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为什么不上树

2015-12-15 03:01李诗德
长江丛刊 2015年12期
关键词:拐子重阳桑葚

李诗德

蚂蚁为什么不上树

李诗德

“蚂蚁为什么不上树呢?”

砍倒重阳树的那年秋天,吴婆有些神神叨叨了。

她阴森地跟在我后面,翻着一只死鱼样的白眼没完没了地追问,问得我烦躁不安。我习惯性地用手背抹了把鼻涕,望了一眼那块簸箕大小的平平展展的重阳树蔸,目光从树蔸上反弹出去,穿过村庄周围低矮的树丛,射向更远的地方。村庄近处的稻田,远处一望无际的湖水,原复原样。我还以为重阳树被砍倒后,它撑起的那片天便会随之倾倒,至少得压垮半边湾子。吴婆所说的依附在重阳树上的鬼魂会像乌鸦一般四处乱飞,落满整个村落。事实并非如此,村子上空反而像掀开了遮蔽多年的茅草屋顶,一时间敞亮起来,敞亮得让人有些不太适应。那些停歇在树上的鬼魂随着重阳树的倒下,化做一阵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吴婆的话只是天上飘动的一丝云,没有重量,没有落脚的地方。蚂蚁为什么不上树的问题,已成为无解之谜,吴婆问我等同于问村子里任何一只猫或者一只狗,没有答案。为了让蚂蚁上树,吴婆策划了一个几近完美的计谋,最终功败垂成。后来我曾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假如蚂蚁上了树,是不是就可以让重阳树免遭砍伐呢?

吴婆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随着一个人的离去永远闭上了,她看待事物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即便让她睁着两只眼睛看世界,即便她已看得明明白白,她也不敢说出真相。吴婆多数时候像一只才孵出的小鸡,歪着头,不敢正眼看人,一双缠裹过的小脚颤颤巍巍,在村子边缘游走。吴婆是用后脚跟走路的,她的脚似乎没有脚掌,在地上挪动时,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后脚跟上,两条弯曲的腿像两根棍子轮换地拄在地上,生怕踩死蚂蚁,更怕别人像踩死蚂蚁一样踩到她身上。

李诗德,男。毕业于湖北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星星》《诗选刊》《长江文艺》《青海湖》《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百余万字。中篇小说《一辈子做一个窑匠》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有诗集《漏网之鱼》《水埠头》;散文集《骑马过桥东》;中篇小说集《界桩》等。现供职于荆门市文联,系《作家林》杂志主编。

当然了,吴婆歪着头用一只眼看人还是看得准的,要不她怎么会选择中了我呢。

吴婆选中我之前,我不过是个意识上浑浑噩噩,行为上疯疯癫癫的鼻涕佬。

吴婆看中我之后,我仿佛一夜之间蹿高了许多,高到我自以为已经是个男子汉了,高到让吴婆放心的程度。准确地说,那时我十岁多一点,由于长年流鼻涕,鼻子下面流出两条暗红色的槽,毫无顾忌的鼻涕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不断线地流,如果不采取行动,似乎可以流到地上任何地方。我也懒得去管,有时猛地吸两下,把鼻涕死命地拉回去,有时用舌头舔一圈后,让它继续往下流,更多的时候是用手背一抹了事,以至于我冬天穿的那件烂棉袄的两只袖口像上了一层桐油。大家都叫我鼻涕佬,我一点也不气恼,叫鼻涕佬与叫猪叫狗叫花叫草有什么区别呢。湾子里的男人虽然每个人都有个学名,大多也只是在娶媳妇时,才正儿八经让人叫上几回。只有少数有官衔的人物,才有资格被人尊称学名,比方说,我的玩伴屎壳螂的父亲黄仁义,当上队长之后就被人当面尊称为仁义队长,但背后还是叫他的绰号。

吴婆的精心设计,加上我的异想天开,到底也没能阻挡重阳树被砍倒的命运。

重阳树是生长在我们杂姓湾中的一棵古树。

我之所以对重阳树记忆深刻,是因为保护重阳树是我人生第一次有意识、有目标并为之而作艰苦努力的一件事。这棵来历不明生长年轮不明的重阳树,它的根须高高突出地面,如同老人胳膊上暴起的青筋,更恰当的形容应该是像江汉平原上纵横交错的河湖港汊。树上的叶片,忽略了四季,交替变换着两种颜色,春天嫩绿,秋天金黄。过往的岁月中,重阳树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譬如雷劈,譬如龙卷风,但也只是让它损失了一根粗壮的枝杈,并没伤及树干。按杂姓湾人的说法,大到高不可攀的东西一定有神灵附在上面。人们已习惯于在重阳树下求神许愿,插上几炷香,烧几张纸钱,以求得到神的庇护。

吴婆的说法不一样。吴婆说,人死后,阴魂就像一只蛾子在空中飞,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飘忽不定,等着投胎。有的飞着飞着,累了,也不管是猪是狗,闭着眼睛就歇了上去,于是就投了个猪胎或者狗胎,只有那些有念想有耐心的阴魂,才睁着眼,选准时机,投胎到好人家。因为有了重阳树,湾子里的人死去后,阴魂才有临时落脚的地方,歇在重阳树上的阴魂,不急于投胎,就会随心所愿投个好胎。吴婆还说,重阳树上交头接耳的叶片,就是阴魂在商量着投胎到哪里到哪户人家。开始我并没理会吴婆说的那些鬼话,后来我才逐渐明白了吴婆的用心良苦。

当吴婆神神叨叨纠缠蚂蚁为什么不上树的问题时,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因为重阳树已经被锯倒。而现在这句话像一枚硕大的爆竹冲向天空,砰然炸响,飘飘洒洒的碎片落满我全身。谁说不是呢,蚂蚁应该是能上树的。为了让蚂蚁爬上重阳树,我曾使出浑身解数,无论怎么引诱,该死的蚂蚁就是不上树。

若干年后,杂姓湾于我,就是某人的一个绰号,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大,时而小,时而远,时而近,但却真实可信。就像我坐在低矮的屋檐下望着远处发呆的那个遥远的早晨:四周一圈低矮的树丛,像一件漏洞百出的背心穿在杂姓湾的身上,寒酸可见。从树丛的缝隙中望过去,是一片静好的湖泊,湖面宽广,宽广到远处成一条细细的黑线。太阳从湖的彼岸升起,最先将湖水照亮,光线如波浪一般向前推进,最后射向村子前面的一排柳树,树林间便有了光怪陆离的暗影。太阳慢慢升高,屋檐台阶下的影子随之铺展开,然后又慢慢收拢,这就是我感知到的惬意而舒适的世界。我就这样等着,等着屎壳螂他们来喊我,等着我和杂姓湾的杂草、树木一样不声不响的长高长大。

当时我并没觉得杂姓湾有多么贫穷落后,并没料到那些人和事会让我此生萦绕于心而不断地用笔墨提及。那时,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像春天池塘里的一群蝌蚪,随便依附在一团水草中,拖着无知的尾巴,漫无目的地游弋,根本不知道有一天会长大,会爬上陆地观望。许多年过去了,也就是一转身之间,我突然发现江汉平原上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杂姓湾,居然隐藏着那么多让我辗转反侧的故事。杂姓湾就像一本古书中的插图,早已发黄变色,仅留下一点轮廓,却那样让人爱不释手。我在极力回想原来有重阳树罩着的那一小块地方时,突然就蹦出了吴婆的这句话:

“蚂蚁为什么不上树呢?”

“树长在你家门前,为什么不属于你们的呢?”

