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纪事

2015-12-11 06:06丁小龙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水窖鸟蛋家伙

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约伯记》

1

这个村落三个月都没有雨水了。河床已露出了自己的脊背。每一年夏季都会遇到不同程度的干旱。最长久的那场干旱发生在五十六年前,其只存留在最年长的人的记忆与梦魇中。

2

“那一年,村子有很多年轻小伙都去外面寻找水了,很多年轻姑娘也跟着他们出去了。”

“那时候太热了,我估计河里的水不是被蒸发掉的,而是被人喝光了。”

“有很多年轻人最后都没有回来。”

“河水被喝光了,村民们又打了很多口井。”

“听说那些没有回来的年轻人有的在外面找到了水,也在外面安了家。”

“只是打的井越来越多,水却变得越来越少。”

“很多人都死在了半路上了,是被晒死的。”

“最后每家后面都有一个干枯的井,外面的地里每隔几步就有一口井。”

“这里的长官带人沿着唯一可以走出去的路去找水,他们离开了很长的时间。”

“最后打出来的井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很多人尽管知道再也打不到水了,但还是一直打下去,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最后长官回来了,运回三具尸体。他说这是在远处的荒漠找到的。”

“他们好像不仅仅是打水,而是通过打水来获得希望,同时也消灭希望。”

“这三个人当中有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是兄妹三人,他们的母亲瘫在床上,等待他们和水,最后死在了自己当年的婚床上。那床最后也成了她的棺木。”

“希望这玩意,不能有,也不能无。只要时有时无,人才有干劲嘛。”

“多可惜,那三个孩子最终也没有留下来。那女孩,虽然已死去很多天了,身上的血也估计差不多被晒干了。给她合眼的老婆婆说,她的眼睛像一个干枯的湖。”

“最后,很多人都留在井里,他们的妻子像往常一样,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任何回应,他们的妻子喊得嗓子都快哑了,但是依旧没有人回答。她们好像是对着地狱说话一样。她们跪在井旁,好像在进行着无声地祈祷。”

“最后把他们兄妹与他们母亲埋在一起。埋葬的那一天很多人都过来送行。她们只是哭喊了几声,没有眼泪流下来。他们也要为自己的身体保留最后一些水分,哪怕仅仅是一滴眼泪。”

“有的女人通过麻绳掉入井中,很多人自己会爬上来,然后不再多说一句话,默默地用石磨封盖了那口井,而有的人却不再上来了。这些井真的是通向地狱的管道。”

“天一直也不下雨,那些长官也抛弃了所谓的职责。带回来几具尸体之后,他们领着一队还显强壮的年轻人离开了这里。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越来越多的枯井在出现,越来越多的石磨在转动。”

“这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唯一去做的事情就是找水,找水的行为本身便是祈祷。”

“是的,他们每一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祈祷。”

“祈祷雨神。”

“祈祷雨神。”

3

我感到口渴,母亲说还有十天就可能有雨了。她的语气为什么这么确定,我也不得而知。母亲只是说,我们已经祈祷了。这个我明白,祈祷,一个固定的动作。

昨天晚上,村长在很远的地方请来了巫师。听说每户人家都要交钱,按人头计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母亲这么的积极。她从上面的衣柜中取出一个生锈的红色盒子,上面还镶嵌着一个镜子。母亲说,这是她婚嫁的时候,外婆给她的陪嫁。盒子中装着银饰耳环,银饰项链和玛瑙手镯。我从来没有见过里面的盛景。母亲每一次都会把钥匙藏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她会偷偷地打开这个红盒子。

我知道母亲把钥匙放到了什么地方,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母亲去医院生弟弟的时候,我打开了红盒子。令我失望的是,里面没有什么银饰玛瑙,只是有母亲存的纸币。我对纸币没有任何兴趣,最后便将这个红盒子和钥匙放回到原位。

母亲在医院待了一周的时间,回来时便抱着弟弟。我不喜欢那个小东西。母亲总是对着他一个人唱歌,开心地笑。她还总是命令我给这个小家伙去取玩具并且逗他玩笑,但我不喜欢,又不得不去做。母亲把我仅有的两个玩具:用榆木做的枪和一个少个车轮的战车交给他玩。我总是非常不乐意,但又不能惹妈妈不开心。她一天已经够忙乱了。

