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女涌现的原因初探

2015-12-18 13:56刘凤玲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才子佳人才女佳人

刘凤玲

(新疆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明末清初,以《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等为代表的才子佳人小说风靡一时,其中展现的佳人形象,相较之前小说中的女性,客观上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她们不是《三国演义》中被男子弃之如敝屣的“衣服”、政治工具,也不是《水浒传》中阎婆惜、潘巧云那类迫使好汉投奔梁山的红颜祸水,更不是《金瓶梅》中欲壑难填的淫荡之辈,而是才貌俱佳的理想佳人。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敏锐指出:“二书(指《平山冷燕》《玉娇梨》)大旨,皆显扬女子,颂其异能。”[1]诚然,在封建社会,女子受教育和参与社会的权利受到极大限制,“德言容功”是封建礼教对女子的规范和衡量标准。其中又以“德”为最,“功”为末,如身为女性且才华出众的班昭在《女诫》中鼓吹:

妇行第四:女有四行……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2]。

因此,长期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甚嚣尘上。但是,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不仅具有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美貌,而且往往才华横溢,甚至令才高八斗的才子都相形见绌,是不折不扣的美少女和才女。烟水散人在《合浦珠·自序》中慨叹:“世不患无倾国倾城,而患无有才有情”,更是明确地将“才”与“情”置于美貌之上。

《平山冷燕》中平如衡对燕白颔的慷慨陈词颇具有代表性:“吾兄只知论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固云美矣。若无才情发其精神,便不过是花耳、柳耳、莺耳、燕耳、珠耳、玉耳。纵为人宠爱,不过一时。至于花谢柳枯,莺衰燕老,珠黄玉碎,当斯时也,则其美安在哉!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则虽犹花柳,而花则名花,柳则异柳。而眉目顾盼之间,别有一种幽悄思致,默默动人。虽至莺燕过时,珠玉毁败,而诗书之气,风雅之姿,固自在也。小弟不能忘情绛雪者,才与美兼耳。若兄纯以色言,则锦绣脂粉中尚或有人,以供吾兄之饿眼。”[3]这已有别于传奇和戏曲中书生对女主人公一见倾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美貌,即所谓的郎才女貌。

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才女形象比比皆是,如《吴江雪》中的吴媛,“生得宝润如白玉碾成,明媚如鲜花妆就,不但女工精熟,又且诗赋入神。”[4]最典型的当推《平山冷燕》和《玉娇梨》,书中女性的才华令她们身边的男子也望尘莫及、自愧不如。如山黛,年仅十岁即以《白燕诗》名重一时,不仅朝中大臣相形见绌,阅才子无数的皇帝也深感震惊。朝臣不服,群策群力与山黛比诗论才,结果只是更加衬托出山黛超凡出众的才能,就好比《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舌战群儒,只是为了凸显出诸葛亮的三寸不烂之舌和远见卓识一样。村庄大户出生的冷绛雪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奇女子,以其才学深得山黛敬重,彼此惺惺相惜,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玉娇梨》中的白红玉和卢梦梨同样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并敢于扬才露己的典型才女。

以往的小说中,没有出现像山黛、冷绛雪那样的才女,许多女性往往是作为男性的附庸者、崇拜者而存在。唐传奇《莺莺传》中的崔莺莺虽然也“甚工刀札,善属文”,但“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言则敏辨,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5]《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之所以读书纯粹是因为“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6]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魅,化身为女子,多半温婉低调,仰慕和崇拜着书生的文采风流,为书生清冷的苦读生活增加一缕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暖色。

笔者认为,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女涌现的原因主要有如下四点:

(一)虽则稀薄却未断流的才女传统

自《诗经》许穆夫人始,经汉魏六朝班婕妤、蔡琰、左芬、谢道韫、鲍令晖,至隋唐的上官婉儿、薛涛、鱼玄机,宋代的李清照、朱淑真等,是文苑不可抹杀的一道道风景。诚然,女性在文坛长期处于相对失语的文化劣势地位,但依然阻挡不了少数佼佼者因时代背景、家学渊源及个人出类拔萃的天赋等风云际会合力下,在以男性为绝对主宰的文学长廊书写出独特的风采。

