹叫她声“白局长”,那可露馅了。

白淑娟在升任副局长之前,是局办公室主任。升任副局长后,又分管办公室。她们局是个大单位,每年仅办公用品及相关耗材就要花费几十万之巨,采购工作由办公室负责。说是归她负责,但她上面还有分管领导,翟副局长。所以最终,供应商是翟副局长指定的,一个姓李的很活泛的年轻人。不说谁也知道,小李和翟副局长,自然有心照不宣的利益。起初她略微有点不快,但很快就想通了,因为这是单位的惯例,只怪自己官小。所幸是,小李很会办事,逢年过节,总会来看望她这个办公室主任,而且所送礼物价值不菲,所以两个人处的关系还算不错。

白淑娟升任副局长后,小李甫一得到消息,立即跑到她家送了一台最新版的东芝牌笔记本电脑,市场价在万元左右。白淑娟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是怕自己换供货商。白淑娟自然不是过河拆桥之人,即使小李不送自己这个笔记本,仗着他以往的表现,她大概也会保留他的供货资格,既然这样明事理,那自然更不在话下了。何况,翟副局长年龄虽大却尚未退位,还是班子里的领导,她这样做,还白白得一个尊重老领导的名声。

郑剑是一家商贸公司的老板。他们这些生意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小李送白淑娟笔记本后的第二天,郑剑就找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冒打冒撞进了白淑娟办公室。其实,所谓的关系,只是见面说话的由头,具体八竿子能否打着,有时真是无足轻重的。他们谙熟官场和商场规则,知道起作用的,往往是更硬的东西:钱。

白淑娟已经答应了小李,肯定不会理会郑剑。话说得很清楚了,但郑剑还是死泡硬磨,说哪怕分一点也行。临走时,以迅雷之势撂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一沓现金。白淑娟按照他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声色俱厉,郑剑这才返回来把钱收回。

一看现场,郑剑大致明白了发生的事情。白淑娟顾不上过多考虑了。她先把自己的车靠了边,然后在郑剑帮助下把已经变形的电动车推到马路牙子上。瞅准机会,她低声告诫郑剑千万不要告诉老头自己的身份。

郑剑知道事情轻重,爽朗地说一定,还有,这事你交给我处理好了。

两个人一块把老头送往医院。郑剑对这个事情也确实上心,不但先行垫付了医院的费用,而且自己用轮椅推着冯贵祥往来奔波做检查,累得满头是汗。

最后确定是右小腿线性骨折,脸破了一点皮,其它地方并无大碍。

接到白淑娟电话,司机小贾也赶了过来。白淑娟大致交代了小贾该说的话该办的事。小贾懵懵懂懂的,一副很难为的样子。白淑娟就有点生气,想真是白培养了,屁大点事都没有能力担当,以后我真当了局长,这样的司机那堪使用!

冯贵祥在病房住下后,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上病床的时候,白淑娟纡尊降贵,蹲下身子帮他把鞋子脱掉,虽然在郑剑面前这么做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可总得对老头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

闻听消息,冯文江也赶到了医院。输上液,胡乱折腾的事告一段落,大家围坐在病房里,一些不得不说的话终于提上桌面。

白淑娟先抬出了小贾,说是自己的表弟,今天开车陪自己办事,按说技术是可以的,不知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白淑娟犹豫着是否说老头骑车也太不小心了,但怕引起争执把事情搞复杂了,所以咽到了肚子里没说。

冯贵祥有点犯糊涂,他一直认为是白淑娟开的车,自始至终现场就白淑娟一人,怎么凭空跳出个表弟。尽管白淑娟说表弟胆小,事故发生后吓得钻在车子里一直没敢出来,他还是将信将疑。之所以没敢当面质疑,是因为他知道这次车祸,纯粹赖他自己不看路,太认真了去论是非长短,未必是上策。他善会察言观色,想不妨看看事情走向再说。何况这个女人已经答应了把整个事情负责到底。自己受了这么大伤,接下来还要受那么大罪,她只要把事情揽下来就好,暂且不必要点破的。

自然要问到白淑娟的工作,身份。白淑娟赶紧说自己在一家私企打工,并郑重声明车是借的。

她注意一下自己的穿着,还好,今天正好穿得淡雅,倒也符合谎言下的身份。

她一向很注重穿着的,女人嘛,又活得这样骄傲。但近来大有改变,在别人看来好像不大注重了——这是表象,事实上是更用心了,不过围绕着当前的主要目标,她有意识地让自己的穿着打扮改变了一个方向,放弃以前的奔放艳丽,以简洁素雅得体为主。