不过,我也是有脾气的。

母亲出去的时候,我恶狠狠地将他手中的战车抢了过来。他在一旁大哭,我才懒得理他呢。等到母亲快要回来时,我又赶紧地将玩具塞到他的手中。他哭了整整一天。他老是如此,不过听到他哭,我却感到开心和满足。

我从不让妈妈担心过我。妈妈总有一天也会厌烦了那个家伙,最后回到我身边。但我发现只要他一哭,妈妈所有的视线和所有的爱就只转移到他一个人身上,妈妈再也不让关心我了。她只会说:“别打扰弟弟,到另一边玩去”。

没有其他乐趣,我便出去一个人找麻雀窝。

我真的在一棵桐树上找到了一个麻雀窝。这是我一个人发现的宝藏。我特别开心,但没有人分享我的快乐。那是春天的末尾,或者是夏天开始。除了热之外,我没有其他的感受。我穿着妈妈用棉布给我做的背心。这个背心也越来越紧了,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捆缚住了,所以只能向远处奔跑来摆脱束缚。我就像一个被诅咒的孩子,这个衣服便是魔鬼给我的诅咒。我却不愿意脱掉这个衣服,因为我没有其他的衣服可以穿,我可不愿意光着身子被别人耻笑。我是一个爱干净的孩子。每过两天,我就会在晚上,独自将我的衣服清洗一遍。妈妈没有时间照顾我,她每一天都要抱着那个孩子。他是一个很吵的家伙。到第二天,衣服就被吹干。我喜欢夏天的原因就在于此。

有一次,我看到夜空明亮。像往常一样,我将洗好的衣服晾到户外。到了第二天,才发现昨晚下起了雨,衣服全都湿透了。接下来的几天也都在下雨,我都没有出去。我一直待在房子等待衣服全部晾干。我开始讨厌夏天,这样阴晴不定,就像母亲一样。她的爱也是如此阴晴不定。

我发现这个麻雀窝,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在家找到长长的竹竿。将竹竿扛在肩膀上,我便偷偷地溜回家。母亲当然不会知道我的行踪,她的世界已经不在我的身上了。我感觉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同时,我也抛弃了她。我再也不会告诉她我的任何秘密。

找到了那棵梧桐树后,我在上面刻了一个记号。这么大的树林中,这样的树也太多了。只可惜我没有学会爬树,妈妈说这样做是野孩子。我走进树林后,所有的鸟好像被我和我的竹竿惊醒了。他们乌压压地聚集在一起,好像商量如何应对这个闯入者。他们在上空徘徊,准备时刻进攻我。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麻雀。它们平时微弱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却显得响亮,像村子的那口洪钟。风一吹来,发出的声音惊醒了沉睡太久的人。

我开始有些害怕,但我不是胆小鬼。我不会整天待在家中,去听那个家伙发出的声音,太刺耳了。我必须要前行,我有自己的武器,我不害怕。当然鸟飞过来的时候,我便使劲地晃动手中的竹竿。乱晃一通。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帮助,但最起码这些可恶的鸟再也不敢往我身边靠拢。

有一瞬间,一只鸟撞到我的眼前。我的手在慌忙中一抓,居然抓到了。当时我就狠狠地将它砸在地上,这只麻雀便被摔死了。我走近一看,它的身体和头由一条透明的筋骨连接,脖子上渗出来了血。我用手将这只麻雀翻过身,它的血流到我的食指上。有很多的麻雀依旧向我这边扑飞过来,围攻我。我闭紧双眼,无心应战。

有一次,竹竿打到了一只麻雀。竹竿被一个东西撞到地上,但当我返回去寻找,却没有看到麻雀的尸首。

我终于找到了刻着我名字的那棵树,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就像一道树的伤疤。我用竹竿去戳那个大约五六米的鸟窝。幸好老麻雀没有在旁边,最后一次我找到了方向,使劲地往上面一戳。这时候,鸟窝掉下来了,我赶紧从下面闪躲开来。放下竹竿后我便跑到鸟窝旁,却发现有没有麻雀,只有四颗鸟蛋。其中,有一颗蛋已破碎,流出淡黄的液体。当我将这颗蛋打开后,却发现里面有一颗半成型的生命。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颗芝麻大的眼睛。

