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我叫爸爸

2015-12-26 08:34刘汀
文学港 2015年4期
关键词:婆娘丫头儿子

刘汀

管我叫爸爸

刘汀

三十八岁的大春每天都为一件事苦恼着:让东院的小三管他叫爸爸。

东院是他弟二春家。

大春婆娘是个瘸子,在生四丫头那年,一条腿让大春用镐头活活给打断了。大春恨啊!他想要儿子,可婆娘一年一窝生了四个丫头。四丫头出生时,他从接生婆手里接了血糊淋落的孩子,劈开两腿一看,没带把儿,气就涌上头顶。大春把孩子举起来吼了一嗓子:“老天爷,我做了什么孽,绝户啊!”就要摔死小四,小四这时候哇一声哭了,吐大春脸上一些黏黏糊糊的东西。大春看了孩子一眼,把她给了接生婆,从当院抡起一把镐头就砸东西,婆娘挣扎着出来拦他,腿上满是血和柴火灰。大春不知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把镐头抡在了婆娘腿上,咔喳一声,骨头茬子白生生地出来,婆娘就瘸了。

大春死了要儿子的心,也亏得慌,对老婆倒比以前还好些。

小三是二春的小儿子,长得鬼精鬼灵,一双大眼泡子,乌黑贼亮。二春的婆娘厉害,第一胎就生了个双胞胎,都是儿子。看着人家有儿子,大春难受坏了,他不明白,自己和二春都是一个妈生的种,再生种时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二春家里条件也比大春好,三间砖瓦房,一百多只羊,扣箱里还有信用社存钱的红本本。大春家里除了四个丫头片子就两间土坯房,一只羊也没有。二春三天吃一顿白面烙饼,二春婆娘把饼烙得油汪汪、香喷喷的;大春三个月才能吃一次,大春婆娘烙的饼就是灰蓬蓬、没一点油星。

大春穷其实不怪大春,要怪只能怪大春他爸老春。当年老春得了半身不遂病,瘫在炕上,眼看要没气了,逼着大春二春立了个字据,说他俩谁先生儿子就把30只羊给谁。

大春穷要说也不怪老春,要怪得怪大春自己。立字据时,大春占着便宜呢,他是老大,比二春大两岁,说啥也是他先说媳妇先有种。老春死了不到俩月,就有媒婆给大春介绍对象,说好了腊月初八那天相亲。

初八那天天特冷,老话说了“腊七腊八,冻死俩仨”。

女方来得早,在媒人家等着。腊八早晨吃腊八粥,这是规矩,大春还特好这一口,年年吃好几大碗。大春穿上浆洗还没干的衣裳,相亲的时间就到了。大春娘说你别吃饭了,先去相亲吧。大春不干,非吃不可,就用勺子舀了锅里热热的粥,蘸了水缸里的凉水吃。腊八粥蘸了凉水,虽然吃到嘴里不太热,可一到肚子里却火烧火燎地烫。大春才吃了两勺子,就抱着肚子叫唤,脑门子上汗珠子黄豆大。大春娘急得没法,一边死命地给大春灌凉水,一边让二春去女方那儿说一声,一会就到。

等大春捂着肚子再过去,二春已经和那姑娘谈得火热了。进屋看了一眼,二春和人家腿挨腿坐着,脸上都红扑扑的,大春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年正月二春结婚,大春到姑姑家躲了一个春天。

大春一看见二春婆娘总要想,当年,要不是我嘴馋,你就是我炕上的人了。

想归想,大春还是抓紧时间在邻村相了个姑娘,也在那年秋天成了家。结婚让二春占了先,生儿子大春可不想落后了。结婚一个月,大春就两眼乌黑,身子虚得像根草了。村里人就说,大春天天要他婆娘,有时候在田里干着活,也把婆娘拖到深草里解决一次。她婆娘嗓门大,爱叫唤,满山坡的人都听得见,大春就扯了一把草把婆娘嘴塞上。大春耕耘得勤,婆娘收成得也早,比二春婆娘早怀孕。大春高兴,亲自伺候婆娘,天天盼着婆娘说肚子疼,要生了。

过了几个月,大丫头就在大春不相信的眼光中落了地。大丫头随她妈,嗓门大,日日哭闹,提醒大春自己是个丫头。大丫头走路学得快,说话学得慢,都四岁了嘴里还不出几个字来。隔壁二春的双胞胎都会一声接一声地叫爸爸了,大春丫头还是个死榆木疙瘩,急得大春拧着丫头的耳朵说:“管我叫爸爸,丫头,你快管我叫爸爸啊!”

