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路

2015-12-02 04:46肖建国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孝德猪崽厂长

肖建国

大保给抓进看守所的时候是1970年。那时他下放回到老家还刚刚一年,地都没有踩热,就牵连进了村里的一桩反革命案,一索子捆起送进了县里的看守所。他莫名其妙地在那里待了一年多,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给放了出来,什么说法都没有。

大保从看守所出来在屋里睏了几天,就跟父亲悄悄上了趟烟溪村,到祖坟上挂了次青。也没敢放响炮,只点了两根蜡烛,烧了一把香和一堆钱纸,把杂草清掉,跪拜了一番。返来时,顺便到祖屋里把还能用的物器带走。都没有什么可以用的物器了。铁器都已经生满了锈,筷子调羹巴满了绿霉,老鼠公然在灶门口的柴堆里打起了窝,天井里落了好多鸟屎。只有那只篮球还挂在睡房的床杆上,在薄暗中像一个瞪大了的眼睛。大保双手捧球揑了揑。几年了,篮球的气居然还很足,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大保只把篮球带回了城里,原样挂在睡床的蚊帐杆上。

两爷崽是悄悄去,又悄悄回的。

大保的家在县城南门口的仁和墟陂上。

说是墟陂上,却又还没到墟陂,还隔着十来家铺面,就在街边。大保家的门头并不起眼,同这家条街上的人家大致一个模样,都是木头门框木门板。石条门槛。进了门才知道里头大有乾坤。一条麻石甬道直通进去,长约十米,到了尽头才见有一方天井。正对天井又是一道大门。门两边黑底金字,刻着一副对联:

积德前程远

存仁后步宽

对联很旧了,金漆大多脱落,但还是一看就能认出。门里头是堂屋,两旁各是两间厢房,神龛上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他们家当然会供奉炉头祖师的。炉头祖师的神像不大,木头雕就,戴顶烂草帽,一口白胡子,是一个满脸皱纹非常严肃的小老头。炉头祖师供奉在神龛的背面,对着一张窄门。出窄门,是一个很大的工场。工场里一边是窖炉,一边是敞棚。敞棚下面堆放着泥模、生铁和木柴、煤炭。挨着窄门长了蔸苦楝树,树下靠了张帆布躺椅。工场没有围墙,只在四周垒了一圈破缸烂盆旧桌椅,也有一人多高,旨在拦挡鸡狗和闲杂人等。工场那边,有一条溪水流过,常有人蹲在溪边上洗菜,洗衣服。春夏之际,一些小把戏就光着屁股趴在溪岸上摸鱼虾。小溪下面,是一片水田。春天碧绿,秋天金黄,十分养眼。

大保把自己关在了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百无聊赖。母亲天天都买肉菜回来,变着法做给他吃。他却没有一点胃口,嘴里寡淡,吃什么都像吃木屑。为了让父母亲高兴,他装作很大口地吃东西。可是到了喉咙口却常常吞咽不下去。没过几天,他病了。

他这人好奇怪,在看守所时,心情那样郁结,劳动量那样大,还吃不好睡不安,没有病过;回到家了,自由了,有母亲餐鱼餐肉地伺候,反而病了。他的病也好奇怪,身上不痛也不痒,就是周身乏力,蔫蔫的,连打不起精神,中午、晚上都有点低烧,人在一天天消瘦。

父亲带他去了趟西门口伍先生的诊所。伍先生给他把了脉,看了舌苔,还沾起他脑门上的汗粒放口里尝了尝,就拔笔写下一张方子。大保眇了一眼,认出方子上写着“银柴胡、胡连、必甲、秦艽……”那个“艽”字没学过,他就权且读作“九”。他问伍先生自己得的什么病,伍先生说:“内伤发热。你这病是内心郁滞,情志失调,阴阳不平衡带发的。”孝德问:“严重不严重?”伍先生说:“若放在你我身上,就有点严重。若放在你的崽身上,就不严重。后生他火大,神气足,几副中药吃下去,过番日子就好了。”伍先生交待他拿了方子先去捡九副药,一天一副,中午、晚上各熬一次喝了,十天以后再来。依他的诊断,只要三个疗程,捡二十七副中药吃了,包好,伍先生又叮嘱说:“吃药不如自理。我搭你开的药方子对不对路,有一半要靠你自己配合。后生崽凡事要想得开,有时间多去打打篮球,每天出几身汗,把心里的东西发散出来,以你的体质,还不消三个疗程,肯定好!”

大保拿了单子,转脚到了正街上的中药店。中药店是同学朱慧琴家里开的。

大保出来才听说,朱慧琴已经离开跷脚岭林场知青队,推荐到地区卫校读书去了。大保在看守所时,一直没有得到过她的讯息,猛然听说,脑壳里还毂了一下。他有点高兴,有点怅惘,也有点伤心。朱慧琴喜欢读书,到底还是得到读书的机会了。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鸿沟也许就这样拉开了。他不怨她在给关到看守所期间没有来看过自己一次,但不能有了这么大好的事情都不来报个梦。即使不方便去看守所,难道还不能到家里说一声?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大保到了中药店门口时忽然有点胆怯,脚下一踌蹰,矮起脑壳进了门。

朱医师正伏在柜台上拨算盘。店堂里很敞亮,算盘珠子噼哩叭啦响得炸耳朵。他抬起头,脸上即时笑成了一朵菊花。他见到谁都是这样巴结地笑。“来了?”他尖利地打着招呼。

“来捡几副药。”父亲孝德公也笑哈哈地说,一边隔着柜台把单子呈过去。

朱医师将单子浏览一过,一只眼睛看着孝德公,一只眼睛眇着大保,问:“是你吃,还是崽吃?”

孝德公叹一声,说:“崽吃哩。”

朱医师也叹一声,说:“清楚了。”就在柜台上一顺摆开九张黄草纸,拈过戥子,拉开药柜的抽斗开始拣药。

大保呆呆地望着他,身上却像长满了耳朵,捕捉着里屋的动静。他知道这是一间长条形的铺房,前店后家,一共三进,朱慧琴的母亲很多时候都在里屋待着,中间的房门敞开着,店堂里的人说话,里屋听得清清楚楚。他希望朱慧琴的母亲也能出来打个照面,可是他又隐隐地有点怕见到朱母。

朱医师每称好一样药,就端住盘子分作九等分抖在黄草纸上。银柴胡。胡连。必甲。秦艽——噢,这个字读“交”。交代的交。

里屋一直没有响动。

朱医师把药都称好,捆好了包。细麻绳十字交叉捆紧,再又把小包摞在一起捆好,把处方单子折起塞在上头,轻轻推过来。他一双眼睛眯细了浊浊地望着大保。朱医师说:“几好的后生哩!”

大保分明听到了他心里头轻轻的叹息声。

大保的心重得直往下沉。

他拎过中药包,道了声谢,转身出门。

出门时,他忽然扭头望了一眼里屋,他把眼睛鼓得很大。眼睛里浸满了失望和怅惘。

大保是跌出中药店的。他转头出门时,一只脚绊在门槛上,一下跌出好远,等他赶紧捯脚站稳,已经站在了正街中间。

正街上阳光炽白,行人寥寥,两边的店铺都敞着门,挤密压密,像绝了北门癫子嘴巴里的两排龅牙齿,大保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将中药包像抱篮球一下挎在胯下,冒高脑壳,走回了家。

大保开始吃中药了。

大保这世人都没有吃过那么多中药。

每天,柏良婆搞完早饭,就把药罐子坐在煤火上,把煤火掩得很微弱,熬上了。中午滗出来吃一轮,下午再接着熬。晚边子把药汤给大保吃过了,柏良婆就揣着药罐子,悄悄走到墟陂那头,将药渣倒在出城的十字路口上。

大保每天的生活过得很懒散。每天醒得都很晏,醒来了,还要赖在床上愣怔一阵。他这时眼睛是睁着的,望着蚊帐顶,脑壳里像漏了气的篮球,干瘪,空荒。他好像在沉思,其实什么也没有想。他的目光是迷离虚幻的。然后,缓缓起床,拖着布鞋到天井边刷牙洗脸,吃早饭。早饭是四个肉包子一碗豆浆,柏良婆一早就到正街上买回来,放在蒸锅里热着的。早饭后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常常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看书么?他早已没有了几年前的那种热情和兴头。再回到床上躺下?睡不着,脑子里难免胡思乱想,只会让人更发烦躁。他有时听听收音机。收音机就摆在饭桌一边的矮柜上,随手一旋就打开了。听一段样板戏,听一曲歌,到了开讲时事时,即刻就会关了。他每天都会到后门的矮檐下站一阵。父亲孝德公和母亲柏良婆一早就在那里忙碌了。照例是父亲掌窑,母亲打下手。添柴,和泥,浇模,脱模,搬运铸件,忙得手脚不停,背上的汗水渍湿一大块。大保在门口一露面,母亲的声音就喊起来了:“崽啊,回屋里去歇倒。”随即两个人的目光就都转过来了,都看他一眼。母亲的眼光是爱抚的,父亲的眼光是柔和的。这眼光让他心里踏实,也感到很愧疚。

