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菜

2015-12-07 11:09草长鹰飞
北京纪事 2015年12期
关键词:韭黄香椿菠菜

草长鹰飞

经过一个春节的消耗,墙角戳立的葱捆儿不再那么精神,瘪瘫如风雪远路耗尽精力的游子。罐子中腊八蒜的兄弟一日少似一日,翠色疲倦,好似征方腊回转家门的梁山好汉,泄气稀疏地走,打探他人下落的气力也没有。水仙花叶失了油润的耐心,耷拉梢儿默对成一簇无言葬花的黄裳绿裤人。

挖空了芯儿倒吊的卞萝卜瞧着还开心,要不,那些略黄的叶子不会撒欢儿疯长。还有萝卜腔里着的白菜疙瘩,较着劲儿出梃儿,梃上努出一串串花蕾,微涨,谷粒儿般的。

谁也阻挡不住的春天来了。报春的消息来自炉边的蒜。闲置的花盆、漏了的脸盆老早都被填土浇足了水,蒜瓣们努力生发出苗。一高便能掐来拌面,掐了还长——北京的春天,是北京人的舌头最先感觉到的!

立春嚼萝卜的传统还在,可游街卖萝卜的人没了。想起来还要做些春卷应应节令,逃不脱仪式性很重的窠臼。粉丝、菠菜、豆芽、蛋皮儿、小肚儿,年年如此,老几样儿。耶律楚材有诗云:“匀和豌豆搡葱白,细剪蒌蒿点韭黄。”葱白韭黄易找,蒌蒿与豌豆芽轻易觅不得。甭管立春在春节之前之后,苦寒北地的室外还是滴水成冰的日子,离挎竹篮剜蒌蒿的野趣远得很。

韭黄算不得春菜第一,因其离了不见天日的暖洞便如何也黄不起来。韭菜的宿根在温暖阴暗的环境下栽培,人为阻止不产生光合作用,只生长,产生不了叶绿素,园艺上有“黄化栽培”一说。

倒是农人篱笆前洞坑里越冬的菠菜与野鸡脖韭菜(韭菜之初春品种)争着夺春菜之魁。随着天暖,一夜春雨,挂着根泥的韭菜摆上菜案子,褐红褪去,换成绿,那绿追随时日由嫩入新,越来越沉,直到宽叶面泼油似的映出鬻者的模糊指影。才应市的菠菜棵儿墩实得像小胖子,根儿憋着红,叶嚷着绿,囤水儿,惹人怜爱。初始十几棵一小掐儿,继而把儿大了些,最后成捆成捆地在菜车上躺着。只有这时,人们才肯敞开肚皮,使盆拌菠菜粉儿,大屉蒸菠菜篓儿,肆无忌惮与价格的关系真的不大。

等市上的菠菜贱如仲春的晴日——天天都是大太阳,热水焯过出梃的菠菜晾院子阴影中干着,香椿来了。

香椿是北京春菜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即便天交五月,中午能穿短袖儿,没香椿入口的北京人便可完全不承认春的降临。香椿,香椿,香椿之香无法用人类已有的任何香来类比——醇而绵久,津不四溢。与那种味道初遇,犹如涵洞里行走,久了,直面远处洞口的那点光斑,亮,不白不晃,随步韵安静地跳动于一幕昏暗的尽头。那茶褐略带紫色的香椿芽,眺望于春日,从梢头为人们带来陇亩乡野的消息。哦,原来这春禁不得手指一捻,捻了便会冒出油来——脆嫩无滓的春天呐!

