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小说的南方支脉

2015-12-25 21:06汤奇云
创作评谭 2015年6期
关键词:白求恩房间记忆

汤奇云

自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长达30余年的政治意识形态的驯化,特别是后期的极左文化大革命运动,使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两种危机:一种是情感危机,另一种是个体意志危机。

情感危机导致的是人伦道德的危机,故文学中充斥的是对人性与人情的呼唤,乃至大面积性描写的反弹式报复;而在思想领域,呼唤国学与民族传统文化,在文学中则通过以“故乡”“母亲”为中心意象的诗性书写,寻找中国人自我的精神家园。个体意志的危机,则导致了自80年代中后期开始,存在主义在中国大行其道。个体理性的寻找,成为了中国大陆知识界冲破精神迷惘、填补信仰危机的思想利器。在文学书写中则表现为作家们借助西方现代派人文思潮和文学书写样式,并以之为思想武器,张扬自我个性,寻找属于自己的记忆,重新书写和评估民族自身的历史,乃至自身人生的生存意义,如新历史主义小说、先锋文学,以及以王小波、薛忆沩等为代表的在90年代初期才在中国当代文坛出现的哲理性小说。

王小波早已为人们所热切关注和熟悉,但对于和他同属一脉且绝非可以等闲视之的南方作家薛忆沩,人们的关注与熟悉程度显然还远远不够。

一、双重的“遗弃”姿态

心满意足地“立足本土”,心旷神怡地“放眼世界”,是中国当代文坛从事个体意志书写的作家们的共同心态。他们共同的写作目的是:既要书写中国,又要“回到文学,回到史学,回到哲学,让语言拥有‘经典的居所,让语言拥有‘高尚的居所,而不仅仅是时髦地居住于语言或者粗俗地,靠语言而居住。这确实是一种高洁的境界”1。每个作家都在寻找他们自身言说中国的文学方式。

但与南方作家的走进语言的“高洁境界”不同,北方的现代派作家无法或不愿摆脱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观对历史与现实的干预责任,难以走向对“务虚”的人的理想或“纯洁精神”追求性的书写。因而,以薛忆沩为代表的南方作家们,他们的文学叙事更贴近当下市民的精神写实,并以追求文学语言与形式的“经典性”为价值目的。香港作家刘以鬯最早抛开了现实主义文学叙事,从事文本实验,叙述语言的诗化是其主要追求;而年轻的薛忆沩则在新世纪初,几乎将他八九十年代的作品重新改写了一遍,叙述者哲人式的冥想与反叛式的思辨几乎贯穿于其全部小说中。

薛忆沩甚至在其引以为傲的长篇小说《遗弃》中,借业余哲学家和小说家铁林的嘴,道出了自己的文学观:“我写作是我的心与纸张进行冲动的摩擦。”2因为“长篇小说《遗弃》的主人公(指铁林—引者注)是一个与我水平相当的写作者。我写过的一些作品后来作为他的‘写作散布在那部小说之中。对那些作品我其实一直恋恋不舍,一直都想据为己有”3。后来,他果然将铁林的四篇作品改写后,收入了自己的作品集《不肯离去的海豚》中。

因此,《遗弃》也是一部属于铁林的长篇“独白体”小说。由于他是一个哲学家,因此他思考和诉说的,不是自己的油米茶盐醋柴,更不是自己的功名得失所造成的烦恼,而是关于“我”活着的意义。

铁林本是机关里的一个公务员,每天过着喝茶、聊天、看报纸和说黄色笑话的“愉快生活”。但我是不会留恋这种愉快的,因为我从不去留恋只能再现于心灵中的过去,无序的过去。更重要的是我置身于这种愉快之中时,根本没有放弃过对应该做什么或者应该怎么做这类问题的思想。我永远也不可能停止这种思想,因为我是个战战兢兢、生存在混乱世界之中、狂热地渴望获得意义的人。