我将这颗蛋丢到荆棘里,带着其余的鸟蛋回到家。那个家伙的家。

4

“祈祷雨神并没有什么作用。后来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很多年轻人都离开了。他们中有很多人没有再回来了。但很难走出去,走出这片干旱。因为整个谷地都没有雨,太阳却一直烤着这块地。玉米和小麦都变黄了。它们只有在成熟的时候才会变黄,接着便是收割。每一家人都会冲到地里,带着镰刀,唱着几百年传下来的歌谣。那时候真的很喜悦。现在还没有抽穗,叶子却已经变黄了,和这块土地的颜色一样。”

“祈祷雨神也没有什么作用。记得那时候突然挂起了一阵西风,卷着黄沙,向谷地卷来。所有人都以为是雨神来了。巫师用最大的声音喊着,喊着雨神的名字。他在麦地扭动身体,忘记世界。他的脸上纹着一条盘踞的蛇,吐着舌头。他只穿着一条麻布裙,身上是奇怪的图腾。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他说着没有人可以听懂的语言。女人们开始在这里扭动起来,看着卷风向这边袭来。”

“其实每一家院子后面都一个水窖。那时已经有两个多月都没有雨了。各家都非常节省每一滴水。是的,他们用水桶从水窖里面打来水,刚开始的时候还选择清洁的水来洗脸。有的姑娘还会时不时地去洗头发。他们知道水窖的水足够等待下一场雨季的来临,但是他们的等待一直在落空。”

“这卷风扫过枯黄的麦地,麦地会传来无力的回响。以前有很多人喜欢听麦浪的声音,但麦浪如今只会发出沉闷的声音。就像什么来着,对,就像第一次吹大号的声音。现在大卷风来了,吹散了很多女人的头发,吹走了巫师的帽子,露出了他的秃顶。风走了,巫师拿了钱,承诺说今天夜晚就会有雨。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了。很多夜晚过去了,从来没有什么雨。”

“很多家庭开始了节水运动,长官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同时提醒每个人都要节省每一碗水。但依旧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过了一段时间,很多人不再洗脸洗脚。很多姑娘把头发扎成一个发髻或者马尾,再也不去洗头发了。那时候,有一些家庭没有水窖,他们便去借水,或者是用粮食交换。他们由于缺水而成为乞丐,这时储水最多的人便成为了最富有的人。”

“他们不再相信什么巫师。长官派人去找这个巫师,但是因为急切,没有人知道这个巫师来自于什么地方。没有了水,就没有了未来。长官开始带领年轻人去找水,他们如同参军的战士。每一天早晨,女人们便会集中站到他们家的门口,与他们送别。夜晚的时候,她们会等待他们的归来。即使没有找到水,他们都会受到最庄严的迎接。”

“那时候出现了更复杂的情况:偷水。走投无路的人会去水窖偷水。很多人发现自己家的水位下降的太快,便产生了怀疑。有一次,偷水人被主人发现时,情急之下便跳到水窖中。等弄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这时候发现偷水人却是自己的邻居。”

“有一天,他们家的男人提着灌满的水桶回来了,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女人们激动地哭起来。他们拿着各自家里的碗和盆平分了这些水。长官说找到了水源,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他们都沸腾起来。”

5

我回到家时,妈妈还在哄弟弟睡觉,妈妈从窗缝中看到了我。有那么一瞬间,妈妈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爱,可很快便将头转向那个家伙。

我从口袋掏出三个鸟蛋,其中有一个已裂开了缝。我们家的狗使劲地叫唤。外面太热了。有好长时间都没有下雨了吧,爸爸昨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带回来了水。他一大早便出发了。到黄昏时,我们全家都在外面等着他的出现。

太阳垂在地平线上,好像一直不愿意沉落。这也好,这样可以让天一直都亮着。这样,爸爸就不用走夜路了。爸爸出现在地平线时,我是第一个跑到爸爸跟前的人。他已经成为另外一个人了。爸爸推着三桶水,妈妈仿佛看到希望。但回来时,我们却发现水很脏。

妈妈说,没事,放几天就会澄清的。

我趴在水桶上,有几条鱼苗在水中游动。我突然明白这些水是无法澄清的。

今天,爸爸又出去找水了。

我摸着手中的鸟蛋,走到狗的身边。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没有力气回应我。我将鸟蛋拿出来在它眼前晃悠,好像突然起了精神,开始活泼乱蹦起来。我先掏出其中一颗扔向天空,但狗好像没有反应过来,鸟蛋便落到地上,变成一团黄色的粘液。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生命在里面挣扎。狗的眼睛好像看到了真正的猎物,它扑在地上,将鸟蛋舔入自己的嘴中。它蹲在那里,摇着尾巴,嘴中发出哼哼的祈求声。

