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塌糊涂

2015-12-11 06:04芜泉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小屋火车

贾贡西坐在一列西去的火车上。

窗外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河流顺着山脚流淌,火车也顺着山脚奔驰。当他把近视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时,两只眼睛明显地泛着泪花。他把视线移到车窗外,以避开对面座位上一位披着长发的姑娘投过来的异样目光。窗外的河流弯弯曲曲的线条很美,柔顺而平静,就像吴兰,永远都是那么恬静和矜持,浑身上下散放着玉兰般圣洁和高贵的气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抑或是忽然想起他就要见到吴兰,长久的思念在意识的深处化作了激动的甘露,滋润了久已干渴的心田。抑或是因为一年多未曾谋面和他对吴兰的那份心境让他感到了委屈。但这种情绪只是一刹那间闪过他的脑际,他宁愿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他不能对吴兰有丝毫的不敬,哪怕是像火星儿一样一闪而过。

贾贡西把视线收回到车厢内,他无心欣赏窗外的风景,只想让窗外满眼的绿色漫过自己的思绪,把那一丝的烦忧覆盖起来,也把对面姑娘的面容朦胧起来,不再看见她略带嘲笑的脸庞。

列车咣当当咣当当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地灌进他的耳膜。他喜欢听这样的声音,犹如听自己的心跳。他每天都在无数次的听见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于他就像音乐。音乐不但有节奏,而且有韵律,而他听见的这声音就有韵律。他每天都在铁路沿线巡道,而且他住的房屋就在铁路边上,他就在这样的声音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没有了这声音反倒让他不习惯,一天的生活好像没有了着落。他的心境能在这声音中平静下来,安稳下来。就在他坐上这趟列车的前天夜里,他还在自己那座房屋里,孤独地听着一趟趟列车从屋前穿过的声音,遥想着千里之外的吴兰。

那是一间简陋而低矮的房屋,灰色的长满青苔的青瓦与邻近的绿色山坡形成鲜明的反差。小屋静静地兀立在铁路旁,只有在火车经过的时候发出一阵震颤。傍晚时分,贾贡西收工回来,一个人就站在屋里临着铁路的窗前。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即使火车经过震得房屋抖动,他也纹丝不动。他就那样沉默地望着窗外,看着火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他的窗前。

白天,贾贡西会沿着铁路线,挎着一个帆布背包,手里拎着一把铁锤,来来回回踅着。孤单的影子在夕阳下拉长的像铁轨一样向远处延伸。那天,当他要收工回到他的小屋时,就在不远处看到了穿着碎花白色连衣裙的吴兰。夕阳下,她披着长发,金色的阳光似乎要透过她的身体,朦朦胧胧的影子化作雾岚,像一位仙女,降临在这空旷而圣洁的天地。她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后,低着头,一步一个枕木,优雅地走在夕阳下。两条铁轨像是一架云梯,伸向无边无际的天空。天上白色的云在慢慢移动,她踏着云翳,一步一步漂向空中。

贾贡西似乎在做梦般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在这铁路线上每天看到的就是呼啸而过的一列列火车,除此之外就是旁边山峦的绿树红花,偶尔会有一只山羊穿过铁路,蹦蹦跳跳地钻进一片树丛中。当然,还有他那座长满青苔的小屋。忽然,他像电击了一般地弹出去,似一道闪电奔向那个朦胧而美丽的影子。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抓住那个仙女般的身影,把她揽入自己的怀抱,不能让她有丝毫的伤害。因为,一列火车正在射着刺目的灯光,咆哮着就要吞噬掉她,把她化作一缕青烟,裹挟着奔向远方。

吴兰像一片树叶飘落在贾贡西的怀里。她闭着眼睛,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贾贡西像听着一只受伤的小鸟在啾啾哀鸣地听着她微弱的声音。火车轰隆隆地碾过铁轨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车轮和铁轨摩擦出的火花像一排礼花绽放着,为吴兰,也为贾贡西。

眼前的景象不再像刚才似仙境一般美妙得令人憧憬。贾贡西还紧紧地抱着吴兰,生怕她再像仙女一般踏着云梯迈着碎步优雅地走向天空。他毫不犹豫地背起她向自己的小屋走去,他喘着粗气,步履紧张而有节奏,就像火车碾过铁轨一样。

