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与老北大

2015-12-22 14:06陈平原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5年12期
关键词:蔡先生大学校长蔡元培

陈平原

作为北京大学“永远的校长”,蔡元培之所以值得不断追怀,在于其一举奠定了这所大学的基本品格。百年中国,出现过无数英雄豪杰,但要讲对于北大的深刻影响,至今没有可与蔡校长比肩者。时至今日,蔡元培之于北大,几乎成为一个“神话”——个人的学识才情与时代的要求竟如此配合默契,千载难求,不可复得。

蔡元培对于现代中国的巨大贡献,主要在大学教育。蔡先生的大学理念,在1930年为《教育大辞书》而撰写的《大学教育》中,已得到系统的表述;至于其实现程度,则不妨参照1919年自撰的《传略(上)》。有趣的是,二者均以“思想自由”与“兼容并包”为中心来展开论述。

在《大学教育》中,蔡先生强调大学生多能自治,学校不妨放任,此乃大学与中学的根本区别。这两个判断互相依存:既然学生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大学因而不该垄断思想;大学鼓励自由思考,学生因而得以独立判断。

近代思想自由之公例,既被公认,能完全实现之者,厥惟大学。大学教员所发表之思想,不但不受任何宗教或政党之构束,亦不受任何著名学者之牵制。苟其确有所见,而言之成理,则虽在一校中,两相反对之学说,不妨同时并行,而一任学生之比较而选择,此大学之所以为大也。

这是个很简单的命题,可真正实行起来,却不容易。因其牵涉到现代教育的目的、民族国家的权威、意识形态的控制等,绝非只是校园里湖面上随意泛起的涟漪。就像蔡先生说的,之所以允许“两相反对之学说”并存,除了信任大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更包括对于正常的学术竞争与思想激荡的理解。“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并置多种学说,允许学生“比较而选择”,将此作为大学教育改革的核心,乃是基于对传统中国思想缺陷的思考。

在1919年8月所写的《传略(上)》中,蔡校长迅速将其治理北大的经验理论化,于张扬其大学理念的同时,表达了宏大理想,即改造传统中国思想界趋向于“定于一尊”的思维方式,强调“兼容并包”。前者讲的是“兼容”不同学术流派,如哲学之唯心论与唯物论、文学之写实派与理想派、伦理学之动机论与功利论、宇宙论之乐天观与厌世观;后者则突出“兼容”不同政治主张,即大学教员以学术造诣为主,并不限制其校外活动。而“吾国承数千年学术专制之积习,常好以见闻所及,持一孔之论”,对于持异议者,轻者逐出教席,重者消灭肉体。如今,借助于引进西方的大学体制,蔡先生希望建立得以自由思想的“安全岛”。

借用伊赛尔·伯林的概念,“兼容并包”乃是一种“消极自由”,其特征在于保证不同学说得以自由表述。在中国的特殊语境中,制度性的“兼容并包”,比个人性的“思想自由”,或许更难实现。这才能理解为何蔡元培在论述“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时,往往强调的是后者。

大学为什么需要兼容并包?鼓励学术创造、便于学生选择、承认真理的相对性等,固然可以算作答案。但是,在蔡元培心目中,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拒绝党派或教会的压制,以保持教育的相对独立性。这一思路,与蔡先生游学德国的经历大有关系。论及大学的相对独立性,蔡元培常以德国为佐证。五四运动爆发,蔡校长为抗议政府镇压爱国学生而辞职。在《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中,蔡先生称:“我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时代,是世界著名开明专制的国家,他的大学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国,更不必说了。”三个月后,在全体师生的强烈要求下,蔡校长回校复职,其《回任北大校长在全体学生欢迎会上的演说词》曰:“诸君都知道,德国革命以前是很专制的,但是他的大学是极端的平民主义;他的校长与各科学长,都是每年更迭一次,由教授会公举的……这是何等精神呵!”以德国教育为参照系,强调即便政治专制的国家,大学也有相对的独立与自由。蔡校长之组织教授评议会,鼓励学生开展社团活动,反对党派或政府直接控制校园,都是力图在制度上保证大学的“平民主义”与“兼容并包”。

作为一种教育理想,“兼容并包”并非蔡元培的“独得之秘”;可只有他学得最像,也用得最好。这就不能不归功于其个人气质。很多人都提到蔡先生性情的宽厚、温润、恬淡、从容,很有主见,但从不咄咄逼人。无疑,所有这些,都有利于其主持校政时之“兼容并包”。

蔡元培对现代大学的理解,一是兼容百家,二是专深学术。此举既关思想,也及教育。百年中国,有独立的大学理念,而且能够真正付诸实施的,不敢说仅此一家,但蔡元培无疑是最出色的。这是因为,有其位者不一定有其识,有其识者不一定有其位;有其位有其识者,不一定有其时——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才可能有蔡元培出长北大时之挥洒自如。康有为之追求速成,乃典型的政治家思路;章太炎之壁立千仞,可以成为文人追忆的目标;蒋梦麟的一丝不苟,有能力办好任何一所学校——惟有蔡元培那样的学识、胸襟、性格、才情,方能够胜任建构“北大传统”那样的伟业。

