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17 05:53何立文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东平木匠老伴

何立文

立冬那天是有才伯的七十岁生日。按乡下老规矩,寿材早就准备好了—我们这儿,老人上了一定年纪就得备好寿材,寓“添福添寿”之意,上好油漆后,择个吉日放在阁楼上,安静地等待它的主人躺进去的一刻。

说起寿材,有才伯没少闹心。直到现在,他还记得五年前的正月,跟儿子木生商量做寿材时的情景。

那天晚上,父子俩坐在桌边喝酒。有才伯告诉木生,想去二十里外的林场采买一些杉木,晾干了好做寿材。谁知木生放下酒盅说:“爹你现在身板硬得很,瞎操这个心干嘛?早着呢。”

“这是老辈人立下的规矩。你忘记了?当年你妈的事就弄得一团糟。”有才伯说。老伴走的时候确实弄得手忙脚乱—因为没备好寿材,临时临刻请人做,结果木匠师傅狮子大开口,工钱高得离谱不说,好酒好菜张罗了一桌子,师傅还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

木生有木生的理由,他梗着脖子说:“规矩规矩,规矩不也是人立的么?妈不是走得突然么,前一天都好好的,哪个晓得第二天……”有才伯觉得眼前横了一堵墙,这么些年了,木生除了蘸口水数钱,人情世故简直一窍不通。人这辈子谁知道走到哪儿就碰到过不去的坎呢?寿材若不提前做好,老伴地下有知,肯定责怪我白活一世。

任凭有才伯怎么说,木生到底没点头。春节过后,两口子照例挤上去深圳的火车,奔那每月一千多的工资去了。孙子东平在镇中学住校,一月难得回来一次。三人走后,屋子里空落落的。有才伯经常从堂屋走到厨房,又从厨房拐进卧房,除了偶尔一两声狗吠,房前屋后静得出奇。有才伯能够清晰地听见气息在胸腔与喉咙里叽叽咕咕响,像煮沸的稀粥—哮喘伴随他多年了。

那年入夏后,有才伯跑到十里外的香溪村找邱木匠。邱木匠的手艺远近闻名,生意好得很。他们家竖在村头的两层小洋房就是靠他的斧子与墨斗砍出来、量出来的。说起来也怪,邱木匠三十年的手艺只做两样东西:大鼓和寿材。他做的鼓,板子扣得紧,钉是钉铆是铆;牛皮蒙在两头,敲上去咚咚直响,声音能传出几里地。每个村,每个祠堂都少不了牛皮大鼓,平日里它盘踞在祠堂一角,不言不语;一旦婚丧嫁娶、添丁续谱,或者碰上紧急情况,它的作用就出来了。所以,附近村子几乎百分百的大鼓都出自邱木匠手下。再说寿材,十里八乡,哪个老人不夸邱木匠的手艺?他做的东西,用老人的话说,“威风鼎鼎”,概而言之就是有气势。他做的寿材两头翘起,腰部平滑,比例匀称,往长凳上一搁,气势就出来了。很多人一生平淡甚至窝囊,猫在低矮平房里几十年,最后归宿难道不能搞得大气一点?风光一点?还有一个,邱木匠用料十分讲究—有一次,村里一位老人请他做寿材,邱木匠抬眼一瞧木料,拎着斧子转身就走。老人急了,拦住他。邱木匠说,随随便便拿块料就想做寿材,到时候你在那边住得不舒服还不骂死我?老人没法,特意托人从二十里外的林场弄回几根上好杉木,邱木匠才捋起袖子开料。老伴走的那天,有才伯本想请邱木匠,可惜那几天邱木匠被邻县一个村请去做鼓了。无奈之下,临时请了外乡一个师傅,结果入殓时差点合不拢盖子,有才伯气得直发抖。

算起来,有才伯与邱木匠是老交情了。邱木匠每次到村里做工,有才伯闻讯,必定请他喝两盅。两坛水酒至少一半进了邱木匠的肚子。这次见老友拄着拐杖来请他,邱木匠二话不说,当即延迟另外一桩生意,收拾家伙就跟有才伯上路了。