大保每天都巴望夜晚来临,因为那时候家里灶台上总是坐了很多人,很热闹,孝德公为人豪爽、仗义,柏良婆热情、好客,街坊邻居都愿意同他们亲近,有事无事,都会过他们家来坐一坐。这些街坊白天都各忙各的,做买卖的,做手艺的,下劳力的,大多是引车卖浆者流,都不在单位上班,他们忙碌一天,吃过夜饭,难得地空闲下来,顺脚就过到大保家里来了。一进门,从碗柜里揭一只碗,筛满茶,往灶头的长板凳上一坐,深一口浅一口地喝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空话。他们真的念的都是空话。说说天气,说说见闻,时常也念一念各家的子女。县城不大,但焦点人物不少,新鲜事情天天有。比如北门口的哑婆,拱花滩头的石生癫牯,西门口的伍先生,住洋房子的李医生,仁和墟陂上的四宰癞子,补扒锅鼎锅的四发老倌,东门头桥头面馆的胡胖子,街上打流的能者八个眼,挑炭的潲桶仔,老地主三姨太灶头婆……这些都是时常给人挂在嘴边提说的人物,熟悉得很。这些人个个鬼灵精怪身怀绝技,无法寂寞,久不久就搞出一点动静来,让人又恼又气又好笑,成为谈资。(只有两位医师例外,未曾出口,先存敬意,心里头十分服含)这些人白天做下的事情,晚上就在大保家里的灶头上互相传播。大保刚从看守所回来,耻于见人,吃完夜饭就缩回睡屋,只把门留出一线缝,好让外面的说笑声挤进来。他在暗夜里依门坐着,半眯了眼,耳朵却尽在灶头上空盘旋。自从从看守所出来,他就对社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兴趣。(他以前完全不是这样。)他们念到的人,都熟悉,但感觉上却好生疏了。有一天,人们又说起了北门口的哑婆,大保认识哑婆,她就住在染织厂下来的小溪边头,一间矮小逼仄的黑屋子里。每天上学,都要走她家门口经过。哑婆没有男人,可是膝下拥有三子,且个个红头花色,体格玲珑。是谁会找那又哑又邋遢还不年轻的女人暗自偷欢播下种?城里有很多猜测,还有人无聊地将日渐长大的小子眉眼跟一些有可能操此行径的老男人作比对,都无所获。这宗无头案拖了很久,虽无定论,却一直在发酵。忽然这天中午,哑婆在镇政府门口揪住了一个干部的衣领。哑婆对围观的人急促地比划了很多手势。有对哑语略知一二的人翻译说,这个干部半夜潜入哑婆家里,打了她的洞,每次丢下一块钱就走了。房里没有开灯,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知道他穿的是中山装。哑婆反复强调,几个小子都是他的种。彼干部姓杨,人们平常都喊他作“杨同志”。是个周周正正,不苟言笑的人,走在街上,眼睛都很少斜视。这样的人,会去打哑婆的洞?——不过,也难说,人心隔肚皮哩。这当然是件说不清,不会有结果的公案。它只是给县城的人们多了点谈资。目击者述说完事情的始末,最后还会要模仿一下哑婆竖起一根指头、圈起两根指头舂碓的动作,感叹哑婆的智力并不比正常的人低。众人听了,都嗬嗬大笑。大保也跟着笑了,但笑容一闪而逝。他觉得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好笑的。

他常常在门背后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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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又说起四发老倌。这人大保打过交道,以前找他补过几次鼎锅。四发老倌补锅的工场就在衙门口右手边拐角的空地上。一架风箱,一蔸炉火,大保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他在那地方补锅。十几年了,场地没变,家什没变,人也好像没变。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什么时候都爱开个玩笑。见了小把戏还好,只是逗他们喊声“爸爸”“爷爷”什么的,见了大媳妇小婆娘就不得清场,一边把红红的铁水往漏眼上补,一边就开着荤玩笑,话语很糙,且色,毛牯茸松地,直抵本质,逗得女人们一边大笑一边大骂。他是那样地老不正经,生意却十分地好,一是他手艺好,经他手补过的疤眼光洁圆润,拿手摸去绝无一丝棱坎;二是做事公道,童叟无欺,一个补疤两分钱,按数收钱,绝无冒诈;三呢,也是因为个个家里的扒锅鼎锅搪瓷脸盆都是一用多年,漏了补,补了漏,成全了他。他每天从早到晚做不赢。可是,最近他碰到了麻烦,居委会主任带人收了他的摊子,不准补锅了。理由很简单,国家有政策,要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私人做酒、做糖、打铁、倒炉头、补锅,都属资本主义尾巴之列,都要坚决取缔。四发老倌的家私给没收了,他倒没有太恼,只把蓝布围裙解下来,在身上拍打一遍,背着手就回了家。但他的几个崽却不依了,四发老倌的四个崽都在十几岁的年纪,从小没有读几天书,尽在街上打流,操练出一身打架斗狠的本事,恶的时候比狗还恶,拐的时候比老鼠还拐。这一回几兄弟没有去找居委会主任打架,只是合谋要给他点教训。他们知道居委会主任的家在哪里,知道那家里白天都没有人。他们也知道县城里人家的饭锅菜锅做完了饭就仍复坐在炉灶边上,还知道街巷里人家厨房窗户都不关的。他们在那天下午走到居委会主任家的厨房窗户边一看,果然。饭锅坐在灶头,菜锅挂在墙上,脸盆在脸盆架上,茶壶靠在灶口,一切历历在目。兄弟四个从口袋里摸出弹弓,依次上前,扒在窗口上照屋里的家什瞄准了打。他们的弹弓子都是铁珠子,眼法又十分了得,瞄哪里打哪里,无有虚发。“叭”、“叭”、“叭”、“叭”一阵脆响,里头的饭锅、菜锅、脸盆、茶壶就都打穿了洞眼。主任老婆下班回家做饭,拿起饭锅一淘米,水就像泉眼一样漏了出来,再看看菜锅、脸盆、茶壶,件件都不能用了。气得她提着几样家什站在大街上骂了半天街。可是有什么用呢?全城的人心里都知道这事肯定是四发老倌家里四个小扒锅干的,但没有捉到现场终归是不能去拿人问罪的。居委会主任吃了哑吧亏,气得晚饭都没有吃。好多人都看到了主任老婆骂街,学着他的样子,把屁股拍得啪啪地响,又学她的嗓子嘶着喉咙吼:“唉呀哩……唉呀啊……唉呀噢……”一边吼,一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大保也受到了感染,张大嘴无声地笑,笑得颈根一嗑一嗑地,也好开心。

他觉得居委会主任实在太恶了。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对别人那样恶呢?

大保忽然很想跟人念念空话。他有点怕见人,心里头却常常希望有人来看他。

也久不久地有人过来看他。亲戚、同学、朋友,都有。悄悄来,悄悄去,放下一包点心,或一只鸡一条鱼,都不久坐。来得多的是灰毛砣和转铃崽。灰毛砣一来就坐很久,不停地喝茶,大发牢骚。很多知青都招工回了城,有的还远离家乡去了长沙、湘潭、郴州,好好歹歹都找到了归宿,他却没有一点着落。转铃崽和灰毛砣不同,也常来,但都是打个照面就走。每次都是骑着脚踏车,从仁和墟陂后面的斜坡上飞驰而下,进了石板街道上也不减速,直到大保家门口才一脚刹住,车没停稳,人就进了门。如今他在建筑公司找了份临时工做,每天的事情就是挑沙子、和灰泥,早晨八点上工,下午五点收工,中间也得一刻不停地做事情,即使大工们中间歇息了,他还得往一个大瓦罐里倒水泡茶,一碗一碗筛满,再一碗一碗捧到大工们手上。他还在偷偷地学砌砖。每次来看大保,他就是来告诉说,他砌了十块砖了,砌了二十块砖了,砌了五十块砖了。他总记得大保搭他讲过的一句话:“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他悟明白了,无论社会如何变化,人都要住房子,盖房子就需要砌匠,学好这门手艺任何时候都有用。他还时不时地背一句砌匠师傅的口诀给大保听:砌匠难起头,木匠难煞尾;砌匠没巧,全靠背填填得好;屋高一丈,墙打八尺;有碎砖,没碎墙;大石要吞,小石要吐……转铃崽已经能独自砌出一堵墙了。他砌的墙没有鼓肚子。转铃崽每天都很辛苦(这从他背后衣服上的汗渍看得出来),可是他每天都很高兴,神气很足。他说等他手艺学精了,就要帮大保家后面的工场精致地砌道围墙,不收工钱。他走时,大保会搂住他的肩膀一直送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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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大保高兴的还是收到钟海仁的信。

钟海仁还在长沙的乡下老家待着,全家人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了乡里的生活,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三餐都有热饭热菜,睡觉前还会烧盆滚水烫脚,烫得身上滚热,倒下就能睡着,日子过得又安逸,又实在。几年工夫,他已经学会了全套的犁耙工夫,连浸种、育种也都做得很在行,他在队里做的是全劳力的事情,拿的也是全劳力的底分。最让他松快的是,村里没有拿他当外人。他们那里,一村人都姓钟,他家的辈份很高,一些同龄人比他都要晚几辈,按辈份该喊他叔叔、爷爷,甚至太爷。可是喊不出口,于是都喊他作“海仁哥”。常常是,他们父子俩一同走在村巷里,见到的人都跟他们打招呼,喊他父亲作“爷爷”,称他却是“海仁哥”,把辈份都搞乱了。钟海仁回去老家后,一直给大保写信,每月一封,大保有时回,有时不回。即是大保关在看守所期间,他也没有间断,照写照寄。倒是大保回来的这番日子,他的来信就密了些,十天就会收到一封。他应该是知道大保给错打成反革命捉进看守所的事情的,但在信中一句不提。他只是满怀喜悦地描述他的劳动和生活。他说他有一天发猛劲,一天犁了三亩田,把牛累趴了,他却没事;他说他有天晚上做梦上了大学,醒来发了好久的呆;他说村里有个叫海霞的妹子,摘了好大一捧映山红送给他,海霞的长辫子黑又粗,手把子也又黑又粗;他说公社组织篮球队,喊了他去,参加县里的农民运动会,拿了亚军,每人奖了一件红背心……

大保看完信(他每次都要看好几遍),把信压在枕头底下,站起身,张开手板箍住蚊帐竿下的篮球,在心里叹息一阵。

仁和墟陂十字路口上的药渣子已经积起一堆了,柏良婆把它扒散,让过路人踩踏。

吃过伍先生开的几十副中药,大保感觉到身上的神气正在复原,两只拳头攥紧来有力了。他抱着篮球悄悄到水利局的烂泥球场上跑了跑,还不错,一些动作都做出来了。

大保开始想要找工作的事情了。

他很走运。他还刚想这个事情,机会就来了。这天,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他自报家门是县里机电设备厂的厂长,姓李。此人是北方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本地官话,长得高大挺拔,面色红润,声音很嘹亮。穿一身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颈根上翻出一线白衬衣领子。大保一见就有些喜欢这个人。李厂长是来请孝德公出山的。机电设备厂组建了一个铸造车间,有人推荐了孝德公,他就亲自上门来了。说明来意,他提出想先看看孝德公的工场。他跟在孝德公后面看了窑炉,看了模具,看了刚出炉不久的铸件,还特地扒开旁边的灰堆,揑碎几个灰坨,看到里头的炭灰都成了白色,烧得很透。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说:“老师傅,名不虚传。”

孝德公谦虚说:“老师傅称不上,只是在吃着这碗饭,不敢不经心。”

李厂长说:“这句话说得好,经心就是认真,凡事认真了就不怕做不好。佩服,佩服。”

“你这样说我承受不起!”