非常时期,万事都得低调。女干部嘛。

为防不测,冯文江让白淑娟把身份证押给他。白淑娟说今天是她央求小贾开车陪她自己办事的,所以一应事情朝她就行,不必难为小贾的。但小贾毕竟是司机,押证还是押小贾更妥帖些。

冯文江拿过小贾的身份证,端详半天,装到衣兜里。

事情总得自己处理,想了想,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对方。不情愿,却不得不。为确保无虞,她随口报了个假名字:江小燕,受一个电影演员名字的影响。

郑剑在一旁帮着打圆场。问了冯文江单位,郑剑居然认识他的一个同事,这样大家算是熟悉了。熟悉带给人安慰,何况郑剑也打包票说这个事情绝对不会有什么差池的,他们耐心看病就行,冯文江也就放了心。

病房里还有一家人,说明天就要出院。他们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这边瞧稀罕。

除了前期检查的费用二千多元,郑剑又刷卡给医院交了五千元押金。临走时,又从钱包里掏出三千元现金,说大概要在医院呆一段时间,我们也不能每天在这里侍候着,即使有这个心,却总是不方便,只能辛苦你们家人,留着点钱,权且表示一点心意,用于你们吃饭的花销。

看到郑剑自作主张,白淑娟心里略微有点不快,想他是否太慷慨了。虽说现在拿的是你的钱,可最终还不是掏我的腰包?从见他第一面,她就不喜欢他的自以为是。想他也是好意,所以没把不快表现出来。

她嘱咐小贾连夜把车送到修理厂,包括自己的公车和老头的电动车。

郑剑说既然自己揽了这件事情,就要帮他揽到底。她礼貌地表示了感谢,但心中增添了一股新的压力。

4

秦浩心情不错,在家包韭菜合子,初次上手,面粉把脸糊得斑斑点点。

与白淑娟不同,秦浩兴趣永远着眼于小的方面。比如,前段时间他们楼下的药店用高音喇叭大肆嚷嚷搞促销,每买两块钱药,赠一枚鸡蛋。秦浩就眼热心动,买回一大包用得着用不着的药,只为那赠送的鸡蛋。足足提回了一大食品袋,有十多斤。

鸡蛋提回来了却没人吃,白淑娟怕胆固醇,孩子压根不喜欢,秦浩只好自己这顿炒,下顿煮,早晨煎,晚上冲,饶是如此,蛋快放坏了,冰箱里还有一大堆。

这天晚上他突发奇想,如果用鸡蛋掺了韭菜做成韭菜合子,老婆孩子肯定都喜欢。她们娘俩都爱吃烙饼,也爱吃饺子,韭菜合子不正好是烙饼和饺子的结合体吗?念头即起,欲罢不能。他迅速买韭菜,择韭菜,炒鸡蛋拌馅,把鸡蛋放得足足的。然后和面,擀片,包,烙,忙得不亦乐乎。第一次做这么复杂的饭,起初手忙脚乱的,到后来愈来愈从容,烙出的合子也愈来愈专业,最后整整齐齐地摞了一大摞。越看越有成就感,连平素厌食的女儿也不吝点了一回赞。

他把品相不好的自己吃了,留下齐整溜圆的,等白淑娟回来夸奖。

十点多白淑娟才回到家。眼看合子愈放愈凉,到九点的时候,秦浩忍不住给白淑娟拨了个电话,但白淑娟摁断了。通常这种情况,是白淑娟在忙。他也就没心再理会了。但有一点忿恨,想幸亏是个副局长,假如有一天真当了局长,说不定更忙得不着家了。

白淑娟回到家很疲惫,象征性地吃了一个合子就不再吃了。要不是照顾秦浩的情绪,她连那一个都不想吃。她还是心有余悸,非常时期啊,来不得一点闪失!

看到悒悒不欢的老婆,秦浩知道她肯定心里有事。很长时间,老婆一直如此,没准还是为了那破事忧心,他不想问,更不想听,一听就头大。

这么大的事,瞒也不合适,何况也没个商量的人,她索性把车祸的来龙去脉向秦浩全盘托出。秦浩的眉头越拧越紧,到了最后,他认为白淑娟脑子进水了。

秦浩说,交通事故就是交通事故,只要驾车,就可能出交通事故。你把一个典型的交通事故,硬弄得不成一个交通事故,为的是唱哪一出?