他丫头不说话,嘿嘿笑。

大春蹲在土粪堆上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

二春不紧不慢,结婚三年得了双胞胎。按约定,老春留下的30只羊归了二春。二春靠这群羊几年功夫就起了房子,日子比大春好得多。

大春叹婆娘不争气,叹自己命不好,天长日久的,就落了一块心病大街上看见小男孩,就想冲上去说:“管我叫爸爸。”

谁也不管他叫爸爸,大春的心里很煎熬。

本来大春认了命,破罐子破摔混日头了,可是一不小心喝醉了。

大春酒量小,喝一点儿就糊涂。有年冬天,大春给亲戚杀猪,晚饭时大家吃猪肉白米饭。不知谁那么没趣,提到了大春当年相亲的事。大春丢了人,心里难受,喝酒就喝多了。酒一多,平时不敢说的话都敢说了,没遮没拦。有好事的人就挤兑他:

“大春,想想看,老爷子的羊本来是你的,再不济也有你一半儿。你看你现在过的是啥日子?”

“大春,你这辈子是窝囊了。”

“大春,没儿子就没人养老啊!看咱村老孙头,死在柴火房里了都没人知道。”

大春被他们说的,火气上了,啪啪打自己的胸脯:

“羊,羊算啥?婆娘也该是我的,儿子也该是我的!”

“要不你就认个儿子吧,反正二春俩小子呢?”

“他妈的,要不就自个生,认的算啥?不养老不送终!”

杀猪那家的主人看话说多了,赶忙圆场,让大春大丫头把他扶回去。

大春叫嚷着跟着大丫头往家走,路过二春家,他停住了,说:

“丫头,你先回去,爸去你叔家有点事。”

“爸,你喝醉了,快回去吧。”他丫头说。

大春一巴掌扇过去,他丫头脸上立刻五个手指头印子。

“你也来埋汰我?你个小丫头片子,你也来埋汰我?”

他丫头再不敢劝,捂着肿脸跑了。

大春晃晃当当进了二春家。二春带着两孩子上县城了,家里只有他婆娘一个人。二春婆娘在屋里洗澡,光着身子坐在一个大盆子里,哗啦哗啦地搓身上的泥。二春婆娘太大意,没插门,大春顺顺当当就进来了。大春看见光溜溜的女人,心里乱七八糟的,想起了当年相亲的事,想她和二春红扑扑的脸蛋。大春想着想着就不对劲了,想抱抱、亲亲那光溜溜的人,想把她摁在地上抓她白嫩嫩的皮肉。二春婆娘吓坏了,也忘了喊,也忘了躲,只会愣呆呆、直勾勾地看着大春。

大春嗷一声就扑在女人身上,木头盆子砸碎了,水流了一地,一直淌到外屋门槛那儿,几只老母鸡见了水,相争着来喝,偶尔奇怪地看看里面纠缠扭打的两个人影。老母鸡喝足了水,点着头走了……

事后,大春拼命打自己的脑袋,骂自己缺了八辈子德。大春等着二春来找自己算账,等了好几天,也没,大春也弄不清二春婆娘咋回事,大春想:

“她是怕丢人,没告诉二春?”

大春又想:

“要不是她觉得当年欠我的,这算还的债?”

大春想不明白,二春婆娘却没事一样过来借头蒜、担个水什么的,还主动跟大春拉话:

“吃了?”

