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地天台山

2015-12-07 01:45张茜
福建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天台山溪水丁香

张茜

从漳平市出发去天台山时,得知当日是“七夕节”。想起儿时在乡下,每年到了农历七月初七,缠了小脚的奶奶三番五次提醒我们几个女孩儿家:今天是七月七,牛郎织女在天桥上见面,晚上的葡萄架下,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印象里,我只是觉得神秘,却不曾记得是否到过葡萄架下。

车窗外青色的秧苗油画般地铺陈开来,仅供两车交汇的柏油马路,流线型地拨开画面。我问:这是晚稻吗?开车的赤水镇文化站站长俞百泉答:是烟后稻。我一头雾水:还有烟后稻?忽地想起,烤烟种植是漳平的经济支柱产业。抬眼望去,远处山脚下、村舍旁,三五扎堆的黄土小房便是烟农的烤烟房了。

“我们进入大涵溪峡谷了!”身旁的镇委员陈雪惠女士提醒我。车轮飞驰,天空霎时幽暗下来,两旁大山如绵延皇城耸立。公路从左边山腰开出,右边是水流湍急的大涵溪,溪水时而奔流在路旁几米处,时而隐入路基下十来米,只闻其声,不见踪影。车窗左边,有天然水幕自山体垂挂下来,大片、小绺、细线,几公里地沿途展示着,颇具气象!惊喜欣赏的同时,我观察路面,担心有水打滑,原来山与路的直角处,早有水沟接水而去。我的心情舒畅而愉快,惊叹山上植被如此之好、水源如此之充足。

穿出大涵溪峡谷,眼前豁然明亮,视野开阔,两旁的山拉开了距离,空出一块平整的小盆地,滋养出一朵旷世奇花——香寮村。

香寮村与外相连仅有一条村道,摩托车一辆接着一辆从我们的车身边飞驰而过,连成一溜车队。惊诧间知道,原来村里三年一届的委员换届选举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到了村部,半个场院都是黑压压的摩托车,偶有白发老奶奶牵手结伴而来,选举室里矿泉水整箱整箱地码放着,气氛紧张严肃而高涨。

香寮村是闻名遐迩的“百家姓”畲族古村落,全村一千九百多口人,竟然有着91个姓氏,平均18个人就有一个姓氏,汉字鹿、米、淑在这里也是姓氏,难怪引得中央电视台“走遍中国”,前来拍摄专题片《中国百姓古村——香寮》。

村口的唐代石拱桥,依然牢固结实、严丝合缝,桥面上的石板厚重油亮、凹凸不平。坑洼像一双双眼睛,见证了一千多年来的来往行人:唐代,开基祖曹姓进来,他们是从徽州婺源跟随漳州首任刺史陈元光来到福建平定叛乱将士的后人。因为厌倦战乱,觅得此处依山傍水、土地多而肥沃,又是漳平、永安、龙岩三地交界处,旧时人称“三不管”地,便安营扎寨,过起平常百姓的安稳日子。美中不足的是背后天台山常年大风不断,但这对于习惯军旅生活的他们来说,不算什么,索性取个村名叫“风寮”。查阅百度百科,详细字义:寮,长排房。说明,长排房是宿舍,里面或是大通铺,或隔为独立小间,每间有一个透气窗。 这个解释,也吻合了军队的营房。

到了唐朝末年,有了“曹、梁、傅、谢”四大姓,多数人还是陈元光部属的后裔;宋代又添六大姓,此后陆陆续续一千三百多年,闽地、外部九省八十一县,甚至哈尔滨、尼日利亚的人,也走了进来,“百家姓”渐渐羽翼丰满起来,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诺亚方舟、万物共生的美好终极画面。

桥上的碑文,告诉我它始建于唐朝末年,宋朝、清朝嘉庆年、公元2000年都有过精心的修缮和维护。桥为石块垒叠的石构碑孔拱桥,东西走向,全长10米。村庄依靠着天台山,山上草木存储的流水环绕着村庄。

到了北宋皇祐年间(公元1049)年,曹氏唐悙厚公九世孙曹泗出生,时下满山云雾缭绕,香气氤氲,三天三夜没有散去,“风寮”由此成为“香寮村”。

曹泗果然与众不同,自幼通悟道教,成年后到闾山学法、降妖、为民除害,被推崇为闽西南道教教主,直到南宋(公元1147)九十八岁寿终成佛。曹泗一生极具神话色彩,被乡民誉为地方保护神,在天台山建庙膜拜,香火延续至今。

香寮村在整个元代,幽居蛰伏,韬光养晦,到了明朝一举喷发出两个跟中国历史大主脉牵扯的人物——王景弘和苏阿普。

王景弘是谁,恐怕大多数国人并不知道,但一定知道郑和。王景弘就是七次协助郑和下西洋,第八次独立完成下西洋的那个人。

王景弘,明洪武年间走出香寮村,入宫为宦,侍奉燕王朱棣,建文元年随朱棣起兵夺取帝位,很得成祖朱棣赏识。永乐三年奉成祖之命,首次以副使太监身份协助正使太监郑和统帅巨型海船62艘、官兵水手两万七千八百余人,浩浩荡荡出使西洋(今加里曼丹以西至非洲东海岸一带海域)。郑和七下西洋,他都担任副手。第八次,郑和去世,王景弘独立率队完成航海任务,先后达到亚洲、非洲等37个国家和地区。每次出洋都有金银、丝绸与外国交流,铺设了海上丝绸之路。