秦浩说,即使是公车,但你去的是区委,办的是公事,有什么不好辩解的,谁还要查你到底干啥了不成?即使查,你不能说到区委取啥资料,拿啥文件了,汇报啥工作了?

秦浩说,明明主要责任在他,你这样一来,责任纯粹在你了。你现在是往好处想,可人心隔肚皮,到头来老头讹诈你怎么办,你如何了结?

秦浩说,你的车有保险,还是全保,报了警通了公,保险公司就能帮你把理赔的事情搞定摆平。哦,你倒好,出自己的钱,还嫌这段时间败家败得不够?

......

其实秦浩说的这些话,白淑娟在事情发生时逐一想过,所以辩驳也不是没有理由,而正是这些理由让她作出后来的决定。她已经被这桩事情搞得烦恼透顶,见秦浩嚷嚷个没完,尤其提到“败家”两个字,更是把她给激怒了,想你不安慰我还给我添堵,立即眉毛直竖,杏眼圆瞪,吼了秦浩几句:

你也知道这半年来我为这个事情费了多少脑筋做了多少努力,眼看到了关头,非要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多少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想看我的笑话,我就投怀送抱来个笑话逗他们高兴?

公事私事谁能帮你说清,真要查起来我能让组织部长给我作证?

不过是个腿骨骨折,也不过万把元的事,大钱花出去了多少,非要在这小钱斤斤计较?小不忍乱大谋,我那事要真成了,这点钱算啥?

……

秦浩不吭声了,自生闷气。想你屙下的屎,你自己擦屁股!

白淑娟也不吭声了,想我的事我自己搞定,需要你管!

两个人都没把最后的话说出来,却靠通常吵架后最后的表情态度完成了对话。

躺下后,两个人背对背躺着。虽没说话,却彼此知道对方还没有睡觉,还在为这件事情忧虑。不同的是,秦浩在心疼钱,白淑娟既担心事,又心疼钱。其实秦浩不说那番话,白淑娟仍在犹疑“公了”还是“私了”,秦浩说了那番话,白淑娟越来越觉得其实“公了”也未必有什么事,这才开始心疼开了钱。这段时间,为了前途的事,她已经把家里的积蓄花得亏空了,还要再出这种冤枉钱,真是倒霉!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刚才对待秦浩的态度有点过分了。于是带有和解并用讨好性质的语气问了秦浩一句:睡了吗?

秦浩嘟哝一句:睡了。

睡了怎么还能发声?

秦浩没理她。

白淑娟说也不知那个路口有没有监控?

秦浩说现在监控满大街都是,偏偏就那里没有?

如果有监控,事情就好说了。我的意见是这样,如果这个事情能简单了结,咱就不要没事找事去趟浑水,只当破财免灾嘛;如果老头真要借此讹咱们,咱们就报警,把监控调出来不就一清二楚了。咱们又不是逃逸,怕什么?

可你动了现场了。

监控画面一清二楚,怕还原不了现场?

不知道法律上是如何规定这些事情的。

那是个路口,肯定有监控。你明天路过时可以注意一下有没有探头。

要不我到交警队托个人把监控给咱拷回来?

先别吧。这事能不暴露就不要暴露。你去交警那里拷监控,不是不打自招了?

也不知监控能保留多长时间,要覆盖了怎么办?伤筋动骨一百天,谁知哪天才能把事情给处理掉?

左右为难,白淑娟叹了口气。

见白淑娟叹气,秦浩也心软了。算算算,听天由命吧。

5

接下来的事情倒也没有想象的复杂。

白淑娟去过医院几趟,每次都带点新鲜水果什么的,还是为的表明一个态度。冯贵祥的腿上打了石膏,每天输一瓶液体,其余时间无所事事。冯文江两口子都需上班,在医院陪护的是冯贵祥的女儿冯文江的姐姐冯文丽,一个农村中年妇女,面色语言颇有不满。因为她认为老头偏心平常只向着儿子,出了事却让她来受累。冯贵祥也把没人陪护的事情挂在口上,说给白淑娟听。白淑娟只能用连声道歉来堵老头的嘴。

