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人的作用与曲种的命运

2015-12-07 14:19吴文科
曲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单人锣鼓曲艺

吴文科

事在人为,这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个汉语词汇。意思是说,事情都是人做的,有什么样的人,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一般情况下,当事人的作为,直接决定事情的成败。这也说明,如果没有相应的人才,要想做成一件事情乃至干成一番事业,都是不大可能的。同时告诉我们:世间的事情,都是人的修为;离开了具体的人,事是不存在的。这是读过彭艳娥女士编著的《李迪辉与单人锣鼓》书稿之后,我对“事在人为”这个词语的别一番理解与体会。

单人锣鼓作为湖南的一个地方性曲艺品种,具有十分独特的审美价值与学术地位。首先,它是在流传于湖南北部的传统围鼓说唱表演的基础上,采用古老皮影戏表演中集多种伴奏乐器为一体的“一把抓”伴奏方式,由一个人自行伴奏并进行说唱相间表演的曲艺说书形式。尽管《李迪辉与单人锣鼓》书稿中出于对单人锣鼓艺术不同渊源的格外尊重,而将李迪辉之前包括“一把抓”、围鼓以及曾经影响过单人锣鼓形成的花鼓戏等的几代已知艺人,统统奉作这种艺术的早期传人,但据《中国曲艺志·湖南卷》中“曲种·单人锣鼓”条目的权威记载,单人锣鼓作为一个独立的曲艺品种,其实就是李迪辉在1968年以创作表演《欢送新兵》(又名《新兵赞》)为契机而正式创立形成的(中国曲艺志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曲艺志·湖南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曲艺志·湖南卷》第90页。新华出版社,1992年10月版)。换句话说,之前无论是皮影戏的“一把抓”独特伴奏方式,还是围鼓的说唱表演形式,以及花鼓戏、湘剧与长沙弹词等剧种与曲种的唱腔音乐元素,虽在单人锣鼓的孕育和形成过程中,发挥过各自不同的独特作用,但那毕竟只是单人锣鼓得以形成的历史要素与艺术渊源,都不是单人锣鼓艺术本身。真正作为独立的曲种形态的单人锣鼓,不仅是李迪辉于1968年在家乡湖南省华容县因县属京剧团、花鼓剧团和轻骑宣传队被集体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县委宣传部为欢送新兵入伍临时抓了他的差让创作表演节目,急中生智而于不经意间发明创立的。就连曲种的正式名称,也是李迪辉在最初称作“一人锣鼓说唱”节目形式的基础上,无意中听到观众议论和评价所演节目时道出的“单人锣鼓”称谓而最终采用并确定下来的。这就说明,出身于打鼓艺人世家(李迪辉的父亲是华容当地有名的“打鼓佬”即花鼓戏鼓师及围鼓艺人)、从小耳濡目染深受“打鼓说书”熏陶且聪敏过人、伶俐异常的李迪辉,是单人锣鼓这一曲艺品种的真正创始人!将李迪辉的名字与单人锣鼓这个曲种的名称联系起来,编著一本有关他与单人锣鼓艺术前世今生的专门著述,因而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其次,单人锣鼓是湖湘文化孕育出来的一支曲艺奇葩。它以一个人操持一个装置有多种乐器的锣鼓架自行伴奏,采用湖南方音,说唱相间、以唱为主进行表演,所唱曲调以传统围鼓的板式唱腔为基础,吸收化用了花鼓戏、长沙弹词和湘剧等的音乐元素,融会变化而成。整体表演讲究说、唱与学、奏的结合,尤以临场编演、现挂抓哏和多种乐器的穿插伴奏与气氛渲染见长。能使听众和观众在欣赏并迷恋说唱内容的同时,惊叹于表演者多才多艺的机敏反应与器乐伴奏技艺,包括吹、打、拉、弹诸如唢呐、竹笛、箫、管、笙、丝(葫芦丝)、锣、钹、鼓、板、月琴、琵琶、大筒、双筒等等各样乐器的演奏技能。形态独特,魅力非凡;同时,湖南是一个鼓书蕴藏十分丰富的特色曲艺大省。除了历史和艺术渊源很深但形成时间仅仅半个多世纪的单人锣鼓,以洞庭湖西岸的沅水和澧水流域及武陵山区为依托的孝鼓(鼓盆歌)、对鼓、说鼓、渔鼓、围鼓、三棒鼓、地花鼓、薅草鼓、跳三鼓、番邦鼓等“击鼓说书”的鼓书形式,堪称中国曲艺版图上的一大奇观。不仅历史悠久、传统深厚,而且节目蕴藏丰富,艺人数量众多。较之这些古老的鼓书样式,单人锣鼓无疑是最为年轻的鼓书品种。但与这些古老曲种不同的是,单人锣鼓是湖南罕有的确切知晓形成时间、形成地点与创始之人的鼓书品种。这使单人锣鼓的存在,不只具有丰富湖南曲艺舞台的现实作用,而且具有考察研究曲种形成与历史发展的“标本”价值。其文化地位不言而喻。

