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西藏

2015-12-20 03:24编辑罗婧奇
中国三峡 2015年8期
关键词:雅鲁藏布江拉姆西藏

文/周 一 编辑/罗婧奇

江上西藏

文/周 一 编辑/罗婧奇

一辆单车,追随着雅鲁藏布江水,从山南到林芝,八百公里尘与土,拜访西藏最古老的寺庙和最古老的宫殿,感受西藏最神秘的圣湖和最桀骜的雪山,在拉加里触摸被遗忘的王国,在布丹拉领教传说中的天险……江上西藏,别样的西藏。

作者考察线路图。 制图/Yutianna Graphics

八月,国内大多数城市仍被酷暑煎熬着,拉萨却渐有秋天的意味。雨季尚未结束,天空已经被冲刷得湛蓝,将偷偷爬上白杨树梢的浅黄色衬托得格外惹眼。望果节过后,降雨明显减少了,在租住的公寓宅了两个多月,我再也按捺不住想上路的心情,骑上车傍着拉萨河水、沿318国道直奔雅鲁藏布江。大约60公里后,拉萨河在曲水县城附近汇入雅鲁藏布江,我则继续前行至曲水大桥过江,来到雅鲁藏布江南岸。接下来的十几天,这条江便是旅行的主线。我顺江而下、一路向东,经贡嘎、扎囊、泽当、桑日、曲松、加查、朗县至米林,最终止步于雅鲁藏布大峡谷入口处的派镇。西藏旅游正炙手可热,这条横跨山南和林芝的路线却相对冷清,曲松到朗县一段更是游人寥寥,但这江上西藏别有精彩,它荟萃了千里雅江的半壁风光,也浓缩了雪域高原的半部历史。

“超乎想象”的桑耶寺

通向山南地区首府泽当镇的101省道蜿蜒于江畔,点缀着灌木丛的宽阔河床里一幅“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景象,发源于杰马央宗冰川,奔波了上千公里的雅鲁藏布江正波澜不惊地缓缓流淌着。公路边的村庄和田野都平平淡淡,反倒是一水之隔的雅鲁藏布江北岸连绵起伏的沙丘更引人瞩目——在西藏,戈壁荒原比比皆是,沙漠地貌却不常见,它们大多出现在雅鲁藏布江沿岸,从上游马泉河起就和这条西藏第一大江形影相随。当金色的沙丘炫耀着它优美动人的曲线时,我离贡嘎县城也不远了。算起来,这天的行程即将过百,我却丝毫都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一种小鸟出笼的快意:飞不高,也飞不远,但至少在飞。

到了山南,也就翻开了西藏史书最厚重的篇章,它记载着西藏历史上的许多个“第一”。离开贡嘎县城继续东行,前往目的地桑耶寺,它是西藏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寺庙。公元8世纪中叶,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继承先王遗志弘扬佛法,从印度迎请了高僧寂护,又从乌杖那国迎请了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士,使佛教从此在雪域扎下深根。公元779年,由寂护设计、莲花生选址并主持建设的桑耶寺在雅鲁藏布江北岸的海布日山下建成,赤松德赞随即挑选了七名贵族子弟,由寂护亲自剃度后在桑耶寺出家。这七位先行者对藏传佛教的发展有着深远影响,史称“桑耶七觉士”,桑耶寺由此成为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因为,著名的大、小昭寺建成年代虽早于桑耶寺,但当时并没有驻寺的僧人,还不能算作寺庙。

去桑耶寺需要坐渡船,不巧松嘎渡口当天的最后一班渡船刚刚开出,我只好在渡口的小旅馆住一宿,等待明日。远远地眺望斜对岸的桑耶寺,傍晚的雅鲁藏布江“秋水共长天一色”,渡船随着荡漾的水波轻轻摇摆着。千百年来,不计其数的僧侣和信徒从这里渡过雅鲁藏布江朝拜桑耶寺,至今依然,只不过,古代的牛皮革囊换作旧时的木舟,又变成了现在的机动船,而船上的旅人不仅有来自藏区各地的朝圣者,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观光客。

到了渡江时刻。雅鲁藏布江在此处酷似黄河中下游,江面开阔而水流和缓、水色浑浊,江风裹着泥沙味扑面而来,使我回想起少年时第一次乘船过黄河的情景。渡船在江上划出一道弧线,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抵达彼岸。码头距桑耶寺还有几公里,几辆“面的”正等着载客。到了桑耶寺已经快11点了,乌孜大殿前桑烟袅袅、法音缭绕,朝圣者纷纷以等身长头顶礼,而在乌孜大殿上方,蓝得发暗的天空中竟然挂着一轮大大的月亮,它被晌午的太阳夺走了光芒,像是画在天上。用佛教徒的话来说,眼前这一幕该叫“殊胜”才对,或许也可以说,真有点“桑耶”呢。“桑耶”这两个字朗朗上口,意指“超乎想象”,它最初的确是脱口而出的。相传寺庙尚未建成时,赤松德赞问莲花生:“您打算建一座怎样的寺庙呢?”莲花生在手心显现寺庙的幻影,赤松德赞看了直呼:“桑耶!”