倒是郑剑有点让她闹心。

出事的那天晚上两人分手时,郑剑一再承诺会帮她把事处理到底的。当晚静下来之后,白淑娟也把郑剑的事理了理,郑剑如果真有诚意,就让他处理好了。他这样上心,目的不言而喻,以后单位的事分他一杯羹也无妨。既然这样,他垫付的钱,可以象征性地谦让一下,他不收也就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说不到哪里去。他失去的,总会帮他赚回来。

可第二天上午她过医院看望老头时,郑剑在电话那头推脱自己手头有事确实离不开,白淑娟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面对老头和他的家人。

又过了几天,白淑娟去医院看望老人,当时冯文江也在。老头和冯文江都提出,她毕竟是当事人,有些话不好和她说。那个“小郑”人挺不错的,不妨哪天让他过来一趟,他们把有些事情谈谈,然后再转告她。

他们说郑剑人不错,这让白淑娟皱了一下眉头。她淡淡说,行吧。又补充说,其实你们和我直接说也行,我表弟开车出的事,我这个表姐也算一个中间人。

老头撇了撇嘴,他们还是想和郑剑谈。

终于见到郑剑,却是郑剑找她来办事。白淑娟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万元钱塞到信封里给他,谁想郑剑就推脱了一下,居然把钱接下了,这让白淑娟大出意外。虽说是该还人家的,却总感觉像郑剑诳了她一笔钱。

白淑娟想,这些商人果真是狡猾,就会逢场作戏得乖卖俏。

收了钱后,郑剑似乎又变得慷慨了,一再说愿意继续为她效劳。

白淑娟看清了,想沾这家伙的光,门都没有!看来起初郑剑躲自己,怕的是再为自己垫钱。哼,鼠目寸光,谁稀罕?

钱还了,却不能把人家逐出去。郑剑求她办的事情,根本不在她职权范围内,只是凭她的身份能够说得上话。她既恼怒,又忌惮,只好勉强答应下来,拖了几天,还是狠不下心不办,只好给别人搭了好话替他办了。

在郑剑那副不变的笑脸中,白淑娟读出了奸诈,甚至她觉得,没准这家伙事后理清了事情的性质在对自己实施要挟。这样,白淑娟心里一块石头变成了两块石头。

帮郑剑办了那桩事情后,一次郑剑主动打电话问她车祸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白淑娟决心彻底撇开郑剑了,她觉得这个人不大地道,生怕接下来他会坏了自己的事,并让自己留给他更大的把柄,于是说她有一个朋友在交警队工作,已经完全帮自己摆平这件事了。

何况这家伙那天说他还认识老头儿子单位的人,他们结成一伙对付我怎么办?还好他们没有互留电话。

白淑娟嫣然一笑:本来也不是多大事,那天让你受累了。

郑剑在那头笑笑,没再说什么。

白淑娟觉得他的笑有些诡异,又宽慰自己也许多疑了,只盼着快点把事处理完毕。

6

第二十二天,冯贵祥腿上的石膏拆掉了。医生说可以出院回家静养,赔偿的问题摆到眼前。

下午下了班,白淑娟来到医院,正巧冯贵祥的女儿出去了。白淑娟怕见他女儿,一副苦大仇深瞧什么都不顺眼的表情总能给她造成许多压抑。两个人话出口藏三分,开始遮遮掩掩试探性地谈实质性问题。冯贵祥还想让那个“小郑”出面做中间人,白素娟说郑剑最近出差了不在本地,钱最终由我出,还是直接和我谈好了。

病房里又住进一家人,他们看似在忙自己的事情,实际上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谈话。

冯贵祥问你计划怎么着?

白淑娟说你先说说看。

两个人都不愿意先说。冯贵祥仗着自己是受害者,叹口气幽幽地说,事出了,罪受了,骨头断了也不是一块泥巴捏住连个印儿都没有,说出来伤感情,不说又不行,看你也是个通道理的人,那我就直言了。许多事情,最终还是落到一个钱上。你放心,我不会讹你,我只得我该得的钱。你凭心先说个数字,我看我能不能接受。

白淑娟说咱们接触这么长时间了,我知道老师傅你人不错,你应该知道我人也实诚。是的,既然是处理,可不最终还得落实到钱上来吗。这几天,我在交警队打听了个人,也是个实诚朋友,人家说,除了医院的费用,你住院期间的陪侍费、营养费、误工费由我们来承担。

冯贵祥说,住院期间?