“我说的是真心话。”

李厂长提出想请他到铸造车间当大师傅,拿六级工的工资——这是厂里工人的最高工资,顶到坎了。孝德公请他到灶头上坐下抽烟,饮茶,然后说:“实在对人不住,我不得去的。”

李厂长轻轻地“噢”一声,问:“为什么?”

孝德公说:“不为什么,就是不得去。”

李厂长说:“不肯去总有个原因吧。是嫌工资低?或者是不满足只当个工人?其实我们也考虑过的,去了,会要给你当个车间副主任或是大班长,主管生产。”

孝德公啧地笑了声,说:“你这话越说越远了。搭你说句不拐弯的话,我这人自由自在惯了的,不喜欢有约束,像那天上飞的鸟崽,没有什么目标,飞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点东西吃,有地方睡觉,心里喜欢,就最好。再说句丑话,你们目前是县里最大的厂子,工资高,劳保好,条件没得说,人人都想进去,但是对我不适合。首先那样四面围墙一围,每日早晨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好似坐牢样,我不习惯,再说哩,我这人脾气丑,说话不会拐弯,看到事情做不好就容易上火,忍不住会骂人。如今的事情哪里能那样如你的意。人心不古,人家又不是你的崽女,随便说得骂得的?一句话不对,就会记恨你,我不想搭人打交道。话说回来,你确实很有诚意,搭我也想得很周到,我领情。但是,我只想本本份份过自己的日子,不图快活图自在,我不得去!”

事情遭到如此断然拒绝,这是李厂长没有想到的。好多人为了要进他的厂,请客,送礼,找领导批条子,托关系走后门,名堂搞尽。眼面前这个人却来请都请不去,这让他感觉有点失面子。他脸色黑了一黑,又打着哈哈说:“既然老前辈这样说,我不勉强。只是希望老前辈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果我们以后技术上碰到问题,我会带人来登门请教,希望老前辈不要保守。”

“那好说。”

“有你这句话,我先感谢了!”

“你这样讲就太打生疏了。是我对不住你!”

“好,不打生疏。以后常来常往。”

“这就对了!”

临离开时,李厂长以手撑在门框上对孝德公说:“老前辈,虽然今天我没有请动你,但是你让我敬服,让我晓得了社会上还是有一些想法不一样的人,我好高兴!”

李厂长大笑着,一脚踢开脚踏车撑架,跨坐上去,一上一下地踩着,上了墟陂上的斜坡。

孝德公觉得这个厂长,有点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大保走到了孝德公身后。孝德公和李厂长说话,他坐在里屋都听到了,他怪怨父亲自己不想去机电设备厂也就算了,但不该一口回绝,可以推荐他到厂里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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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去?人家是来请我,又没有请你去。”

“这是个好难得的机会呀,厂长都到家里来了,你顺便讲一句提个要求。”

“讲什么?讲顺便搭到给你一起进厂?”

“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个意思我听不懂。你以为这是街边上砍肉,买块精肉还要搭块骨头?”

孝德公有点来气,返回到灶头上坐下,他把大保也喊了过去。

孝德公接着说:“虽然我们是两爷崽,但是在这类事情上,爷是爷,崽是崽,爷代替不了崽,崽也代替不了爷,你要有分明。你要有志气,就要让自己成为‘精肉’,做骨头有什么意思?我说的你懂不懂?”

大保点头说“懂”。

孝德公也点头:“懂了就好!”他跟着就说出了心里的打算:他要让大保就在家里跟着自己学倒炉头。他说:“你只要把我这身手艺都接过去,你这一世人的生活都不会有问题了。”

可是这下大保摇头了,年轻人想的是要进工厂当工人。他知道昔日的同学大多已经回城,好的进了国营厂,差点的进了大集体,最没用的也在小集体落了脚,都穿上了工作服。无论国营厂、大集体、小集体,只要在里头有份事做,领份工资,无不脸上有光,十分荣耀。

大保想的是如何能进到机电设备厂。

他要孝德公带起去找找李厂长。

“你要我去求人?”

“为了自己崽的事,求人也不丑。”

“你不丑我丑。你做我的崽二十多年了,几时看到我求过人?”

“该求的时候也要求。你就带我去一回吧!”

“我不去!你生得有脚,要去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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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保抿着嘴巴,在心里说:

“我就自己去!”

机电设备厂在县城背面的清陵河边,离城六里路。大保借了转铃崽的脚踏车,一口气就骑到了厂门口。他在铸造车间找到了李厂长。

李厂长见到大保很高兴。他以为孝德公睡醒一觉又改变了主意。他带大保上到厂部办公室,亲自给客人倒了杯茶。脸上一直笑眯眯。

李厂长很自信地问:“是你家里老头子喊你来的?”

大保硬梆梆地说:“不是。我是背着他来找你的!”

“哦——?”

“我想进你的厂当工人!”

“噢——!那我先问一句,你会铸造?”

“会一些,但还称不得里手。”

“接到你父亲的脚没有?”

“还不曾。不过我相信以后一定会接到脚,还会比他雄!”

“你凭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的文化比他高,我也肯学习。”

“好,这话像是一个有为青年说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后一辈总要超过前头的人。”

李厂长沉吟着,有一阵没有开声。他已经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他心里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大保也局促起来,手板心出了汗。

李厂长忽然抬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陡地问道:“你身高好多?”

“我?一米八五总有吧。”

大保不自觉地站起来,现了现身高,一时像半堵墙。

李厂长抬手示意他坐下,惋惜地说:“一副好身坯啊,可惜不打篮球。”

“我打篮球啊!谁说我不打篮球?”大保一听这话就有点急,说,“我读中学时候就是县队中锋了,灯光球场都是我们那时修的。”

“真的?”

“当然真的!”

李厂长自嘲地笑了笑。他前两年才从地区调到这里,很多事情不知道。李厂长很重视工人的文体活动,指示工会的人多物色点人才进来。他特别想要组建一支能在县里称雄的篮球队。他很奇怪怎么会没有人推荐王大保呢?

“有个叫李石善的人你认不认识?”

“认识,他有个野名,叫奶猪崽。我们从小一起打球,他打后卫,抢板厉害,传球传得好,也有远篮。”

“你这几句话一听就是个内行。李石善也是前不久才招进厂的。我喊他上来见见面。”

李厂长就叫人把奶猪崽喊到办公室来了。

奶猪崽没有想到会在厂长办公室见到大保,颇觉意外。但也就是一凝神的工夫,一团笑容就浮在了脸上。他冲过来,揪住了大保的手臂用力摇晃,连声说着:“大保,大保啊大保……”

大保也给他的情绪感染了,一脸胀得通红,嘿嘿傻笑。他哪里想得到,就在他先前进铸造车间找李厂长时,其实奶猪崽就瞄见他了。奶猪崽没有近前招呼,急急跑厕所去了。他能想到的是,早先的奶猪崽是个内向的人,从没见他有过如此激烈夸张的举动,几年不见,人也都变化了。他心里热热的。

李厂长看到两个人亲热的样子,知道了大保所说的都不假,是个实在的人。

他已经在心里接受大保了。

李厂长让李石善先回车间,留下大保等他喝完杯中茶,这才跟他说,目前厂里的招工指标已经用完了,如果他来,只能先作为临时工进来,等以后有了指标,会第一个给他解决。李厂长问他意下如何。

大保点头说:“可以。”

李厂长又说,这还只是他个人的想法,还得经政工科外调、政审(政治审查),最后交厂党委会讨论才能定。他让大保回家等消息。

大保又点头,说:“我愿意等。”

可是他的心却提了起来。他不知道“政审”这关能不能通得过。

他是在十天后接到通知的。通知要他三天内到工厂报到上班。大保有点喜出望外,这时才把事情告诉给父母亲。柏良婆也很欢喜,赶紧就张罗砍肉买鱼买鸡。孝德公却有点不以为然。孝德公笑他说:“你就那样不抵钱,临时工都肯去做?”

大保负气说:“临时工也比你雄。”

孝德公脸上波澜不起,只淡淡说:“你这话讲早了,三十年后再讲不迟。”

大保不信,但也没有再开声。

大保后来好久才知道,他这临时工的身份来之不易,经历了几波几折,麻烦还是出在他曾经给打成反革命坐过牢这件事情上。搭帮李厂长硬扎。他开了几次会,力排众议,一口咬定现在厂里急需大保这个人。生产上他来了就能用,通过他,将来铸造上出了问题方便随时跟孝德公讨教。何况他还有另外一个无人能及的特长,打篮球。现在一些工厂单位都在挖掘这方面的角色,我们不能把一个求到门口来的厉害马子还推出去。有了王大保,再加上一个李石善,我们厂的篮球队就可以雄起来了。一个工厂有一支好的球队,带来的影响是无形的,但也是很大的。我们这样一家工厂,要有一支跟这个规模配得上的球队。后来李厂长还拍了胸脯,王大保这个人,他要定了。有什么问题,他负责。

大保听说这些时,一个人黑着脸呆了好久。

大保第二天就到机电设备厂报了到。

机电设备厂规模很大,建在一块山坳里。从大马路上折下去,一条宽宽展展的水泥路直通厂门口,两旁的樟树新栽不久,叶子还只有硬币大小,浅绿中藏着鹅黄。这里早先是农田,三面环山,山上树木葱茏。门口不远就是清陵江,一座高高的水泥大桥掠江而过。站在桥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厂里整齐的厂房,可以看到厂区后面的灯光球场,可以看到高高的烟囱上面五个白色大字:工业学大庆。烟囱上面的白烟一缕一缕地吐着,和天上的白云连在了一起。

大保也在单身宿舍给安排了一个床位。一栋宿舍,住了几十个青工。厂里的青工大多是县城里人。不少人都买了脚踏车。下了班,工作服一换,踩着车子一溜烟就回了城。没有脚踏车的也很少在厂里住,六里路,蹓蹓跶跶就走到了,能赶到家里的晚饭。

大保也有一部脚踏车,是母亲拿钱给他买的。柏良婆叮嘱他,在厂里没事就多回家来。可是他没有照办。他不想经常回家。

大保的工作分配在铸造车间。这工作很累,很脏,可是劳保福利很好。每年可以领两身工作服,一双翻毛皮鞋,每个月额外还多发一条肥皂、一斤白糖,粮食指标也提高了,每月四十五斤。大保明白,李厂长就是为他懂一些铸造技术,才坚持招他进来的,所以,他很安心。

铸造车间主任姓雷,也是县城里头人。他看过大保打球,同孝德公也认识,他当然很欢迎大保。

厂里的人喊雷主任都不称呼职务,喊他雷公菩萨,这位老前辈天生就是倒炉头的,矮矮墩墩,皮肤黝黑,两只眼睛像锥子一样尖利。身坯很粗,手板很大,很有力,大保握住他的手,像握住了一块铁。大保盯住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心想:雷公菩萨大概就是这样子哩!