他“不可理喻”地辞职回了家,靠变卖自己的书籍和跟朋友借款度日。可是在家里陪伴他的外婆、母亲等亲友,也同样过的是无聊而无意义的生活,而且他们过得“理所当然”,故而还十分认真。以至于与他有着肌肤之亲的女朋友Z,在他的恍惚之中也被看成了A,因为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差别。而A则是他在前线作战的弟弟的女朋友,也是一个每天按部就班的图书管理员。他实在地体会到:“在我寂寞的时候,我进而感到自己是唯一的实在。”4

其实,他还在进一步认为,之所以在他心目中造成“这世界是混乱的、没有意义的世界”的印象,是因为衡量自己的和别人的生活的“尺子”出了问题。这“尺子”就是我们通行的主流哲学和文学。

原有的哲学都是伪哲学,只是装饰“SYSTEM中人的生存”的工具,连哲学家(I-See)自己调动的烦恼都解释不了。因为这个体制,把人看成了“国家的不动产”,每个人都是“自己不能擅自挪用自己”的。他也曾希望海德格尔和克尔凯戈尔的哲学,能解释父亲的死亡,但“死亡”作为生命的终结,已经不构成生命的一部分,因而也就被他抛弃了。唯有总是被误解的孤独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才有可能帮助自己“分析”这世界与人生的意义。用日记体写出《维特根斯坦的朋友》,也就成了铁林最“有意义”的追求。

铁林最终写成了维特根斯坦式的哲学书没有?我们不知道,但小说是写出来了。由此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式的语言分析哲学也就成为了《遗弃》这部“独白”小说的言说支点;在小说中写小说,所建立起来的“互文性”,也成为了《遗弃》的基本言说方式。也就是说,小说《遗弃》中的叙述语言,就是小说中主人公铁林的内心独白;叙述者与人物构成了一种同一关系。他们两者发出的是同一种声音:他们既决绝地遗弃了这了无意义的体制生活,也坚决地遗弃了已经让作家们丧失了自我表达能力的现实主义叙事模式。

铁林在他的“独白”中,抄录了塞林格的《他是谁》《时间》两篇小说作为自己的日记。原本他还准备抄录卡尔维诺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尽管他觉得该小说“有趣”,但“多少有些肤浅”,而更主要的是,觉得卡尔维诺这些浪漫主义者,虽然诉说着自己的“寂寞”,却不能正视这“混乱的世界”,因而没有收入自己的日记中。于是,他自己又写出了《铁匣子》《老兵》《人狗》《人事处老》和《父亲》等小说。显然,这是铁林以小说的形式,来言说自己的“哲学”,从而使他自己的独白,避免沦为其他浪漫主义者式的对孤独的咀嚼和对人生的感伤。

无论是铁林的小说还是薛忆沩的《遗弃》或其他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使用X、Z、C等英文字母或甲乙丙丁等符号,来给小说中的人物命名。在《遗弃》中,除了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和他原来单位里的处长,在这种独白体小说中,无需单独命名;而只有借给他“流动性”的,跟他同气相求的朋友,才吝啬地给予了“韦之”的名字。就是铁林本人的名字,也是在小说最后才呈露出来,此前一直是以第一人称“我”出现的。

铁林的哲学观揭示了这一秘密:在历史中,我们不可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人从来就不可能具体地出现在那里,出现的只有一些符号。有些人可以变成符号,像那头石像。并不是每个人都存在于历史之中5。

显然,薛忆沩与他笔下的铁林一样,都是在抵抗庸俗。如果说铁林与庸俗的抗争,是为追求自我的存在意义;那么薛忆沩的抗拒平庸,则是为有意抵抗主流的文学观—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的全部目的在于,希望读者在阅读他的小说时,不要被他笔下的人物性格或命运所吸引,而应该关注他这种“重‘言轻‘文”的“倒行逆施”行为所造就的“高洁的境界”。因为铁林的潦倒,是他的自我选择。我选择,我承受,恰恰是铁林这样一个真正的存在主义者的生存境界,也是薛忆沩反主流文学叙事所追求的另类文学意义之所在。