白淑娟说,住院期间。

好像不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几个月都不能干活,你只算这二十来天?

不是我算,是交警算的。

那有多少钱?

白淑娟咬了一下嘴唇,迟疑了一下说,三千元左右吧。

冯贵祥一下子激动起来,脸色大变:年轻人,话想好了再说!你这不是开玩笑耍人吗?你意思说你之前正好给了我三千元,你现在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了。说着似乎准备站起来和她理论,白淑娟赶紧劝他坐下,说伤还没完全好千万别激动。

冯贵祥口里的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你还管它,让它再折了好了,折了我住你家,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做饭侍候我!

白淑娟赶紧好言相劝,老人家,我不是没有诚意的人。从出事到现在,我哪一点没做到?

话别说这么好听。我没让你侍候,让你赚个轻巧,你倒认为我软柿子好捏!

我没这个意思,老师傅别激动,我看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咱今天谈不拢就稍微放一下,不妨你也打听打听,看我说的是否实话?

我的事我能不操心?早打听过了,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冯贵祥气呼呼的。

白淑娟确实托人打听了一下交通事故的赔偿标准,得到的答复是,在自己全责的情况下,如果对方不构成伤残,住院期间的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及陪护人的陪侍费由自己负担。关于误工费和陪侍费,当事人或陪侍人有工作的,提供收入证明,没有工作的,参照当地人均消费水平计算,城镇户口一个月两千元左右,农村户口一个月一千多元。营养费按一天五十元计算。如果对方构成伤残,除此之外,按伤残等级赔付相应的伤残金(她了解了一下,像这种线性骨折构不成伤残)。如果自己不负全责,按责任的百分比分担。因为冯贵祥和她女儿都是农村户口,二十天各算一千元。再加上一千元的营养费,这样算了三千元。

白淑娟也想过,之前她已经付过老头三千元的生活费,如果她再出三千元能把这个事给了了,她也就认了。谁想这么一说居然激怒了老头,所以她暂且没把再付老头三千元的话说出来,想看看老头的态度,然后自己逐步让步。

还有,自己负全责是自己认了,按照实际情况,应该是对方的责任更大些——我已经作出这么大的让步,你还要怎样?

她又开始恼恨郑剑,她觉得老头的胃口之所以这么大,就是郑剑起初出手太大方把他给惯的。

冯贵祥也打听过赔偿的事,不过是向几个病友打听的。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能够活动后,便拄着拐杖串病房,顺便打听了几个也因交通事故骨折住院的人。

说法不一。他乐得听的说法是,只要对方愿意,赔偿你多少钱都行。还有一种说法,只要你能提供出你的收入证明,你因事故而造成的财产损失对方全得负责。也有情况糟糕的,肇事方根本不理会,自己还得垫付医药费,只好等着最后到法院打官司。不过大家都说,像你这种情况算好的,不管赖你赖他,人家把医药费全掏了,算不错了。

让他糟心的是,他无法提供自己的收入证明。他总不能和白淑娟说,我是个算卦的,每月收入三四千元都不止呢!但事故造成了他如此数额的实际损失,要他让步万万不能。诉苦都不行,怕病友笑他:既然你是算卦的,怎么没有测到自己有血光之灾,骗谁啊?

后来他回想整个事情的发生过程,愈来愈觉得蹊跷。事故发生后,凭空冒出个小贾,后来却再不出现,这里面肯定有文章,有问题。是何谜底,他却没理出个道道来。

既然谈不拢了,他便也不客气,我说小江,有些话我不想说,但不得不说,那个小贾怎么回事你也清楚,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还要怎样,非要得寸进尺,撕破面皮?

这话打着了白淑娟的软肋,她先是心里一惊,随后又暗暗叫屈,老天,到底是谁得寸进尺啊?如果我报了警,你能否得到我提出的赔偿数额还尚未可知呢。

到底心虚,她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正巧这时冯贵祥的女儿也回来了,看到那种僵滞的氛围,立马变了脸色问老头怎么回事。冯贵祥气哼哼地说你问她。白淑娟怕和这个看上去更难斗的主儿交锋,赶紧说我还有点事,要不你先消消气,咱们改天再谈吧。

临出门时,她听到冯贵祥在背后喊,你要这态度,我就不出院!