雷公菩萨也笑了,一口牙齿洁白。

“我晓得你笑什么。”

大保不知怎么开声,有点窘。

“这不奇怪。李厂长跟我头回见面也是你这样笑的。”

大保心里松了口气。

雷公菩萨脱开手,作了个投篮动作,问:“如今还打球么?”

“打得少了。”

“做什么打得少了呢?要常打,日日打。我总记得你转身投篮的那个动作,好欢气哩!”

大保心里一热,好多东西又回到了身上,他一下感觉同雷公菩萨亲近了好多。

雷公菩萨拉他在一个铸件上坐下,摸出烟,“嚓”地划着火柴点燃了。一团烟雾冒起来。

“你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想法?”

“我服从安排。”

“好,这样说就对了。”

大保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就听他又说:“本来哩,以你的本事,当个师傅是完全够了的,但是你刚来,还是个临时工,一下就当师傅不合适。你听懂我的话了吧?”

“我懂。”

“好,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雷公菩萨这才正式告知,车间里给他安排的是做普工。这是件特别辛苦、繁杂的工作,是件力气活。运煤炭、清炉渣、搬运铁砣、给铸件脱模,有时还要帮做师傅的传递工具。一个铸件完成了,师傅们都可以到门口坐下歇息,吃烟,喝茶,连学徒也都可以靠在一边偷一下懒,普工们却还得继续忙碌。普工是厂里最底层的工种。大保曾对自己的安排有过几种设想,做普工,他也想到过,可是真正听到宣布时,心里还是一跌,有点难过。但他还是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他点了点头,说:

“好!”

也是在那一刻,他在心里发了誓:一定要成为厂里最雄的师傅。

陈 流-《欧洲行之德国2》 15.5×10.5cm

大保很快就溶进了厂里的氛围。每天,上班铃声响起时,他已经进到车间里头了。他同比自己到得更早的雷公菩萨打声招呼,就开始做事。把头天做好的铸件搬开,拖一车生炭进来倒在炉前,把煤铲、撬棍、铁抓子归置到一处,扫扫地,捡起散碎木柴甩进炉子里,把模子一个一个搬正了。这时候工人们已经陆续上班,车间里一下热闹起来。师傅们一动手,普工们都要看事做事,跟着忙碌。搬铁砣的,运生炭的,垒模子的,来往穿梭,喊声不断。这里的工人上班都喜欢吼喊,车间里一排鼓风机,开动起来噪音很大,工人们有事没事都喜欢嘶起喉咙喊一声,好像这样才能来劲。大保不喜欢吼喊,也不需要以此提劲。他身高力大,别人要两个人才抬得起的模子,他一双手就兜起来了。他拖的车斗里无论生炭还是生铁,都比别人装得多,跑得也比别人快。他总是能比别人先做完手头的事,于是就常常可以靠在斗车上,稍为歇一歇。手脚歇了,眼睛没有歇,眯缝的一双眼睛,跟着师傅们的动作在转。他也常常会凑近火孔,单眼盯住窑炉里的火势变化,拿自己的经验去作判断。他不动声色地,一点一滴地将瞟学到的一些技术,来丰富自己。到了中午,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车间里的工人很多就提前走了,敲着饭盆去食堂排队了。食堂的几个窗口前面,排在前头的基本是铸造车间的人。大保总要等到下班铃响,才从工具箱顶上拿下饭盆,在水龙头下洗干净了,慢慢走进食堂。大保的饭盆很大,除了吃饭,似乎拿来洗脸也不嫌小。每天的中饭、晚饭,他差不多是固定的:六两米饭,一个红烧肉,一份青菜。米饭两角钱一斤,红烧肉一份一角五,青菜三分,偶尔打个牙祭,还会加个辣椒炒肉,他每个月三十五块钱的工资,大多吃掉了。他做的事需要体力,不能亏了肚子。

大保每天下班很准时,还隔下班一段时间,他的心思就飞走了,到了篮球场上。下班铃一响,他立即疾走出门,回到宿舍,换了球裤球鞋,一身短打,一路拍着篮球,去了球场。站在篮下,有种神气就从四面八方灌注过来,一身也像篮球一样饱满。篮球就是一面招兵旗,球声一起,一些人就奔球场来了。厂里的青年工人,家属区刚放学的学生崽,站满一球坪。人一多,就有人提出分边打比赛,大保是一边,奶猪崽为另一边,两个为首的划拳喊着石头、剪刀、布挑选出各自的队员,其他的人就自动退场,坐在看台上作观众。也没有裁判,十个人在场上奔跑追逐,肆意地拉扯犯规,非常尽兴。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才拎起背心,回到宿舍。

晚上,大保就斜躺在宿舍里高低床的下铺上看书。他看的是《铸造学原理》。有时也看小说,他不喜欢串门,但他偶尔会去奶猪崽的宿舍里坐一坐。

奶猪崽要比大保长几岁,下放也早几年。他去的是农场。农场有个响亮的名号:共产主义劳动大学。里头尽是初中生、高中生,大多家庭成份不太好。奶猪崽初中毕业,没有考起高中,就随几个同学去了农场。他是奔着“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这个名头去的。去到那里,他才知道,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修理地球,挖山不止,他们跟后面的下放知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拿工资,每个月有二十四块钱到手。奶猪崽很失望,也很沮丧。他出身小手工业者家庭,父亲母亲都是做面条的,旧社会做面条,新社会还是做面条,做了几十年的面条,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面条气味,奶猪崽从小就闻着面条气味长大,后来一闻到这种气味就翻胃、作呕。他不愿意子承父业继续做面条,但更不甘心在农场终老一辈子。仗着他的出身好,下去就分派给他当了个小组长。组长不大,手下却也管着十来号人,他要督促他们劳动,组织学习,还要定期向领导汇报他们的思想动态。他扎实神气过一段时间。但不久他就厌烦了。当组长神气是神气,待遇上却没有半点特殊,相反处处要求以身作则,出工要在前面,收工要走在后面,辛苦的事情要抢着干,“越是艰险越向前”。他曾经很喜欢组里头一个名叫李三娇的妹子。这妹子有一身很白的皮肤和一个很殷实的家境,笑起来特别迷人。奶猪崽对她很关照,干活时安排轻松活,下雨天或晚上,组里学习时,他叫她念报纸。一有时间,他就往她的宿舍跑。打开水,打热水,打蚊子,见事做事。有时看到提桶里泡了衣服,他提出去就都洗掉了。他是跟她接触以后,才知道女人每个月要来次月经。他在心里给她算着日子,提前一天就让她安排休假。还专门回家,偷了母亲的红糖泡水给她喝。这样交往了将近一年,两人越走越近,场里的人都认为他们两人“好”上了,他自己也觉得已经获得了她的芳心。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情,一年来,只有他往她的宿舍跑,她从没到过他的宿舍,两人也从来没有逛过一次山野。(场里的男女一确定了恋爱关系就常会手牵手到山间里去逛,一逛大半夜。)正在他满心欢喜,吟想万端时,场部的一个朋友告诉他,李三娇正和场里的指导员谈对象。他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他天天都要同李三娇打照面,没有看到她跟别人谈朋友的迹象啊!他从此留了个心眼,不再每天晚上往李三娇的宿舍里跑,只在暗中留心她的行踪。一个星期六下午,奶猪崽吃过晚饭,先去打了阵篮球,待天快黑时才回到宿舍,那天场里在露天放电影,人们吃过饭就都赶紧揹凳子到操坪上占位置,宿舍里差不多都走空了。奶猪崽绕远路走到女宿舍对门一处山坡,坐在一块岩头上,从那里俯瞰农场。他看到李三娇的宿舍窗户里亮着灯,李三娇坐在窗前梳头发。不一刻,宿舍里黑了灯,一条黑影走出门,贴左一拐,急急地上了一条小路。进了小树林,然后又从另一条小路闪出来。李三娇穿着平常很少穿的荷花裙,款款走着,到了山坡下,忽然从岩石后面闪出一条黑影,——奶猪崽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场部的指导员。两人站停一会,指导员伸出手,挽住了李三娇的手臂,两个身子紧紧依偎着,隐没在了前头的油茶树林里。奶猪崽什么都明白了。他心里很难受,无比地难受。他想赶紧起身回去,可是站了几次都没有站得起来。他只好仍复坐着,将脑壳深深地勾到了裤裆里头。他哭了,哭得肩膀一抖一抖地。他清楚地听到泪水滴落在岩头上的声音:嘀嗒——嘀嗒——

奶猪崽知道了李三娇的心已经另有所属,倒也没有记恨她,也没有难为、报复她。只是每天晚上,都会到对门山坡的岩头上,坐下哭一场。过了一番日子,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了,脸上也见了笑容,突然有一天,全体知青都在山上挖土,他的锄头有一下没有挖进土里,滑着地皮飘回来,锄尖削在自己的小腿肚子上,顿时皮肉翻裂开好大一个口子,鲜血滚滚而出,糊满了一只脚杆子。好多人都看到了这幕惨像,有两个女知青惊吓得一直尖叫。晚上,奶猪崽瘸着一条腿,膈肢窝里夹了一捆面条,推开场长的门,连同病假条一同放在场长面前。