俗话说“慢工出细活”,邱木匠光着膀子进进出出,乒乒乓乓弄了一个礼拜,寿材总算做好了。有才伯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才找到几个人帮忙,一起把它吊上阁楼。阳光透过明瓦,均匀地涂抹在芬芳四溢的寿材上,前头挡板上的“福”字笔画工整、苍劲有力,光柱中的微尘悬浮在其四周,让人仿佛置身于夏夜星空下。有才伯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任杉木香味在鼻孔周遭漫游。

这段日子,有才伯感觉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随时可以把他刮倒。翻看墙上日历,离立冬只剩半个月,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这半月。寿命是老天爷给的,人算到底不如天算。有才伯决定通知木生他们回来,提前把生日做了。

村里唯一的固定电话安装在老王的代销店里。

出了家门,随处可见抛荒的田地;对面山上开了一个石矿,每次放炮,漫天的碎石子如雨一般降下,山脚下上百亩稻田便无法耕种了;村子东头原先郁郁葱葱的大樟树去年也被村干部偷偷卖掉了,留下一个奇丑无比的深坑;这两天又听说来了一个采矿队,扛着机器四处转。一年四季,除了春节几天比较热闹,其余日子,村子像一块被人随意丢弃的石头,孤零零地卧在荒草丛中。

柜台后的老王远远看见颤颤巍巍的有才伯,连忙迎上去,说:“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寒露过后就这样了。气喘不上……”有才伯重重地咳嗽着,无数金针在眼前飞舞。

老王扶有才伯坐下,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说:“不是我说,木生也真是,老爷子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在外面赚钱。钱赚得完么?”

“哎—别提了,当年跟他商量做——寿材,兔崽子却说我—瞎—瞎操心……”

老王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想提前把七十岁生日做了,我怕—熬不到那天啊。”

老王接过有才伯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纸条,稳稳当当地按下那一串数字键。

“喂—”一个沙哑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飘过来。

有才伯要木生两口子提前回来,说怕是等不到立冬那天了。隔了一会儿,木生说,他几个月的工钱全押在老板那儿,要是提前回去,一年的辛苦就打水漂了。

“爹你那是老毛病,不用担心。先到镇卫生院看看,开点药吃。”木生说。

“我的事我自己清楚。你到底回还是不回?”有才伯的拐杖重重地戳在地上。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那边沉默了一会,“我先寄几百块钱给你。”

“钱钱钱,钱顶个屁用……”

这时,那边一个粗鲁的声音叫道:“王木生,王木生,你娘的死哪儿去了!”

电话随即咔嚓一声,断了。

有才伯摇了摇红色的听筒,按在耳朵上不肯放下。

夜里,有才伯接二连三梦见老伴。老伴向他哭诉,说在那边受欺负,房子都塌了一个角,也没钱搞维修。两人隔着一座若有若无的桥,有才伯想过去,却迈不动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伴坐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

天蒙蒙亮时,有才伯推开大门,发现门口落叶满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跺了跺脚,回到屋里。一时想不起来该做些什么,又折到门前,仰望那些光秃秃的树枝,突然觉得,落叶归根,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差不多要入土了。寿材已经备好,墓地也早就选好了—老伴墓地侧后方的坡上。那儿地势高,坐北朝南,正对着村子。本来想在老伴身边,无奈她那块坟地风水好,前后左右都给人占了。

吃过早饭,有才伯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做。在堂屋里转了几圈,折到卧房,瞧见老伴的遗像,才想起昨晚的梦。有才伯一惊,连忙摸了一把锄头,朝后山走去。

田野里空荡荡的,路边好几块地长满了杂草,有才伯放下锄头,端详着斑斑锈迹,眼眶里似乎进了沙子,硌得难受。几十年了,这片地的每个角落,有才伯都用脚量遍了。当年,大伙儿在地里劳作可是热闹非凡,每家每户比技术比产量,如今村里青壮年几乎都出去了,地也跟着随手丢了。有才伯把锄头放在溪水里,四下张望—他看见几十年里挥汗如雨的自己,听见犁田时的鞭响,老黄牛慢悠悠地走着,尾巴一甩,星星点点的泥浆打在脸上,有点痒,有点凉。能不看么?看一遍算一遍,看一遍少一遍。有才伯觉得自己眼下正在和时间赛跑—终点正候在那儿,得抓紧完成几件事,否则真来不及了。

一个女人挎着菜篮子走过来,是邻居叶婶。

“有才伯去哪儿啊?”叶婶放下篮子,拍拍衣袖,扯了扯衣服下摆。

“到处转转,转转。”

“木生—没回来么?”

