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循吏”的历史书写与身份变迁

2015-12-09 07:01张吉寅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新唐书旧唐书科举

张吉寅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唐宋“循吏”的历史书写与身份变迁

张吉寅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48)

摘要:分析了唐宋“循吏”的形象及其身份变迁的历史特征,认为由于社会变迁、史材选取上的偏重等原因,唐宋两朝的循吏所呈现出的表象有所差异,但其内在的循吏政治文化传统是一脉相承的。

关键词:循吏; 唐; 宋; 历史书写

《史记》开《循吏列传》之先河,此后的正史也大多因袭了这一体例。这种著史思想的传承,更为重要的是循吏的突出政绩及其典范作用。对君主和民众来说,官吏的优劣至关重要。正如《新唐书·循吏传》开篇所言:“治者,君也;求所以治者,民也;推君之治而济之民,吏也。故吏良,则法平政成;不良,则王道弛而败矣。”[1]5615笔者以《旧唐书·良吏传》《新唐书·循吏传》和《宋史·循吏传》所书写的循吏群体为研究对象,试从循吏的形象出发探究唐宋循吏的诸多变端,分析其背后制度的影响与历史书写的作用。

一、唐宋“循吏”形象:出身、政绩与仕宦

自汉至唐、宋,循吏的书写模式具有固定化特征[2]。其中,政绩无疑是史官所刻画的重点,其书写内容也多包含劝课农桑、儒学教化、兴修水利、执法公正等。以下用表1、表2对唐、宋循吏状况进行简要描述,其目的:一是为了展现唐宋循吏群体的形象,二是便于后文的分析。

二、唐宋“循吏”身份变迁:制度沿革与史家书写

唐宋的“循吏”群体是在后晋、北宋初期、元末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由不同的史家所刻画的。这期间跨越四个世纪,并且经历了唐宋和宋元时期的社会变迁,因此,循吏所处的时代也有其各自的特点。

1. 出身不同:唐少科举入仕,宋多科举做官

据表1所示,《旧唐书·良吏传》和《新唐书·循吏传》共记载了46名循吏,其中有高智周、田仁会等18人是由明经、进士等科举形式选拔出来的,约占总数的40%。《宋史·循吏传》 记载了12名循吏,其中由科举选拔出身的有8人,约占总数的70%。

唐宋循吏出身的上述差别,是唐宋选官制度差异的一个缩影。①科举在唐、宋两代选官制度中的地位不同。在唐代,流外、入流和门荫为当时入仕主途,科举在唐代取士颇少,靠科举入仕极为困难;而在宋代,由于科举制度的逐渐完善,自从宋太宗扩大科举取士人数以来,科举渐渐发展成为宋代选官的主要手段,其录取的人数是唐代的数十倍。有研究者指出:“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胥吏也大体经历了官吏相通、儒吏殊途和吏役合流三个阶段。”[3]据此也可以认为,由于科举制度的介入,官员中靠读书应举入仕者越来越多,唐宋的官吏发展正处在由“官吏相通”到“儒吏殊途”这个阶段。②唐宋靠恩荫选取官吏的程度不同。唐代恩荫出身的官员起点比科举出身的官员要高,而且升迁较快,容易出现父子相继为官、甚至为相的局面;而“宋代恩荫不仅授官较低,而且升迁亦远较进士出身者慢”,并且“门阀政治被彻底打破,官僚政治代之而起”,与唐代的恩荫制度正好相反[4]。另外,就史官的选材来看,唐之循吏有相当部分生活在隋唐之际,如韦仁寿、陈君宾、张允济、李桐客、李素立、薛大鼎、李君球等人,他们之所以入仕,并无出身和文化素质的限制,“多是根据唐初政治形势的需要而被授予各种官职的”[5]11。他们列入《循吏传》,对评价唐代循吏的出身无疑会产生影响,进而影响到唐宋循吏出身的对比。而宋除张纶外,皆为入宋后仕进。

表1 唐代循吏情况简表

资料来源: 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85《良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807-4832页;欧阳修等撰《新唐书》卷197《循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5615-5634页。另:最后六名出自《新唐书》,为《旧唐书》所无,其余则出自《旧唐书》;《旧唐书·良吏传》与《新唐书·循吏传》的附传并未统计在内。