薛忆沩在《“西方的星星”》一文中曾直言:“一个时代如果多一点罕见的‘倒行逆施,少一点常见的急功近利,他可能会晚一点从时间里消失。它会为现在留下更多的‘遗产。它会令未来受益。”6

《遗弃》中的铁林也说:“我们的生存意味着我们都被卷入了一场极端残酷又无休无止的大战争中。”7

于是,《遗弃》这部互文性叙事特征十分明显的小说,其叙述者的声音也让我们听得很清楚:一是要“遗弃”世俗功利的无意义的生存;二是要“遗弃”“重‘文轻‘言”的现实主义文学观。

二、寻找外在意义的徒劳

所有的“意义”,都是人的自我赋予,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如果一定要说有一个客观存在的“意义”,那也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如果要说人活着一定要有意义,无意义的人生怎么是人生呢?那么,薛忆沩告诉你,那也是人们自我虚构的“界限”,是在画地为牢。文学呢?文学的土壤是语言,语言才是其唯一的界限。

他在小说《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借用X的“独白”有一段这样的反思:

还记得乔姆斯基的语言学模型吗?语言除了表层结构以外,还有深层结构。区别往往只存在于表层结构中。生活也是这样。地点不能改变生活,生活在这里和生活在那里在深层结构上没有什么不同。时间也不能改变生活,生活在现代与生活在古代在深层结构上也没有什么不同。1999年12月31日可能就是1989年12月31日。新闻变了,但是生活没变,生活的深层结构没变。还能做一些其他的解释吗?—也是这突然离开正好就是生活的奥秘。8

薛忆沩正是以“1989年12月31日”和“1999年12月31日”这两个在人们看来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创作了两部他为数不多的中篇小说。不仅这两部小说的主人公X没变,而且小说的叙述内容也没变,都是在寻找因厌倦平庸的婚姻生活而出走的妻子或情人;也都在小说的题记中引用了他自己的同一首诗《界限》:

不知道哪里飘来的那些白帆

被撕成碎片  像草地尽头的雪

鸟儿的食物  那些鸟

将飞向哪里

“鸟为食亡”。觅食,限定了鸟儿们的生存内涵。因此,鸟儿们为食物而飞翔的界限,就是它们生存意义的边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是,X的妻子、情人、朋友,包括他的导师以及社会上的一切人等,在80年代的最后一天和进入90年代的前夜、在20世纪的最后一天和进入新世纪的前夕,都希望在这两个“时间节点”上,去旧迎新,开始新的生活,寻求新的人生意义。他们把过去糟糕的人生归结于那“夏天的事件”上,把无趣的人生归咎于一成不变的婚恋生活上。他们都选择在这两个时间节点上的“变动”生活—出走,把新的生活意义寄托于未来。他们似乎都“关注这一天的重要性”,仿佛有一个特殊存在的时间所赋予的新的生存,在未来向他们召唤,因而总想要做点什么,成就“瞬间的英雄行为”9。

可是,“在整个九十年代,X完全失去了他在八十年代的热情”10。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X还会去追寻他幻想中的情人Z,也幻想Z会悔悟地回到他家的楼下。而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里,X则完全只有等待,在迎接新世纪的喧闹中,等待妻子的归来。但是他知道,这种等待也是徒劳的。或许,等待和期待就是生活意义的本身,而所谓“新时代”和“新世纪”是人们自己虚构的聊以自慰的空洞形式而已。