明宣宗赐诗王景弘:惜时将命尔最忠。

还是明朝,走过120年,公元1521年3月,明武宗皇帝抱恙而亡,自己单传,膝下空无子嗣,只能由最近支的堂弟兴献王朱佑杬的长子朱厚熜继位,改年号嘉靖。

朱厚熜意外当上皇帝,最初也是雄心勃发,干了一些实事。比如下诏废除武宗时的弊政,诛杀了佞臣钱宁、江彬等人,使朝政为之一新。不过,没过多久,就制造出了明朝最著名的政治事件——“大议礼之争”,导致“血溅左顺门”。

这个皇帝居然“一发不可收拾”,迷上道教,痴求长生不老。在位45年,“青词宰相”越位主政就达17年之久,朝野昏乱,民不聊生,农民起义频频发起,东南倭患达到史上顶峰。

《宁洋县志》同治版记载:明嘉靖年间,农村凋敝,民生维艰。“……田连阡陌者,廪无升粒之收;家乏锥锄者,身无秕糠之给。……民贫彻骨,有司犹额外加征……欲典质则富户无钱,欲请贷则上户无力。枵腹呻吟,形如鬼魅”。香寮村军人后代苏阿普率众揭竿而起,四向出击,斩官戮吏。配合广东饶平的农民武装攻打沙县、尤溪、永安、大田等县治,所向披靡,军威大振,官府束手,朝野震惊。

一个深山里的村庄,为什么会有那么广阔的胸怀?为什么会出那么多出类拔萃之人?因为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祖先追随正义、报效国家的滚烫热血。

刚修好的生土公路呈45度蜿蜒向上,路面松软,大小石头不时冒出,山水冲刷出的沟壑深浅不一。车子谨慎而缓慢地爬行,发出吃力地怪叫,不久,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儿袭来。俞站长说,不行了,车子需要休息。

停车处是一小块略微平坦地,阳光明丽,山林静谧,听不见任何声响,路旁是一条七八米宽的浅溪。远看,疏密有致的灌木下,大小石头布满溪床,石间泛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恍惚间,以为是片片积雪。近看,溪水收窄转弯,从路上木板小桥下急急穿过,冲下另一边的山谷。

俞站长做向导,我们溯水而下,去看瀑布。瀑布就叫瀑布,没有名字,因为天台山还没有商业开发。溪水似乎一下子冲向了谷底,没了踪迹。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在没有人迹的林下羊肠小路上,阳光穿过树叶,碎纸片般落下。越往下走路越窄,窄得只有两脚宽。树根、歪树不时地拦住去路,脚下又湿又滑,身旁山谷深不见底。流水的声音像钢琴曲一样,不时地变换着节凑,时而舒缓低吟,时而欢歌笑语,时而鼓声喧天、万马奔腾!听得我如痴如醉。五十多分钟后,我们终于下到瀑布顶端,溪水现身,泰然自若地散开队形,捋着石头上的水草,有力地流动。水草为了站稳脚跟,将无骨的叶片变异成一条条细辫子,牢牢抓住光滑的石头。白水、黑石、绿草,动、静、柔,组成一个完美的自然小景观。我知道,这和谐美好的旋律来自于它们之间的碰撞、疼痛和包容。真的,大自然就是人类最好的老师。

溪水义无反顾地奔向断崖,纵身而下,银光四射,似千万根玻璃纤维丝飞泻……

返回公路上,看到不远处多了两台越野车和七八个青年男女,我惊叹号称战无不胜的人类,撒在山野间却显得那么渺小和轻飘,如蚁、如被操控的皮影。

天台山海拔高度一千六百多米,2004年被批准为国家级森林公园,景区涵盖香寮村和沿途路过的九鹏溪风景区。

公路变得狭窄,车子吼叫着、蹦跳着奋力前行,俞站长打趣说,就像是策马奔驰在草原上。午后的阳光被大山分割成了各种微型版块,火热的威力也消失殆尽。我们在一处僻静的小岔路上停下,身旁还是流淌的溪水,宋代的大型卵石古驿道从密林深处探出头来,道旁古驿站的残基依稀可见。湿滑的卵石上长满了青苔和斑驳的老石斑,石缝间、古道旁草药朱砂根、鱼腥草、地练等随处可见,几个朝代忙碌的身影与脚步已经沉入到历史和文化当中。我走上滑溜的古道,想追随古人朴实的足迹;我与古道静静对视、默默对话、轻轻告别。