2. 文武选择的差异:唐有军将出身者入仕,宋则绝少军将出身者做官

唐代循吏中有很多是军将出身,他们或追随唐高祖、唐太宗起兵反隋,或平定叛乱,或防守边关,唐太宗贞观(627—649)年间,首任瀚海都护府都护李素立招降“犹为边息”的阙泥孰别部;“贞观中,齐州都督齐王据州城举兵作乱,(李)君球与兄子行均守县城”[5]11。换言之,如表1的“政绩表述”一列所示,唐代很多循吏的政绩表现为战功卓著,他们或平定叛乱,或开拓疆土,视死如归。而宋代的循吏除张纶有军事背景外,其他均为文官,且其政绩多与军事无涉。

造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有以下两方面:①两朝的“循吏”人数差异很大,唐代大致有46人,而宋代只有12人,宋代这么少的人数不可能完全反映当时优异官员的整体面貌。②唐宋两代君主对文武的认识有着根本的差异。唐代一般重用行伍出身者,在中央可以出将入相,在地方则可出任地方行政长官;而宋代鉴于唐、五代之教训,以文抑武,“武将不能入相”[6],几无武人担任地方长官者。如此一来,由于文武皆可任同种职位,则唐代官吏的文武职能没有宋代那么分明。而且,唐代的军事行动多有拓边之功,军事实力较周边为强,军将居功受奖者多;宋之军事行动多为被动,又常常失利,军将受罚者多,被赏者鲜少。进一步来讲,史官在选择成为循吏的官吏时,一是注重考核优异官员的履历,二是注重官员任职地方的政绩即民政上的作为。因此,唐代武人出身又出任地方长官的官员中战功卓著者要远多于宋代,史官选择的偏重也因此而有所差异。

3. 仕途前景不同:唐有循吏官至宰相者,宋代循吏则以中级为终

唐宋“循吏”不同的人生境遇表现出他们最终权力归宿的不同。如表1所示,唐代 “循吏”中有多人位至中书令、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等显位。如唐高宗时期的崔知温、高智周。而宋代的“循吏”,并无升为宰辅者。

仕途前景的差异,主要是由于编撰者的修史思想和历史条件的不同,进而造成了选材上的差异。循吏的选择,侧重于考核优异的地方长官,其最初的选材方式,应该是在官员的考核资料中找寻的。如《旧唐书·良吏传》中的《杨元琰传》有“前后九度清白升进”[7]之语,此为考核时的等级评语[8];《宋史》《赵尚宽传》中亦有“以考课第一知唐州”语。可见一般官吏能够被史官列入《循吏传》,与当时官员的铨选考核记录息息相关[9]。然而考核优异者不乏其人,特别是那些位居宰辅的大臣,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为政一方、政绩突出的经历。在唐如姚崇、狄仁杰,在宋如范仲淹、富弼,倘若他们也入《循吏传》,那带来的后果就是“一人两传”。无疑,这是和修史的原则相悖的,正如《新唐书·循吏传》的选人原则:“若将相大臣兼以勋阀著者,名见本篇,不列于兹。”[1]5615上文所述的“崔知温”,其在《新唐书》(卷106)中有专传,而杨玚、阳峤、宋庆礼、崔隐甫、李尚隐等在《新唐书》(卷130)也有专传。此种情况不一而足。新、旧《唐书》的这种差别,一方面是由于新书的修撰较旧书更为精当,但更为重要的恐怕是两者修史思维上的差异。元人修《宋史》时,可能因循的就是欧阳修等人的修史思想,不会再将位至宰辅者编入《循吏传》。况且《宋史》卷帙浩繁,宰辅多有专传,亦无此必要。

三、结论

循吏的上述变端,其中有科举制度发展的结果,如循吏之出身;有唐宋治国理念上的差异,如对待文、武的态度。需要注意的是,宋代中上级官员中科举出身者占绝大多数,远比唐多,这是科举制发展的必然趋向。这种差异主要是由于科举制度发展阶段的不同,宋制是唐制的继承,是唐的延续,而非变革。正是由于中唐以降武人势力的崛起,才导致藩镇割据以及五代时期重武轻文的风习,而赵宋诸多限制武人的措施可以被看作是对这一现状的纠正,而不单是宋改唐制的结果[10]。而且,修史者历史书写的作用在其中也不可忽视。如上所述,他们在选材上的侧重、史才的高低、编撰思想等方面有着诸多的不同,而这些不同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唐宋循吏形象的些许差异。