在《出租车司机》中,这位人到中年的当代“祥子”就是在期待中度过了自己最辉煌的年华。他离开农村里的父母来到城里打工,奋斗15年,在城里立了自己的家。在一次突如其来的车祸中,妻子和女儿丧生了。从此他自己也突然变成了一个非常“细心”的人,用心地去倾听后座上每一对夫妻或情侣们的争吵,觉得他们的争吵也是“有意义”的。而自己连获取这份争吵的意义都没了机会。他打算辞职回家,回到宁静乡村里的父母身边去。他15年城市生存的奋斗,就像一只苍蝇一样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只是他这只苍蝇飞了15年。

三、只为个体记忆的书写

就像那位出租车司机一样,生活了15年的城市,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房间而已。而在薛忆沩的记忆和对这些记忆的书写里,不仅每个市民的人生意义既让人纠结难弃,又让人难以捉摸;就是人们生存的每一座城市,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一个个“流动的房间”,也同样使人感到神秘莫测,难以捉摸。

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中都可能有一座对我们的生命来说神秘莫测的城市。当我们远离了那座城市之后,我们对生命的看法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也许我们依然激动于激情对自己的满足或者伤害。也许我们对岁月的流逝已经变得无动于衷。也许欲望正在邀请我们重返城市,而同时惶惑又在阻挠我们重返。那座城市很可能是我们记忆之中最后的堡垒。经过漫长的生活,也许我们已经能够更清楚地感觉到,下一轮进攻将来得更加疯狂。现在,坚守住记忆中这最后的堡垒已经渐渐变成了幻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应该依赖理性呢,还是应该依赖狂热?我们是应该选择放弃呢,还是选择固守?也许我们更忧伤地意识到,无论是放弃还是固守,其实都同样只不过是死亡的一种注解。事实上,我们在经历了那座城市之后,就已经无法选择了。这也许是那座神秘莫测的城市对于我们的最神秘莫测的意义11。

既然每个人的生存记忆都是对“死亡”的注解,那么,对市民们多样化的城市生存方式的记忆,就只是这无数“注解”中的一种。而对于每一个市民来说,城市只是几个“流动的房间”12:或是“堆满书的房间”,或是“没有家具的房间”,或是“没有窗户的房间”,或是“浓缩了历史的房间”。在薛忆沩的小说里,尽管这些房间的主人都是别人,而且是女主人,但是我们不可能对这些房间有一点陌生感,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城市生活,都是在不同的房间里穿行,在亲密与陌生之间的重叠感中游走。这些“房间”对我们有着一个共同的人生“意义”:既“养育”了我们的欲望或激情,又让我们惶惑或焦虑。

显然,薛忆沩写出了目下的中国人对城市的理解—它既是房间里那个充满诱惑的女人,又是一个让人感到神秘莫测乃至是一个充满阴谋感的房间。在《深圳的阴谋》里,“我”为了摆脱与情人分手后所导致的不安,独自一人来到了另一个城市—深圳。可阴差阳错,“我”在公交车上的一张报纸里发现,“他”似乎已经成为了这座城里如雷贯耳的名人。“不管怎样,这篇报道给了我一种很强大的现实感。我十分讨厌现实的感觉。因为它总是给我带来恐惧和诱惑。而这种交织在一起的恐惧和诱惑又总是将我引向毫无意义的终点。在生命中我无数次抵达过那样的终点。”13

为了平复这种新的“不安”,“我”费尽周折与委屈,寻找“他”的电话号码。可当“我”心灰意懒而毫无兴致时,“他”不仅接了我的电话,而且已经来到了我的门口。本来,“我”自己是在暗处;“他”在明处。“我”完全掌控着“找”或“不找”的主动权,然而“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操控在一场场“阴谋”之中。“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锁。我把手吃力地伸了过去。我感到我的手是在伸向那僵硬的过去。我的手几乎就要触到我的门锁了。我的手就要触到我们共同的生活—突然,我的手迅速缩了回来。它紧紧地捂住了我颤抖的嘴唇和我酸楚的鼻子。”14