我曾经就此刨根问底地纠缠过吴婆,但吴婆总是闪烁其词,不肯正面回答。

以我当时仅有的判断能力,觉得这是个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无论怎样斗私批修,无论怎么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家门前总还有那么一块菜地是属于自家的,总还有那么几根麻杆粗细、弯弯曲曲的柳树是属于自家的,为什么吴婆不承认重阳树是她们家的呢?

吴婆的家就在重阳树下,小小的一间茅草房,比村子里所有的茅草房都要小。重阳树硕大的树冠向外伸展着,仿佛是茅草房的另一层屋顶,把小巧玲珑的吴婆盖得严严实实,盖得可以忽略不计。我的印象中,平常沉默寡言的吴婆,总喜欢面对重阳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喃喃自语,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吴婆的茅草房有了重阳树这把不离不弃的保护伞,冬暖夏凉、无病无灾地就这么过着。夏天或者秋天的夜晚,是吴婆最忙碌也最开心的时节,她早早就把几条长凳擦干净,在重阳树下一瓢一瓢地泼上水,把地上的灰尘安抚平复后,等待歇凉的人们到来。湾子里的人围在重阳树下,谈古论今,说收成,说些儿长女短的话。我们这些小屁孩就像重阳树下叽叽喳喳的萤火虫,在人缝中乱钻。玩得累了,趴在大人的腿上就睡着了,重阳树上滴下的露水把梦润湿一片。吴婆总是等大家都走了,才收拾板凳,她像永远没有瞌睡似的,只要还有人坐着,她就陪在一旁。

吴婆找到我时,我正骑在桑葚树上下不了台。

要砍倒重阳树的传言如一丝阴风从门缝中、墙角边往外吹,吹得一湾子人恍恍惚惚,在风言风语中摇摆不定。

长在湾子里的一棵树,平常也没多少人关心,一旦说要砍倒它,大家才发现了它诸多好处。挡风蔽雨,遮阴纳凉,人们已习惯把重阳树作为村子的一部分。就是长在菜地里的一棵葱,要去拔时,人们都会心痛好半天,何况是一棵生长了好多年的树,更何况是一棵有故事的古树。

一湾子人都在为即将被砍伐的重阳树惶惶不安时,我和屎壳螂领着一群小屁孩正幽灵般地穿行在村子里的桑葚树之间。我们关心的是哪棵桑葚树上的桑葚熟透了,可以摘下来吃了。重阳树上不结桑葚果,因而重阳树与我们无关。此时,屎壳螂号召一伙人团团地围在桑葚树下,他们手里拿着砖块、棍棒,严阵以待地侍候着我,只要我一落地,就会有一顿好揍。而我的头顶上方,一只大蚂蚁正得意洋洋地骑在一绺桑葚上,幸灾乐祸地望着我,许多小蚂蚁围在它身边,还有蚂蚁源源不断地朝它聚集过来,有些甚至毫无顾忌地爬到了我身上。后来,我之所以爽快地答应了吴婆的请求,也有对她为我解桑葚树下之围的感激。

春夏之交,对于能吃饱喝足的人来说是美丽时节,对于饿着肚子的人来说,青黄不接的日子,是一种煎熬。这个时节,整个杂姓湾已饿得黄皮寡瘦。油菜花轻描淡写地开过后,瘦骨嶙峋,稀稀落落的油菜籽,像几滴伤心的眼泪。红花草籽、蓝花草籽被翻耕后,压在泥土下面,沤出酸腐的气味。我和屎壳螂一伙人,满腹心事就是什么东西能往嘴里塞。湾子里把我们这伙人叫做牛鬼蛇神,牛鬼蛇神是五类分子的别名,可能是我们总干些偷鸡摸狗的坏事,大家便把我们等同于五类分子了。我鼻涕多,我的歪主意似乎也和鼻涕一样多,一不小心就有个鬼点子流了出来。蚕吃桑叶的时候,桑葚果就熟了,所有的桑葚树成了我们悬在半空的餐桌。桑葚树和重阳树不一样,桑葚树上的叶子长得茂盛了,就把桑叶采去喂蚕,桑葚树上的叶子被采的越多,来年长出来的就越茂盛。可能是这几年杂姓湾人没心思养蚕,桑叶没多少人采,桑葚树也长得无精打采,桑葚果也不多。我和屎壳螂领着一群牛鬼蛇神,爬遍了村里的所有桑葚树,吃了这棵吃那棵,哪怕主人把守得再严,我们也有办法得手。我的拿手好戏是爬壁上树,无论多么难爬的树,我只要身子向上一纵,两腿一盘,光着的脚板便如吸盘一样吸住了树干,蓄积好力量,把握好平衡,脚板用力一蹬,身子向上拱动,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杈。我的这一绝招让我在这个爬壁上树的季节里,活得风风光光,有滋有味。无皮树我都敢爬,他们望尘莫及。

我稳稳地骑在桑葚树的枝杈间,顺手摘下一把桑葚,往嘴里塞。紫色的桑葚把嘴巴染得乌黑油亮。我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来自他们对我的仰视,屎壳螂之流在树下,伸长脖子望着我手中的桑葚,活像几条盯着食物摇尾乞怜的狗。我捡熟透的个大的塞进自己嘴里,随手摘一些半生不熟的朝下扔,他们就撅着屁股在地上找,找到就往嘴里塞。奶头般大小的桑葚,熟透后,甜甜的,水分多,虽然饱不了肚子,但也可以缓解饥饿。掉在地下的桑葚,有的是我扔下的,有的是雀鸟碰掉的,猴急之中,屎壳螂竟然把一颗鸟屎当作桑葚塞进了嘴里,臭得他哇哇地吐口水,在树下日爹捣娘的乱骂。

对于食物的贪婪和攫取,是人的天性。刚出生的婴儿,还没睁开眼睛,就知道四处寻找母亲的乳头,就会无师自通地吸上奶。上世纪七十年代,杂姓湾的人吃糠粑粑,喝南瓜粥,咽野菜的日子司空见惯。饥饿让我们每个人从小就学会一套生存的本事。我的本事是爬壁上树,掏鸟蛋,摘桑葚。屎壳螂的绝活是钻狗洞、偷菜园子的黄瓜。反正各有各的门路和手艺。

“鼻涕佬,来一个!鼻涕佬,来一个!”

他们一边在地上寻找桑葚,一边讨好地朝我喊叫。

“鼻涕佬,来一个,我用口接。”

屎壳螂一面喊,一面把嘴张得老大。这时大家便围在一起,张大嘴巴,随着我的手势,左右摇晃,像一群浮在水面嘬着嘴的鱼。

我蹲在树杈上,准备站起身去摘一绺熟透的桑葚时,发现了那只大蚂蚁。后来,在我想方设法爬上重阳树之后,这只大蚂蚁总是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我找遍了杂姓湾的每一个角落,爬遍了所有的桑葚树,再也没有找到它的身影。这是我看到的最大的蚂蚁,它头顶发亮,蜻蜓一样鼓着两只黑黑的眼睛,身后拖着大肚子,鼓鼓胀胀的,两根细触角在空气中不停地绞动,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在它的周围,簇拥着一堆小蚂蚁,形成一个黑色的圆圈。我挥了挥手,想赶走它们,那只大蚂蚁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它不仅不在乎,反而扭转头,鼓着眼睛与我对望,望得我心里发虚。我仔细地看了看树干周围,许多小蚂蚁正从不同的方向朝这儿爬过来,爬成一条条黑线。桑葚树上有蚂蚁并不奇怪,蚂蚁对甜味的感知比我们的鼻子还灵,只要哪里有甜味,它们很快就会聚集在哪里。桑葚的甜味自然逃不过它们敏锐的嗅觉。问题是这只大蚂蚁为什么会爬上树,并且吆喝着一群小蚂蚁,对我形成围攻之势。当时我只是有些小小的疑惑,并没太在意。当吴婆把要我爬上重阳树的意图告诉我后,我深信不疑地以为,我只要按照吴婆的设想爬上重阳树,我就会成为重阳树上的大蚂蚁,引来无数小蚂蚁,爬上重阳树。