李迪辉作为一位曲艺艺术家,如前所述,是与单人锣鼓这个曲种紧密关联的。他既是单人锣鼓的创始人,也是单人锣鼓自打形成以来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发展中,最为著名和重要的代表性艺术家与传承人。关于他的艺术人生及对单人锣鼓的传承发展,《李迪辉与单人锣鼓》中有着非常详尽的全面介绍和十分生动的系统阐释,在此无需多言。有必要在这里特别指出的是,李迪辉之所以成为单人锣鼓的创始人,不是偶然的事件,而是必然的结果。除了从小受到的环境熏染和特殊时刻的“天降大任”,他本人身上所具备的特殊天赋,包括热爱演艺的人生追求和多才多艺的专业素质,都使他拥有了创造曲种的天才条件。正是这种天才性的禀赋,使得李迪辉成为单人锣鼓的创始人,而不是别的人。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于在思想上认同集体的力量,而相对忽视个人的作用。但要必须承认,集体是由个体组成的。个人作为日常行为的主体,对于集体的贡献尤其值得注重。何况像艺术活动这样的行为,更多地是要依靠个体来实现并且完成的。离开了优秀而又独特的个体,审美的创造就会无从谈起,艺术的价值也会无所附丽。李迪辉之于单人锣鼓的历史存在,就是对这种作用和价值的最好阐释。从这个意义上说,要想繁荣和发展单人锣鼓艺术,就必须要重视李迪辉本人,包括重视李迪辉的徒弟以及其他热爱和热心单人锣鼓的从业者、爱好者与欣赏者。如果说,当年一出《十五贯》让古老的昆剧重返民众生活,从而成就了“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艺坛佳话;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迪辉对于单人锣鼓的创造和创演,不仅丰富了湖南曲艺的品种数量,更是光大了单人锣鼓的艺术生命。为传承和发展单人锣鼓而给李迪辉树碑立传,因此具有自然和必然的价值与意义。

同时,也必须承认,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传承与发展,单人锣鼓之所以尚未走向更大的普及,形成应有的繁荣,除了许多客观外在的社会条件的制约,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也与这种表演形式尤其是“一把抓”的自行伴奏方式需要操作许多伴奏乐器而在技能训练上要求较高有关。李迪辉最初创立单人锣鼓及在通常的演出中,主要是以锣、鼓、钹、大筒和唢呐等五件乐器作为该曲种伴奏的基本配置的。后来增添配置的其它更多伴奏乐器,也只是针对他个人的才艺特长而进行的特殊做法。尽管《李迪辉与单人锣鼓》的书稿中对此都作了较为详尽的介绍,但一般读者及单人锣鼓的爱好者与传人,不该以伴奏乐器配置越大越好作为学习和继承单人锣鼓的主要趋向。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较难学习和掌握的由众多伴奏乐器带来的伴奏技艺的“高门槛”,很大程度上阻断了一些爱好者亲近并投身单人锣鼓艺术的现实路径。与之相应,至今依然风行湘北常德一带的鼓盆歌即孝鼓等鼓书形式,仅用一面鼓来敲击,无需更多的乐器伴奏,却同样能够引人入胜的表演现实,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伴奏乐器的多寡,并非艺术功能提升的必要条件。这就告诉我们:多种乐器的娴熟伴奏运用,固然可以展示曲种特色与演员技艺,但锣鼓架上的乐器装置,却不必以多取胜、以繁为要,而应当以简驭繁、以一当十。即对于单人锣鼓来说,通过基本伴奏乐器的稳定采用,包括对锣、鼓、钹、大筒和唢呐等五件基本乐器的充分运用,达到特色鲜明又表现力强即可。如果一味地在锣鼓架的乐器装置上无限“扩军”,并在“一把抓”的伴奏运用上刻意“炫技”,就会陷入“技”的泥潭而失于“艺”的创造。不仅不利于单人锣鼓作为说唱相间表演的“小书”形式的说书艺术发展,而且也不利于单人锣鼓艺术的学习、掌握与传承、普及,同时也不利于单人锣鼓曲种特色的直观凸显与合理张扬。著名画家齐白石有句名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后来的年轻人学习单人锣鼓,应当按照这句话的意思,学习和继承李迪辉善于继承传统、勇于开拓创新的艺术精神,而非简单一般地模仿李迪辉的众多乐器演奏才艺。环顾当今整个曲艺界乃至文艺界的创演现状,这种担忧不是没有理由。为此,我们在惊异于单人锣鼓表演的诸般神奇,并为李迪辉多才多艺的惊人才华所倾倒的同时,还要理性冷静地看待单人锣鼓的艺术传承及繁荣发展。亦即主要按照单人锣鼓锣、鼓、钹、大筒和唢呐等五件基本乐器的伴奏配置开展创演和传承教学,不以随意叠加更多伴奏乐器的方式即“炫技”性的做法作为单人锣鼓艺术发展的主要审美追求,而是要以“载道”即思想内容的丰赡感人作为单人锣鼓创演繁荣的最终价值旨归。当然,这样说并非是要割裂单人锣鼓作为艺术的形式与内容,而是要防止并矫正单人锣鼓创演的目的与手段,并因此来确立能使单人锣鼓真正得以健康持续发展的理论观念,促进单人锣鼓在理论自觉基础之上的艺术自强。