第二天奶猪崽就搭班车回了县城。这一次的病假开了两个月,他需要在家里让父母照顾。他的脚看似伤得吓人,其实只割开了皮肉,没有伤到筋骨,并不厉害。到医院里换了三次药,就基本愈合了。但他还是在脚上包了很厚的纱布,走路仍旧一瘸一拐,在街上招摇走过。回到家里,才松脱纱布,自如行走。脚伤好了,他并不想返回农场,当时生出那个苦肉计,就是为了离开那里,不到山穷水尽,他不会回去。可是留在城里又怎么办呢?他不可能找到工作,连临时工都不能出去做,这样大一个后生整天困在家里,久了,也容易困出毛病来。他有时也会给父亲帮帮忙,推推磨子,压压面条。闻着那淡淡的面香,不但没有丝毫的愉悦,反而生出更多的烦愁。一身的泡肉,在慢慢消瘦,他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办。正在这时,住在对门的黎叔过来找他了。黎叔已经观察了他好久,看出他在家里装病,见了他就说:“你好本事哩,能在家里装这么久的病。”奶猪崽见把戏给人拆穿,却一点没有惊慌,也不辩解。只说:“我装不装病,未必你还管得到么?”黎叔笑笑说:“我管不到你,可是用得到你。”未等回答,就又说:“你的脚走得长路么?”奶猪崽说:“走得怎样,走不得又怎样?”黎叔说:“走得哩,就问你一声肯不肯搭我跑一趟长途贩运,走不得就算了。”奶猪崽心里一阵紧张,忽然又像在暗黑的山里看见一丝亮光,起了种莫名的兴奋。他家和黎叔就住对门对户,中间只隔一条街,站在门口就可以打招呼,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两家时有来往,互相的底细大致清楚。黎叔一直没有个正经职业,常年搞长途贩运,到过广东、广西好多地方,还到过长沙、武汉,把本地的土特产贩运到那边,再把那边时髦的东西贩运过来,中间赚个差价。近些年政府禁止搞长途贩运,他给居委会喊进去过几次,安的罪名是“投机倒把”。每次都要关几天,要写了不再重犯投机倒把的保证书,才给放出来。可是他搞长途贩运搞上了瘾,要他收手,不可能。再说,一家五口人,就靠他长途贩运赚钱吃饭,他能收手么?所以,每次放出来没有几天,他就又跑出去了。他的收入应该是很不差的。他口袋里的纸烟,都是大前门,黄金叶,三个崽女热天的确凉,冷天灯芯绒,一年四季衣服整整洁洁,老婆长年都打雪花膏。以前他都是单干,一个人独来独往,但这次这单生意有点复杂,他恐怕一个人吃不消,需要找个帮手。想来想去,只有奶猪崽最合适,就过来找他了。奶猪崽没有贸然答应,他要黎叔先说清楚是什么事情。他心里知道黎叔为人很巧,不得不防。黎叔只好告诉他,要运一车活狗过去广东,广东那边有个习俗很特别,立夏那天要吃狗肉。我们本地人也兴吃狗肉,可是都在冬天吃,热天不吃。狗肉大补,热天吃了容易上火。热天的狗肉在本地不抵钱,到广东那边却可以卖高价。只是不好运输。汽车太张扬,只能拿板车拖过去,走夜路,山路,不是一个人做得好的,他需要有个靠得住的帮手。

奶猪崽答应下来。

两人当即就谈妥了条件,本钱、货源、一路上的费用,一点不用奶猪崽操心,他只要出人,出力气,就行了。到时候赚了钱按三七分成。黎叔占七,他占三。奶猪崽觉得这个条件很优惠,非常高兴。他心里满是憧憬。

陈 流-《欧洲行之德国3》 15.5×10.5cm

他们是断黑以后好久才出发的。黎叔一共收到了二十条狗,都是黄狗。他知道广东人喜欢吃黄狗肉。天一黑就喂饱了食,喂了安眠药,装进笼子里,分两层垒到板车上,外面拉块雨布包严实。奶猪崽左肩背了个黄挎包,挎包里装了洗漱用品和几个法饼,右肩背了个能装三节电池的大号手电筒,一按开关,手电筒的光柱能射出十几米远。他抬高板车扶手,轻松地就上了路。狗们都睡死了,无声无息。马路上很安静,少见人迹。奶猪崽心里半是新鲜,半是紧张,脚下走得很快。他清楚地听见板车轮子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听见自己的脚步很有节律地响着:嚓——嚓——嚓……

他们那一趟长途贩运很顺利,一路上都没有碰到盘查。半夜出了县界,两人坐在界碑上吃了个法饼,喝了几口水,又走。山路有点崎岖,心情却完全松弛下来,也就没有感觉那么难走了,快天亮时,到了两省交界的地方,那是一个叫黄沙岭的山顶,林木葱茏,散居着三几户人家。黎叔带奶猪崽进了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子,住了下来。他同这家人很熟,每年都有几次经过这里,有时吃个饭,有时住一晚,像走亲戚一样。两个人横在一张大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中午。这时狗也都醒了,逼仄了喉咙唁唁地低吠。给狗喂了食喂了水,再又喂了安眠药,两个人也吃饱了肚子,就又继续上路,又走大半天,夜深时分到了一个小镇。黎叔引路从镇边头拐进一条小巷,敲开一间堂屋的大门,即刻有两个瘦筋矮小的男人迎出来,帮忙掀开雨布,将狗笼搬进屋里,两人将狗逐条看过,撩撩尾巴,摸摸肚皮,又隔着笼子“噗”地往狗耳朵里吐口气,满意地朝黎叔竖高了大拇指。他们当着奶猪崽的面跟黎叔结清了货款。

那次贩狗,是奶猪崽出世以来最辛苦的一次,却也是赚钱最多的一次,黎叔一下分了五十七块钱给他。来回不过一个礼拜,抵得他在农场做两个半月的工资,这样的事情,做得。

后来,奶猪崽又跟黎叔跑了两次贩运,一次贩烟叶,一次贩苧麻,都赚了钱。奶猪崽的口袋里,也兜起了郴州烟。

奶猪崽很少回农场了。假期一到,他就瘸着脚到医院找医生(他跟医生也熟了)再续一张病假条,搭车送到场长家里。不久,“文化大革命”来了,农场瘫痪,他干脆连病假条都懒得去开了,长年逗留在城里。农场的知青也成立了造反组织,写大字报,揪斗走资派,到县政府门口静坐,还去省里和北京上访,目的只有一个,要求给他们回城,安排工作。他们也来找过奶猪崽。奶猪崽想了想,把裤脚搂起来,说:“我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我也很想去。可是,我去不了。”他的腿肚子上还包着纱布,有股恶臭散发出来。

插友们都很疑惑,他的脚伤快两年了,没伤筋没动骨,怎么就好不了呢?

奶猪崽的脚伤当然早就好利索了,他不想去参与造反,自有他的想法。看到他们那样起劲地折腾,他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只恨动静闹得不够大。他很希望闹得能有成效,大家从此改变命运,参与不参与,有了好处都少不了他。只是他不想去费那个神。

后来,那些人的命运并没有丝毫改变。带头造反的几个人下场都不好。这让他暗自庆幸。

奶猪崽去不了农场劳动,不肯去造反,却可以跑长途贩运,还可以打篮球。

陈 流-《欧洲行之德国4》 15.5×10.5cm

奶猪崽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进了县里的中学生篮球队。他早已过了中学生的年纪,但他的那张娃娃脸哄过了很多人。那是他过得最松快的一段日子。几个主力队员都单纯、无邪、活力满满,性格又各有特点,大保沉稳,钟海仁鬼精,灰毛砣李本义开朗,大小腿袁志憨厚,他自己呢,有点狡黠,几个人凑在一起却无比的和谐。他不是太喜欢教练黄知福。为什么不喜欢呢?他也说不出,就是感觉不那么好。但他很听黄知福的话。黄知福说多给中锋喂球,他就能从各个角度把球传到大保手里;球队赢了球,黄知福叫他请客买冰棒,他马上就把裤袋里的钱都抠出来;有时候黄知福出门忘了带哨子,一声招呼,都是他打起飞脚跑去取来。他和那帮中学生天天搅混在一起,一同训练,一同打比赛,一同到面馆里吃面,还一同在拱花滩头剥光了衣服打刨湫,一年多的时光很快过去了。他已经有点习惯了这种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忽然那帮小伙伴全部下放去了,一哄而散,只剩下他一个人滞留城里。有一段时间他都感觉不适应。常常在家里坐不住,信步就到了灯光球场,坐在空荡荡的看台上,抽着烟,惆怅一阵。

奶猪崽每个月还会跑一转农场,把生活费领回来。按规定,请病假超过三个月以后只能发工资的百分之六十作为生活费。这样,他每个月拿到手还不到十五块钱,但吃饭是尽够了,他不在乎。一个月跑得一次长途贩运,什么用的都有了。他已经大致摸熟了几条路线,不必再跟着黎叔跑,一个人单干。他不是很勤快的人,或者说,他的孪心不大,有时两个月,甚至三个月才跑一次,赚到了够用一阵子的钱,就歇住,把钱花得差不多了才又谋划下一趟。

这样过了几年,他渐渐对自己这种生活生出种厌倦。眼看着知识青年一批一批地招工进城,街巷上多了很多穿着工作服神气活现地来往走路的青年男女,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这样不是个长久之计。说得实际点,这个样子要讨个像样点的老婆都不容易。他已经不小,正是到了找对象的年纪,不想耽误了。他四处打听,知道机电设备厂需要会打篮球的人,过去一试,人家很满意。只是他年纪偏大,只能先作临时工进去。这没关系。事在人为,只要一只脚踩进去了,以他的运作本事,另一只脚进去是迟早的事情,他有信心。

他比大保早半个月进的厂。

他没有想到大保也会进这家厂,也是临时工,一山难容二虎。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个事理。他对大保怀着尖刻的戒心。他不太想同大保多打交道。却又不能不常打交道。同在一个车间,同在一个球队,交道总是少不了的。