我拿出了第二个鸟蛋,假装扔向空中,它便跃向半空。这样反反复复了几次后,狗并没有对其失去了耐心。最后,我失去了耐心,将蛋扔向空中。它接住了落下的蛋,最后将其吞入口中后,洋洋自得地离开了。

被太阳炙烤的感觉真不好。我的胳膊上已经脱皮了,但我一整天只能喝了一杯水。不是因为我不想喝,而是我们全家人每天每个人只能喝一杯水。母亲说,这样的话我们才能熬过这个无水的夏季。妈妈让我一直待在家中,这样就不会被太阳烤死。但我不愿意看到那个家伙。我宁愿在树林中荡游,这样还可以找到新的快乐。

天气太热了,爸爸今天还没有回来。我和妈妈在外面等候,但始终没有见他的影子。妈妈的脸突然老了很多,变成土黄色了,眼睛也失去了水分。她整个人都要干涸了。弟弟还是不停地啧着奶头,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唯一的源泉。

太阳最终还是落山了,父亲并没有回来。

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晚上我们一直等到午夜,父亲也没有回来。母亲哭了,但是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已经被烤干了。

第二天,我们又在原地等待了一天。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很多女人在路上张望着,我想他们也是在等待丈夫、儿子、兄弟或者父亲。

父亲没有如期归来,我想这就是我们等待的意义。这种等待却永远都没有终结,没有结果。

6

“很多水窖的水都被偷过。为了预防这种现象再发生,大家决定将自家的狗绑到水窖旁边。没有狗的人家也会从亲戚朋友家借来狗。狗声成为了他们的梦声。突然间,全村的狗都很瘦,但并不影响他们夜晚的狂叫声。整个村子都陷入到了这种狂乱中,狗吠装饰他们的梦。”

“这些男人都提着满满的水桶回到各自家中。每一家都好像看到了希望那样。白天,这些女人告别男人们,接着便是等候,力所能及地将饭菜做到最好。在没有雨的年代里,他们等待的不仅仅是雨,还有男人们回家时的身影。”

“现在偷水的情况也不多了,有水窖的人会珍惜每一滴水。他们甚至用塑料袋把水窖口紧紧地包住,以免有更多的水蒸发掉,但他们家的水量还是一天天下降。相反,没有水窖的人不得不去找水。他们去更远的河流中去找水。有时候他们会空手而归。有时候,他们会拉水回来,这样便避免了过早死去。”

“已经三个月十三天都没有雨水了。男人们回来时打得水越来越少,到最后连一点也没有了。每一次他们载着希望去打水,回来时却只是失望。孩子们渐渐地也不随处乱跑了,他们要保持体内的水不会被太阳晒干。同时,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后来他们还会催促自己的男人去找水。已经没有水了。有的男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了。”

“有水窖的人眼看着自己家的水越来越少,他们便跟随其他人去找水,毕竟他们家的水迟早都会干涸。很多狗都渴死了,死在水窖旁边。有的在临死时,与死神抗争过,它们的脖子上出现了一圈血痕。有的人放了狗。自由的狗并不愿意离开,它们选择守在家中。水窖的水也干枯了。而今年的粮食看来也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因缺水而死的第一人是街道最东头的王家,他们家的老人因重度昏迷而死掉了。他们草草地埋了他。后来,接二连三的老人在干旱时离去。他们去世的时候,已经丧失了哭泣的能力。”

“他们找不到水了,但他们不得不活下去。他们发现了一种可以提供水分的野草,他们成群结队地去挖。这种植物有强大的生命力,它们的根部扎得很深,保存的少许水分甚至带点甘甜。人们如获至宝,重新点燃了劳动的热情,到处寻找这种野生植物的踪迹。坡地上有大片这样的野草。上天把所有的水分全部都储存到这些植物的根茎中。”

“接下来是孩子,有很多孩子就是因为无雨而死掉的。有很多刚出生的小孩还没有来得及见到第一场雨,便被溺死在了第一缕太阳下。他们知道走出去的话唯一结果就是死在路上。现在有人已经开始吃杨树皮,渠边茂盛的杨树皮从根部到树梢全部被剥光。这些杨树陪伴他们度过艰难岁月。有人开始宰杀家畜,有人甚至杀了水窖旁边的狗。后来,他们发现了大片的野草。他们重新燃起了希望。那些平时最痛恨的野草,现在反而凝聚了水分。像平时一样,他们去挖野草,维持自己的命。”