吴兰并无大碍,只是昏睡着。她知道一个男人用他有力的臂膀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揽入他宽阔的胸膛,又用他厚实的脊背把她背到了这座小屋。她的记忆清晰而确切,就连如何被他放进温暖的被窝她都一清二楚。她微闭着眼睛,任由他把她抱着放在床上,然后她看到一个高大的有些朦胧的背影走向一张桌子,倒了水又走回到她的床前。他用一只汤勺给她喂水,没有说一句话。她分明感到了一丝暖流顺着她的舌尖滚到了心田,滋润得她有些哽咽。她不能表露出来,但她已经从心底感激眼前这个男人了。她无力地闭上眼睛,不想有任何的思绪,不想说一句话,只想用无边的沉默抹去过去的一切记忆。

贾贡西来来回回地踅着步子。他看着她静静的睡着,手足无措的不知该做些什么。他就站到窗前,望着窗外朦胧的山影。忽然,一列火车疾驰而来,车头的灯光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小屋,也照见了躺在床上的吴兰。当然,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从滚滚的车轮下救下了一个穿着长裙的姑娘,此刻她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头浓密的长发瀑布一样铺在自己的枕头上,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庞。

贾贡西忽然觉得那火车头的灯光照过来时是那样潇洒,虽然是一闪而过,就像自己刚才在铁路上那个风驰电掣般的一跃,想起来都想为自己肃然起敬。他还站在那里,他想再等下一列火车,他还想看那道闪电一样的火车头灯光照进自己的屋子,让自己再体会一次那闪电般的感觉。约莫送走了三列火车,他才从梦中醒来一般,坐回到那张旧的金丝绒沙发里,点着一支烟。烟头的火光在黑魆魆的屋子里一明一灭,时不时映出他鼻梁的棱角。他没有开灯,生怕惊醒了那姑娘。就这样,他看着自己刚才站过的窗前,那里只有一个空洞的窗口,闪动着微弱的夜光,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他的心跳,和窗外树林里偶尔发出的夜莺的啼叫。

当黎明的晨曦挤去了小屋的黑暗时,蜷缩在沙发上的贾贡西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他第一反应就是向他的床上看去。床上只有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被子上有一支鲜艳的花,是自己院子里种的那种开在夏天的牵牛花。他惊愕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急忙向门外奔去。他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天上没有一丝白云,空荡荡地泛着蔚蓝,只留下浩淼无边的苍穹任思绪飞扬。他想,此时她的思绪一定充盈了整个天空,抑或和那天空一样空空荡荡。

“那谁,你……”他喏喏地和她搭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开口问她。“你起来了”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和他打过招呼,又抬头望着天空。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想什么,贾贡西只觉得眼前站立了一个仙女一般的女孩,裙裾在风中飘逸,还有那头乌黑的长发。就像爬满院墙的牵牛花,鲜艳妩媚而不妖冶,在湛蓝的天空下静静地开放着。他痴迷地看着她的背影,也不再去惊动她,直到有一列火车响起鸣笛而过,他才回过神来,该去巡道了。

他让她回屋再休息一会儿,说他要去巡道了,其实是生怕她再生什么意外。吴兰说那你去吧,就转身走进小屋。

贾贡西背起那个帆布背包向铁路线走去,他只想尽快地把活儿干完早点回来,问问那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寻短见,好给她劝导一番。刚才在院子里就想问,欲言又止,他怕冒昧地又勾起她心灵的疼痛,反倒伤害了她。他想,让她静静地一个人呆一会儿,也许她就会自己反醒过来,去珍重自己的生命,让心中的一切烦恼和绝望消失。

尽管贾贡西这么想,他还是不放心。巡道完毕就紧三步地往回赶,薄薄的晨雾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向自己走来,看上去不像是姑娘,而是一个男人的身影。当走近时,确实是一个穿着齐整的男人。他想,一大清早他来干什么,还是一个人,不会又是一个要在铁轨上结束自己的人吧,或是图谋不轨要做什么犯罪行为。贾贡西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铁榔头。

那男人走近他,瓮声瓮气地问他,昨天见没见到一个姑娘到这里来过。贾贡西一下警觉起来,问他,姑娘来这里作甚。那男人只说她和家里人闹点别扭,想不开,昨夜跑出来了。贾贡西问那男人叫什么,说见到了一定劝她回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那姑娘就在自己的屋子里,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一定对那姑娘不利。那男人说他姓齐,是镇上开旅社的,说完就继续往前走。贾贡西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晨雾中,急忙向家里奔去。此时此刻,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静静地躺在他的床上,闭着眼睛,让长长的秀发摊在枕头上,听着过往的火车呼啸着闪过小屋,在火车震荡的微颤中擦掉从眼角滚落而下的泪水。