有才伯摇了摇头。

那天拿了汇票去镇上兑钱,捏着几张红票子,想起那个电话,有才伯恨不得立刻跑到深圳,给那小子两个耳光。兔崽子,现在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了。可木生把话说得理直气壮—“有钱能使人推磨。现在社会没钱寸步难行。有钱人腰板都是直的,人要搞穷了说话都低声下气。”有才伯和他三句话搭不上边,但不知怎的,暗地里却喜欢木生与他抬杠。儿子大了,没有不与父亲抬杠的。木生说话时梗着脖子的样子,总让有才伯依稀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现在倒好,人不回,用几百块钱打发老子。这能算尽孝么?兔崽子!

“慢点,小心摔着。”叶婶将有才伯扶坐在田埂上,拎着篮子走了。田野恢复寂静,间或几只山雀掠过田头,消失在远处稀疏的灌木丛里。

绕着老伴的坟细细看了一圈,有才伯发现左边果然塌了一块,黄泥地上留下几个深深的牛蹄印。有才伯把散落的泥土回填在坑里,拔光坟头的荒草,再在周围开了一条沟。忙完这些,日头已差不多升至头顶。

木生再次接到有才伯的电话时,刚刚出院。

一周前上夜班时,木生的左手小指被机器压断了。工友们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到附近医院,手指虽接上去了,却伸不直,而且动作协调性明显不如从前。厂里只付了医药费,木生觉得吃了大亏又不敢吱声。最后在工友的怂恿下,缠着车间主任要补偿。车间主任不敢做主,闹到副厂长那儿才给了他两千元补助。

“木生—我感觉活不过立冬了,你俩回来,给我做了七十生日,我死也瞑目了。”有才伯说。

“寄回来的钱收到没?你先拿去看病。上次不是说了么,厂里不给假。要不,我请叶婶帮忙照顾照顾。”木生说。

在水利部主办、中国水科院承办的监控灾害风险,建立早期预警系统分会上,国家防办常务副主任张志彤做了主题为“构建有效的防御体系,控制山洪灾害风险”的报告,介绍了中国山洪灾害现状及防御、成效及经验,倡议各国共享山洪灾害防治经验,加强交流与合作,不断提升山洪灾害防治理论和技术水平,为山洪灾害威胁区居民带来更多福祉。

“钱—你他娘的就知道钱,我要见人!”

“我实在走不开啊,我—”

“你不回来就当没这个爹!”这回是有才伯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木生把电话打到学校,叫东平请假回去看看爷爷。东平跟老师请了一天假,路过镇上时却拐个弯进了一家网吧。

一场秋雨过后,空气中的寒意加重了。有才伯躺在床上,好像掉进冰窖里。听见叶婶敲门,有才伯拼命挪动身子,披衣下床。叶婶端了一碗热汤进来,“熬了一碗姜汤,趁热喝了吧。”叶婶扶住有才伯说。

叶婶孤身一人,丈夫三年前因病去世,女儿嫁给邻县一个漆匠,逢年过节才回来看望一下母亲。有人劝叶婶再找个合适的,也有人张罗着给她四处物色,可惜都入不了她的眼。女儿那边叶婶走得勤,榨了花生油或者磨了荞麦粉,叶婶便给女儿送过去。前段日子,女儿刚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叶婶正盘算着哪天去瞧瞧。

“老了,不中用了,到处给人添麻烦啊……”有才伯抖抖索索地端起碗。

“快别这样说。乡里乡亲的,况且木生这孩子那么客气,还给我开了几百块工资,举手之劳,我怎么好意思—”叶婶忸怩着掏出几张红票子。

“我琢磨着这也不是办法,眼下木生得回来啊,万一—”叶婶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紫涨着脸呆立在那儿。