大保却没有他的这些心思。在这个厂里,只有跟奶猪崽最熟,大保一见面就把他作为老朋友来待,走动自然很多。

陈 流-《欧洲行之德国5》 15.5×10.5cm

两人都住单身宿舍,(厂里只有一栋单身宿舍,平房,走廊开在中间,)大保住在东头,奶猪崽住西头,有时晚上,大保在宿舍坐不住了,就会走过长长的昏暗的走廊,到奶猪崽的宿舍里去待一阵。那里每天晚上都好热闹,一些年轻人聚在一起,有时架张凳子在两铺床中间打扑克,有时,念空话,吹牛,他们都喜欢找奶猪崽吹牛。奶猪崽跑长途贩运时到过广东、广西、福建,见识很多。他吃过广东的岑村粉、艇仔粥,喝过福建的大红袍,在湘西饱逮过野猪肉。他说福建的大红袍茶刮油最厉火,茶盅比酒盅还小,他只喝了三杯,就把肚子里的油刮得精光。那一次回到家,饿得眼睛发花,翻出肉票就跑到肉食水产公司去排队买肉。那次他把家里一个月的五斤肉票抓在手里,打算全部买肥肉回去,扎实吃两餐,把肚子里的油水补起。他忘记了那年头谁的肚子里都油水少,不吃大红袍也没有油水,都想买肥肉。等他排到位时,半边猪肉,肥的都砍光了,只剩几砣精肉。那时的规矩,猪肉都是半边半边地卖,半边卖光了,再卖另外半边。他只好从头再又排起。谁知道再又轮到他时,肥肉又没有了。他不甘心,再排。阿弥陀佛,第三轮总算把五斤肥肉买到手。他提着那一大吊肥肉,恨不得当时就咬几口。

说到“当时就恨不得咬几口时”,大保看着他笑圆了的下巴,觉得这个人还蛮可爱。

不久,厂里正式成立了篮球队。十二个队员,除了大保,长得一扎齐,还配了裁判,工会的侯主席是领队。每人发了两套背心,一套长运动服。背心和运动服前面都印上了碗大的两个字:机电。每人还发了一双白色的回力篮球鞋,白生生地十分扎眼。当这支球队第一次在厂里的灯光球场亮相时,一片掌声即刻响起来,久久不停。

球队成立,在厂部会议室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李厂长亲赴会场,只讲了两句话。一句是:“什么事情都讲究开门红,你们要一炮打响,今年给我拿个冠军回来。”他已经了解过县里一些球队的底细,说这话有底气。第二句是:“你们不光要做篮球场上的骁将,还要争当生产上的尖兵。以后的工厂,是你们的;以后的世界也是你们的!”大保听了李厂长的鼓动,感觉很振奋。李厂长给他描绘了一个美好的前景。

球队的训练一开始就很严格。早晨,六点到七点;下午下班以后,五点到六点,是他们的训练时间。白天照样上班。大保每天晚上睡得更早了,临睡前的一件事是把篮球找来放到床底下,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抱起篮球就往球场上跑。他每天都起得很早,比别的人要早半个钟头。其他的队员到球场时,他已经绕场跑完十个圈,出过一身透汗了。他是队长,还要带队再跑十个圈,他还兼着教练,要给队员们教怎么站位,怎么防守,又怎么摆脱防守,不停地做各种示范动作。他很认真,很尽力,每个动作都要反复示范。他很严苛,对队员严苛,对自己也很严苛,每个动作都不容有半点误差。下午下班,他照例第一个到球场。一手抱篮球,一手提壶茶水。他们已经大致分出了主力阵容和替补阵容,裁判一到,两个阵容就分边比赛。龙争虎斗,却也打得难解难分。

练过一段日子,兼了领队的工会主席觉得手里这支球队可以出去试试钢火了,就联系了氮肥厂,邀他们过来打场比赛。氮肥厂的球队水平中等,球技、个头,比这边都明显差了一篾片,曾主席是拿他们来祭刀的。

果然,大保和他的队员们很对得起他,对得起厂里的热心工友,对得起脚下那双雪白的回力鞋,更对得起李厂长,他们在家门口的球场上,个个奋勇,人人发狠,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把对手打了个落花流水。大保如同腾云驾雾,在场上来回奔跑,只听到掌声一阵阵响起。

他当然知道,李厂长就坐在看台正中间的第一排坐位上,左边是曾主席,右边是雷公菩萨。掌声常常从他们那里带头响起。

首战大捷,机电设备厂的声名一下子传扬开去,好多人都在议论他们,议论大保,知道他又重新出山了。他们的比赛多了起来。很多人都想跟大保过过招。篮球场上的新人总是一拨一拨地出来的,挑战高手是件让人向往的事情。他们每个星期至少打两场比赛,一场出外征战,一场在家门口打。大保常常看到一些新面孔,他们都很年轻,个子挺拔,充满活力,这让他很惊奇,激发起强烈的杀伐欲望,每场球都打得很投入,很卖力。

比赛有赢也有输。赢多输少。

每天上班、打球,大保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他成了厂里的名人,全厂三百多个工人,没有哪个不认识他的。走在厂区里,随时有人跟他打招呼。饭堂里的大嫂给他打菜时,再不会手抖,一铜勺肉菜直接就扣到了他的饭盆里。车间里的师傅们歇息时,都会喊他一声,雷公菩萨笑眯眯地喊他过去,人没到,纸烟已经呲过来了。家属区里几岁大的细毛毛见到他,好远就“大保大保”地叫,声音像玻璃一样脆亮。

大保心里的伤口结了痂,愈合了。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曾经有过的灾难。他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还会越来越美好。他的体力也都恢复了,比过去更硬扎,两扇肩膀像生铁铸件一样地宽厚。他每天看到的太阳都是新鲜的。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新的打击又在前头等着他。

转眼到了第二年五月。每年的五月都是十分激动人心的。厂区和车间到处悬挂起了大红横幅:“大战红五月,生产攀高峰!”“革命加拼命,苦干加巧干,奋勇夺高产!”“为革命宁流千滴汗,红五月花开百样红!”全厂上下努力,干部们都下到车间里,同工人一起甩大锤,送茶水。上班提早,下班的时间延长,星期天不休息,留厂加班。饭菜全都送到了车间里,保温桶里的绿豆汤尽量喝,工人们上厕所都是带小跑。厂门口的生产进度表上,每个车间的箭头嗞嗞地直往上冲。

大保每天都很累。因为人手不够,雷公菩萨把他派到了师傅的岗位上,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心里憋起了一股劲。他做的是师傅的事,却不敢有一点师傅的派头,不敢支使别人,杂工的活照样地做。他格外地经心,格外地殷勤,把自己累得身心困顿。每天晚上九点、十点回到宿舍,洗个澡就睡了。有时连洗个澡的力气都没有,工作服都不脱就倒在了床上。他睡得好沉,好踏实,一觉睡到大天光。他到底年轻,一觉睡醒,体力就又恢复了。他一天到晚都像打足了气的篮球,生气勃勃。

他有好久没有摸篮球了。

将近月底,工会接到通知,全县的篮球联赛将在一个月后开打。工会当天就报了名,一起把领队、裁判、队员的名单也都报了上去。他们是第一个报名的。

球队又开始练球了。早上一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晚上还要练一阵。大保同队友们说,这回一定要拿冠军。他已经憋足了劲。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工会报上去的名单给退了回来,大保的政审没有通过。曾主席没有想到,大保没有想到,连李厂长也没有想到。事情很突然,也太意外,大家的心一下乱了。这支球队,怎么能没有大保呢?大保很不解,打篮球怎么也要扯上政治身份?何况,当时抓大保就是抓错了,都已经无罪释放,怎么还会来这样一下子?

曾主席去了一转组委会。办公室的人回复他,这是上面领导定的,他们无权决定。没有办法,李厂长只好亲自出面,去找黄知福。黄知福是联赛组委会主任。他的另一种身份是县革委会政治办公室主任,同时还兼着知青办主任。下乡知青已大多招工回城,知青办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成了个留守性质的部门,他就调到政治办去了。黄知福很忙,李厂长找了两处办公室才截住他。黄知福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边批阅文件,一边问:“有什么事?你说。”他吐字很慢,说话时头都没抬。李厂长忍了又忍,才没有转身走掉。平常县革委会主任同他说话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他黑起了脸,说:“黄主任,我是来找你商量一下王大保参赛资格的问题……”黄知福抬起头,飞快地看他一眼,打断说:“这个问题没得商量。”又说,“李厂长能这样重视体育,我很高兴,但是你的重视摆错了位置,搞错了方向。我们的社会主义体育阵地,怎么能够让一个反革命分子在上面发挥表演呢!”李厂长说:“招他进厂的时候,我们就去调查过了,他是遭了冤枉的,没有证据证明他搞过反革命活动。”黄知福说:“但是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不是反革命呀!个个都晓得,他是坐过牢的,这是事实。如果让他上了场,任何人提出这个问题,我们就下不了台。——你不要说话,我晓得你会说你来负这个责。这个责任太重大了,你负得了,我负不了!”李厂长拿眼睛眯出一个笑脸,说:“我们再商量商量。”黄知福脸一跌,说:“不行!”

曾主席要大保自己去找一找黄知福。他是黄知福带出来的,也算有师生之谊,他去当面说一说,求个情,也许黄知福心一软,就格外开恩了。大保低头想想,又冒起脑壳想想,五根手指把膝盖头都抓出血了,最后说:“不去!”

大保不能上场,厂里球队还是得去打这个联赛。他们苦练了一年,不能因噎废食,功亏一篑。大家的激愤写在脸上,也夹藏在举手投足之间。大保也还去参加练球,可是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开赛在即。曾主席要他每场比赛还是一起去,不能上场,可以在场外作指导。有了他,队员们心里就有主心骨。他摇摇头,说:

“不去!”