树杈四周蠕动的蚂蚁越来越多,我有些惶恐,便朝树下大声喊:

“嘴巴张开,嘴巴张开!我丢了。”

等屎壳螂他们张大嘴巴时,我却恶作剧地掏出小雀雀,吱溜撒下一泡尿,带着桑葚酸味的尿撒在了屎壳螂他们的身上,脸上。树底下立马炸开了锅,他们捡起砖块瓦片朝树上乱扔,想像捅雀窝一样把我从树上捅下来。屎壳螂火气最大,抱着桑葚树不依不饶地摇晃,摇得树枝吱吱作响,因为有几滴尿被他接到了口里。我好说歹说,许诺继续为他们摘桑葚也不顶用,就这样被他们困在了树上。

相持不下的时候,吴婆挪动着一双小脚,一杵一杵地歪了过来。

我不知道吴婆如何说服了屎壳螂他们,反正我在上有蚂蚁下有棍棒的围追堵截中,安安稳稳地下了树。

吴婆苦心孤诣地引诱我爬上重阳树,一开始就是个计谋。因为有我的加入,吴婆的计谋才得以实施。能否瞒过所有人的眼睛,爬上重阳树,这只是她计谋中的第一招,也是关键性的一招。如果不能爬上重阳,其它的招数根本无法施展。

我和屎壳螂这帮牛鬼蛇神,被村里人视为祸水,没人敢惹。别看我们年纪不大,惹祸的能耐却不小,谁要是得罪了我们,那便有他好看,不是菜园子里的黄瓜、豆角被一扫而空,就是屋后的茅厕被砸。人家跳起脚骂:一帮“化生子”,有人养,无人教。我们唱着歌儿应答。当时流行一首叫做“河边杨柳”的歌:河边杨柳排对排,一对斑鸠飞过来。母不点头公不叫,妹不招手哥不来。这首歌是从知识青年点上传出来的,歌词明了,旋律简洁,容易上口,男女知识青年在一起,一边扯着嗓子吼,一边四处挤眉弄眼,似乎这一嗓子便能吼出春天的嫩枝绿芽,吼出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情人来。我和屎壳螂领着一群牛鬼蛇神,学着他们的样子,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跑,浪声浪气地唱,把一首歌唱得七零八落,不堪入耳。只要有人指桑骂槐地开始骂,我们就开始唱,骂得越凶,我们唱得越欢,河边杨柳排对排——我们权当是与那些婆婆妈妈们一次含混不清的对骂。

那段时间,知识青年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了。他们走后,那些临时搭建的知青屋一片狼藉。他们把这首歌连同烂短裤、烂袜子统统丢在了村里。我们虽然衣衫褴褛,但也不乏时髦,蓄长发、穿喇叭筒裤,把自己搞得怪模怪样,这种装扮是知识青年留给我们唯一可以效仿的记忆。我们学着他们的腔调在村子里游荡,用杂姓湾人的话说,息了一阵老北风又刮来一阵妖风……

吴婆如获至宝地把我拉到重阳树下,拉进了她的小茅屋。

重阳树巨大的阴影把小茅屋紧紧地搂在怀里,像孕妇搂抱着羸弱的婴儿。茅屋里的暮色比村子里来得快,我一步就从白天跨进了黑夜,好一会才看清屋里的陈设。屋子里毫无生气,烧火做饭的灶,是用砖块码起来的,孤零零地蜷缩在堂屋的一角,吃饭的碗筷,散落在灶台上。堂屋正中,用泥块堆成一条窄窄的半人高土台,作为神龛。一只缺损的小蓝花碗放在上面,里面插着几根残剩的香扦。我最先闻到的是掺和着菜叶的米饭香味,我随手抹把鼻涕,用力地嗅了嗅,米饭的香味,细细的绵绵的,一下子就钻到了肠胃里,口水即刻涌了上来。我的眼睛四处扫荡,灶台上,神龛上都搜寻过了,却不知香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吴婆弯腰弓背地从灶膛里拖出个黑乎乎的瓦罐,揭开瓦罐盖,米饭的香味溢满了小茅屋,让我浑身饥饿的毛孔顿时张开。这个时节能吃到米饭,在杂姓湾是破天荒的。后来我才明白,吴婆为什么总是幽灵一般久久地游荡在秋天的田野里。那时,我也经常被大人赶到田野里去拾稻穗。庄稼收割后,散落在田野里的稻穗谁拾到就是谁的,刚收割的田野里总有几株失落的稻穗,人们梳子梳,篦子篦地捡拾几遍过后,连雀鸟也因为找不到散落的谷粒而在田埂上漫骂时,吴婆出现了,弯着腰,寻找绣花针一般寻找着每一粒稻谷。她那种笨拙的认真与耐心是我们不屑一顾的。吴婆总是在夜色苍茫时才摸回村子,吴婆只要朝着重阳树的方向走,就能走回她的茅草屋。吴婆所收藏的几捧金贵的大米,是她在与雀鸟的争夺中,一粒一粒捡回来的。

吴婆用一只眼睛盯着我,指了指屋外的重阳树:

“能爬上去吗?”

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可以这样说,只要是我双手能抱得满的树,无论是直还是弯,无论是有皮树还是无皮树,我都可以毫不费力地爬到顶端,重阳树太粗了,粗得我无法下手。我又不是一只蚂蚁,我的两条细腿无法吸附在粗大的树干上,更别说爬到它长枝杈的上面去。吴婆并不失望,慢慢地将瓦罐盖揭开了又盖上:

“能爬上去吗?”

她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摸着瓦罐盖,好像经过她这么一摸,我的本事会立马长出来。我吞咽了几回口水,眼睛盯着瓦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想着的是瓦罐里的米饭,虽然菜叶子多过大米,但有米就是佳肴,勾得我肚里的馋虫咕咕叫!管它爬不爬得上去,把米饭吃进肚里才是当务之急。

事后我才知道,吴婆选中我并非偶然。吴婆冥思苦想了好多天,才想到要找一个能爬壁上树的人,一个能够爬上重阳树的人。这事又不能张扬,否则不但保不了重阳树,恐怕连自己也会搭进去。吴婆像一只精明的狗在村子里到处转悠,发现了我爬壁上树的本领。那一刻,她认定重阳树就此得救了!于是,做好了诱饵等我上钩。

吴婆问我能不能爬上重阳树时,并没有说爬上去干什么。待我狼吞虎咽那半罐子菜饭后,吴婆才告诉我,爬上重阳树,才能保住重阳树。这么重大的事,吴婆选中我,说明我和屎壳螂他们不一般,我是一个能担当大事的人物了。还有什么比突然意识到自己高人一头而令人兴奋呢?我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想问题,我得像大人面对困难那样,眉头紧锁、忧郁寡欢,苦思冥想地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吴婆对我高看一眼,让我觉得自己肯定有办法爬上重阳树。

要砍倒重阳树的起因,是因为要在湖的上游修建一个水闸,好挡水放水。修闸要用闸板,于是有人想到重阳树。方圆十里,放眼望去,没有比重阳树更合适的大树了,只有重阳树能锯出厚厚的闸板,只有重阳树能担此大任。