“锅里呢,马上好了。”

但是,自此大春心里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压抑了,好像有那么一件事,多少年一直想做,一直没机会,终于成功了一般。那天的情景常常成为大春回忆的内容了,久而久之,他就觉得那是他该得的,是二春欠自己的,还清了而已。

大春还得寸进尺地想:要是那次能给二春婆娘种上种……

二春婆娘果然怀孕了,大春算着日子,知道是自己的果实,心里着实高兴了一番,要儿子的念头就死灰复燃。二春婆娘生产时,他比二春还着急,得知是个儿子,一个人跑到后山上结结实实地哭了一通:

“老天呀!我大春也有儿子了。呜呜呜!老春啊!我也有儿子啦。呜呜呜!”

大春对小三自然格外好,整天让小三骑在自己脖子上,驮着他到处跑,二春婆娘也不说啥,二春傻愣愣地也没看出啥不对。时间长了,一切都习惯了。

可大春还有一块心病,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小三叫二春爸爸,难受啊!他多想让小三叫自己一声爸爸!每次看见小三,大春心里就有个声音喊:管我叫爸爸。小三总叫他大。

大春常给小三讲故事,多数是鬼故事。

大春给小三说:

“三儿,你知道吗?咱们这旮旯有魔啊!”

小三就问:“大,啥是魔?”

大春就说:“魔就是魔,有白魔有黑魔。白魔胳肢窝下有俩口袋,你把石头放在它左胳肢窝里,掏出来就变成了金子,你把石头放在它右胳肢窝里,掏出来就变成了银子。”

小三就问:“大,那黑魔呢?”

大春就说:“要是碰见黑魔,它就把人抓走了。黑魔穿一双小红鞋,只有把它的小鞋脱掉一只,它才追不上你。它要追上你,你就喊它爸,它就走了。”

小三又问:“大,那你见过魔吗?”

大春又说:“大当然见过。那年大赶着马车从你姑奶奶家回来,天那叫黑呀,啥都看不清。幸亏驾车的是老马,能自己顺着道往回走。走到坟茔地那块儿,我就看见了黑魔,穿着一双小红鞋。我当时害怕,就用火炮向天上打了一枪,它就没影了。”

小三就说:“要碰见的是白魔该多好啊!”

小三六岁的时候,真碰见了魔,不是白魔,是黑魔。

村里的小学正在改建,新房刚起了茬子,立在荒芜的村西头。那一阵子,村里有人传言在小学房茬子那见了白魔,说得有鼻子有眼。大春就偷偷给小三说:

“三儿,村西有白魔了。你想不想去看?”

“想。大,你带我去吧。”

“那行,今儿黑天,你别告诉你爸你妈,我带你去。你怕不?”

“不怕?”

“那要碰见黑魔呢?”

“我就抢它小红鞋!”

夜了,大春带小三到村西,天黑的乌拉拉的,手电筒的光亮也只能照几步远。

到了房茬子外,大春说:

“三儿,你只能自己进去,人一多了白魔就不出来了。”

“大,可我怕碰见黑魔。”小三说。

“你不是说你不怕吗?没事,要是有黑魔大就去帮你。”

小三拿了两块石头,进了房茬子,什么也看不见。小三心里开始害怕,哆哆嗦嗦。

他想喊大,没喊出来。他看见了一双小红鞋,鞋上好像一大团黑影。

小三拼命地叫:“大,大,大。黑魔!我害怕,你快来啊!”身子却站在那里动不得。

小红鞋越来越近,小三又喊了好几声,大春也没出现。小三想起了大春的话,等黑魔近了身,抢了一只红鞋就跑,刚跑两步就被拎了起来。小三转过头,看见一团黑影,一只红鞋,他害怕极了,哭着喊了一声:“爸!”

黑魔震动了一下,小三一看管用了,就连忙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黑魔却一把抱住小三,哇哇哭了起来,边哭边叫着:“管我叫爸爸,管我叫爸爸!”。

小三听出了是大春的声音,说:“大,怎么是你?”

大春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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