那家陪侍的青年小伙子跟了出来,趋步赶上她,说,这个老头刁着呢,你可要防着点。她客气地朝小伙子笑笑。

7

怕冯贵祥的电话再追过来,回到家,白淑娟关掉了手机,这对于她是很少有的事。自任领导后,她始终二十四小时开机,只为单位一旦有事能立即找到她。

睡前,白淑娟约略把傍晚在医院和老头见面的情况谈了谈。对于这件事,这段时间秦浩一直忍着没问,她也忍着没说。偶尔提及,她也只是淡淡地说没事,两个人就都装作真的没事过去了。

白淑娟说大概老头知道她顶替的事情了,她倒不敢指望秦浩能出什么主意,只是心里有点恐慌,想说出来缓解一下。果然,秦浩说,我就知道会出问题,瞧瞧,问题出了吧,我看你如何收场,一步错,步步错。

白淑娟说我让你出个主意,不是听你唠叨。

秦浩说早听我唠叨就不会出这些事情了。

白淑娟不再理他,自己一个人在被窝里生闷气。

白淑娟做了个梦。梦中,她站在一块很大的空地上,四周清寂无人,冯贵祥扶着那条受伤的腿蹲在自己面前,脑袋硕大,嘴角淌血,鹰隼般的目光瞪得她心慌。她生怕他站起来拉住自己,意欲逃掉,转身,却见区委组织部长脸色黑青站在自己面前。她心里一惊,莫非部长知道这件事了,那提拔是否没戏了?惊慌中,一激灵醒了,心还在扑通扑通跳。

她劝慰自己,梦是反的,梦是反的。后来,再没睡着。

起床后,浑身虚弱。恹恹地到了单位,一进签到室,一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昨晚,区委召开常委会决定干部任免,没她。不仅没她,他们单位另两个有竞争实力的副局长都落空了。新任局长,是区委办的一个副主任。后来才知道,常委会结束后,某个领导给她打电话想通告并宽慰她一下,谁想她关着机。

就这样失败了。在楼道里她强装镇定地迎接了同事们或假装正常或躲躲闪闪的目光,迫不及待进入办公室,身体一下子瘫软到老板椅上。

果真是失败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大约有一刻钟,她的情绪还没有回复过来。这才想起手机还未开机,刚打开,里面便迫不及待地跳出冯贵祥的电话。她摁掉,对方再拨过来。再摁掉,再拨过来。如此反复,她回了一个短信:开会呢,随后联系。发完后又后悔了,自己在一个“私企”工作,开什么会啊,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随后她安慰自己:即使在私企工作,也有老板给员工训话的时候。

上午,还迎接了几个来刺探的同事,她强装笑颜应付过去。

熬到中午下班,回到家拖着脚步上了楼,一头栽倒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秦浩问她怎么了,她冷冷地说如你愿了,眼泪又流了出来。

秦浩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心中升腾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比别人更清楚白淑娟的想法和追求,所以更能体味她强烈的失望与痛苦。白淑娟用那样的话刺他,其实是冤枉他。在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上,他们夫妻确实有差异,但还不至于像她所说的“如你愿了”。她是他老婆,十指连心,她痛苦,他能不心疼吗?

还有,事情没成,他还心疼那些白白扔掉的钱。

当然白淑娟也心疼,不过是因为今日事情未成才心疼了。不止心疼,还有愤怒,为那些收钱不办事的人。秦浩仅仅是心疼,一直就心疼。

医院的事还得处理,冯贵祥的电话不依不饶地打来。当初做那样的决定,全为了这桩事情。这桩事情尘埃落定了,还是这样始料未及的结果,白淑娟又开始审视车祸的事情。

倒霉催的,也许车祸本身就预兆了她近来的境遇,她开始恨这个老头,好好的路子不好好骑车,扫帚星!

秦浩说,既然这样了,也没必要一味委曲求全。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你说的那数,他能接受,咱就出这个钱。反正冤枉钱已经花了那么多,再多这一点也无妨。他不接受,咱就报警,交警判咱多少咱赔多少。咱把监控调出来,情况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我问过人了,很多人都是私了不成才报的警,交警照样受理,只要证据在,说得清的。

白淑娟也同意了秦浩的意见,损失已经这么惨了,不能再继续惨下去,除非是傻子。

何况,非常时期,已经过去了。

但白淑娟随即转念,不行不行,你调出监控,就可以看出车是我开的,可我让小贾顶了包。还有,我当初还和他们报了假名字。这么多假的事情聚到一块,人家想咱是何居心,能不闹腾吗?现在什么时代啊,即使人家不上访不告状,在网上给你炒作一下,我不也完了吗?好歹现在还是个副的呢。

秦浩说,你总是耍小聪明,瞧,把你自己耍住了吗?