说到修闸放水,我最先想到的是那片湖,那片只须一根竹篙,就可以撑起一片水域的湖。那时,我和屎壳螂他们整个夏天都泡在湖里。抽藕梢子,踩藕,摘莲蓬,脱光了衣服跳进湖水中,很快就被满湖的荷叶、蒿草所淹没。人在荷丛中行走,和一尾小鱼在宽阔的水面游弋差不多,岸上的人看不出痕迹。为了不让别人闯入自己的领地,就在长长的竹篙上系上一片荷叶,或者花裤衩、破汗衫,把竹篙朝湖中一插,高高飘扬的五色旗说明这块地方已名花有主。荷叶丛中,一根根竹篙举着小旗,高出水面,高出荷叶林,偶尔会有一只水鸟立于竹篙尖上,像忠实的哨兵守卫着领地,不容侵犯。

其实生活在湖乡的人对水的感触是最深的。杂姓湾也就是八百里洞庭湖中露出的一小块陆地,更早的时候人们以打鱼挖藕为生,再后来湖水浅了,沼泽地边缘露出了小块陆地,就成为了湖田。种田肯定要比毫无保障的打鱼生活安稳、实在,但宽广的湖面中,也不会总是风平浪静,这种安稳的生活状态时常被水所困扰。天涝,水大得淹没了庄稼,这一年就会颗粒无收;天旱,稻田里干得裂出缝来,只剩下几根无精打采的草。杂姓湾处在湖的下游,也就处在争水的风口浪尖。为争水抢水发生群体械斗的事时有发生。开始是湾子与湾子之间打斗,后来是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打斗,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天干时要抢水,天涝时要放水,于是械斗轮番上演。

多年以后,从湾子里的老人们口中,我了解了杂姓湾为抢水放水参与械斗并且死了一个人的事。死去的这个人,是吴婆的丈夫余拐子。

余拐子本来是杂姓湾的一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出去闯荡江湖了。解放后的某一天,余拐子带着吴婆回到村里,回到重阳树下,大家也就接受了他们。后来村里要划成分,划地主富农,划坏分子,并且分了指标任务,一个村子找不出一个“代表”,说明这个村子的阶级觉悟不高。

老队长涂孝礼自然想到了余拐子。余拐子田无两垅,房无两间,实在无法将他划为地主或者富农。但余拐子多年不在村里,他的婆娘也有些来历不明,就给他划个“坏分子”吧。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涂孝礼找到余拐子说:你就认个坏分子吧,不然我们村过不了关啊。你们两口子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即便在批斗会上站站,低下头就过去了;不像我们,往台上一站,台下七大姑八大姨的全都沾亲带故,面子上不好看。再说,你杀无肉,剐无皮,一个湾子里的,知根知底,大家也不会亏待你。没等余拐子分辩,涂孝礼又说:你是吃村里百家饭长大的,也得知恩图报嘛。话说到这份上,余拐子即使有一箩筐话也只得闷在肚子里,还有什么可说呢,既然队长看得起那就认了吧。哪知坏分子这顶帽子就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戴上去容易,取下来就难了。据说余拐子曾多次找涂孝礼,想反悔,要摘帽子,开始涂孝礼还好言相劝,后来烦了,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说你不是“坏分子”,这么多年你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你怕我们不知道?否则我再跟你加上几顶帽子看你还吵不吵?不久,就有人说余拐子回村之前加入了国民党,还是个国民党的高官,国民党被共产党赶到台湾后,余拐子才隐姓埋名回到了杂姓湾。还有的说得更玄乎,说他是潜伏的特务,至于特务是干什么的,一湾子人没一个说得明白。

要不要把吴婆让我爬上重阳树的事告诉屎壳螂呢?我一个人的本事再大,也大不过高大的重阳树呀,没有屎壳螂一伙人的加入,我实在没底气。思前想后,没有征得吴婆的同意,我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屎壳螂。事实证明,我的自作主张是千分之千的正确。

吴婆曾一再咛嘱,不管能不能爬上重阳树,都不能跟外人说,哪怕是家里的人也不能讲。我满口应承,吴婆还是不放心,咕噜得我耳朵里生茧。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赌咒发誓:

“谁要是讲出去了,就这——”

我面朝太阳,张开嘴,把竖起的中指放进嘴巴里。这是我和屎壳螂他们一起玩时最恶毒的赌咒方式,至于这种赌咒方式究竟具有什么神力,至今我也没弄明白。

白天是要上学的。学校建在村子旁边的一个高台上,据说,原先这里是一座庙,庙里还供奉着菩萨。为了建学校,把庙拆了。我们二三十人挤在一间教室里,一间教室里安排了三个年级的学生,叫做复式班。讲台上的三块黑板,像马王爷的三只眼,死死地盯着我们。中间大点的黑板是镶嵌进去的,凹凹凸凸,原先的黑漆剥落后,成了一幅奇形怪状的地图;两边吊着的两块小黑板,可以随时取下来。小黑板属于三、四年级,大黑板为五年级所独有。老师轮流在大小黑板上龙飞凤舞,三年级写作业时,四年级默诵课文,五年级听老师讲课。这种奇特的上课方式对我来说倒是难得的历练,以至于后来无论在多么复杂的环境中,我都能专注于一件事,做到心无旁骛。

趁老师背对我们在黑板上划字时,我向屎壳螂丢了个纸条:下课后重阳树下见。屎壳螂心领神会地朝我点了点头。

在重阳树下的阴影里,我要屎壳螂张大嘴巴把食指放了进去,赌咒发誓说再不告诉第二人,才把吴婆要我爬上重阳树的事告诉他。我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把屎壳螂他们拉到一起,成功的把握要大得多,这不算走漏风声。屎壳螂听后,比我还激动,恨不得马上动手。这让我很是受用:这才像哥们嘛,我们是谁?我们是剁头换颈的兄弟,当然得有难同当。

我还没想出爬上重阳树的办法,屎壳螂就传来了稀巴烂的坏消息。

屎壳螂说,今天一大早,他还在睡梦中,就听到了一阵“嚯——嚯——嚯——”的声音,起来一看,父亲蹲在门前的一块石头旁,磨他们家的那把大板斧。屎壳螂家的那把大板斧,长柄,斧刃像老人的八字胡须朝两边叉开,寒光闪闪。大板斧是冬天用来劈树蔸的,为了在下雪天烤火,要把秋天挖出的树蔸劈开,大板斧就派上了用场。黄队长抡起板斧,随着“嘿”的一声用力,树蔸应声而一分为二,冬天的寒冷就被劈成两半,另一半就是暖和。大板斧平时丢弃在柴火屋里,没人动它。现在离冬天还很远,磨板斧干什么呢?

黄队长闷声闷气地磨着大板斧,脸色铁青。屎壳螂在一旁进进出出,大气都不敢出。屎壳螂长得虎头虎脑,力气又大,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牛皮哄哄,动不动就挥拳头,只要见到他父亲,就成了乖乖儿。黄队长作为一队之长,一家之主,享有绝对权威,对付屎壳螂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拳头加棍棒。黄队长恼怒时,下手无轻重,抓到什么是什么,扬叉、扁担都用过,打得屎壳螂鬼哭狼嚎,一下就现出原形。

屎壳螂的娘也被这种“嚯——嚯——嚯——”的声音磨得烦躁不安。她披头散发地拉开鸡笼,出笼的鸡如往常一样围绕在脚边,咯咯咯咯地讨好主人。屎壳螂的娘一反常态,拳打脚踢,把一群睡眼惺忪的鸡,赶得满屋子乱飞。一只大红公鸡敏捷地跳上了鸡窝,竖直鸡冠,不敢吱声,几只母鸡受到惊吓,不管三七二十一,相互踩踏着朝门口涌去,慌乱中将黄队长磨板斧的水盆掀了个底朝天。

“出你妈的鬼,一大早的,搞得鸡飞狗上屋!”黄队长抹了把溅在脸上的污水,开始骂人。

屎壳螂的娘平时总让着他三分,今天被磨斧子的声音磨得邪火四起:

“磨、磨、磨,不磨死人才怪。哪个要砍树要他自己来砍,你扯什么能呢!”