的确,藏区有成千上万的寺庙,桑耶寺却独一无二,它真正做到了“一切工程合律藏,一切壁画合经藏,一切雕塑合密咒”,整个寺庙按照佛经中的“大千世界”布局和设计,依照密宗的“曼陀罗”建造。乌孜大殿代表世界中心须弥山,大殿前后的太阳、月亮两殿代表宇宙中的日月双轮,大殿周围的四大殿、八小殿分别代表四咸海中的四大部洲和八小洲,呈对角分布的红、白、绿、黑四座塔则代表四大天王,这些建筑都被一堵圆形的围墙所环绕,象征着世界边缘的铁围山。主体建筑乌孜大殿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底层为藏式结构,中层为汉式结构,顶层则是浓郁的印度风格,桑耶寺因此又有“三样寺”之称。

雅砻河畔的雍布拉康

回到松嘎渡口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勉强够在天黑前赶到35公里外的泽当。进入不失繁华的泽当城区时正值华灯初上,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河畔的灯火格外璀璨,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意识到,这条更像是水渠的小河就是大名鼎鼎的雅砻河。在雅鲁藏布江的众多支流中,全长仅68公里的雅砻河毫不起眼,但追溯历史会让人觉得,雅鲁藏布江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而来,就是为了拥抱雅砻河。

雅鲁藏布江古藏文称“央却布藏布”,意为“从上部高坡流下来的水”,其曲水以下河段因古时为雅砻部落领地而称“雅砻臧布”,而“砻”在曲水等地读作“鲁”,“雅鲁藏布”由此而来,久而久之,西藏境内的河段都统称为“雅鲁藏布”了。这要归结于雅砻河在西藏历史上的特殊地位:公元前4世纪,西藏文明在雅砻河谷拉开了序幕;公元前2世纪出现了西藏历史上的第一代赞普;公元7世纪,第三十二代赞普、西藏历史上最伟大的领袖松赞干布率领雅砻部落统一西藏各部,建立吐蕃王朝并迁都拉萨,雅砻河因此被视为藏民族的发祥地,河源雅拉香波大雪山也被奉为神山,在藏区声望仅次于“万山之神”冈仁波齐。

出泽当城,沿着雅砻河逆流而上,过了与大昭寺同时代的昌珠寺,距离西藏第一座建筑雍布拉康也就不远了。西藏的大部分地区,亦即人们惯常印象中的西藏,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就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海拔较低、气候温暖的雅砻河谷却阡陌纵横、沃野连绵,自古就有“西藏粮仓”的美誉。八月下旬正值秋收时节,空气里都是青稞熟透了的味道,田间地头到处是忙碌的身影,马车、卡车和手扶拖拉机来来去去,在藏区难得一见的联合收割机也此起彼伏地轰鸣着。雅砻河在热火朝天的田野里静静地流淌。望着河水,遥想当年,西藏第一批农夫在这里开垦了第一块农田、撒下第一把青稞种子,不禁感叹这块土地的厚重,耕作了2000多年仍丰饶如故。它是上天赐予西藏的礼物。

史书记载“村庄莫早于雅砻索卡,国王莫早于聂赤赞普,宫殿莫早于雍布拉康,经书莫早于邦公恰加”,时至今日,雍布拉康不仅代表着雅砻河畔曾经的辉煌,也象征着西藏古老的文明。亲眼所见的雍布拉康远不及想象中的高大,比起气势恢宏的布达拉宫来说简直就是积木玩具,但它雄踞扎西次日山顶,俯视着雅砻河谷,昔日的王者之尊仍依稀可见。雅砻部落在形似鹿腿的险峻石山上建造宫殿并取名“雍布拉康”,“雍布”意为“母鹿的后腿”,而“拉康”意为“神殿”。此后的数百年里,雍布拉康一直是历代赞普居住的宫殿,松赞干布迁都拉萨后仍将其作为夏宫。后来,雍布拉康被改作格鲁派寺院,在原有的碉楼式建筑上加修了四角攒尖式金顶。现存的雍布拉康是于上世纪80年代初照原样修复的,看上去既像城堡又像庙宇,从侧面看还有点像海岛上的灯塔,它屹立于尘世的汪洋,任潮起潮落,春去春来。