下午四点,我们终于抵达天台山有路可走的最高处,海拔1460米的宋代古庵—天台寺。遥望山顶,似乎近在咫尺,本来也不远,就两百多米。俞站长看我眼馋,说若要登顶,得劈路攀登,今天时间不够,也没有准备工具。今年五月份,他带福建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上去过,夜间露营时,听到野牛从帐篷外跑过。

回过头,刚才见到的那一行人,也跟了上来。听不见他们说话,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他们还和前面一样,在车的周围随意行走,没几分钟,便不见了,我猜测他们下山了。

天台寺只有一进,简约古庙宇式建筑,背靠天台山、门前是个标准的小盆地,四周青山环绕,溪水纵横贯穿,一棵大树下竖着一块游览指示牌:丁香树林、女贞子古树群落、宋代舍利塔。

又见丁香树?我心里积压多年的不甘心,又被翻出。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我读到了一首戴望舒的诗,知道了“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从此,我就惦记上了丁香树,想现场看看丁香树长得是什么模样,开得是什么样的花。有一年,秋季出差到东北,看到树上挂牌“丁香树”,我激动地如同寻找到了一个要找的人,站在树前认真端详,遗憾的是过了花期,但我牢牢地记住了树的样子、叶的样子。又一年,还是秋季,在南京的人行道上,看到了身旁的丁香树,枝繁叶茂,作为街边小绿地的群植而存在,依然没花,但我已和她熟稔。再有一年,在北京,是夏季,却逢夏末,在喧嚣的街头三角地,长着几株蔫头耷脑的丁香树,我还是兴奋地冲上前去喊道:丁香树、丁香树,戴望舒的结着愁怨的丁香树!可是,还是过了花期,为什么?我心里也结下了淡淡的愁怨。

今天,在这里?在闽地?会有丁香树?哦,想起多次查阅资料:丁香属,原来主要分布在亚热带高山向阳坡地。可是,这些年我都是在北方遇见她。我们走过颤抖的木板小桥,浅浅的溪流,清澈得不沾一丝尘埃。天台山是石灰岩夹杂丹霞地质,水底的石头子,白红橙褐,鲜艳润亮,映得水面一片粉色,好看极了!俞站长说,水质极好,前面山涧里就有号称“游动的活化石”、“精密的环境监测仪”的世界级濒危两栖动物娃娃鱼。沿着溪水,走过近百米,跨过横着的另一条略大的溪水,一片丁香树林展现眼前。

哦,又是秋天,我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标准的灌木丁香,有六七十丛,目测树龄,至少五六十年。没有文字记载,此地何时何因种下一片如今南方地区少见的丁香树。我抚摸着一丛丛长势甚好的树干,蹀躞徜徉,流连忘返。忽然发现,在两丛丁香之间,有好事着,弯下一棵杂生的小树,藤蔓花草顺势缠绕其上,形成一个浪漫的天然拱门。我想起城里婚礼上的拱门,想起丁香一样的姑娘。

宋代舍利塔静立于一片奇树之下,是天台寺慧真祖师圆寂的地方。那些树木暖水瓶粗细,树干都以罕见的舞蹈姿势长成,树冠像扇面一样打开,只有两棵高大的香樟树有着圆形的树冠。舍利塔由石灰石堆砌而成,保存完好,石斑古旧苍老。小小塔门洞开,里面空空如也,想起“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女贞子古树群,在对面的那座山上,此行无缘晤面了。指示牌上写着:女贞子古树群,树龄160年,236株。回头穿越160年,是清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又该是什么人什么原因种下那些树?

天台寺里空无一人,佛音清幽绕梁,播放机和照明的电源就在近旁的溪水里,一个小水力发电装置正在工作。一条小水围住寺庙,庙旁厨房里,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家伙什儿,一应俱全。陈委员说,煮碗茶喝吧?我笑着摇头谢过。抬眼看见厨房后面,翠绿的禾雀花密匝匝地挂满攀在高处的老藤上,七月七,雀儿搭桥了?天台山顶,峰峦敛约起伏,蓝天如水,白云似莲,朵朵盛开。

宋光宗绍熙元年(公元1190)六月初一,天台庵住持慧真祖师沐浴更衣,庵里示寂,显化成佛。山上彩云冉冉升起,空中飘来悦耳仙乐,天宇间似有人马簇拥,若隐若现。时任漳州知府朱熹恰巧路过,连连赞叹:“好山好水,天上人间,此方胜境,惊现奇幻世界,此乃吉兆也。此境地日后必将有真儒问世!”

据当地百姓传说,慧真祖师圆寂成佛,以“凡祷雨,驱疫病,求嗣续,莫不响应”被奉为神灵。

古往今来,每年六月初一,善男信女从四面八方聚集天台寺,进香祭拜。据说,只要小憩片刻,便会酣然入梦;醒来后,根据梦境演绎,就可卜知吉凶,号为“缘梦”,十分灵验。

查阅资料:古庵天台寺,自古以道教文化著称于世,为道家“祖庭”、“玄都”之地;历代著名道教人物在此隐居养性、修炼传道,香火千年,祭祀盛行,形成了颇具地方色彩的道教文化。因此,古人称此地:水流花开,自为玄地。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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