所幸单人锣鼓的繁荣发展已然得到了更大范围的关注和更高意义的扶助。特别是,随着经济全球化和社会现代化步履的不断加快,保护文化多样性已然成为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重视并保护包括单人锣鼓在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我国不仅以《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的颁布实施上升为国家意志,而且以在各级文化行政主管部门设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机构体现为政府行为,更以评审公布国家及省、市、县四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的做法构建起了四级保护的名录体系,并通过种种措施引导全社会共同参与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工作。单人锣鼓因此也已被评定和公布为湖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保护项目,李迪辉当之无愧地成为这一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应当说,单人锣鼓繁荣发展的春天已经来临,各级传承人放开手脚舒展才华的机会已然具备。《李迪辉与单人锣鼓》的编著出版,即是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为了切实传承和保护单人锣鼓所做的一件实事。我们因此而有理由来为这一举措喝彩和点赞,也对本书的编著表示敬意和赞赏!尤其让人欣慰的是,本书的编著者不是一般的作者,而是李迪辉的徒弟即单人锣鼓的传人,她在李迪辉的鼎力支持和紧密配合下对本书所进行的筚路蓝缕的编著实践,因而不只是对一部著述的编写,同时也是对于单人锣鼓的历史发展、艺术构成及李迪辉艺术道路与创演经验的全面梳理和系统总结,是对单人锣鼓艺术的别样保护与深度传承。

当然,按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定义,对于单人锣鼓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手段是多种多样的。具体包括“确认、立档、研究、保存、保障、宣传、弘扬、承传(主要通过正规和非正规教育)和振兴”等9项措施。而依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自身特性,对于传承人的保护,应当必然地作为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核心内容与首要任务。这也是我国自21世纪初由国家意志和政府行为主导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以来,已然形成的一种全民共识与科学理念。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被各群体、团体、有时为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的各种实践、表演、表现形式、知识和技能及其有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和文化场所”(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共约》给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定义),其核心的特征,是体现为观念形态、审美智慧、认识水平和手工技能。好比照着谱子演唱,不一定会成为歌唱家;照着菜谱做饭,也不一定会成为厨师,非物质文化遗产这种十分独特的“非物质”属性,使得对其的保护,不可能也无法简单地进行诸如“标准化”、“指标化”或者“参数化”的生硬技术处理,只能切实地采取“技能化”、“技艺化”或者“手艺化”的专门人力训练。对于那些属于观念形态和民俗活动类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同时还要通过营造社会文化生态和优化行当业态等手段逐步加以实现。强调本真性、立足活态性、着眼整体性,因而成为大家公认的传承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基本理念。其中,强调本真性是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是对文化遗产的“生命性”保护,确保真实和正宗,存续基因与性能,体现对其“有根性”的尊重;立足活态性是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应建立在“生产性”的基础上,具体到曲艺及单人锣鼓,就是延续创演状态,葆有社会功能,张扬审美价值,体现对其“有用性”的尊重;而着眼整体性是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是对文化遗产的“生态性”保护,既要调整优化行业的内部“业态”,又要营造适宜发展的社会“生态”,体现对其“有机性”的尊重。具体到曲艺及单人锣鼓,就是要从创作、表演、传播、研究、教育、管理、服务等行业构成的各个方面出发,维护其行业伦理;又从创演分工的各个方面即说唱表演、曲本创作、音乐设计、专业伴奏、舞台美术、排练导演及编辑、评论、营销等方面入手,统揽全局、整体推进,以人为本、标本兼治,依托科技、传扬发展,尤其注重发挥现代传媒的强大作用,确保曲艺包括单人锣鼓保护的正确方向与现实效能。凡此都要求我们对于非化遗产保持活态传承并实现价值体现的关键。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这种内在要求,使得传承人的人才资源发掘与培养,成为工作的第一目标与追求。对于传承人的重视与培养,必然成为整个工作的核心与关键。李迪辉作为单人锣鼓的创始人和首要传承人,是单人锣鼓艺术得以有效传承和科学保护的核心人物与关键因素。尽管几十年来李迪辉也陆续收了一些徒弟,并花了很大功夫培养,但从目前情形看,能够达到他的水平并具备与他齐名的影响力的传人,至今尚未出现。单人锣鼓的当代命运,因而依然首先系于李迪辉本身。某种意义上说,李迪辉的作用,决定着单人锣鼓的命运;李迪辉培养徒弟的效能,决定着单人锣鼓传承保护的效果。好在湖南省有关方面已然通过《李迪辉与单人锣鼓》的编著出版,迈开了通过总结李迪辉和宣传李迪辉来拉动单人锣鼓传承保护的坚实步履;相信本书的出版,也一定能够切实推动单人锣鼓的传承保护与繁荣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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