被遗忘的王国

顺江东行,快到桑日县城时,连接山南地区首府泽当镇和林芝地区首府八一镇的306省道突然撇开雅鲁藏布江折向南行。我绕行曲松到加查,去看拉加里,一个有着800年历史,却几乎被遗忘的古老王国的遗址。经松赞干布、赤松德赞和赤祖德赞“祖孙三法王”前赴后继的不懈努力,藏传佛教登上前弘期的顶峰。但吐蕃王朝覆灭后,王室分崩离析,其中一支西迁阿里,在象泉河畔建立赫赫有名的古格王国。到了12世纪,以埃尊赞布为首的一支吐蕃嫡系从阿里返回,在曲松建立了史称“雅隆觉卧”的拉加里王国,从萨迦王朝、帕竹王朝到后来的噶厦政府都对这个偏安一隅的地方政权予以宽容和默许,拉加里王国因此一直延续到1950年代。

相传拉加里之所以“落户”曲松,是因为当地的自然环境颇似古格,令人倍感亲切。到了曲松,就知道这种说法完全有理:曲松河谷俨然是缩小了的象泉河谷,拉加里遗址也和古格遗址一样位于高台上,四周都是土林,只不过这里的土林无论规模还是发育程度都和闻名遐迩的扎达土林相去甚远。远远望去,高高在上的拉加里遗址挺壮观,黑压压的一大片建筑物使人不禁浮想联翩,漫步其中却不免有点失望:到处是相差无几的残破的废墟,环绕着台地东头的拉加里王宫和西头的拉加日寺,正在修缮的王宫“甘丹拉孜”搭满了脚手架,唯一鲜活的拉加日寺也是冷庙孤僧形影相吊。看起来,这个历史悠久的王国留下的印记并不多,事实上也大抵如此。知名考古学者、四川大学教授李永宪对拉加里遗址做过深入考察和研究,他评价说:“拉加里最大的特点其实就是没有特点,虽然和古格渊源很深,但并没有像古格那样创造出独特的文化。”

黄昏时分,乌云从西北方向乘风而来,滚滚雷声由远而近,我不慌不忙地离开拉加里遗址,到高台下的县城找地方住。出乎意料的是,城里仅有的两家招待所都客房爆满,“热烈祝贺全县畜牧工作会议胜利召开”的横幅在空旷的街头迎风招展。匆忙吃了晚饭,我骑着车,顶着纷飞的雨丝直奔拉加里遗址对面的高台——印象中,那上面散落着几块平坦的草地,应该是不错的营地。刚扎好帐篷,雨瞬间下大了。一片漆黑的雨夜,不远处的拉加里遗址化作一大团模糊的黑影,它是如此沉默,如此沉重,仿佛800年的往事此刻全都压在心头。

左:泽当城郊的雅鲁藏布江。 摄影/周一右:拉加里遗址。 摄影/周一

天险莫过布丹拉

离开曲松前往加查,途中有83公里,需翻越海拔4910米的布丹拉山。事实证明,我对糟糕的路况估计严重不足,306省道在曲松城外的下江乡由柏油路变为砂石路,一路爬坡至布丹拉山下又变成松垮的土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拧在一起的车辙,拐来拐去呈S形爬上布丹拉山。

山口斜阳残照,冷风如刀,飞扬的经幡猎猎作响,几个开车路过的藏族人高呼着“拉加啰”将手中的风马抛向天空。天空中堆着厚厚的乌云,大自然挥动着“光影魔术手”,将穿过云层的光柱和迅疾的闪电编织在一起。再次就地扎营休息,但天黑以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风也渐渐停了,布丹拉山口静得出奇。这是怎么回事,方才黑云压顶的景象难道是海市蜃楼?到了深夜,我正要迷迷糊糊地睡去,山口突然狂风大作,沉闷而密集的雨点紧跟着落下,仔细听,并不是雨,而是个头不小的冰雹!