贯穿于汉至唐宋的“循吏”思想传统更加值得重视。①从史书的编纂上看,《史记》以后,《循吏传》无疑是正史的重要内容,其反映了一朝的吏治特色。需要指出的是,《循吏传》中传主数量的多少并不能反映该朝吏治水平的高低,他们的彰显,恰恰可以看出官场上苟且的士风与官风[11]。此点亦为宋人陈傅良所指:“为吏皆循,则循吏之名不闻”,“西汉之有儒林,有循吏,非西汉之美事也”[12]。②《史记》《汉书》之后,其所塑造的循吏形象成为后世官员学习的榜样,亦为后世帝王对其吏治的期许。如庆历时,《察举守令敕》云:“其视守令,能以仁政得民,民心爱之,如古循吏然者,宜以名上,予得以褒慰之。”[13]2030而“有古循吏之风”则成为后人评价官员的赞词,如《仕学规范》卷十六说 “富弼守蔡,荐(鲁)有开有古循吏之风”[14]。③就《循吏传》所展现的时段特征来看,循吏们大多生活于其所在朝代的较好时期,反映出当时积极向上的政治风气。南宋李谊有言:“《汉·循吏传》六人,而五人出于宣帝;《酷吏传》十三人,而八人出于武帝。《唐·循吏传》十五人,而出于武德、贞观之时者半;《酷吏传》十二人,而出于武后之者亦半。吏治视上之趋嚮。”[13]1733如表2所示,宋之情况亦相似,其循吏全出自宋朝国势向上的神宗朝以前,北宋后期及整个南宋无一官入传。

表2 宋代循吏情况简表

资料来源:脱脱等撰《宋史》卷426《循吏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691-12707页。

参考文献:

[1] 欧阳修,宋祁. 新唐书[M]. 北京:中华书局, 1975.

[2] 孙正军. 中古良吏书写的两种模式[J]. 历史研究, 2014(3):4-21,189.

[3] 祖慧. 两宋吏制研究述评[M]∥包伟民. 宋代制度史研究百年(1900—2000).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4: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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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吴宗国. 唐代科举制度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6] 王曾瑜. 宋朝的文武区分和文臣统兵[J]. 中州学刊, 1984(2):107-111,120.

[7] 刘昫. 旧唐书[M]. 北京:中华书局, 1975:4810.

[8] 俞鹿年. 中国政治制度通史:隋唐五代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6:141.

[9] 宋人郑雪岩的《谢陈中书行词》中亦有“循吏之名,参四善二十七最、治功之课”之语. 见佚名. 翰苑新书续集[M].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3:536.

[10] 刁培俊. “唐宋社会变革”假说的反思与区域视野下的“历史中国”[J]. 学术月刊, 2013,45(2):141-146.

[11] 侯步云. 解析宋初政治、文化危机中的《春秋》[J].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14(3):51-53.

[12] 陈傅良. 永嘉八面锋[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23册.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3:1013.

[13] 王应麟. 困学纪闻[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

[14] 张鎡. 仕学规范[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75册.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3:91.

【责任编辑王立坤】

Historical Writing and Identity Change of Excellent Officials in Tang and Song Dynasty

ZhangJiyin

(College of History,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China)

Abstract:The image of excellent official of Tang and Song Dynasty was analyzed, as well as its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hange of identity. Because of social change and the emphasis of historical records selection, the excellent officials seemingly had some differences in many aspects in Tang and Song Dynasty. However, the inherent political and cultural traditions about excellent officials were consistent with previous dynasties.

Key words:excellent officials; Tang Dynasty; Song Dynasty; historical writing

文章编号:2095-5464(2015)03-0335-04

作者简介:张吉寅(1984-),男,山西绛县人,首都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1-11

中图分类号:K24

文献标志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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