大保有一个月没有回县城。他十几岁的时候,黄知福就是他的教练,他知道黄知福很会来事,这时候通县城里都会是篮球联赛的气氛,他不想再受刺激。球赛一开始,球队的人就抽调出来集中住到了县城的旅社。厂区里没有了篮球声,一下少了种生气,显得非常荒寂。大保也像给抽走了魂魄,心里一派荒空。他每天照样上班、下班,照样瞄火孔、搬铸件,眼神却是虚飘的,常常力不从心。他不停地拼命一样地做事,想借此分散自己的心思,以至要让工友们把他扯到木模上坐下,点燃烟呲到口里,强迫他歇息。一到下班,他赶紧就回了宿舍,路上有人喊他,绝不搭腔,他怕给人问起怎么没有去参加比赛。仰躺在宿舍的床上,他牵挂着灯光球场上队友们的厮拼,在心里暗暗为他们着神。

陈 流-《欧洲行之德国6》 15.5×10.5cm

队友们不太争气。没有大保,球队就像没有主干的树,长得不高。小组勉强出了线,到第二轮就磕磕碰碰,每场都以一、两分输球;输得令人十分丧气。折戟而返,球队开会总结,喊大保也去参加了。会上,队员们一片骂声,每个人的发言都会激愤地斥责是谁定的鬼规矩,为什么不让大保参赛,又都会说假如大保上场,我们肯定会如何如何。大保低头听着,黑着脸,心里像给汽锤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嘭,嘭,嘭……

这次打击让他很伤心,咬牙顿足,好久都没有回过阳来。

打击接踵而至。

过了年,传开一个消息,厂里要来了五个临时工转正的指标,厂党委开会研究了,把这五个转正指标分解到每个车间一个,并承诺一定公开、透明,堵死“后门”。

听到消息,大保很高兴,心想终于等到了出头的日子。自从头年五月当上掌炉师傅,他就一直做下来了。他这个窑炉烧出的铸件,产量不比别人的少,质量也不比别人的差。中间他还做了个小小的革新,让每炉烧炭节省下十多斤。他还一年都没有休过一天病假,出满全勤。年终评比,他得了两个称号:革新能手、先进生产者。以他的技术水平、工作态度,他自信无人能比。他甚至设想过即使全厂只有一个转正指标,也只能是他。还何况,进厂伊始,李厂长就对他有过承诺的。他知道奶猪崽也巴巴地想着转正,可是他有资格么?一个连铸件上的毛刺都经常敲不干净的人,同他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他不怕他竞争。

有人跟他说,世事难料,没有到手的东西算不得数,劝他找找领导,说一说。他不听。

又有人告诉他,人家都在请客送礼哩。每天晚上,几个领导家门口都有人提着东西走动。那种暗示是很明显的。大保听了,却只是冷笑。他很难想像,自己这样一个大个子,手上提了烟(或是酒)去敲领导家的门,像个什么样子。他还要顾恤自己的脸面。

还有人给他透露,奶猪崽一直在下工夫哩。车间主任雷公菩萨家里的藕煤,长期是他帮忙做。每月一次。一到月初的星期天,奶猪崽一早就挑起半担黄泥巴过去了,和煤,踩煤,把藕煤模子一顿一顿地擂得好响。他同李厂长也交往不浅。李厂长是北方人,爱吃口面食,奶猪崽隔不久就会给他家里送一包面条或精白面。他家是做面条生意的,这类东西不难搞到。大保听说,心里到底动了动。可是,也就心动动而已,还是没有行动。他悲哀地想,如果主任和厂长都循私,这个社会也就无话可说了。他还是对自己信心满满。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很多事情都不会按着自己设想的轨道发展,半路会拐弯。喧闹了一阵的临时工转正事情忽然沉寂了下来,人们正惊愕莫名时,不久就有消息李厂长调走了,传说他是漏网的“打、砸、抢”分子,回到地区接受审查去了。新厂长到任后,关起门开了几天会,第一件事就是公布了临时工转正的名单,名单上有奶猪崽李石善,没有大保。据说李厂长打移交时,特别交待了大保的事情,希望能够录用他,这让新厂长十分不快。他断定李厂长和大保有见不得人的交易,断然划掉了大保的名字。他说自己是个嫌恶如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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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一下子就懵了。他很想去找雷公菩萨,找新厂长,当面斥问,他把宿舍的门拉开,又关上;又拉开,又关上,如此几番,身上的意气消蚀掉几分,胸口才不那么胀了。他仰倒在床上,以手枕头,眼鼓鼓地瞪着高铺的床板,一喘一喘地转不过气来。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脑壳里头暗糊糊地像堆炉渣,了无颜色。前面厂区里机器的喧嚣声停息了,他没有去吃晚饭。他还感觉到窗外的天光一下就黑了,四周一片暗沉。后来好像迷糊了一会,又一惊就醒了。他跳下床,抬脚就往外头走。他本来是想着到家属区去找雷公菩萨的,却鬼使神差地直往工厂外面走。他没有走直通大马路的水泥道,而是拐上了一旁的土路。这条土路的尽头是清陵河。天气很冷,天上的星子很高,脚下的土路干硬干硬的,两旁的小树像鬼魅一样做出各种怪样子,簌簌直响。一口气走上河岸,一条大河横躺在跟前,放眼望去,河水平阔而安静,水光和星光互相交融,将眼前的一切渲染得迷白空濛,对岸的山峦黑得紧致又深沉,扭出一道道柔美的弧线。一只水鸟被惊醒了,“呱”地怪叫一声,从树窝上跌下来,抄过水面,一头撞进了对面的黑暗里。马路上出来了一辆汽车,听那沉重的辗压声想必是部拖挂车,走得很慢,两横雪亮的车灯坚硬地探照着,将暗夜刺穿,一抖一抖地辗上了桥头,大桥一下吃紧,顿时抖颤不止,带动起满河止水兴奋起来,哼哼地轻声呢喃。卡车驶过大桥,抖晃灯光开进了远处的山里。河水却仍然呢喃不止,索性还唤起了波浪,一下一下地拍击着泥岸。大保慢慢坐下去,眯起眼睛,感受着水波拍击堤岸的节律。一下,一下,一下……他的心慢慢被拍击得柔软起来。他感到脑壳里裂开一条缝,他忽然想起灯光球场,想起井洞大塘的无名死尸,想起烟溪村,想起看守所里的石板地铺。他一时很激奋,一时很哀惋,一时出气粗了,一时又非常平顺,肚子鼓了又瘪。他没注意到什么时候河水停止了涌动,变得安静了。这是黎明前的安静,对面的山孪已经显得晰然。河风好大。

大保一弹腿站直身子,扩了扩胸,一口河风灌进肺里,呛得他猛咳起来。好容易止住咳,他忽然想大吼一下,于是就扯起喉咙吼起来:

“噢!噢噢噢噢——”

吼完,又自嘲地笑起来。他觉得像狗叫。

大保转身,双手握拳端在腰间,跑下土路小跑起来。刚探出小半边脸的白太阳把他的影子扯起好长。

这天,大保没去上班,骑起脚踏车,逆着人流出了厂门,刮风似地回到了家里。

父亲孝德公正吃早饭,端着的面碗里只剩了一层油汤,听完大保讲述,笑了,说声:“我要恭喜你啊!”把面碗一顿,大声喊柏良婆温酒、炒菜。把大保惊得直瞪眼。

“爸爸爸爸,你要做什么?”

“心里欢喜,我俩爷崽铳一壶酒。”

“我背这样大的时,你还欢喜?”

“欢喜。自然欢喜。”

“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欢喜的。”

“你觉得是背时,我说是好事一桩。”

“还好事哩,越说越蹊跷了。”

“半点不蹊跷。要不要我拿理由说把你听?”

“我不爱听。”

“爱听不爱听我都要说。爱听哩,我多说几句,不爱听哩,就少说一点。”

说着话,酒菜上了桌。孝德公端起杯子,自己先干了。又喊大保:“先吃点东西。我估得准你早饭都没吃就回家里来了。你这样很蠢。有天大的事情都要先吃饱肚子再说。”

大保面前摆着一捧碗油炒饭,洒了葱花,冒着热汽,喷香。他吸一口气,几下就把一碗饭扒到肚子里去了。一身热起来,他抚着肚子,感激地望了一眼还在那边炒菜的母亲。

孝德公眯眼望着他,说:“看你这饿牢鬼似的样子,还不止一餐没有吃哩。”

大保想起来,昨天晚饭就饿起的。点点头,憨憨地一笑,端起酒杯。

“饮起它,——饮了自己再筛。”

大保就接连饮下三杯酒去。

“是个角色!”

孝德公伸过酒杯让他给自己筛满了,说:“现在我说话你应该能听得进去了。”

大保说:“我一直听到的哩!”

“听到的就好。我搭你说几句真话。”

陈 流-《欧洲行之德国7》 15.5×10.5cm

“我就爱听真话。”

“再一句直话。”

“好。”

“还有一句硬话。”

“你是打算说一上午了?”

“以我经历过的事情,十个上午都说不完。”

“那我就预备听你说十个上午。”

“一次说完就不松快了。要慢慢说,慢慢听,慢慢悟,像这杯中酒,要慢慢饮。”

孝德公就抿了口酒,慢声说道:“这人生在世,无非图三样东西,一图官,二图钱,三图自在。图官?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悟都不要去悟。图钱?那意思当然是说发财。我们也不消去悟,一个人总是先生八字后生命,强求不来。我们生成是老百姓的命,想发财也没有路子。那么就只剩下图自在一条了,我们要图的,也就是自在。”

大保一口一口地抿着酒,一点一点地挟起菜往口里送,低眉听着。孝德公继续说:

“我活起有五十多岁了,经历了民国,又经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国二十多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也是二十多年,加起来五十多年。前头的二十多年年年打仗,后来的二十几年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总是动荡的时候多,太平的日子少。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那些当官的,发财的,没有几个下场好。当官的时候,发财的时候不可一世,背起时来一钱不值,有的人你也都看见的。那些人很好笑,得意的时候看不来我们。到了落魄又眼胀我们。看不来也好,眼胀也好,我都不得当回事。我就是我,只过自己的日子。我这里好有一比,社会像是清陵河里的水,我就是河底下洞眼里的螃蟹。河里刮风也好,涨洪水也好,我只巴在洞眼里不出身,奈我不何。等到风平水静了,我才出来。我有两把硬钳子,不怕寻不到食。不是谁都能做螃蟹的,必须要有点养身的本事。我的本事就是倒炉头。不是吹牛皮,通一个县城,倒炉头称师傅的扫拢来有几十个,没有一个技术比我雄。有了这个本事,就能任凭风浪起,稳坐洞鼓眼,不管哪个坐了龙庭,我都赚得到饭吃。解放以后这样多年,几个单位上门动员过我,先是铁木社,后是铸造厂,再是机电设备厂,都开出优厚的条件喊我去。对不住,我可以请他们饮酒,但是不能答应。我不肯去的理由很简单:图自在。我看来看去,悟来悟去,人生在世,没有比自在更好的东西了。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吧?”

大保将筷子攥牢在手里,幽幽地说:“你的意思我听懂了。”

“你说给我听听,什么意思?”