这下就戳到了黄队长的痛处,黄队长正为这事窝着一团无名火。

不久前,公社书记把黄队长叫到办公室,说公社要在湖的上游处修一道闸,天涝时,放下闸门,挡住上游的水;天干时,开启闸门,让下游有水灌溉。书记说了,杂姓湾的这棵重阳树正好派上用场,重阳树质地好,树干粗,砍倒后锯成闸板正合适。书记还说,要把这件事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黄队长在杂姓湾人面前威风八面,在公社书记面前,就矮了半截腰,唯唯诺诺,不像个汉子。公社书记把砍倒重阳树的事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如同在黄队长头顶祭起了翻天印法宝,稍有不逊,就有被拍死的危险。他虽然极不情愿,却不敢说出半个“不”字。黄队长以他当队长多年的经验,知道这事已是铁板上钉钉,无法更改了。黄队长不是不知道重阳树在杂姓湾人心目中的分量,就是一只猫、一只狗,喂养时间长了也会相处出感情,重阳树作为杂姓湾的一部分,已深深地扎根在湾子里祖祖辈辈的心中,怎么能说砍就砍呢?更何况杂姓湾的人早已把重阳树当作菩萨树,它就是一湾子人心目中的守护神。砍倒重阳树无异于挖杂姓湾人的祖坟,是要遭天谴的,黄队长心里一清二楚。但谁要是阻拦,就会以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论处。黄队长有天大的本事,也扛不起这个罪名。

他猛地起身,把个小板凳踢得飞了起来:

“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我就不怕别人背后戳脊梁骨?日它娘!”

屎壳螂见事不妙,侧身躲在一旁。他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争吵双方的出气筒,这种伤及无辜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屎壳螂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这个消息了告诉我。我一边抹鼻涕,一边将这个消息,如此这般地告诉了吴婆。吴婆听后,怔怔地望着重阳树,长长地吁了口气。她似乎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只是不知道来得这么快。

黄队长拖着大板斧朝重阳树下走去的时候,虽然一脸煞气,但也走不出理直气壮的姿势。和自家婆娘吵了一通,黄队长自知理亏,没有发更大的火,一口闷气瘀在心中,无法排解。重阳树上鸟们早已醒来,站在树叶间,像一群娘们,叽叽喳喳地梳理着羽毛,随意拉下的鸟屎,斑斑点点洒在了重阳树下。早上的太阳照在磨得铮亮的斧子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黄队长如芒在背,把斧子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调整不出最佳状态,像一个初上战场的士兵,不知道手中的武器该如何扛着是好。一群看热闹的小孩簇拥在黄队长的身后,仿佛一队七零八落的残兵败将。

黄队长走到重阳树前,驱赶开跟在后面的人群,朝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抡起板斧朝重阳树砍去——一下,两下,三下,重阳树上的雀鸟一哄而散。黄队长抬头看时,一坨鸟屎不偏不倚打在额头上,打出一脸晦气:

“日你娘的!”

黄队长胡乱地朝脸上抹了一把,望着树干上露出的白生生的伤口,就势抡起的板斧停在半空中,没朝下落。他也许只是为了出口气来试试板斧是否锋利,这么粗壮的重阳树,凭一把斧子是砍不倒的。

就在这天夜里,杂姓湾发生了半夜鸡叫的怪事。

刚过三更天,村里人入睡不久,就听见鸡叫了。开始是很尖锐的零零星星的几声打鸣,接着各家各户的公鸡都叫了起来。有人起床看过,门外月朗星稀,的确没到鸡叫的时辰。还有人说,领头的就是吴婆家的那只芦花公鸡。

湾子里的人一个个脸色灰白。

——准是有灾祸临头了。

——不见得吧?

——你懂什么。早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年,鸡叫得还要怪,连母鸡都跟着叫。后来就发生了“鳌鱼换肩”的事。

——那才怕人。站着站着,脚底下的地晃动起来。厨柜里的碗碟东倒西歪哗哗响,每家的屋梁也发出吱吱的声音。听说还倒了不少房子,塌死过好多人呢。

——什么是“鳌鱼换肩”?

——这地是鳌鱼担着的,每两百年换一次肩,不是闹着玩的。

人们议论纷纷,传得神乎其神。

第二夜,第三夜,也在同一时辰。也是芦花公鸡领头,湾子里的鸡一夜比一夜叫得凶。叫到最后,先是几只狗跟着起哄,屋前屋后,跑上跑下地狂吠。再后来,牛棚里的老水牛开始吼叫,打雷似地闷响。接着猪窝里的猪也不停地哼哼唧唧起来。

我就这事问过吴婆,吴婆跟我讲了件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吴婆像当初要我爬上重阳树时一样诡秘,叫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吴婆说,头几天晚上,重阳树下就有些不宁静。那天夜里,她刚躺下,就听见屋顶上有什么东西走动,踩得茅草吱呀吱呀地响。接着仿佛有人小声哭,哭得怪伤心的。后来哭声越来越大,一阵一阵地,像是死了婆娘的男人有声无泪地干嚎。吴婆摸下床,打开门看了看,四周漆黑。当她转身进门时,就听见树下哗哗哗地闹出了动静,像有什么东西奔跑,呼地带起一阵风。树上的夜雀子哗啦一下炸锅了,在树枝间没头没脑地乱撞,然后朝一个方向飞,黑压压的一片。吴婆说,最后离去的那只大鸟,身上的毛黑得发亮,很长很长的嘴,翅膀有蒲扇那么大,两眼闪着幽蓝幽蓝的光。吴婆的话,让我联想到重阳树上聚集着的鬼魂,那些惊飞的雀鸟就是一群被吵醒了的阴魂,至于那只大鸟,吴婆没有明说,但我也能猜出,那是谁的阴魂。

我沉浸在吴婆渲染的怪异故事中,没有吭声。四周漆黑,吴婆怎么能看清那只大鸟呢,还看清了大鸟长长的嘴,眼睛里幽蓝幽蓝的光。后来我读到一篇课文《半夜鸡叫》。地主周扒皮为了让长工多干活,每天夜里不到鸡叫的时候,便摸到鸡笼旁,学公鸡打鸣,他一叫唤,鸡笼里的鸡就跟着叫唤起来。是不是吴婆也会学鸡叫呢,这个问题不好向吴婆求证。

发生在杂姓湾能挑得上筷子的事,每个人都有可能被怀疑为主谋,但无论如何也扯不到吴婆头上。余拐子死后,吴婆成了“孤老”,成了村里的“五保户”,就像稻田里一株长不出头的稗草,很容易被人遗忘。谁会相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吴婆,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但我坚信,重阳树被砍倒之前,湾子里发生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与吴婆有关。这并不是我妄加推测,而是我作为吴婆同谋的心灵感应。后来,当我能清晰地梳理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时,我就会想起经常在村子里上演的皮影戏。一块简简单单的幕布上,灯光映出的皮影人,伸胳膊蹬腿,舞刀弄枪,活灵活现,演绎着催人泪下的故事,而所有情节都是幕后的皮影艺人掌控着。我和屎壳螂一伙人是活跃在前台的皮影,吴婆才是隐藏在后台掌控影子的那个“艺人”。