三五个香椿头,马莲还是稻草捆了,盖在湿巾下面。可蒸,可炒,可拌,可炝。

如果能把北京之春分个层,最先的春应当是挟裹在大风里的,遇到沟坎矮墙,停了打旋儿。旋儿处,垣基坟角,便有绿色冒出来。然后呢,然后风势弱了,烟一样的春汗漫过来,推过来。春头先来,挂上树梢,春身缭绕在后,取月入水心洇化一痕之势。香椿就是在那样来的春里吸足了春气。

奶奶在的时候,最擅炸香椿鱼。香椿水腌,挤干拌芡粉,另用芡粉加面、蛋液、油盐调稀糊,香椿挂糊入油炸至金黄色出锅。最后,将所有炸好的香椿鱼一同回锅再炸,令外皮起酥。这过瘾的吃食,在二茬香椿之后才做。头茬香椿稀贵,如此吃,造孽。

关于香椿,偶然之间,我曾有过一个发明。将蛋壳罩于掰过头茬的香椿枝上,三五天,蛋壳便会被新芽酿满,掰下椿芽,打碎蛋壳,那蛋形的香椿能切成丝片,与豆腐丝为伍,三合油炝拌——解馋下酒的至上法门。

《五杂俎》和《花镜》上都说香椿可以搓茶饮,我没试过。枣叶倒是弄过,味道不赖!

如果说春味如茶,我不大反对。不反对的原因在于,真静下心想,这春味与茶味之间颇有些暗合之处。茶味讲究入水,春味呢,对照着来,是不是应当入心?这入心的味道需要冲泡——悬壶煮汤,高铫注水,慢拢轻滗出苦,有得回甘。以北京的春菜说,野地里生的苣荬、荠菜,枝头挂的柳芽、槐花哪一种不是以苦先行,浸焯蒸烙后才显乡野山气?

北方地冷,苣荬、荠菜、车前等野菜能食时皆柴弱,长大了更不堪。所以,北京人没有养成特意吃野菜的风气。从林语堂到唐鲁孙、老舍、史铁生,谁也没能如知堂老人《故乡的野菜》一样写写北京本地的野菜。

地头野生的菜不行,只能往园圃与树上打主意。北京多杨柳,花都是柔荑花序,以杨树为代表。这种毛茸茸手指长短的柔软褐色东西,称之为杨树狗儿,北京话“狗儿”是一个可爱的词。杨树高大少枝杈,所以没人特意去摘这东西,单等落了,捡拾洗净焯水,蒜蓉凉拌或剁馅儿。此物入口,嚼来有颗粒爆破感。柳树呢,连叶撸下来,水浸去苦,可食。

榆钱儿是榆树的花儿,绿色的花儿,入口有青涩甜味儿——如初恋。榆性温良易招虫,树干多疤,肥腴地成乔,贫瘠地易灌。花前叶后,后不了几天,花繁三五日,叶便茂起来。皴裂老皮之下的那一层贴骨榆皮晒干磨面可入食谱。荒馑年,救过人命。

花椒多刺,花椒芽味美,椒芽易生虫腻,远远闻起来有青嘘嘘的膻甜味。繁茂之后,常栖凤蝶——北京城里能见到最大的一种漂亮蝴蝶,半个手掌大小,黑白分明,后翅缀着翅突——像风筝的短尾。花椒生长不快,椒芽不易得。有花椒树人家看守得紧,非至亲至近不肯轻易馈赠。

北京话有“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这句歇后语。小葱之葱,宜加儿化韵。传统文人对绿色的形容中多以植物冠拟——豆青,艾青,松花绿——其中有葱绿一条。这绿大约是对着春生的小葱说的。那绿不浓不艳,跳跃入眼,蕴含水汽。春日,酒徒桌上廉价的小葱儿拌豆腐,豪华死了。更别说还有爆腌杏叶的野供佐庖,更别说还有加麻酱砂糖或盐油清拌的萝卜苗侍餐。

从色彩上说,每年的春都是新来客,陌生而没有任何经验,小心翼翼地从事,南一点点红,北一点点绿,加浓涂开留给夏天去做。小葱的水绿,韭黄的浓艳,水萝卜的洋红——浓浓淡淡的伧俗韵事。在春天,草木推大城入俗世,大城以草木葆蕴精神。

汪曾祺写道:“北京的小水萝卜一年里只有几天最好。早几天。萝卜没长好,少水分,发艮,且有辣味,不甜;过了这几天,又长过了,糠。”春至此时,大拨的圃菜赶过来,春天的味儿,便乏了。

(编辑·麻雯)

mawen21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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