“退职。不在厂里做了!”

“对了,这就是我要搭你讲的一句直话。”

“这样轻易,一句话,说退职就退职?”

“当然是轻易的一句话,还有什么悟头,不说还是个临时工,就是真的转为了正式工,我也要劝你一句直话:退职!”

“退职回来做什么?”

“这是摆明摆白的,跟着我做。”

大保低眼盯着酒壶,没有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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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德公劝了他一杯酒,说:“你不要觉得搞单干倒丑,没面子,这样想就错了。大错特错。面子是当得衣穿还是当得饭吃?一个人有不有面子,也不光看他在什么单位工作,主要还是看为人,看有不有本事。我做了一世单干,你能说我没有面子?里子就更不差。乌龟有肉在肚里,无论旧社会、新社会,我的日子过得不比任何人差,这几十年,没有欠过你一餐饭吧?你回来,我们全家人一起着神,日子只会一年比一年好,你要信我!”

大保说:“我心里怄不下这口气。”

孝德公哼地笑了:“有什么怄得下怄不下的,事情一过,那股气自然就消了。要紧的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搭自己寻一条活路!”

大保想想,觉得老爸的话是有点道理。如今的人,总想能找到个工作,好像没有个工作就不是正经人,难道没有工作就不活了?好好歹歹,自己总要给自己寻条活路。他点点头。

“好,回来!”

“这就对了。——来,我两爷崽铳一杯!”

放落酒杯,孝德公说:“最后我就要搭你说一句硬话了,回来做,你要更加发狠,本事要过得硬,要雄得过别人。不管社会怎么变,只要本事到了堂,饿不倒你!”

“就这样定了!”

“定了!”

两爷崽把最后一杯酒干了。杯底朝天,脸上都现了酡红。

大保下午还去厂里上了班。他只是做了些杂活,把煤炭铲作了一堆,把木模子,泥模子分类摆好了,把铁钳、铁钎之类工具归置到一处,又把炉子的几处缝隙补了补,临了还把窑炉周边打扫干净了。下班铃声响起时,他走到车间主任雷公菩萨跟前,郑重送上退职报告。

雷公菩萨很意外,旁边的工友也很意外。

“不要走。”雷公菩萨说,把退职报告要退还大保。大保把他的手用力推回去,雷公菩萨就又说:“后生仔不要赌气,这次没有转正,以后还有机会。”

大保很想刺他一句:“你是想让我也去搭你家打藕煤么?”他忍住没有说,只抿了抿嘴。

他远远地看到奶猪崽傍着门边出了车间。

他又看到一些工友远远近近站着望过来,眼里满是同情和期许。他默默地抱拳朝大家打一拱手,喉头忽地有点哽噎,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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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保又过上了几乎足不出户的日子。他天天在家里待着,也忙碌,也清闲,十分自在。他们的住家和工场是连在一起的,出了后门,就是工场。转铃崽很守信用,年前就来把工场的围墙砌好了,还在围墙那头盖了个小门楼,可供板车进出。转铃崽死活不肯收工钱,只在他家喝了几餐酒。给砖墙圈起来的工场,整洁了,显得宽敞很多,看着舒服。孝德公不是每天都开工,劲头来了,连续烧几炉,不想做时,就休几天,自由得很。大保跟了父亲,自觉放低身段,还打下手。倒是孝德公看到大保回到身边,便渐生退意。头三回开炉都还是他掌舵,只让大保跟着,一道一道工序细细地讲述,几个关节处,比如观察控制火候和浇铸铁水,一定反复演示。孝德公嘱咐,这是给自己做事,务须处处精心,样样着神,一点过不得坳,就是砸自己的牌子。父亲说一遍,大保记一遍。父亲说的是倒炉头,却把一些做人处世的事理也都溶解在里头了。大保把父亲的话都记死在心里了。等大保跟过三次,孝德公就把掌炉的事情全部给他做,自己打下手。大保一下子和父亲的位置倒转过来,难免心虚,但不怯场。他在厂里已经做过大半年师傅,事情都熟练了。开炉前一天,他同父亲一起铡稻草,和泥,做外模,做内模,把生炭锤成拳头大一个,往窑炉里一层一层铺好;到第二天一黑早,闹钟一响,他就起床了,一个人摸到工场的窑炉前头,将灶头祖师扶扶正,掸去上面的灰尘,再点燃蜡烛,点起三根香拜几拜,插进香炉里,又烧化了一捆纸钱,筛起一杯酒淋在上面,抓过叫鸡公,就手一刀勒在喉头上,叫鸡公一声啼叫,鲜血喷洒而出,他赶紧绕着窑炉转走一圈,将鸡血甩上窑壁。鸡叫声将父亲唤出到跟前,也将远处天边的曙光啼亮了,一抹红光打在他脸上,显得非常庄严而兴奋。然后,点火,封窑门,开起鼓风机对着窑炉里头吹,这时候他可以歇下来了,母亲已经把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摆在苦楝树下的石桌子上,他就坐在石凳上,喝一口酒,拈粒花生米嚼着,吹着轻轻的晨风,听着树枝上麻雀子叽叽喳喳地吵着,一身松快无比。看着看着,窑顶上吐出的黑烟变淡变轻了,这才起身,走到窑炉的望火孔前,眯眼观看里头的火势,随时调整鼓风机的风力,除去铁水上的炉渣;至午,铁水炽白,模红出窑,即行浇铸,大保使长钳夹稳铁水罐,抿嘴屏息,照准模口筛进铁水。这时就见出真工夫了,铁水要一器一罐,不能多,当然也不能少,要恰恰到位,一口气浇铸一长排泥模,中间不能有一刻停捱。浇铸完毕,照规矩做师傅的就基本没事,可以坐下歇长憩了。可是他坐得住么?他不可能让老父亲一个人在那里松模,打毛刺,他还必须得要一起劳神。这些事不一定当天就能做完,但这天的晚饭必定是很丰盛的,祭神的叫鸡公摆上饭桌做了主菜,柏良婆还会好好炒几个下酒菜,一家人围桌而酌。这时候孝德公很欢喜,频频给大保筛酒。大保也很得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把叫鸡公的骨头嚼得格喳格喳地响,满面红光。

不开工的时候,大保就跟了父亲去乡下收禾草、谷壳,收松柴、生炭,挑沙泥,进钨砂铁。这都是倒炉头必须的原料,都有固定的进货地方。大保喜欢下乡。走在那种羊肠小道上,两旁的草叶撩打着身体,不时地有蚱蜢子弹起来,嗡一声飞开了。四周满眼青翠,远远地看到村庄了,看到了村头的大樟树,泥墙黑瓦越来越清晰,听到了狗叫声,隐隐地鸡也在啼,咯咯咯地。一切都很新鲜,很生动。在路边臽一捧泉水喝了,甘甜清冽,直透肺腑,让人好想张开双手喊叫几声。他们收禾草、谷壳,是直接到农民家里,大摇大摆地进去,大摇大摆地挑出来。收松柴和钨砂矿是在某座山里的一个地方接头。悄悄地过去,收货,付钱,即速离开,再又约定下次见面的地方。这有点像战争年代武工队的地下活动,让大保心里充满了好奇。大保问过父亲才知道,他们用的松柴,只有跷脚岭顶上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才出,松树是国家的,严禁砍伐,人家卖的松柴都是偷偷砍来的;而钨砂铁也是禁采禁卖,但总有那种胆子大不怕祸祟的人,偷偷采挖,拿来卖黑市。父亲还告诉他,这些人家里都好穷好穷,家里经常买盐的钱都没有,不然也不会冒那样大的风险去砍松柴、挖钨砂铁矿。这些事一旦给发现,便会抓起游田峒、罚工分,还可能坐牢。这一年把还松了点,早先更紧,连谷壳都不准买卖,每户农民家里只准养两只鸡、一头猪,孝德公只好到广西、广东进原料。大保到几户人家里都亲眼见到的,真是很穷,家里多去个客人连凳子都没有坐。他还跟着父亲去看过一个给他们供应过钨砂铁的老人,姓邝。邝大伯有次给铁矿石砸断了脚,爬了几里路爬回家,还不敢声张,连到赤脚医生那里拿药都不敢,只是自己到山里寻点草药去敷,耽误了,发了恶,后来只好把一条腿都锯掉了。大保跟父亲去看他的时候,邝大伯还在床上躺着起不了身,屋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大保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人比自己还命苦,心里酸酸的。以后再去进原料,再没了那种兴奋和神秘,只感到一种苦涩和暗淡。

窑炉不开工、又不出去进原料的时候,大保就在家里睏觉。床上睏累了,又移到后头的苦楝树下去睏。他在苦楝树下放了把躺椅,睏在上面,虽然放松,却了无睡意,只是睁眼看着蓝天上的白云灰云。日影一点点地从西边移到了东边。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脑壳里混混沌沌的。有时会突然起身,出后门,顺脚走着,在城外曲曲拐拐地包一个大圈,不觉就走到了井洞大塘上面。他坐在看台上,看看下面的篮球场。篮球场已经不是三个,增加到五个了。十个篮球架分头站立,一直排列到了大塘那头,十分壮观。一个小把戏站在三分线外的弧型顶上投篮。是个左撇子。他单手持球,用力向篮框投去。篮球斜直地蹿上去,砸在篮圈上,“砰”,弹出好远。捡起球,再投,还是砸在圈上。又捡球,又投。一连投出十几个。篮球终于砸在篮板上,忽一下进圈了。小把戏没有跟过去捡球,双手叉腰,昂头四顾,得意得不得了。大保一直看着他投球、捡球,两个拳头越握越紧。终于,球进了,他也轻轻嘘出一口长气。他忽然有了种骚动,很想也下去摸摸球,投几个篮。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倾然间没有了一点兴头。他站起身,拖着步子,顺原路慢慢走回了家。

他有时也会在工场的空地上打一路拳,清早,或者晚上,逼出一身汗,让绷紧的皮子松弛下来。

他每天都要喝两壶酒。中午一壶,夜饭一壶。他的脸一天到晚都绯红的,带点紫气。

他就那样把日子沉缓地过着。他对生活有点麻木了,很少去想明天会怎么样。

他又做了快一年师傅了。

他觉得这样,也很好,很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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