黄队长的三板斧砍在重阳树上,痛在杂姓湾人的心上。重阳树上砍出的伤口,被人用泥巴封住了,周围渗出一层暗红色的汁液,像一团凝固后的血水。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重阳树上,照在被露水润湿的村庄,满地的灌木丛、杂草跟着起哄,糊弄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整个村子悬浮在上升的阳气中,闪闪烁烁,显得不太真实。凡是从重阳树下路过的人,都会将忧心忡忡的目光一串串挂在树上,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个“不”字。后来我才意识到,逆来顺受的杂姓湾人,在面临突如其来的灾难时,他们除了惊慌失措就是任凭摆布,正如他们面对死亡一样,阎王要你三更死,你就挨不到五更。这不是他们不想与命运抗争,而是一次又一次抗争的结果弄得他们遍体鳞伤,而却徒劳无益,他们已习惯于用默默的具有韧性的承受力来对抗一切祸事。

本来砍不砍倒重阳树跟我没半点关系,我甚至还想,砍倒了才好玩呢,重阳树上那么多鸟窝,我一回也没有掏到过鸟蛋,我不是不想去掏,而是没办法爬上去。吴婆不是说重阳树上歇着阴魂吗,我倒要看看,砍倒了重阳树后,这些阴魂如何现身。吴婆把我和重阳树拉到一起后,我只是一门心思想爬上去,要在他们砍倒重阳树之前爬上去。

“既然爬不上去,为什么不能用梯子呢?我家不是有现成的吗?”

最先想出办法的是屎壳螂。

一句提醒梦中人。狗急了跳墙,人急了生智,我和屎壳螂为能想出这个主意兴奋不已。

我们自以为得意的高招,被吴婆一瓢冷水泼得火熄烟灭。吴婆列举了一系列反对用梯子的理由。重阳树不但粗壮,而且长得高,要爬上离树干最近的树杈,梯子的高度有限,无法接近。再说如果使用梯子,势必兴师动众,我们最为隐秘的行动就有可能暴露,这是吴婆最不愿看到的事。

我和屎壳螂据理力争,一度以撒手不管相要挟,也没能打消吴婆的顾虑。事后,我仔细揣摩过吴婆的心思,以吴婆的诡计多端,不可能没想到过梯子。她之所以反对我们用梯子,不仅是梯子的长度不够,她要竭力保住重阳树,她更要保护自己。她要让自己深深地埋在重阳树的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面孔。一旦被人发现她这个五类分子的家属,居然敢与“抓革命,促生产”相对抗,那不是自投罗网,死无葬生之地吗?

余拐子自从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再也取不下来。只要上面有政治任务,余拐子就得粉墨登场。带高帽子,敲锣游乡,被捆绑成“飞机”,挂黑板,开斗争会,成了家常便饭。冬天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五类分子先上,村里最苦最累的活五类分子带头,挑粪、挖塘泥之类的活,一项也离不开他。好在余拐子吃得喝得,只要有一口稀粥,一撮咸菜,就能够生出些力气。吴婆心疼丈夫的办法,就是将余拐子所用的行头尽量整理得平服些,比如说把纸糊的高帽子的帽檐里面粘好一圈棉花,让他戴起来不扎头;把黑牌上的绳子用烂布条缠上一截,免得挂在颈子上勒进肉里。只要听说要开大会了,吴婆就把这些事先备好的道具一一递到丈夫手里,伫立在重阳树下深情地目送他远去,然后搬一把小椅子坐在茅草屋前,等待他归来。吴婆很少去看斗争会,就像她很少去田间看余拐子劳作一样,那是男人们的事,她只要守在重阳树下就行。

余拐子死的那年春上,村子里突然开始“走鸡瘟”,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鸡瘟,一下在村里弥散开来。这家的鸡死得只剩下一只两只了,隔壁家鸡马上会接着死。无论怎么防范,都逃不脱厄运。有的人家看着鸡打蔫了,干脆宰掉吃了算数;有的心存侥幸,想拖过这一关,又怎么拖得过去呢,死掉的鸡随处可见。那段时间,吴婆的餐桌是丰盛的,别人扔掉的鸡,她便去捡回来,洗干净,放上盐还有辣子,烧烂了端上桌。余拐子从来不过问吴婆做了什么菜,只要端上桌的,就吃它个一干二净,碗底朝天。

正当余拐子与吴婆在自家的小屋里把一只瘟鸡吃得津津有味时,队里的钟声响了。余拐子像是什么东西戳了屁股似的,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吴婆丢下饭碗,熟稔地找出了有段时间没用过的道具,递到余拐子的手中。余拐子来到会场时,那里早已站满了男男女女,一个个手中举着扬杈、冲担、铁锹,群情激荡,义愤填膺。余拐子参加了无数次批斗会,还没见过这阵势,拎着黑牌的手,哆哆嗦嗦,摇摇晃晃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就在这时,猛听到有人在喊,余拐子,又不是开批斗会,你拿个黑牌干什么,快去找家伙,到湖边抢水去!余拐子懵懵懂懂折回家,扛起铁锹,跟着队伍出发了。

两个生产队的人为抢水打起来了。

刚开始,也许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对方,人一多,不好听的话就多,不受管制的动作就多,不知是谁先动了手,结果打成了一锅粥,铁锹、冲担乱飞。两拨人像两条抵脑抵红了眼的大牯牛,也不管对方人还是已方人,见人就用铁锹砍,见人就用冲担戳……这时就听见有人高喊:擒贼先擒王,打那领头的!

余拐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至今都是个谜。人们第二天在水沟里发现他时,尸体已经是胀鼓鼓的,满身满脸都是泥,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把铁锹。

余拐子死了,就像捻死了一只蚂蚁。上面派人来查,一看死的是个五类分子,也没有更多的毬话说,埋了算。

余拐子死后,吴婆并没有呼天抢地,大放悲声。满了五七,烧了几张纸,吴婆就躲进了她的小茅屋,开始暗暗流泪。吴婆的脸,生得上宽下窄,颧骨以上四四方方的,颧骨下方只看到尖尖的下巴,两片薄薄的脸,像两片膏药贴在脸颊上,从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流不到脸上就不知掉到了哪里。她的一只眼睛流着流着,就流干了眼泪,再也睁不开了。余拐子的死,对吴婆来说就是塌了天,活着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也许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当人们以为吴婆会追随余拐子而去的时候,吴婆颠着两只小脚又在村里歪动了。吴婆不是没有想到死,也不是有什么未了之事,吴婆活下来的理由很简单,逢年过节,在重阳树下为死去的余拐子烧几张纸钱,让成了阴魂的余拐子有个念想,有“钱”花,消消停停地选个好人家托生。

吴婆形单影只地活在重阳树下,成了惊弓之鸟,一片树叶落下都怕打破头。只有夏秋时节的晚上,人们来重阳树下乘凉,才能记起,哦,重阳树下的茅草屋里,还有个孤老婆子。

吴婆说,重阳树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变的,说得有鼻子有眼:那时,这里还是一小块荒无人烟的高地,四周是白茫茫的湖水。突然有一天,一位白胡子老头路过这里,他实在累了,便坐下来歇脚。天色已晚,四下无人。就在这时,湖面上风雨大作,白胡子老头叹了口气,将斜背着的油纸伞抽了出来,随手插在地上,顷刻间,这把油纸伞长成了一棵重阳树,白胡子老头已不见踪影。吴婆说,白胡子老头是五百年前的神人,五百年后才现身一回。只要重阳树不倒,杂姓湾必定出贵人。以我当时十一岁的想象力,我似乎看到黄队长的几板斧,砍在了白胡子老头的脚踝上,要不重阳树怎么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了呢。