小屋沐浴在一片晨光中,长满青苔的瓦楞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绿晕。有一只喜鹊站在高高翘起的屋脊上叽叽喳喳叫着。贾贡西打开门的时候,他的身影和阳光一起铺进门里。刹那间,屋子里的黑暗渐渐淡去,一切物件都清晰的展现在他的眼前,连同躺在床上的吴兰。吴兰听见他进了屋,翻身坐起来,说,你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吴兰说,我走了。他说,你到哪里去。吴兰说,我回家去。他说那你没事吧,你家在哪里?吴兰说,你放心吧,我没事,我叫吴兰,就在镇上的小学校里教书。说着,吴兰下床穿了鞋子,整理整理衣服,又在镜子前照着梳理了头发,给他说,我走了,就向门外走去。他看见她的身影在门口的阳光下渐渐朦胧起来,像一片云向天空飘去,直至很远很远的地方。

贾贡西像做了一场梦。

又有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驶过去,贾贡西似乎没有听见像往日一样的动人的节奏,他感觉那声音像是后山的滚坡,一片泥石流从他的头顶倾覆而下,埋葬了他从未有过的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单身的贾贡西在他三十一岁的这一年的这一天,心里有了不安的异样的感觉。

学校就在镇街头上靠近山坡的一片开阔地上。一排白墙灰瓦的教室掩映在一行柳树丛中,树下是一排水泥做成的乒乓球案板。老师上课去的时候要绕过一塘水池,然后把打乒乓球的学生和围着看的学生赶进教室里。当上课的铃声响过二遍后,学校便陷入一片宁静中。“铃”是铁轨做的,吊在顶头那间教室的房檐下。贾贡西想,不知是谁偷拿了这段废旧的铁轨来当铃敲,那声音听上去清脆而响亮,倒是凑合的可以。他一边看着还在微微摇晃的铁轨,一边向看门的老大爷走去。

大爷问他,你找谁?他说,我找吴兰。大爷用手一指说,那不就是吴老师。循着大爷手指的方向,贾贡西看见吴兰就站在水塘边上和一个学生说着什么。她依旧穿着那天在铁路上见到她时穿的那件白色的长裙,秀发披肩,亭亭娜娜。身影倒映在水池里,犹如一朵白莲,绽放着皎洁的姿容。他看得入迷,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吴兰早已经看见他便过来招呼。他感觉眼前像出现一道闪电,就如经过他屋前的火车刹那间照射过来的灯光,让他笼罩在一片明媚中。

昨天的事谢谢你了,请你不要对谁讲起,幸亏了大哥相救。吴兰的眼睛里透着感激的光芒。

没有什么,正巧碰上,也算是缘分嘛。贾贡西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来看看你,你好着,我就放心了。

吴兰说,谢谢你还记挂着我,我没事了,你先回去吧,我要去上课。

贾贡西说,那你保重,就三步一回头地走出学校的大门。吴兰向他微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向教室走去。她照旧要绕过那片水塘,把影子投到水里,从水面上划过一缕洁白的清风,逗弄得池里的柳枝一阵袅娜的摆动。

贾贡西慢慢往回踱着。回想起刚才吴兰在水塘边的莞尔一笑和那白莲般的身影,他的心里一阵骚动不能自已。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尽量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他想他不能对她有任何的亵渎,即使是在心里也不能。她高贵而圣洁的气息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玷污,她是一朵绽放在高山顶上的玉兰,在白雪与蓝天的映衬下神圣地绽放着。