有才伯仿佛没听见,怔怔地盯着窗外的枯枝。

这几天,叶婶给有才伯做饭,有才伯觉得身上有点力气了。

再过一星期就是立冬。见有才伯气色好点,叶婶说想去看看刚满月的外孙,回来时顺便逛逛县城,给老人买件夹衣。“瞧瞧,你身上这件都破得不成样子了。”叶婶说。

“去吧,做外婆的应当去瞧瞧。衣服么,有合适的就给买一件,正好做寿衣。”有才伯说。

“……嗯啊。不要到处乱走,小心摔着。我过两天就回来。”叶婶临走时说。

叶婶前脚刚走,有才伯就出了院门。

有才伯顺着巷子朝前走。破败的碾坊、倒塌的老屋、布满青苔的院墙,祠堂里、池塘边、菜园旁,每到一处,他细细打量,嘴里嘀嘀咕咕,不停念叨什么。走到村头大路口,他背倚一棵小树,定定地望着远处。小树叶子几乎落光了,硬硬的枝丫刺上天空。

马路像一条带子,弯弯曲曲地延伸至开了石矿的小山边。汽车马达的轰鸣隐隐传来,空气里弥散一股呛人的味道。喇叭响过,一辆陈旧的中巴车停在路边。下来一男一女,男的穿一件土黄色夹克衫,远远看去,好像是木生。

有才伯急忙迎上去,走近了,才发觉不是。两人背着包从有才伯身边经过。走了几步,男人折回,歪着头说:“你是木生他爹吧?”

有才伯点点头。

“我以前跟木生在一个厂干活。”

“现在呢?”

“哦,我今年在上海。木生还在深圳吧?”

“是啊。你们这时候回来……”

“我妈病重住院了,七十九岁的人,还不赶紧回来?”

说完,两个人肩并肩走了。

有才伯目送两个背影消失在小学校围墙后。暮色愈来愈深,他还站在那儿,像一根逐渐融化的冰棍。

整个村子,能和有才伯说上话的只有代销店的老王。其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有的跟随子女去县城安家落户,有的陆陆续续过世了,剩下的都忙着干农活。有才伯有个姐姐,去年病逝。往年,有才伯常去姐姐家。姐弟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姐姐知道他有哮喘病,四处打听,弄到一个偏方就给他抓药。有才伯跟老王说,自己起码喝了一箩筐草药。姐姐腿不好,早年落下的关节炎和骨质增生,使她两个膝关节都变了形。姐姐常说,活了一把年纪,病痛缠身,如今像一盏油灯,啥时候一阵风就能吹灭。两人坐在一起回忆往事,说起早早去世的爹娘,免不了长吁短叹一番。

有才伯告诉老王,自己的墓地已经选好了,“就在木生他妈后面的坡上,旁边有棵松树。那儿地势高,正好可以望见整个村子。”

“……木生真不回来?”

“等我咽气了他总会回来。”

“……”

“要不—我给你做生日?”老王轻轻说。

“算啦。”

“还有两件事要托付你,”有才伯说,“村里青壮年差不多都出去了,原来的八仙当中三个出去了,我已经和园里村的银苟他们说好了。唢呐手我也已经付了定金,到时劳烦你一起通知一下。”有才伯掏出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老王。

“老哥—放心,我心里有数。”老王捏着纸条,鼻子酸酸的。

临走时,有才伯又悄悄告诉老王,卧房东面墙角砖逢里藏了三千块钱,“八仙、唢呐手每人发两包好烟,再办两桌酒席,好好招待乡亲们。送葬的孩子每人给三块钱。”

有才伯紧紧握住老王的手。

老伴又托梦了。

大雾弥漫,老伴的哭声一阵比一阵响。有才伯顺着声音摸过去,却一脚滑进泥潭里。朦胧中,老伴被两个青面獠牙的东西押着上了一座桥。有才伯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刹那间,浑浊的泥水涌进嘴巴、耳朵和眼睛里……

有才伯大叫一声,睁开眼,发觉天已大亮。

这天是立冬,躺在床上的有才伯想不到自己能熬到这一日,心里漫过一阵喜悦。虽然全身关节奇痛无比,有才伯还是挣扎着起来,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小葱和生姜的香味在有点昏暗的堂屋里飘散开来,有才伯捞起几根面条,抖抖索索地送进嘴里。一股温热顺着咽喉往下,一直流进胃里。一切安排妥当,只等眼睛一闭。有才伯隐约觉得,比起老伴来,自己总归算是有福之人了。再怎么着,木生那畜生总得回来料理后事吧?只是临走时若不见他和孙子东平一面,躺在棺材里闭得上眼么?