人有心事,愁眉不展。树有心事,枝叶萎靡。重阳树原本钢筋铁骨的枝杈,无比自信地伸展在空中,气势如虹;突然变得柔若无骨,弱柳一般随风摇摆。本应青翠欲滴的叶片,像被六月天的毒太阳暴晒,蔫头耷脑,没有了光泽。吴婆说,重阳树通人性,它已预感到厄运降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吴婆这么说时,并没有显露半点出悲观情绪,而是一种凛然浩气,大有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

当吴婆和盘托出爬上重阳树的计谋时,我们才知道她真正的用意。若干年后,当我想到重阳树时,我对吴婆的聪颖与睿智充满敬佩之情。一个早已被忽略了的孤老婆子,为了保护与她相依为命的一棵树,居然能有如此奇思妙想,不得不让人叹服——

爬上重阳树,在重阳树的枝杈处,戳个隐秘小洞,往树洞里塞些沙糖,再把沙糖抹一些在树干上,让蚂蚁顺着树干往上爬。吴婆的推理,既简洁又玄妙:嗜糖的蚂蚁爬上树后,就会以为整个树都是蜜糖做成的,就会一窝蜂地朝树洞里钻,只要蚂蚁上树,就会给人们一个错觉,这棵树已经被蚂蚁蛀空了,它已做不成闸板了!很明显,这个周密的计划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前提下:如果爬上了重阳树,做好了诱饵,蚂蚁就一定会上树吗?如果蚂蚁上了树,人们就会认定树被蚂蚁蛀空了吗?即便人们认定树被蚂蚁蛀空了,还是要砍倒了看看,那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后来的事实证明,吴婆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并不是所有蚂蚁都有蛀空树的本领。但当时我们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问题,正如我们手头上正在做着的每件事一样,只有看到了事情的结局,才会发现事情推进过程中的幼稚与荒唐。

吴婆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同意我们用梯子上树。

趁着晚饭后村子里少有人走动的空隙,我们将屎壳螂家一架长长的木梯从后门拖了出来,拖到了屋后小河边。这段路程并没费什么周折,各家各户的屋后都有一条小路通向河边,连接着小河边的水埠头,每户人家都在各自的水埠头上洗衣、淘米,很少去打扰别人。河边杨柳排对排长出了长长的新枝,覆盖着小河,覆盖着我们的秘密行动。再往前就十分困难了,小河边杂草丛生,枝枝蔓蔓连成一片,无路可寻,要把长长的木梯运到重阳树下,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在大路上都是件吃力的事,要在杂草丛中隐蔽前行,谈何容易。至今我都万分惊讶,我们怎么想出了那样一个绝妙的办法——将梯子运到了重阳树下。

我和屎壳螂纠集起一群牛鬼蛇神,把梯子放在地上,每个人按高低次序站在梯子的一个空格中,然后合力将梯子的一侧抬起,依次放到每个人的肩上,屎壳螂殿后。就这样,一架木梯就斜挂在了我们的肩上。无论杂草多么茂盛,无论河边有什么阻挡,我们前进的步伐整齐而有力。暮色中,屋后小河边,一群小孩斜挂着一架长梯,像挂着一串连在一起的书包,在杂草丛中吃力而整齐地行走,这个画面长久地印在了我脑海里。许多年后,当我看那些战争片,攻城的战士手提木梯朝城墙脚下冲锋时,我就会感觉到我肩膀上压过来木梯重量,有一种奋不顾身一跃而起的冲动。

关于我们是如何齐心协力爬上重阳树,在树干的高处戳出了一个小洞,然后将一把红糖放到树洞的过程,如今已回想不起更多的细节。印象中,为了犒劳我们,上树之前,吴婆从破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一包红糖中,用大拇指和食指,拈了一小撮放进每个人嘴里,那种粘粘糊糊、甜甜蜜蜜的感觉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几张包裹糖的破纸也被我们舔得千疮百孔。

我们满以为,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无人能识破其中奥妙。事实上,一湾子人都知晓了我们的鬼把戏,只是不点破而已。

蚂蚁上树——千条路。这是大人在斥责我干事不专心,见异思迁时所说的一句话。起初我并不明了其中含义,它只是让我知道,蚂蚁是能上树的。我们在重阳树上打好了洞,以为蚂蚁会从无数个方向,浩浩荡荡地开进我们戳好的树洞里,因为洞里有蚂蚁最爱吃的糖,这种诱惑会让蚂蚁有一千条路可走。

“蚂蚁为什么不上树呢?”

事后,我问吴婆,吴婆反问我,我们彼此都没指望对方作答,因为这是一道无解的命题。

许多事并不是朝着我们想象的美好结局发展的,冥冥之中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我们朝前走,我们只不过是自己和自己较劲,其实结局早已设定,所有的努力徒劳无益。

吴婆的丈夫余拐子死后,吴婆成了一只孤雁,独自在重阳树下伤心。一场关于水的械斗,让她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同时失去了一只眼睛。余拐子死得蹊跷,杂姓湾流传着几种说法。一说混乱之中,余拐子被人群挤到了水沟里。而水沟里的水并不深,余拐子人高马大,怎么就淹死了呢?一说余拐子被对方追上来人一阵拳打脚踢,被掀到了水沟里。水深虽不足以淹死他,但他受了严重的内伤,在水沟里流了一夜的血而亡。但以余拐子的身手,即使打不过人家,要躲开还是不成问题的。还有一说,当时人群中有人高喊,打那个领头的。接着就有一条冲担毒蛇般地飞向老队长涂孝礼,余拐子挺身而出去救涂孝礼,那条冲担正好戳到了余拐子的太阳穴,将他戳进了水沟里。对于这一说法,见证人不多,只有涂孝礼一个人最清楚。涂孝礼不说,别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吴婆也曾想弄明白余拐子的死因,但即便查个水落石出,又能怎么样呢?世上有千条路,死的路只有一条,被人打死的也好,自己想不开寻了短见也好,人死不能复生。她能做的,就是乞求菩萨保佑,让找余拐子下辈子投个好胎。

不知是不是老队长涂孝礼自知有愧,在他弥留之际,郑重其事地交待新上任的队长黄仁义:无论如何,得给吴婆一口饭吃。老队长生前,将吴婆列为杂姓湾为数不多的五保户,这恐怕是他唯一能做的忏悔。

黄队长接任后这么多年,每到分粮分草的时候,就会背着一袋半袋谷子或者挑了一担稻草朝重阳树下一扔,吴婆便会鸡点头似接受下来,以示感激。尽管黄队长已尽了做队长的职责,但吴婆对黄队长老是睁着一只警惕的眼睛。那个曾经劝说她丈夫当五类分子的老队长虽然死去多年了,人死万事休,即便吴婆对老队长有像屋后流水一样长的怨恨,她也恨不起来了。吃村子里的,喝村子里的,年老体衰,的确做不成什么了,只能像牲口一样活着,吃点嗟来之食。吴婆警觉的不是别人嫌弃她,而是害怕某一天,又会有什么“指标”分派下来,黄队长突然找上门来,让她像她丈夫当年那样来“顶缸”。