四、“复活”个体生命的实在

“呵,多么悲惨!我们的生命如此虚飘,它不过是记忆的幻影。”这是夏多布里昂的《墓外回忆录》第二卷第一章中的一段话。这段话,也作为了薛忆沩的小说《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的题记。薛忆沩对当下中国人的城市生存,有着不那么友好的记忆。尽管他认识到,人的记忆,特别是个体的记忆可能是“虚飘”的,但人不可能是无意义的存在,人总是要为某一“意义”而活着。

然而他又认为,既然人们在城市化的生存中,“复活”了个体生命的实在,那么生命的意义就不应该再放置在民族、国家乃至阶级等“宏大历史”记忆的“幻影”式叙事中寻找,而应该在个体自身最“坚硬”的生存记忆中去寻找。因此,薛忆沩的小说总是在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个体叙事与集体叙事之间的对话与驳诘中,完成对历史错位的思辨与对个体生命的精神世界的人性解读。用薛忆沩自己的话来说:他要诉说“历史外面的历史”15;用薛忆沩的评论者怀素的话来说:“这是对历史的颠覆,同时是对历史的重建。”16

围绕着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同志”,薛忆沩创作了两篇小说:一篇是《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后简称为《路程》),另一篇是长篇小说《白求恩的孩子们》。只是前者的主人公用的是“怀特大夫”的化名,后者用的是其本名。

在《路程》中,怀特大夫以“遗书”—写给其前妻的最后一封信的方式,表面上是在抒发他对前妻的思念与爱,而实际上则是在分别讨论他们这支具有国际和平主义性质的抗日医疗小分队,在面临随时可能到来的死神时,他们各自的信仰问题。

虔诚的基督徒布朗医生,坚定地认为上帝的居所就是他的“天堂”,因此“他服务于所有的人:国民党人、共产党人、普通民众甚至日本军人”17。小分队的中国领队说:“他的‘天堂非常具体:革命的领导机关在哪里,他的‘天堂就在哪里。”另一名死在“我”怀里的女性成员弗兰西斯,她的“‘天堂却不是一个‘地名。它也不是唯一的和恒定的。它像是流动的盛宴。它点缀着她的记忆又充实着她的向往。它是她心灵或者身体的感觉。—也许那荒弃的村庄里的那间土屋就是她的‘天堂。在那里,她的眼泪和我的怀抱驱散了她的恐惧,将她从下午的地狱之中拯救出来”。18

那么怀特呢?虽然从基督徒走向了无神论,又从无政府主义走向了共产主义,但“我从来没有将‘天堂这个词从我个人的词典中删除过”。“我是因为你,因为我对你的爱,因为这种爱的希望和绝望,因为这种爱的抚慰和折磨,因为这种爱的幸福和痛苦,才去选择动荡不安的生活的。……我只想成为你一个人的英雄。”19你的爱,才是我的天堂。至于这个国家将会在我死后,以纯粹和高尚的名义,定义我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那是用误解写成的历史。

在《白求恩的孩子们》20中,“中国版白求恩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与西方版中骄傲任性,追求个人价值,把战争当作生命的内驱力的白求恩,作为同一个人在不同价值体系中被塑造的不同形象,在作者笔下有极富含义的注解。”

尽管在精神上,我、杨扬和茵茵都是白求恩的孩子,在白求恩精神中长大,但是,这“三个形象在不同时期对白求恩精神提出质疑,而这种质疑都在对利己和利人的定义上”21。扬扬这个13岁时死去的孩子,在遗书中说:“为什么我的身边没有高尚的人?”“我要去找白求恩,他会好好照顾我的。”而茵茵也说:“我的生活像假的一样。”“我”则是带着生命的重负来到白求恩的故乡,来还原那错位的历史。他给白求恩写下了三十三封信,以儿子的身份反思和诘问着中国人的历史书写和精神传承22。

