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选章)

2015-12-23 06:56王妃
诗歌月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稻子石头

王妃

速度

太快了!

什么都是一闪而过一一

那个一身补丁又一身泥泞,在小溪里捕鱼捉虾、扎着麻鬏儿的小丫头。

那个穿着母亲灰色旧棉衣,满头大汗骑着单车冲下山坡哇哇大叫的女中学生。

那个揪着男朋友衬衫侧身躲在二八永久自行车后,不敢见人的红脸少女。

那个浑身散发着奶香,端坐在踏板摩托后座上怀抱婴儿的幸福少妇。

那个开着帕萨特听着黑鸭子一身正装的职业女性。

那个满头银发在菜场里踟蹰不知一日所终的垂垂老妪……

除了速度,一切都只剩下了个模糊的影子。

从前慢,心虽远,身难动,但可以坐在家门口的柴垛上看云起云落。

到如今,心一动,身已远矣。但,真的是太快了!快得让你的生命里只有向前的疾速狂奔,快得你来不及回头,生命的一半已成过去。

那么快……现在,你连望向窗外的兴趣都失去了。

夜雨

擂鼓者一定是站在高处。将军,我听到那急促的鼓点在声声催我。

我已披挂整齐。将军,只等你一声令下,我就出发。

闭目再听,千万响箭正射向我的周身。我能听出,每一箭的力量里都蓄满了仇恨,每一箭带出的风声里都有不舍,它们是奉了谁的旨意?又要穿过我射向什么样的族群?

西线无战事。将军,这样安静的夜本适合你我放下金戈铁马,坐在四方斗室里清谈。

我们论:“道术为天下裂”(《庄子。天下》,“王道既微……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刘向《七略》)

我们论:嵇康不羁,但深悟“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

我们论:“凡物有心而其中必虚……而人心亦然。”(朱熹)

我们论:侠之“言必行,行必果,果必践,诺必诚”……

和平夜里有暗斗,谁在预谋银枪挑帘,与你我为敌?

士为知己者死。今夜,不等你一声令下,我自出征执戟,与风车大战那三百轮。

飒飒风声里,我迎向千万箭矢撞向地面那瞬间的刺击。将军,你只需挑一灯如豆,待我化尖啸为柔软的泡影,在你的影子周围浮现。

信任石头

在石牌洋,我不信任海,我只信任石头。

高高低低的石头一一灰色的、黑色的、赭色的,这些握紧如拳头敞开即是身心的石头,从苦涩的海水里走出来,它们像卫兵一样排着整肃的队列,蹲驻于渔民们的矮屋顶上。

离开了水的石头,从未失去坚忍的本性,它们在看似不合理的地方安营扎寨,和坚定的瓦片紧紧抱在一起,替出海的渔民守护着妻儿和家产。

沉默的石头从不讲什么伟大的理想,当台风过境,它们不惧海水的肆掠,只有一份守护的职责藏在心里。拼命摁住被掀起的瓦片,用稳实的身姿安慰屋内惊魂不定的老小。

狂风何惧?滚落又何惧?疼痛之后的石头,会因为信任重新走向渔民的屋顶。

在石牌洋。我只信任石头,它们此时蹲驻在屋顶上,像密密麻麻的麻雀,朴素的外表下,有收敛的翅膀和光芒。它们的沉默不是怯懦,不是顺从,沉默里蓄满力量。

相认

请再给我十分钟。

十分钟,足够我越过光滑的礁石,看远方那本大书在海上徐徐翻开;看一艘艘帆船,满载着台湾的船民和他们的半吨货物,从书里驶进驶出。一奶同胞的人啊,怀揣着一纸台胞证,从大书的这一页走到下一页,如此艰辛又如此坚定,浪费了多少年?流下了多少泪?半吨的货物,吃水够深了,它们可以换回金银万两,却换不回为娘哭瞎的双眼……

所有的坟茔都是好风水,都有好望向,在这部大书里散落,成黑色的句点。

十分钟的一瞥太短,怎能阅读完一生长长的期盼?

夕阳从海岸线上慢慢收回金色的缆绳。今日,大书的一页已然又写到了尾声,它就要合上了。

几米开外,一只褐色的小山羊站在礁石的草丛中,回望着我。十分钟就快到了,而我也将离开。这孤身一羊,它是迷路了吗?它知道回家吗?