一觉醒来艳阳高照,布丹拉山口雾气弥漫,我踩着厚厚的冰雹爬到高处。四面八方都是涌动着的云海,脚下的山谷和远近的山峦被遮得严严实实,唯有正北方向,一座雪山的峰顶蓬莱仙山般耸立在云海深处,那就是“雪山之父”沃德贡杰。太阳渐渐升起,云海也渐渐散开,这才看清,山顶都是白盔白甲,山谷里却格外苍翠。

透过缭绕的云雾,似乎瞅见山口下方有条波光粼粼的水沟,定睛细看,竟是填满了泥浆的公路,盘旋于遍布碎石、显然是滑坡带的陡坡上。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蓦然想起曾和一个常跟旅行社合作、跑遍了西藏山山水水的藏族司机聊天,他说:“西藏烂路多、险路多,而布丹拉的路是最烂、最险的。”“那地方平时还行,一旦下雨、下雪就不得了,连我们藏族的司机都怕呢!”

的确,翻越布丹拉山的路坡陡、弯急、路况奇差,走过一遭就再难忘记。下山途中,我小心翼翼地连推带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山口下方三四公里的烂泥路,狼狈不堪地上了砂石路,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兴冲冲地骑车下山,很快就在过一道急弯时险些因刹车晚了半拍而摔下去,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因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的脑袋也猛然醒了。

上:神湖拉姆拉措。 摄影/周一下:曲松河谷。 摄影/周一

下山后径直北上,出了山谷,又回到了雅鲁藏布江畔,它在穿过桑日和加查交界处的达古峡谷后骤然紧缩,和几天前所见截然不同。顺江而下7公里进入加查县城,加查既不是交通要津,也不是旅游胜地,却是藏南最重要的虫草产地,产量虽远不及藏北的那曲,但个大又饱满,属虫草中难得的上品,每年初夏鲜草上市,各路客商会像潮水般涌入这座滨江小城。加查街头细水长流的朝圣者和旅行者则是冲着另一个目标而来,它远比“冬虫夏草”更神秘、更神奇,那就是神湖拉姆拉措。

神湖拉姆拉措

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听说拉姆拉措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姆拉措是一面神镜,能够照出人的前世甚至来生。如果此事当真,几可证明佛教所说的轮回是存在的,可原理又是什么呢?传说,形如头盖骨的拉姆拉措为女护法神班丹拉姆的颅骨所化,也是她的“魂湖”,在藏传佛教高阶活佛转世体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历代达赖、班禅和呼图克图转世灵童的寻访,都要到拉姆拉措观湖以寻求启示,湖中显现的幻影将成为确认灵童的重要依据;普通人朝拜拉姆拉措,也可能得到关于前世或来生的启示。简直不可思议!我当时就决定要亲眼看看,或迟或早。

现在,我来了。出了加查县城,一路向北,过雅鲁藏布江,翻过江边光秃秃的山包来到色布龙曲旁,高原牧歌就一路相伴,清澈的小河边绿草如茵,成群的牛马悠闲地踱步,肥嘟嘟的旱獭钻进钻出。太阳火辣辣地,清新的空气里却渐生寒意,过了崔久乡,一路缓上的简易公路急转直上,路面也变得坑坑洼洼。

最后几公里实在骑不动,只能下车推行,停停走走地往前挪。一群野生岩羊在路边的山沟里吃草,一点都不怕人,等我靠近了才若无其事地趟过溪水转移到山坡上。一辆系着哈达的大卡车拖着桑烟从对面咣里咣当地驶来,挤在车厢里的藏族人都欢快极了,他们有说有笑或唱着歌,见到我,把“扎西德勒”、“你好”、“加油”和“辛苦喽”一股脑全抛了过来。与拉姆拉措一山之隔的停车场,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一辆三菱越野车,一家藏族人正围坐在一旁野餐,一个少年送来一瓶矿泉水和几块传统油炸食品“卡赛”。很显然,他们已经朝拜过神湖,很快也要下山去了。

穿过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玛尼堆,爬上同样遍布玛尼堆,并且挂满了经幡的山顶,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拉姆拉措,它静静地躺在椭圆形山谷的底部,好似被群山捧在巨大手掌心的一面小镜子。我坐下来迫不及待地盯着湖面看,然而十几分钟过去了,拉姆拉措无动于衷、平静如初。是不是需要类似“芝麻开门”的咒语呢?我心里嘀咕,向山脊的最高处爬去。站得高看得远,只见拉姆拉措被雪山层层包围着,白雪皑皑的山头望也望不到头,怪不得一路上头顶烈日,却总感觉像哪里开着空调。这时,湖水突然有了动静,泛起波澜的湖面好像真的显出了幻影,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朵云、两朵云……原来是天上云朵的倒影,它们正引领着一大片乌云遮天蔽日而来。又要下雨了!没准又是冰雹!我依俗在山顶上垒了一座玛尼堆,又看了看拉姆拉措,转身匆匆下山去。虽说本也不信什么幻境预言,却还是有点怅然若失之感:人是孤独的,如同无边深海里装着小纸条的漂流瓶而已,谁不渴望遇见完全能读懂的人,也就是另一个自己呢?如果他存在的话。