作为大学校长,真的要“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并非易事。既须对抗社会的压力,又要建立内部的秩序,“众声喧哗”而又“有条不紊”,方才是大学的理想状态。不只是组织结构上的东西兼容、新旧并包、少长咸集,更重要的是如何最大限度地调动各方的积极性,以达其自由思考、专深研究之目的。这里,大学校长的学识与兴趣,起重要的作用。

能容纳异己,固然是一种美德,但作为大学校长,这远远不够。因为,假如无法判断何种学说“言之成理”,一味“兼容”,大学将成为千奇百怪、无所不有的“杂货铺”,根本无法承担培养高深人才并引导学术进步的责任。作为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其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能够准确判断不同思想学说的价值,并确定或听其自然、或适当支持、或大力提倡的发展战略。设想蔡校长之主持校政,只是“一碗水端平”,未免低估了其对于新文化运动的促进作用。

蔡元培入主北京大学后,以文科作为推行改革的突破口,对此,史家一般解释为“文科教员中,顽固守旧的多,是北大前进的障碍”。其实,蔡元培长校以前的北大文科,已有不少主张改革的教员,绝非只是“前进的障碍”。蔡校长此举之深谋远虑,起码可以如此解说:首先,北大以文、理两科为中心,理科起步不久,文科则实力雄厚;其次,重点建设理科,所需经费远比改造文科要大得多,非当时窘迫的学校财政所能承担;再次,就对时代思潮及社会风尚的影响而言,文科无疑更直接,也更有效——假如当初蔡校长首先经营理科,北大不可能两三年内焕然一新,并引领时代潮流;最后一点,也许最重要,即改造文科,乃在校长本人的兴趣及能力范围之内。

想想当初的调兵遣将(尤其是选聘陈独秀、胡适、周作人、刘半农等文科教授),以及办杂志、组团体、改课程、倡美育等,所有影响北大整体面貌的重大举措,都是蔡元培亲自决断。蔡校长对于理科的情况不太熟悉,至于工科和商科,则主张将其转出北大。毫无疑问,蔡元培的执掌北大,主要精力集中在文科。值得注意的是,文科的各门知识,蔡先生均曾大致涉猎,如何改革,基本上成竹在胸。换一个工科、理科出身的人,或只是文科某一专业的顶尖人才出任校长,很难像蔡元培那样准确把握时机,全面出击,一举奠定此后几十年北大的基本格局。

现代学术的发展日益趋于专门化,因此,专家易得,通才难求。总揽大学全局的校长,需要的恰好是“通才”而非“专家”。看看蔡校长兴趣盎然地谈论文学、史学、哲学、美术、音乐、政治、伦理、教育等,而且全都具备“高等常识”,你不能不佩服。这样的大学校长,方才配谈“兼容并包”。学识渊博而且兴趣广泛,才能有学术上的前瞻性与判断力,所谓“识鉴”,所谓“气度”,均以此为基础。

谈论蔡元培的成功,其实,还有一点不能忽视,那便是时代的需求。蔡元培长校北大的十年,恰好是清廷已被推翻,民国根基尚未稳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候。军阀混战,教育经费无着,令大学校长极为头痛。但事情也有另一面,那便是处此新旧转化之际,没有不可逾越的边界,也没有不可挑战的权威,乃“尝试”各种新制度的最佳时刻。

蔡元培之提倡“兼容并包”,与其教育独立的理想密切相关。在蔡先生看来,“教育事业当完全交与教育家,保有独立的资格,毫不受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的影响”。理由是,教育追求远效,而政党的政策是谋求近功,二者很难步调一致。这是蔡校长坚决保护大学独立思考权利的“底牌”;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蔡校长的努力到达了极限。

北洋军阀时期,蔡元培可以借助自己的名望、社会舆论的压力,以及南方政治和军事力量的牵制,某种程度上保持了北大的独立。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公开宣布:“与北京政府划断直接联系,而别组董事会以经营之”;“大学教授由本校聘请,与北京政府无直接联系,但使经费有着,尽可独立进行”;“政客官僚摧残教育之计划且方兴未艾”,“若不急筹高等教育独立之良法,势必同归于尽”。以上激烈的言辞,虽然只是一时的悬想,也可见其时北方政府之缺乏权威。

北伐成功,国民党统一中国,开始推行“党化教育”,教育界的情况于是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只是“教育独立”的口号被禁止,连大学课程的设置也都必须接受审查,教授治校的有效性受到了严峻的挑战,自由表达政见的文化空间也岌岌可危。不识时务的胡适之,继续“妄谈人权”“批评党国”,受到了政府的严重警告,险些儿被“肉体解决”。蔡元培名气更大,地位也更高,可照样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值得庆幸的是,从1927年7月起,蔡先生不再担任北大的校长。这么一来,“蔡元培的北大”,基本上做到了首尾一致。

1917年至1927年间,就在这新旧权威交接的空当,出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得以大展宏图,不止开启了五四新文化的大潮,而且为中国带来了“兼容并包”的大学理念。

(选自《领导文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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