譬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虽为道学家所不齿,却是历代文人津津乐道的佳话。《西京杂记》的作者不仅极力渲染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的美貌,对文君以一首《白头吟》打消丈夫纳妾想法的卓越才华更是由衷赞赏。魏晋时代,朝纲不振,政权更迭,战乱不断,士人为逃避政治的打压,挣脱名教束缚,追求“玄心、洞见、妙赏、深情”的名士风流,同时空前地对女性才情予以褒扬。典型的如谢道韫不仅以“咏絮才”的林下风度著称于时,而且垂范后世,成为才女的代名词之一。才子佳人小说明显承续了魏晋时代对女性才情赞赏的历史传统。《红楼梦》脂评对才子佳人小说创作的批评:“最可笑者,近之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7]恰好从反面印证了才子佳人小说中文采斐然的佳人形象有其历史传承。

(二)明清两代才女大量涌现所提供的现实参照

著名才女如王思任之女王端淑有《吟红集》传世,清代女性评论家沈善宝著有《名媛诗话》。常熟的名门闺秀翁孺安,姿仪出众,能书善画,情趣高雅:“其闲居也,好洁几格、莳芳卉,萧条寄托,剪然无尘埃。……能书,楚楚有晋气;能画兰,幽踈萧寂,欲揽湘而吊沅也。始为闺房之咏,风流障体,举止羞涩,微颦嫣笑,不足为其态也……呜呼,数百年来,斯独绝矣。使得居长卿、明远间,唱酬答赠,吾知其为伤生之徐媛,清拔之刘孃矣。”[8]人们在其所作诗集《素兰集》序中评价道:“令晖才思清华,亚左芬而难鲍照,道韫神情散朗,数群从而薄王凝。或柳起成吟,时因寒雪;或兰开寄札,自笑春风。”[8]

王采萍、归懋仪等优异女性还因为博学,冲破“内言不出阃”的时代传统,被聘为闺阁塾师,这在之前极为罕见。且和历史上颇为人们称道“一门三学士”之类的男性家族文学现象一样,出现沈宜修和其三个女儿及表妹张倩倩一门皆饶有诗才的风雅传统。清朝空前地出现了很多写诗出集、酬答唱和、结社交游、拜师求学的女性,其中包括轰动一时的随园女弟子群,其中出类拔萃者如席佩兰、孙云凤、孙云鹤等,不乏学者的注意和研究。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明末的秦淮八艳个个是衣香鬓影的佳人,能书会画,色艺双绝,多与名士结下不解之缘,令时人艳羡不已。如董小宛和冒辟疆,李香君和侯方域,顾横波与龚鼎孳。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与名声满天下的文坛领袖钱谦益的爱情故事更是传为佳话。顾苓《河东君小传》记载:“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9]面对国家沦亡,柳如是身为一介烟花女子,尚欲以死殉节,而深受前朝恩典的钱谦益却不能,柳如是的胆识与勇气实在是愧煞须眉男子。这不禁令笔者想起才子佳人小说中固然多的是花娇月媚、出口成章的佳人,但也不乏颇具胆识,知机变,识穷通,外柔内刚,胆识卓越,智谋过人的另一类佳人。如《好逑传》中的水冰心,在母亲早丧,父亲遭谗贬谪边疆的情况下,不但以弱女子之身独立支撑着殷实家业,还与打着图财算盘的族叔水运,及贪恋自己才貌的宦门之子过其祖一流斗智,一次又一次地将对方挫败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水冰心确实是“柔弱轻盈,闲处闺中,就像连罗绮也无力能胜,及至临事作为,却又有才有胆,赛过须眉男子。”[10]《玉支玑》里的管彤秀“美如春花,皎同秋月,慧如娇鸟,烂比明珠。这还是女子之常,不足为异,及其诗工咏雪,锦织回文,犹其才之一斑。至于俏心侠胆,奇志明眼,真有古今所不能及者。生到一十六岁,袅袅翩翩,竟是一个女中的儒士。”[11]

(三)晚明以后社会思潮的变迁以及明末清初崇尚才女的社会风尚和文化氛围

明朝中后期,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和商品经济发展,社会思潮也逐渐发生变迁。倡导“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其社会主导地位受到王阳明心学的质疑和挑战,心学逐渐取而代之风行天下。人们开始重视个体的存在价值,思想领域空前活跃。李贽对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观深感愤慨不平,在《焚书·答以女子学道为短见书》中进行一针见血的辩驳:

夫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有长短,不待言也。但所谓短见者,谓所见不出闺阁之间;而远见者则深察乎昭旷之原也。……余窃谓欲论见识长短者当如此,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12]?