他真的想返回去再好好地看她一眼。

回到自己的小屋时,贾贡西一直就站在窗前,听过往的火车轰轰隆隆地碾过心房,他不知道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也许她从此再不需要自己再为她做什么。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惶惑与空虚,这是他从铁路学校毕业被安排到这里七八年来也没有过的。贾贡西洗了洗脸便上床蒙头睡下。被子上还留着吴兰几天前盖过的余香。贾贡西似乎感觉吴兰就在他的身边,流着泪向他叙说着自己内心的痛苦以及她为什么要在铁轨上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希望她能推心置腹地向自己倾诉,说出她内心的真实动机,让他为她消除一切的不快和痛楚,就像刚才在学校水塘边看到她的那样,妩媚、阳光、圣洁,如一个人间仙子亭亭玉立于他的眼前。她在混沌的思绪中慢慢睡去,也许做了一个梦,也许就这样迷迷糊糊直到天亮。当他起床的时候,依旧站在他的窗前,站成一张剪影,迷茫地望着窗外的青山。

贾贡西的迷茫持续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这种情绪始终围绕在他的脑际不能散去。他似乎感觉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依恋,希望见到她,希望和她说话,希望她像仙子一般站在自己的面前,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他忍不住这样想着她,也许她就是自己冥冥中要找寻的那个人,与自己执手相伴,一起走在暖阳下的铁路线上,漫步在徐徐的晚风中,一起听火车的声音,一起看火车上一格一格的灯光从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把手放在脑袋后,仰面朝天躺在铁路边的斜坡上,一起看天上的星星闪烁。之后,又一起踏着星光漫步回自己的小屋,相视一笑,拥衾而眠。

洗了脸,背起那个帆布背包,拿起铁锤走出小屋准备去巡道的贾贡西似乎从梦中清醒过来。他轻轻地一笑,从嘴角微微地一咧中分明感到了他这是自嘲的一笑。但他还是不能从自己的思绪中逃脱出来。他渴望她的出现,就像那天如仙女般降临在他的面前。他用榔头不断地敲击着铁轨,似乎想要敲醒自己不由自主的神经。然而他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步一步走在枕木上,就像攀登在上天梯上,去追寻他梦中的仙女。

贾贡西又去了趟学校。那个时候学校已经放学,整个学校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声音,唯有那塘池水里还有几声青蛙的叫声。几间教师的宿舍屋顶上冒着炊烟。烟是黑烟,缕缕升上天空,在微风中摇摇摆摆后化为乌有。看门的大爷在屋檐下生炉子,烟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贾贡西却闻到一股柴禾的松香味。他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在他的感觉里,那种松香的味道里分明有吴兰的影子,吴兰的身上就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在他那天背着她到自己的小屋时,那种特别的味道已经深深的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他不知道吴兰是不是住在学校,但他希望她就在学校的宿舍,说不定也在盼望着他能来看她,给他带来意外的喜悦。贾贡西问看门大爷,吴兰在不?大爷说,吴兰回家了。贾贡西这才想起吴兰是有家的,她那天离开他的小屋时说过她要回家去。贾贡西失望地向大爷打过招呼,低着头闷闷不乐地沿原路往回走。但他不想回自己的小屋。经过镇上时,他不由自主地走进一家餐馆。

餐馆里没有几个客人,只在角落里坐着几个男人,显得十分冷清。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笑着。贾贡西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其实他不饿,不知道自己想要吃什么,也许就是茫然的情绪需要用酒精清醒一下。一位年轻的服务员就走过来甩出一句话,要什么?他乜斜了一眼脸蛋肥嘟嘟的女服务员,说要半斤白干,一份牛肉,一份凉拌黄瓜。他从来也没有过一个人要这么多酒喝的现象,即使是在自己的小屋里,一个人打发寂寞的日子也没有这样过。有时候只不过呷一小口佐佐饭而已。他想用酒精从头到脚把自己浇透,在乙醇的熏染中寻找心灵的方向。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用力一拍,然后从耳后传来一声似乎很熟悉的声音:你就是那个巡道的?贾贡西扭头一看,是在铁路上遇见的那个男人。是你救了吴兰?这一声问让贾贡西的脖颈一阵发麻。他不知道他问话的用意,也猜不透接下来这个男人会对他怎么样,他只觉得这句话与拍他肩膀的力量来自同一个力源,似乎要吞掉他仅存的那点清醒的灵魂。其实他还没有开始喝酒,他的意识却是混沌的,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这个男人听起来疑似的质问,但有一点他明白,做了好事总不能没有好报吧。

他想错了。那男人在拍他肩膀的同时已经坐在了他的桌子对面,但那只手还搭在他的肩头,一脸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等他回答。果然是那个在铁路上碰到的男人。贾贡西下意识感觉到,来者不善。

听说你还去学校找吴兰了。男人问他的时候,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似乎不容他说出一个不字。贾贡西伸出右手握住那男人的手腕,拿下搭在他肩膀的那只手。那男人好像感觉到一点疼痛,用力甩了甩手,顺手拿起桌上的筷子在碟子上敲了一下。贾贡西有的是劲儿,他的那双整天握着榔头的手,除了敲击铁轨之外,还没有在其他的物体上检验过软硬。他撂给对方一句,那又怎么样?!