东平小学时经常缠在有才伯身边,每天一块零花钱雷打不动。放学后,老王代销店的柜台前总是围满了孩子。村里人笑有才伯,一辈子舍不得花钱,孙子面前倒挺大方。有才伯说:“人家吃东西,我孙子总不能光看着吧。”

进中学后,东平一星期才回去一次,见到爷爷第一句话就是要钱。期中考试结束了,学校通知开家长会。有才伯端端正正坐在东平的座位上,竖起耳朵听老师宣布成绩,却没听到东平的分数。散会后,有才伯紧紧跟着年轻的班主任。

“您是王东平的爷爷吧?”班主任问。

“嗯啊。老师,我们东平的成绩……”

“两门不及格,还有一门没参加考试。总分班上倒数第二。”

“东平这孩子脑瓜子还不错,就是不专心。最近一段时间老缺课,还缺考,再这样下去孩子就毁了。”班主任说。

“老师严加管教,严加管教。他不听话你只管打。”有才伯脸上热辣辣的。

班主任笑了一下,说:“现在不能体罚学生,上面有规定。”

“规定?先生打学生板子天经地义啊。”

“他父母一直在外面吧,叫他们回来。孩子的教育是件大事,不能耽误啊。”班主任刚说完,几个家长围上来,叽叽喳喳,把有才伯挤到一旁。有才伯只好讪讪地退到门边。

在走廊里,有才伯找到正在嬉闹的东平,一把扯住他说:“好吃好穿供着你,你给我考个倒数第二?”

东平脸色一黑,甩掉有才伯的手,走了。

从此以后,东平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回去,也很少跟有才伯说话,一个人躲在屋子里。

木生在电话里不知骂了儿子多少回,甚至叫他退学,出去打工算了。东平说:“九年义务教育是我应该享受的权利,你不让读书是违法的。”

“违你娘个屁!老子不给你钱,看你还得瑟?”木生骂道。

“我还没满十八周岁,你必须养我。不然我去法院告你!”东平又说。

木生被他呛得眼冒金星。

明天正好是星期六,东平会不会回来呢?有才伯收拾好碗筷,想给班主任打个电话,突然眼睛一黑,倒在地上。

第二天下午,叶婶拎着一包衣服急匆匆推开院门,发现蜷缩在地上的有才伯。伸手一摸,早已没了气息。

叶婶跌跌撞撞地跑到代销店给木生打电话。

“我就离开两天。走的时候你爹还好好的,谁想到……”叶婶抹了一把眼泪,“天气转凉了,我还给他买了一件夹衣,唉……”

第二天傍晚,木生一家回来了。

叶婶她们已经张罗着给有才伯穿上寿衣。上下一新的有才伯躺在那儿,脸白得像一张纸。

寿材呢,没寿材咋办?堂屋里的木生急得团团转。

一旁的老王仰头朝楼板指指说:“阁楼上,早就上好油漆了。”

木生爬上楼。一具高大威猛的寿材蹲在明瓦下。木生的眼睛痒痒的。

接下来该做什么?木生看看左边,又瞧瞧右边,却迈不开腿。

“别急。八仙、唢呐手老爷子早定好了。”老王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木生。

“咱们村的八仙有三个出去了,有才伯已经联系好东边园里村的银苟、五根和老秃。放心吧,都是老把式。”老王又把木生叫到一边,指着东面墙角说:“砖缝里有三千块钱,八仙、唢呐手每人发两包好烟,再办两桌酒席,送葬的孩子每人给三块。有才伯交代了。”

木生鸡啄米似地只晓得点头。一面把手伸进砖逢里,摸了许久,掏出一包东西。撕掉几层发黄的报纸,露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

“王叔,你比我更懂,我爹入葬地点选哪儿更好?”木生撕开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老王。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有才伯已经选好了,就在你娘墓地侧后方的坡上。边上有一棵松树,有才伯说那儿地势高,看得见整个村子。”老王说。

不料前去挖坑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木生,那地方被挖矿的老板用推土机推掉了。木生顿时傻眼了。他气喘吁吁跑到村长家里。村长说:“你怎么不早说啊,昨天刚推掉。不过—说了也没用,那块山地人家签了合同。”

“那怎么办?我爹生前相中了那儿,我总不能……”