“他们也在祈求雨,但太阳始终挂在天上。他们来到河滩上,河流已露出河床。他们被炙烤着,身上的水分甚至会被抽干,然后像沙土那样,随处飘荡。这样倒好,永远不会有煎熬了。”

7

一次次的等待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母亲决定带领我们不再等待了。

她告诉我,我要去找水,你在家照顾好弟弟。

我同意了。我和这个家伙平等了。第一天,母亲给这个家伙喂了奶之后便离开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个家伙在母亲离去后大哭大闹,我将他放到床上,而自己躲得远远的。

我独自去玩爸爸留下的象棋。一人演两种角色,自言自语。后来,弟弟的哭声便小了,最后便停止了哭泣。我跑到床边去看他,还是挺可爱的。

妈妈说,你小时候和弟弟一模一样,他就是从前的你。

我更加好奇了。

从这个孩子的脸上,我想象着当年的我,但我无法想象。我摸了下他的耳朵,红通通的眼睛中露出恐惧,好像要反抗似的,撅起了自己的嘴。

我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那就是,他剥夺了我的快乐。他又开始哭泣,声音响亮,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见。我拿起母亲事先准备的糖水,塞进他的嘴里。他一边叼着奶嘴,一边对我发笑。我感到饥渴。妈妈留给我的那碗水,我早已经喝光了。现在这个家伙一边喝着,一边炫耀地对我发笑。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喝掉一半时,他便睡着了。

我拿起奶瓶,试图回忆起当年自己喝奶的场景。适应了几下,我变很顺畅地喝完剩下的糖水。

在这么热的天气中,唯一的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去睡觉。只有睡觉能保证身体的水分不会流失太快。妈妈这样说,在这没雨的世界里,唯一的方式就是去睡觉。睡觉时,我经常梦到自己会游泳了,而结果就是溺在水中,游不到河岸。

我被这样的梦惊醒。

那个家伙又哭起来了,我将奶嘴塞进他嘴里。奶瓶中没有水,他更大声地用哭泣作为回答。我懒得理他,捂着耳朵在床上睡觉。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了。这个家伙已经睡着了。妈妈回来时只带了一碗水,她说这是从别人家借的水。我们三个人就要依靠这瓶水来度过接下来的一天。

这时候,妈妈抱起了那个家伙,给他喂奶。妈妈的乳房没有以前好看了。她留下了眼泪,我以为又是那个家伙咬疼了妈妈。

我没有奶水了,妈妈哭着说。

我突然感觉有种东西在眼前倒塌了。

她的奶水给予她更多的是支撑。她擦完眼泪后说在坡地里发现了一大片野草,这种野草根有很多的水。这样就可以熬过这段日子了。她晚上抱着弟弟睡觉,那家伙却一直哭闹。我又孤零零地睡觉,在黑夜中想我的爸爸。我流下了眼泪。我知道没有人懂得我的悲伤。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很多日子,白天我照顾自己的弟弟,夜晚则吃母亲挖回来的野菜。母亲不在家时,我会喝完所有的糖水。我太渴了。这个家伙通常会大哭一顿,接着便是睡眠。

这一次,他没有大哭大闹。他呼吸变得困难,眼角却挤出了泪水。我将糖水放到他的身边,但没有起任何作用。他一点也不移动,好像失去了力气。他的脸泛着青色,皮肤起皱,大口地吸着气。我感到情况不妙,赶紧出去找妈妈,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四处乱跑,但一无所获。

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跑回家后,那个家伙已经停止呼吸了。我捏他的手,冰冷了。我突然感到一股热浪冲撞到我身上。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弟弟死了。

我到了。我又梦到了河流。我在里面游泳。我听见母亲在河岸上的哭喊声。我望见了母亲清晰生动的身影。我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床上。母亲在旁边抱着弟弟,但他已经死了。我走了过去,母亲抱着我,求我不要离开。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悲伤很快过去了。

我突然感到快乐,因为妈妈又属于我一个人了。

8

噩梦般的干旱因为一场雷雨而结束。这场雷雨打湿了干裂的土地,同时也润湿了人们枯干的内心。包括所有的人:生者与死者。

◎丁小龙,八十年代出生,现任编辑。有小说、诗歌、散文与翻译发表于国内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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