你识相点,别去骚扰她,否则有你好果子吃,那男人狠狠地说。此时,贾贡西似乎没有听见眼前这个男人带有威胁的话,他的意识里只是在想,吴兰怎么能和这个男人“搅合”在一起,不会,应该是这个男人恬不知耻地在纠缠着吴兰。吴兰那天去寻短见一定和这个男人有关联,一定是这个男人对吴兰有伤害,而且还是不轻的伤害。他怎么还觍着脸来“保护”吴兰。他绝不能让这个男人得逞,他要把吴兰从这个可恶又可憎的男人魔爪中求出来,他感觉吴兰一定对这个男人恨得咬牙切齿。想到这里,他狠狠回敬了男人一句,请你自重点,吴兰是你什么人,我救了她有错吗?!如果她是你的亲人,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你的亲人,你应该替她感谢我。我去学校找她,与你有关系吗?你这样威胁我是何用意!

那男人没有想到贾贡西会这样毫不示弱地回答他,他听完后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便猛地站起来,一只拳头砸在桌面上,恶狠狠地说,以后离她远点。贾贡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手拍下去,按住被那男人一拳震得在桌子上打旋的盘子。

那男人气哄哄地走回角落的那张桌子,继续喝他们的酒。

贾贡西被这个无聊又可恶的男人扫了兴,也无心坐下来喝酒。他让服务员把做好的菜打了包,攥着酒瓶走出了饭馆的大门。那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贾贡西躺在自己的屋子里迟迟不想起床。昨天夜里他回到家后便蒙头大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段时间过往的事情。他怎样遇见吴兰,怎么救了她,又是怎么送她回家,他去了几次学校,见到吴兰是什么情景,没见到又是什么情景,吴兰有没有这样想过他,那个男人和吴兰是什么关系,吴兰受了什么伤害?越想越睡不着。后来他干脆就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想着第二天去见一下吴兰,把这些都搞清楚。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怎么就满脑子是吴兰的影子,自己只不过是救了她,怎么就不能放下呢!也许她已经是有了家的人,那个男人不就是她的男人吗!也许是那个男人死乞白赖地缠着她,让他不能摆脱掉他的无赖和淫威。但愿是后一种情况,这样就可以挺身而出去帮助她,解救她,让她阳光的生活,快乐的过好每一天。

夜晚的火车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通过一辆,而且大多是夕发朝至的客车。当一列列火车划破夜空的宁静驶过他的窗前,贾贡西都能听见车轮摩擦铁轨发出的刺刺拉拉的声音。那声音是湮没在火车轰鸣声中的,但他能听见,就像听自己的心跳声,那么清晰和富有节奏。他就是在这声音中慢慢地睡着了,直到日上三竿。

他躺在床上,顺手摸出一支烟点着,半靠在床头上吸起来。烟雾回旋在他的头顶,然后慢慢地从窗户飘向早晨的天空。他把没抽完的半支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他这里平常是没有人来的,更不会有人这么早就来敲他的门。线上的领导也没有到他这屋里来过,即使是来检查工作也只是顺道走。他急忙穿好衣服下了床穿上鞋去开门。