其文鲜明指出,如果妇女具有和男子同样的生活阅历,其见识未必低于男子。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李贽不仅在理论上提倡男女平等,而且还付诸实践。他在湖北麻城讲学时,公然招收女弟子于门下。一代奇才徐渭也在所作戏曲《雌木兰》《女状元》中,借花木兰替父从政立下赫赫战功,黄崇嘏才华卓越、吏治精明,极尽心力赞誉妇女的才干。冯梦龙“三言”系列之《苏小妹三难新郎》,才华横溢的苏小妹发出“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哪见逊公卿”[13]的不平之鸣,可谓是作者的心声写照;凌濛初“二拍”之《女秀才移花接木》,亦极力颂扬了才女的蕙质兰心。叶绍袁认为:“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与色也,几昭昭乎鼎千古矣。”[14]明确指出闺秀之才也是衡量女性的一项重要标准。

才女崇拜一时成为时代现象,知名文士的呼声亦屡见不鲜,如谢肇淛在《五杂俎》卷八中,一反常规成见,将“才智”“文章”之女也列入传中,有别于历代只收贞节之妇的《列女传》。赵世杰在《古今女史序》中曰:“海内灵秀之气,或不钟男子而钟女子,其称灵秀者何?盖美其诗文及其人也。”[15]钱谦益在其编辑的《列朝诗集》中特设“香奁”一册,专收明代女子之诗。沈德潜的《国朝诗别裁集》选评了多位闺秀的诗作。《清史稿》中以才名垂史的女性多于列朝列代。

袁枚从诗经传统为女性诗歌创作正声,云:“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16]“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比明清时代产生过更多的女诗人,仅仅在三百年间,就有两千多位出版过专集的女诗人。而当时的文人不但没有对这些才女产生敌意,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还是女性出版的主要赞助者,而且竭尽心力,努力把女性作品经典化。”[17]

(四)男性文人的知己诉求

才子佳人小说的作者都是仕途蹭蹬的下层文人,他们深感怀才不遇,想改变自己政治上落魄失意的现状却又力不从心。正如《女才子书》作者鸳湖烟水散人所言:“壮心灰冷,谋食方艰。于是唾壶击啐,收粉黛于香闺,彤管飞辉,拾珠玑于绣闼。”[18]仕进之门已然关闭,且以科举为业的寒素书生无其他谋生之方,生活往往陷入困顿不堪的境地。与此同时,女性清逸脱俗的文学灵感给失意文人带来审美愉悦,“金榜题名时”的美梦破碎之后,转而在和佳人的特殊遇合幻想中获得一种心灵慰藉和补偿。女子貌越美,才越高,对才子的爱慕之情越矢志不移,愈加烘托出才子的才情品格,提高其社会身价。这和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心理动因有异曲同工之妙: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为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娥眉之一笑也。悲夫!”[19]

正是如上所述的才女传统、才女形象的现实观照、社会思潮的变迁和才女崇拜的风尚等因素交织,造就了才子佳人小说中引人注目的才女现象。诚然,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是扁平的类型化人物,历来不乏“千篇一律”“万众一腔”之讥,已成为学界共识,兹不赘言。但是我们要注意到,才子佳人小说中突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偏见,赋予佳人花容月貌之外的渊博学识,对不朽名著《红楼梦》中的众多大观园女儿的形象塑造有所启迪。曹雪芹正是取其相对进步的妇女才学观之精华,去其人物形象缺乏鲜活个性的糟粕,才创造出了一群钟灵毓秀、才学远胜须眉的女性形象。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5:1884.

[3]狄岸山人.平山冷燕[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1:112.

[4]吴中佩蘅子.吴江雪[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1:19.

[5]元稹.元稹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8:172.

[6]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

[7]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12.

[8]翁孺安.素兰集[M].复旦古籍所藏清抄本.

[9]古今小说精华:下册[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1042.

[10]名教中人.好逑传[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1:18.

[11]步月主人.玉支玑[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1:3.

[12]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1:133.

[13]冯梦龙.醒世恒言[M].丁如明,标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38.

[14]叶绍袁.午堂梦集[M].上海:上海杂志公司,1936:3.

[15]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889.

[16]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一[M].王英志,批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323.

[17]孙康宜.明清文人的经典论和女性观[J].江西社会科学,2004(2):206-211.

[18]鸳湖烟水散人.女才子书[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2.

[19]蒲松龄.聊斋志异[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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