憨厚的渔民兄弟请我放心,这是他放养的羊,白天它可以自由的来去,每当夕阳西下时,自会有领头羊出现,带它回家。

那羊安详地看着我,它比那些船民幸福啊!凭着它的毛皮、它的肤色,领头羊就会给予相认,带它顺利回家。

读船

只有年轻人们不认命,他们纷纷离开船,上岸寻找新生活去了。

年迈的父母还守在这里:老父亲在河滩上清理渔网里的绿藻,老母亲蹲在船头刷锅。几只鸬鹚伫立在小船的横杠上抖动着翅膀一一江水越来越浅,它们已找不到用武之地。奇怪的是,小船的下层还有几只鸡,不飞也不跑,翅膀偶尔微张着抖动一下筋骨,身体跟着小船随水波荡漾着,它们的性情越来越像鸬鹚。

天近黄昏,云层越来越厚,眼看着暴雨即将来袭。岸上的人群加快了脚步,除了蝙蝠贴着水面低飞,飞鸟几乎不见,偶尔一两只像射出的短箭,倏忽就不见了。

老父亲低头不紧不慢地理着刚清干净的渔网,老母亲已将刷好的锅放到炉子上。天越来越阴沉,夕阳挣扎着从云缝里投来一丝金色的光线,安慰着这对年迈的父母亲。

好像一切都是这么注定了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孤独的父母亲,久经锤炼的父母亲,习惯了水的围裹、水的浇灌、水的养育。他们,和他们的鸡、鸬鹚,苦乐人生都在随波荡漾里。

他们离不开船,正如船离不开水。

树耳

从海棠身体里伸出的耳朵。上帝,你想探听什么?

雨后的人间似乎真的如受洗般干净了,干净中有与生俱来的苍白。

天上千年的寂寞,抵不过人间一日的喧哗一一众生的喧哗从不会被雨湮没。

是什么这么快就腐蚀了人间?上帝你看,路面上车水马龙,人流攒动,惊飞了海棠树顶最后一只飞鸟,海棠花不快乐,掉下了最后一片花瓣。而接住花瓣的草丛,哪里躲得过割草机的嗡鸣?那飞转的铁就要来割断它们的头颅了!

上帝,你听与不听,这个世界都盛满了声音。难怪,树耳这么快就生出了硬茧。

稻子

沉实,饱满,低调。成片成片的稻子开始成熟,黄金压境,凋敝的村庄敞开了心扉,静静等待稻子们胜利的合围,喜悦碾压着,上房的晒场已经被清扫干净。

疲倦的旅人回来了。只有在稻子面前,他才甘愿低下不屈的头颅。

没有在稻田里流过汗的人,不会理解他重新面对稻子时的羞惭和泪水。是的,现在,他终于可以放下身后的重负,回到土地中来。

请原谅他几十年前的叛离,请接纳他今天的回归。

秋风催人老。因为稻子一一这些养育他让他挺直脊骨的谷粒,他还是要加快速度,磨亮生锈的镰刀。

对着太阳,他挥舞着,在镰刀发出的光中,他对秋天说:所有根植于土地上的爱,都无怨无悔。

相信门外的人

门铃响了,我的亲人来了,我开门。

门铃响了,我的朋友来了,我开门。

门铃响了。门外站着的,陌生人,你是谁?

送快递的、送牛奶的、查水表的、收电费的、居委会登记的……

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手里拿着我订的报刊、儿子要喝的牛奶、写着我名字的各种报表,他们就在门外站着。我犹豫过,害怕过,此刻门内的我其实多么孤独无助。

这世上还有没有我值得信赖的人?

如果我选择相信门外的人,就等于选择把自己交出去。

当我把门打开,陌生人就像见到了亲人,裹着一股热情走进来。

最好

最好是黑夜。太阳收走所有的光芒,它不忍心烤干我。

最好在路灯下。不要昏黄,不要暖昧,要有那种初雪映射下银白的明亮,足以让我已微盲的眼睛看清你的真实、你的清澈。

最好有细雨,有微风,斜斜的,雨丝挂在你我的发梢,像朦胧的雾。我不冷,顶多手心有点凉,但有你温暖的手握着。

最好这条路上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在这条线段上来回折返,不知疲倦。今夜,它不叫人民路,也不叫中山路,它是一根琴弦,能奏出高山流水之音。

别松开你的唇,别松开你的手……在黎明到来之前,请给我一个完整的怀抱!如果这只能是一个梦,我希望:最好是喜剧,欢欣的,缠绵的;你我最好是主角,互为彼此的惟一。

一一即使梦的尽头必是醒来,即使醒来后只空留下泪水,我也希望那泪水的奔流最好是畅快的,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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