其实,所有规定的所谓客观存在的人生意义,都是权威们的虚构。这种虚构是解释不了我们的社会与人生的。只有由人的自我意志所赋予的意义,这意义哪怕是自我缔造的一个幻影,也会让我们心甘情愿遵循一辈子。《两个人的车站》里,“我”是一个在巴黎流浪的蹩脚的中国小说家,就是不愿接受父亲的断言:他在文学上将一事无成。他只接受那子虚乌有的电话里的忠告:“一种动词没有时态变化的语言怎么能够用来创作小说呢?它只能用来写教义或者做动员。”那个虔诚的意大利传教士,将自己的一辈子交给了“天主”,却将最新的科技交给了中国。他的墓地也留在北京。就在他父亲20年前做红卫兵时践踏过的简陋墓地上,“我”这个中国青年却虔诚地拜谒了整整40分钟。“我”也无法忘记,一位伦敦老太太,整整50年在虚构中与她思念着的东方老同学的相遇。直到这位东方老同学的传纪问世,她才心安理得地死去。“我”还无法忘记,那位已经回到东京的日本少女,一直在痴痴地等待着她自己小说中虚构的上海恋人的来信。连陪伴她的在东京的美术老师知道了她的内情之后,不无动情地说:“现在我认为,你应该继续虚构,而我—我应该消失。”23

这些来自巴黎、意大利、伦敦和东京的“隐喻”,无不“暗示”着“我”:只有遵循自我心灵的呼唤,这信念才能得到矢志不渝的坚守;只有实现自我的个人意志,我们的生命才能感觉到丰腴与充实。世界各地成熟的市民意识,都无不昭示着这一点。

正如怀素对薛忆沩小说的断语:“把中国的命运作为世界的一部分,让小说的主题具有了终极关怀的意义。作者制造了一个个思辨的迷宫,在大格局上,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开阔的思想,而从每一个细节的描写上,作者都站在时代与历史的高度思辨和质疑,思辨无处不在,质疑亦然。”24自觉地立足于普遍人性的立场,以当代世界意识(如存在主义、语言符号学、结构主义)反思当代中国人的精神构成,重建当代中国新兴市民社会的生存意义,这既是薛忆沩小说创作的核心任务,也是他小说的一贯特色。

1 薛忆沩:《“西方的星星”》,《一个年代的副本》,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13页。

2 薛忆沩:《遗弃》,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244页。

3 薛忆沩:《后记·不肯离去的海豚》,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

4 薛忆沩:《遗弃》,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73页。

5 薛忆沩:《遗弃》,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136页。

6 薛忆沩:《一个年代的副本》,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13页。

7 薛忆沩:《遗弃》,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179页。

8 薛忆沩:《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流动的房间》,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262页。

9 (10)薛忆沩:《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流动的房间》,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282页。

11 (12)薛忆沩:《流动的房间》,《芙蓉》2000年第5期。

13 薛忆沩:《深圳的阴谋》,《流动的房间》,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119页。

14薛忆沩:《深圳的阴谋》,《人民文学》2000年第3期。

15薛忆沩小说集《流动的房间》第二卷的标题。

16怀素:《重建历史:薛忆沩与<白求恩的孩子们>》,《南山文艺》2014年春季号。

17薛忆沩:《通往天堂那最后一段路程》,《流动的房间》,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338页。

18薛忆沩:《通往天堂那最后一段路程》,《流动的房间》,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340页。

19薛忆沩:《通往天堂那最后一段路程》,《流动的房间》,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339页。

20该书于2012年由台湾新地出版社出版。

21怀素:《重建的历史:薛忆沩与<白求恩的孩子们>》,《南山文艺》2014年春季号。

22薛忆沩现定居于白求恩的故乡—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市。

23薛忆沩《两个人的车站》,《流动的房间》,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218页。

24怀素:《历史的重建:薛忆沩与<白求恩的孩子们>》,《南山文艺》2014年春季号。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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