吴婆将黄队长扔给她的一袋半袋谷子小心地舀出一瓢两瓢,放在自家的碓臼里舂。吴婆家的碓臼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石头窝,就像她还吃力睁着的一只眼睛,舂米的碓臼是磨得很光滑的一截石头,这并不妨碍她把谷子舂成米。别人大多是趁秋后或者初冬农闲时把谷子舂出来,而吴婆是等到实在饿了时,才抱起碓臼,舂几捧谷子。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听到重阳树下发出有一声无一声“咚——咚——咚”悠长而沉闷的声音。秋天来临之际,吴婆会拿了扫帚把重阳树周围的落叶认认真真地扫拢,拢成一堆,然后将野外捡来的枯树枝混在一起,用稻草把树叶和树枝包裹起来,缠成一个个把子,码好,作为烧饭用的柴。吴婆精心养了几只鸡,鸡屁股就是她换油盐钱的出处,她用一只眼睛照看着一小片菜地,用另一只闭着的眼睛细数着日子,与人相安无事地活着。

要砍倒重阳树,让吴婆寝食难安,并且费尽心机要护住重阳树,这在外人看来有些不合情理,但我似乎可以揣摩到吴婆心里的小九九。如果说杂姓湾的人死后,阴魂都会在重阳树上歇脚,那么余拐子的阴魂肯定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因为他的家就在重阳树下。砍倒了重阳树,成了孤魂野鬼的余拐子,魂无所依,他将永世无法超生。

十一

让我揪心的是爬上重阳树之后。

爬上重阳树,目标明确,可尽力而为。而要蚂蚁上树就只能等待,只能干着急。我们等待着一群追赶甜蜜生活的蚂蚁,趋之若鹜地爬上重阳树。但事实并非如此,蚂蚁们不屑一顾,它们根本就不往上爬。鸭子有可能赶上架,蚂蚁绝对赶不上树,我恨不得捉尽地上的蚂蚁把它们从树洞中塞进去。

就在这种痛苦的等待中,我想到了桑葚树上的那只大蚂蚁,那只我骑在桑葚树上与它对视过的大蚂蚁。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有一缕阳光从树叶中穿过,照在大蚂蚁身上,照成一个黑色的亮点。它周围的小蚂蚁,包括正在向桑葚树上爬的蚂蚁,都屏住呼吸,停住脚步,仰视着它。在它与我对视的眼神中,我甚至觉察到一丝略带嘲讽的意味。

蚂蚁能爬上桑葚树,同样也会爬上重阳树,关键是要有一只领头的蚂蚁。我有理由认定,那只在大桑葚树上见过的大蚂蚁,就是湾子里所有蚂蚁的头。之所以没有蚂蚁爬上重阳树,不是它们没有发现重阳树上的诱惑,也不是它们消失了对甜食兴趣,而是在没有得到某种指令之前,谁都不敢擅自行动。爬与不爬的指令,只有一只蚂蚁可以下达,这就是在桑葚树上与我不期而遇的那只大蚂蚁。只要能找到它,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那些天,我被那只大蚂蚁搞得疲惫不堪,神魂颠倒。睁眼闭眼中,许多蚂蚁就在我眼前晃动。好端端地吃着饭,吃着吃着,碗里就爬上了一堆蚂蚁,我用筷子在碗里翻来复去地搅动,全是些挑不上筷子的小蚂蚁,根本没有我要找的那只。我摊开书本,所有的文字全变成了蚂蚁,密密匝匝的,在上面爬动,我仔细地从最前面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还是没有我要找的那只。我低头走路的时候,所有的灰尘也变成蚂蚁,多得我没有下脚的地方,它们的个头都太小,说话不能算数,我要找的那只大蚂蚁始终不见踪影。

无奈之下,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吴婆。她用那只独眼,直直地盯着我,盯得我缩成一只蚂蚁。吴婆说,她以前听说过这种事,有个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眼前有模模糊糊的东西在晃动,开始并没在意,后来,眼前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清晰成一堆拱动的蛆虫。那人看什么东西都是蛆,喝的水是蛆,吃的饭也是蛆,闭上眼睛还是蛆。后来找阴阳先生看了,说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放了煞,中了邪。治的方法也简单,初一十五吃斋念佛,不杀生,不动怒,慢慢就好了。她举重若轻地安慰我:你没做亏心事,只要保住了重阳树,就会好的。

吴婆的话,让我像一条疯狗,成天满村子乱转。我不知道她是否又在挖空心思拿捏我,但我无论如何也得找到那只大蚂蚁。只有保住了重阳树,才能驱散我眼前遮天蔽日的蚂蚁。

这天清晨,露水还没干,我昏昏沉沉地正要出门,屎壳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老远就喊:

“蚂蚁,蚂蚁。我家的屋旁有好多蚂蚁呢。”

我知道屎壳螂不可能发现那只大蚂蚁,因为桑葚树上的那只蚂蚁他根本就没见过,他只是尝到过我的几滴尿液。我还是火烧屁股似的跟着他跑,我不想放过任何寻找的机会。

经过重阳树下时,吴婆也兴奋异常地告诉我,她发现了蚂蚁。她跟我说,早上起来,忽然听到一种“簌簌簌”的奇怪声音,很有些像鸡叫错时辰那天晚上屋顶上发出的声响,侧耳一听,声音是从近处草丛中发出的。再仔细看,离重阳树不远处,真的就看到了一群蚂蚁。这让我略微感到一丝宽慰,只要有蚂蚁,就一定能找到我想要找的那只。只要找到了那只大蚂蚁,重阳树就有救了,我也就有救了。嗞嗞嗞

我正要迈开步子,就听到脚下有“”的声音,低头一看,我的双脚像钉子给钉住了。就在重阳树旁,竟然有一大群密匝匝的蚂蚁。蚂蚁在草丛中挤成一团,如倒在那里的一滩墨水,慢慢地朝外渗着。我一时反倒镇静下来,我想,那只大蚂蚁说不定就藏在其中,它是想捉弄我一番后,才肯现身。在我的臆想中,那只大蚂蚁挥舞着长长的触角,站在空地上,振臂一呼,所有的蚂蚁从湾子里的每个角落爬出来,聚集在它身后,瞬间汇成一股黑色流水。有那只大蚂蚁领头,成群结队的蚂蚁,以一种无知的大胆,形成无可阻挡的强大力量,去和阻碍它们前进路上的一切抗衡。蚂蚁虽然渺小,但它们有庞大的同类,庞大到即便踩着同伴的尸体向前爬,也会视死如归。那只大蚂蚁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它率领着一群黑色的天兵天将,瞬间就填平坑坑洼洼的小路,压倒路边小草,肆无忌惮地向前涌去,涌向重阳树。整个村子在这股黑色流水面前,都将臣服,都将被淹没。重阳树上将会爬满浩浩荡荡蚂蚁,让想要砍倒重阳树的人无处下手。吴婆的计谋一旦得逞,我也终于有救了。

事实上,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是我的一个梦。我终究变不成一只蚂蚁,蚂蚁最终也没有爬上树。

那年秋天,发生了两件事:在遥远得我无法想象的大城市里,一个伟大的人物与世长辞了;在江汉平原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庄里,一棵重阳树被锯倒了,压垮了吴婆的茅草屋。

责任编辑:郑 因

猜你喜欢
拐子重阳桑葚
写在重阳(外三首)
桑葚染红的夏天
采桑葚
桑葚干能解酒吗
刘秋梅
镜像
古桑园里摘桑葚
拐子诊所
冤家对头
重阳天高话秋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