天空之城南迦巴瓦

到了朗县,也就从山南地区进入了林芝地区。往“西藏江南”米林方向走,气候越来越湿润,植被也越来越茂密,一直追随着雅鲁藏布江的沙丘仍时隐时现,有时山顶盖着冰雪,半山腰围着森林,山脚下却铺着沙丘,“三级跳”的奇特风光让人叹为观止。

作为雅鲁藏布江中游和下游的分界点,派镇似乎天生既是终点,又是起点,它是公路的终点,也仿佛是人间繁华的终点,又是徒步墨脱的起点和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起点。行至尼洋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目光越过沙洲点点的江面,仔细地打量对岸云雾缭绕的苯日山。古称“工布”的林芝地区曾盛行西藏原始的苯教,相传佛苯相争时,莲花生大士在这里与苯教高僧阿穷杰博斗法而不分胜负,苯日山因此幸存下来。

中午过后,断断续续地下起了蒙蒙细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荡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的清香,沿途的藏族、门巴族和珞巴族村庄都是小桥流水、木楼人家,到处撒欢的藏香猪惹来阵阵鸡鸣狗吠,若非不时出现在公路边的经幡和玛尼堆,一切都恍如南方的乡村,而自己不过是在郊游罢了。几乎是不知不觉就到了派镇,总共两条街的弹丸小镇上,载着旅行团的大巴进进出出,三五成群的驴友来来往往。我走进商店买水,正好撞见一位腰间别着砍刀的门巴族汉子,买了一条烟、两瓶酒,又向店主要了一张旧报纸,将藤篓里一坨毛茸茸的东西小心地包起来。汉子走后,店主告诉我,那东西是麝香,而那位汉子是猎人,家在50公里外大峡谷里的加拉村——这里也有大峡谷的气息。

派镇的夜并不宁静,朗玛厅的舞曲在窗外回响,几个打算走墨脱的驴友在隔壁神侃。我用手机上网查了天气预报,心头猛然一沉:林芝地区未来几天都将阴有小雨。这意味着,就算我在这儿耗上几天也肯定见不到南迦巴瓦了。无论将“南迦巴瓦”解释为“雷电如火燃烧”还是“直刺天空的长矛”,这座海拔7782米的东喜马拉雅山最高峰都代表了桀骜不驯,还意味着难得一见,大晴天也绝少露出真面目,何况阴雨天呢。

南迦巴瓦峰。 摄影/颜闽航/CFP

第二天并没有下雨,但天空阴沉沉地,将南迦巴瓦整个儿裹在云里。我心有不甘地向雪山脚下骑去,在直白村村口目送雅鲁藏布江远去。它将围绕南迦巴瓦兜一个马蹄形的大圈,在墨脱境内折向南流,流出国境后改名布拉马普特拉河,在孟加拉国与恒河汇合,最后注入印度洋。它真是一条了不起的“天河”,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源于冰雪,始于荒野,却哺育了西藏最富庶的农区,孕育了西藏最古老的文明。它在西藏的最后一段旅程仍跌宕起伏,在崇山峻岭间切割出世界上最深、最长、很可能也最狂野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这些年,随着原住民的不断迁出,大峡谷事实上更原始、更与世隔绝了。我出神地望着江水,江水翻滚着,低声咆哮着遁入青山夹峙的峡谷。

起风了,我骑车返程。在一段陡坡前下车推行,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但见风起云涌的天空中,南迦巴瓦圆锥形的主峰傲立于云端,或者说,一座银灰色的城堡在云中穿行。它并不是耸峙在高处,而是悬浮在阴云密布的高空,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这就是我的南迦巴瓦了,全然不似他人摄影作品中雄赳赳、气昂昂、披着金光的南迦巴瓦,但这就是我的南迦巴瓦,一座稍纵即逝的天空之城。江上西藏之旅带着满足和些许遗憾,但在天空之城消失的那刻,下游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已在对我不停召唤,心头总觉得热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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