吴兰站在他的门外。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吴兰,急忙闪开身子让吴兰进屋。

清晨还没有散去的薄雾笼着吴兰飘进贾贡西的房间,屋子里顿时焕发了无限的生机。贾贡西尴尬地走到床前圈起凌乱的被子,一脸慌张地搬了凳子让吴兰坐下。他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两只手互相搓着问吴兰喝点什么。其实他这里只有白开水,还是昨天灌进热水瓶的。茶叶也是市面上普通的茉莉花茶。每一次去巡道,他是灌了一大瓶水,泡上这样的茶叶装在挎包里,渴了就拿出来牛饮的那种。吴兰摇摇头说她什么也不喝。其实吴兰要喝水,他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杯子给她用。吴兰说你坐吧,他这才在那张金丝绒沙发上坐下来,问吴兰,你还好吧。吴兰说,我真的谢谢你救了我。你去学校找我,也没好好招待你,实在很抱歉。他诺诺地说,其实没什么,就怕你再出什么岔子,有点不放心。吴兰说,我想感谢你,你说怎么感谢都行,只要我能做到,我会满足你。贾贡西真的没有想到吴兰会这么说,他越发不知所措起来。他不需要感谢,他需要她的理解,他是把她当做仙女一样想要保护她,让她开心起来,再不去做傻事。如果可能,他想一辈子就这样保护她,让她每一天都快乐地飞翔在自由的天空,而不是心惊胆战地生活在那个男人的淫威下。

你不用感谢我,真的。贾贡西说完这句话,还想说点什么,可他不知怎么开口说。他忽然觉得自己怎么能和仙女一样的吴兰在一起,他的自卑感油然而生,这让他的情绪一落千丈,甚至让他要吴兰能尽快离开他的房间,从此以后再不见到她,让他情感的世界回到从前,回到原点,还依旧平静地从日出到日落,行走在他的铁路线上,听耳旁火车的轰鸣,看车头的灯光从他的窗前一闪而过,照亮他简陋而平凡的小屋。

吴兰看他不再说什么。她静静地朝门口走去,顺手反锁了门栓,背对着贾贡西一粒一粒解开衣扣。那件得体的月白色上衣轻轻地从她的肩头滑落,露出了白皙如玉的双肩和闪着亮光的美背。一头乌黑闪亮的头发飘落下来,她轻轻地一转身向贾贡西走过来。贾贡西坐在沙发里已经目瞪口呆。

贾贡西急忙跑过去,拾起地上的衣服给她裹在身上,顺势从后边抱住她的双肩,呼吸急促地对她说,你不要这样,真的不要这样。我喜欢你,但我不想这样亵渎你,你已经成为我心中的神,你是仙女,我想要你一辈子快乐,不要看到你的忧郁和痛苦。

吴兰在贾贡西的拥抱下低着头嘤嘤地啜泣起来。

我真的想谢谢你,你是一个好人。我就要到西域去了,去那里支教,也许那里就是我的归宿。希望你善待自己,给自己一个好生活。有缘我们再见。说完,吴兰从贾贡西的怀抱里出来,穿上衣服,理了理头发。她踮起脚跟在贾贡西的额头上吻了一口,说了声,那就再见吧,就向屋外走去。

就像前一次吴兰离开他的房间一样,贾贡西像做梦一样看着吴兰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贾贡西依旧在他的铁路上做着日复一日的巡道工作。伴随他的依旧是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和那道一闪而过的车头灯。他时常会在救过吴兰的那段铁路上徘徊半天,回想救吴兰时的情景,想象着吴兰在西域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还是那样如一朵白莲怒放在西域黄色的沙漠吗!

就在一个月前,他曾经收到过她的一封来信。那封已让他看了无数遍的来信此时就装在他的提包里。他想拿出来再看看,又怕对面的女孩那似乎在嘲笑的面容,其实他过于敏感,那女孩只专注的玩着她的手机,根本没有注意他在做什么,情绪有什么变化。

他长久的没有坐过火车了,虽然就在铁路上工作,每天都在看着无数趟列车从他身旁经过。自从收到吴兰的来信那天起,他已经不能安心的每天挎着帆布工具包行走在铁路线上,他甚至吃不好饭消瘦了很多。当他决定坐上火车要去看她的念头闪出脑际,他就更加心急火燎地想飞到她的身旁,只为看她一眼。

那封来信,他几乎能背下来,从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还有他的泪水打湿的印迹。

贡西先生你好:

一别一年多过去了。很久不见,你还好吧,还在铁路线上巡道吧,不知道你好记不记得我?上一次真的不好意思,如果让你受到伤害,我只能说声对不起。

自从那天离开你的屋子后,我就去学校和县上办了手续,作为一名支教人员来到了戈壁深处的西域拉普毭脱一所小学里教书,带小学一到五年级的汉语。这里的环境虽然艰苦,但人们都很善良,待我如亲人。我在这里与外界交往少了,也感到心境十分清净,心底宽广了许多。