确实是个问题,两个人都沉默了。

突然秦浩灵机一动,既然老头认为你换人了,咱不妨来个将错就错,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白淑娟瞪大了眼睛。

你为什么要换人,不就是担心他知道是你开的公车吗?问题是,他能想到那是辆公车,就你那破现代?

要当了局长就有好车了。

还提这个!

白淑娟不吭声了。

什么情况下才会换人,一酒驾,二无证。你就说你无证,怕交警处罚,才找人顶包了,这样就断了老头要挟你的念想,你可以撑他一下,说如果谈不拢咱就报警,我无证驾驶顶多掏两千元罚款。但报了警,我只按责任比例赔偿我该赔偿的,交了罚款还要省许多呢,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要掂量哪头合适。就算真报了警,你却变戏法般地拿出你的驾驶证,彻底让他歇菜。

白淑娟扑哧笑了,你可真行,能想出这馊主意。可问题咱刚才那些假的东西还是假的,万一他炒作怎么办?

你糊涂,他之所以这么硬气就是抓住了你的小辫子,咱们这一招只为彻底打垮他的心理优势。你一硬,他肯定就软了,人都这样。别说别人,咱俩不是吗,你一硬,我不就软了?

那是你理亏。

好好好,我理亏。可我一硬,你不也软了。

那是我惯你。

秦浩笑了。好,到时候我陪你去,还这样,他能接受你的条件,咱就认了。他不接受,看我的。趁热打铁,咱们今晚就去,防着夜长梦多。

8

一天了,迟迟打不通白淑娟的电话,冯贵祥既急又气,怕这个女人把事赖掉,便招来了冯文江。一是冯文江拿着那个小贾的身份证,可以凭上面的地址找到小贾,小贾召见了,白淑娟也跑不掉。再者,那天那个小郑说了,他认识冯文江的一个同事,不行的话也可以辗转打听一下。

冯文江两口子到了医院,冯贵祥和他们说了说白淑娟的赔偿意见。冯文江老实疙瘩没说什么,杜小梅却立即跳起来:她想得美,这点钱打发咱们?你病了,咱家损失多大,一个月起码好几千。光误工费三个月算下来,最低一万。还有,姐一直在这侍候着,就不算工钱了?

冯文丽说,就是,家里耽误多少事!

杜小梅白她大姑子一眼,我这是替咱爸说话呢,赔偿下来的钱都是爸的,你没想着要分爸的钱吧?

冯文丽恶狠狠剜了杜小梅一眼,哼,谁稀罕!

杜小梅说,朝我狠,有本事和那女的凶去啊。

冯文丽脸色大变要发作,冯贵祥赶紧制止。冯文丽忍忍,转身出了病房。

杜小梅说,到时候我和她谈,除了医院的费用,她再给两万元了事,哼,让了她。她不愿意,咱就拿她换人的事说事。

商量还没有尽兴,有人敲门,谁想是秦浩陪白淑娟过来了,杜小梅赶紧噤声,也不知他们听到刚才自己说的话没有。

白淑娟指着秦浩说,这是我一个朋友,是个律师,姓赵。

冯贵祥撇撇嘴,一副不屑的样子。

杜小梅说,律师咋了,律师就不讲理了。

白淑娟说,我不是不想出钱,只是确实超出我的承受范围了。我在一个私企打工,一个月也就两千元不到。然后眼睛朝向冯贵祥,我想通了,毕竟你这么大年纪,又受了伤,之前除了医院的费用,我出过三千元钱,估计你们也没有花光。我再退让一步,再出两千元,这样等于我出了五千元,你看咱能不能把事给了了?

杜小梅说,不可能,我爸一个月就挣五千元钱,三个月不能动,一万五,再加上其它,两万元了事。

白淑娟暗暗心惊,果真是狮子大开口啊。冷笑一下,老人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每个月能挣五千元钱?

车祸发生时,白淑娟只顾慌神,没注意到那块标示着冯贵祥职业的红布。后来车被送到了修理厂,她也没去瞧过。

杜小梅迟滞一下,我爸给人做家教,一个小时代课费一百。

秦浩咧咧嘴,看不出老人家文化还挺高啊,教什么课呢?