“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村长沉默了一会说:“换个地方吧。朱老板本想推掉下面几座坟,我生死不答应才作罢。”

木生只好与几个本家老人商量,临时换了一个地方。

尸体入殓完毕,披麻戴孝的亲戚们按长幼顺序,在棺材前跪拜。老祠堂天井那边,一群老人朝这边张望,眼圈红红的,有关有才伯生前的细枝末节,都在这时被翻检出来。有个老人说:“为了几个钱,不给老子送终,木生也太那个了吧?”众人随声附和,不免又唏嘘一番。三五个小孩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们可能觉得这是村子里少有的热闹时刻,因此几乎要大笑起来,却被老人用眼色制止了,只好吐吐舌头,相互交换着嬉笑的眼神。

沉郁苍凉的唢呐响起,一把揪住所有人的心。八仙拿着锤子过来钉棺材上的合页,几个女眷嚎哭着扑过去,被边上的男人扯住。不一会儿,盖子全部钉好,严丝合缝。一个人与这个世界就此隔绝了。

几声炮仗响过,队伍出发了。走在前头的是撑着白旗的两个小孩,上面悬挂着一副对联:日落西山不见面,水流东海永不回。中间是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八仙,他们肩上的黑漆的棺材缓缓朝前移动。紧随其后的是头顶白布的送葬人—因为这天正好是星期六,附近村庄的孩子也来了不少。

送葬队伍下山时,木生决定给每个孩子派发五块钱。老婆瞪圆了双眼说:“你疯了?有钱烧得慌是吧?”木生推了老婆一把,说:“你他妈懂个屁!”他站在路边,把挺括的钞票一张一张放在孩子们的手心里。孩子们拿着钱和糖果,兴高采烈地走了。

吃饭时,从不喝酒的木生挨个给八仙和唢呐手敬酒。说起有才伯的生前事,众人感叹不已,都说好好一个人咋说没就没了?木生红着眼睛,连喝了几碗。那些人啥时候散去的,木生竟没一点印象。

天微微亮时,木生起来喝水。他摇摇沉重的脑袋,掏出那张写了唢呐手电话号码的纸条,就着窗边天光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贴身口袋。

第三天复山。

一大早,木生把东平的房门拍得山响,叫他一起上山去给爷爷的新坟烧纸添土。里面却沉寂一片。木生朝房门狠狠踢了两脚,才传出东平迷迷糊糊的声音:“一大早的还让不让人睡啊?”

“睡睡睡,睡你个猪!快点起来!”木生大叫。

过了好一阵,东平才出来,不停地打着哈欠。

夜里下过一阵雨,小路又湿又滑,两个人来到有才伯坟前时,头顶热气腾腾。

不远处正是朱老板的采矿作业面,两台挖掘机背靠背,巨大的铁爪子灵活地将泥石投放在漆皮剥落的卡车车厢里。这一带原本绿树连绵,野果遍地,后来陆陆续续进来几支采矿队伍。至于采什么矿,有人说铁矿,也有人说是金矿,村长却说是钨,“见过灯泡里面的细丝吗,就是用它做的。”众人表示不解,村长又说:“全国百分之三十的钨藏在我们这儿。啧啧,我们为国家作了多大贡献?”大家并不知道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四十,只晓得山下几十亩良田里铺满了碎石子—都是放炮打下来的,如今根本没法耕种了。也有人找村长理论。村长叉着腰说:“我知道。本来就没几个青壮年在家,那些地照样荒着。再说,一个村没一点工业经济咋行?靠刨地能刨出几个钱?”村长的理由总是很雄厚,理论的人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反驳的证据,只好灰头土脸地走开了。于是,整个后山被削掉半边,变得面目狰狞。

烧纸时,木生的打火机几次无缘无故灭了。

“奇怪,没有风,火怎么就灭了呢?”木生嘀咕着。

“兴许爷爷不让你烧呢。”东平懒洋洋地说。

“瞎说。不让烧,为什么?”木生的心狂跳了几下,瞥了东平一眼。

“谁知道—”东平绕着坟走了一圈,伸了伸腰。

“村里现在人越来越少了,说句难听的,做鬼都不热闹。我要是死了,决不埋在这儿。”东平朝拨弄打火机的父亲说。

木生的打火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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