课余时间就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老乡总让我去家里吃饭,我怎么好意思经常去麻烦他们。所以,就在自己的屋里盘了灶,自己做饭吃。我的小屋和你的那间屋子很像,只是听不到火车声,更看不到火车头的灯光每天从窗前闪过明亮的光线。不过,我自己感到十分的温暖和惬意。每天,有炊烟从屋顶袅袅飘向空中,在湛蓝的天空下分散成鸟羽一般的白絮,我就感到诗意般的幸福。

我能够走到今天,从黑暗的生活当中重新看到希望和光明,有了自己的生活天地和一份难得的快意,还是多亏你危难时刻的相救,这是终生难以忘怀的恩情,是一辈子也无法报答完的恩情。每次想到这里,眼前就浮现出你憨厚的面容,也会想起你抱着我时在我耳旁说的话。当时,我能感觉到你的呼吸是那样急促,你的情绪是那样激动,但你尊重我,奉我如仙女,更让我感觉到你的君子风范。

我是受过伤的人,是对生活绝望过的人。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就是那天在饭店威胁过你的那个男人,他胁迫我要和他结婚,我坚决不愿意,他就在一次说有个了断的时候,把我叫到他的旅社企图侮辱我。我告过他,但没有证据,镇上的派出所不予立案,也不调查,我就想到去死。其实我这是很蠢的想法。

往事不堪回首,就不去想它了。

我现在生活的很好。每一天放学以后,我都会去学校旁的一个小水潭旁散步。那里的景色虽然比不上你每天走过的地方那么优美,但戈壁有戈壁的风景,尤其在夕阳西下的时分,半边天被染得红彤彤的,真是霞光万里无垠,天地旷远无达。这个时候,我就会陶醉在天地之间,让身心放纵,任思绪飞翔。这个时候,我也会想起你,真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看夕阳燃起的彩霞,看戈壁落日的雄浑。

你能来吗?可能不行,你有你的工作,你有你的生活。不过,如果有假期,可以到这里看看戈壁大漠的无限风景。我敢保证,那是你从来没有看到过和感受过的雄阔辽远和伟大的风景。

这里的孩子们都很可爱,他们会经常自己动手制作一些小卡片放在讲台上或者我床前的桌子上。前天是儿童节,他们又给我送了一些,上面有许多虽然稚嫩但很让人感动的话语。抄录几句让你分享一下。

“吴老师,你像我的妈妈,我很想和你经常在一起!”

“吴老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有男朋友吗?”

“我妈妈做的饭很香甜,希望你去我们家吃饭”。

“吴老师,我陪你去散步吧”。

可爱吧!你是大学毕业生,不知道你上小学时有没有给老师写过这些话。

好了,不多说了,我要去上课了。下次聊!

祝你一切都好!

吴兰6月3日于拉普毭脱清晨

贾贡西不由自主地把头伸出窗外。他望着列车的前方,希望这个时候有一抹夕阳染红天边的云彩,那里应该就是吴兰说的西域拉普毭脱,那里应该就有冒着炊烟的吴兰的小屋。

贾贡西的心情有点急迫起来。他烦躁地站起身向车厢的接头处走去。

在车厢的连接处,他站在车门前点着一支烟吸了起来。透过玻璃门窗,眼前的风景虚幻地一闪而过,他看不清窗外的田野,也看不清林立的树木,幻觉中好像吴兰的面容映在窗玻璃上,向着他微笑着。她还是那么娴静,那么迷人,如一缕淡淡的清风拂过他的心房,拨动着他美妙和惬意的神经,让他无法平静地呼吸。

他没有给吴兰回信,更没有告诉她自己正在去拉普毭脱看她的列车上。

忽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接着就是天旋地转。慢慢的,冥冥中他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向空中飘去。他看到了夕阳,看到了夕阳染红的天空,看到了漫天的彩云。吴兰在云端向他向他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

列车在经过一片冻土带时,路基断裂。

贾贡西再也听不到列车轰隆隆的声音,也再不能站在他的窗前看车头的灯光像闪电一样照亮他的小屋。他,永远的躺在了铁路线上,还有伴随他结实的肩膀那个有些发黄的帆布工具包。

夕阳西落,染红了半边天空,红彤彤的红得一塌糊涂。

◎赵芜泉,陕西省作协会员,原渭南市作协副主席。著有《文化华山》《华山细节》(散文集)及《解读长恨歌》《解读延安保育院》《解读唐乐宫》等旅游文化研究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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