冯贵祥装作不待理他的样子把脸扭向别处。虽然有点心虚,转念一想,我儿媳所言非虚,我一个月能挣五千元钱也不是骗你,只不过说不出口罢了,于是又把头扭了回来。

杜小梅说语文数学物理化学都能教,要你们管?

秦浩说,辛亏是个家庭教师,如果是开金矿的,我们是否就得千万上亿的赔?

冯贵祥愤怒了,小江,你如果不是来让我生气的,就让这个年轻人给我出去,不知天高地厚!

秦浩说,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告你,小江是我朋友,我这个人,眼里就认朋友。你也别急,我在和你讲道理。

冯贵祥说,道理是这种讲法?找调解人,就找个明事理的,就像第一次来的那个小郑,人家多懂事啊。

他懂事,让你高兴了,却花的是我的钱。白淑娟话也变得不客气了。

杜小梅说,就两万元,一分不少,不愿意咱通公。

好好好,这是你说的,我们不愿意通公,可你们非逼得我们没路可走,那就通公吧。好,立即电话报警,我们等警察来。

冯贵祥嘴唇都哆嗦了,年轻人,你多考虑考虑,你敢报警吗?

秦浩说,怎么不敢,我们又没有杀人放火,不就是一个交通事故吗?

冯贵祥说,可她……

秦浩没等他说完就把话头接过来,找人顶替了,是吧?

冯贵祥和杜小梅都瞪大了眼睛,他们没想到秦浩会主动承认这事。

是,你们说得对,当时的确是小江开的车,一个女人家,没遇过事,害怕了,事后找她表弟过来顶替了。但她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让你们拿住把柄了。说着把面孔扭向白淑娟,好了,小江,你别害怕,也别怨我,既然我给你把事说透了,有事我给你担着。然后又把脸转过来,好,我告诉你们事情根底,小江找人顶替,是因为她的驾驶证还没考出来,心里害怕,就做了傻事。既然你们要报警,报就好了,咱丁是丁,卯是卯,她承担她无证驾驶的责任,但赔偿也按实际责任分担,我听小江说了,想你自己也心里有底,这个事故到底谁的责任更大?

杜小梅说,无证驾驶的责任大了,你承担得起吗?

笑话,不就是罚款两千元吗,可我们为此能省多少钱呢?

还要拘留呢,杜小梅说。

白淑娟说,拘留就拘留,我认了,拘留顶多十五天,可两万块钱我一年才能挣回来。

秦浩说,我是律师我清楚,无证驾驶只是可并处拘留。你放心,我帮你疏通关系,肯定拘留不了。

杜小梅和冯贵祥都傻眼了。冯贵祥说你们这是耍赖皮!

杜小梅说,就是,耍赖皮!

秦浩笑笑,报警反倒成了耍赖皮?

那支病床陪侍的青年小伙子插了一句话,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其实双方都忍忍让让,走开算了。白淑娟感激地看了小伙儿一眼。

杜小梅白他一眼,碍你啥事?冯文江看杜小梅一眼,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谈判继续,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冯贵祥最后坚持再要五千元。白淑娟看到秦浩真把他们拿住了,便让了一千,咬住三千不再松口,这也是她接纳的底线。冯贵祥说还有我的电动车呢,秦浩借驴下坡,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元摔倒床上,好,你买辆新车,我和小江朋友一场,这两千元钱我认了!

虽然事先没商量过,白淑娟明白秦浩的心思,她半委屈半感激地对秦浩说,有了钱我还你。

她心下感慨,无论自己平素怎么不待见这个男人,关键时候还得靠他。

虽然比预定的多赔偿了两千元,秦浩和白淑娟倒也满意这个结果,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他们真心不希望把事情闹大。

双方写好赔偿协议,白淑娟把钱付给冯贵祥,被杜小梅一把拿住。

一出门,杜小梅说,看他们俩那骚样,关系肯定不清楚。

在路上,秦浩对白淑娟说,你明明叫白淑娟,协议上的名字却叫江小燕,有法律效力吗?

白淑娟说,管它,到时就说是我的小名。

秦浩说小名倒可以,但是你姓都改了,还有小名连姓都改的吗?

白淑娟笑了,但这种快慰只是一瞬,虑及功名大事,转眼她又被巨大的悲痛和压抑席卷了。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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