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理论视野下悲喜剧的生成——《简贴僧巧骗皇甫妻》的符号叙述学解读

2015-12-30 05:44王委艳
社科纵横 2015年9期
关键词:反对者皇甫矩阵

王委艳

(平顶山学院文学院 河南 平顶山 467000)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出自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三十五。这篇小说来源较为复杂,早于《古今小说》的《清平山堂话本》有《简帖和尚》话文,内容详尽,但叙述描写较为粗糙且留有口头艺术的套语、韵语,疑是作为说话人的底本材料供其参考而非做读者阅读的小说文本。据谭正璧先生考证,《简帖和尚》故事可能取材自洪迈《夷坚支景卷·王武功妻》,[1]但此条内容简略,且人物姓名籍贯相异,但大致情节类同,疑被后来人改编。谭正璧先生考证极为详尽,该小说情节来源多处,中国小说抄袭、改编的时代累积特性在本篇小说的源流中真切再现。另有《洪和尚错下书》戏文(仅存残曲),可能取材自《简帖和尚》话本。小说故事一波三折,虽然以大团圆收场,却给人以难以言说的悲剧意味。本文将从深入人物心理的平衡结构、人物的自我背反构成的耐人寻味的符号矩阵、人物的功能化与能指性等几个层面对故事悲喜剧的形成原因进行解读。

一、深入人物心理的“平衡”结构

关于“平衡”结构思想虽然是托多罗夫将其发展为经典叙述学非常重要的结构思想,但其源头却在俄国形式主义。托马舍夫斯基在《情节和情节分布》中就表达了这一思想,只不过托氏并没有将其发展为一种普遍的结构思想。托氏是在论述故事情节的推进方式的时候论及这一思想,他指出:

为使情节运动起来,就要向平衡的情境引入一些能够破坏平衡的事件。所有这些促使情境从静止转为运动的事件之总和叫做开端。开端通常决定着情节的全过程,而全部的冲突归结起来,不过是制约着开端引入的基本矛盾的那个行为所发生的变化而已。这种变化被称为突变(一情境向另一情境的过渡)。[2]

托多罗夫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挥,并将这一思想发展为故事结构的一般性思想:

故事中一个平衡向另一个平衡过渡,就构成一个最小的完整情节。典型的故事总是以四平八稳的局势开始,接着是某一种力量打破了这种平衡,由此产生了不平衡是局面;另一种力量进行反作用,又恢复了平衡。第二种平衡与第一种平衡相似,但不等同。

因此,一个故事由两类成分组成:第一类描写平衡或不平衡的状态;第二类描写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转变。第一类相对稳定,可称为反复体,因同一类行动可以重复无数次,而第二类则属动态,原则上只产生一次。[3]

在此,我们可以把托多罗夫的“平衡结构”思想概括为如下模式:“平衡——失衡——平衡”。很显然,托多罗夫站在结构主义叙述学,即经典叙述学的立场上来看待叙事的结构。但叙事作品复杂多样,许多作品并非如托多罗夫描述的那样成为一个圆满“平衡”,尽管这种平衡也许并非故事人物或者读者所想的那样。有时,叙事作品会存在另一种状态:失衡——平衡——失衡,或者平衡——失衡——失衡等,这是一种开放性的故事结局,故事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或者故事的开始其实并非故事源头,它只是故事链条中的一段而已。

这样,当我们阅读《简帖僧巧骗皇甫妻》的时候,会发现,在“平衡”结构思想下,故事会呈现更多意味。分析这篇小说,我们可以将其情节和结构模式分成如下几种“平衡”方式:

1.平衡(皇甫一家的生活)——失衡(简帖僧巧施手段使皇甫一家破裂)——平衡(皇甫一家重新团聚,坏人受到惩罚)。

2.平衡(皇甫一家的生活)——失衡(皇甫心里以为妻子和别人有染,表现为心理失衡)——平衡(皇甫休妻,暂时满足心理的平衡)——失衡(皇甫的心理孤独以及对妻子的怀念)——平衡(发现被骗真相并惩罚坏人,和妻子团聚。达到心理上的又一种平衡)。最后这种结局的产生并没有给人一种大团圆的喜剧感受,而是一种复杂的心理体验,这是悲喜剧特有一种心理体验。

3.从故事的时间角度看:不平衡(简帖僧偶尔遇见皇甫妻产生的不平衡心理)——平衡(把皇甫妻骗到手达到心理满足)——不平衡(事情败露遭到惩罚)。

第一种“平衡”结构是小说宏观层面的情节分部方式,是一种内在运行的深层结构模式。这里我们似乎看不出任何破绽来阻止我们判断故事的大团圆结局:皇甫殿直夫妻破镜重圆、简帖和尚恶有恶报。但进一步分析可以看出,皇甫殿直夫妇团圆其实别有意味。这要看第二种“平衡”结构方式,皇甫殿直失妻的主要原因与其说是简帖和尚从中作梗,设计陷害,不如说是皇甫夫妇之间的信任出现裂隙,即皇甫对自己妻子缺乏信任,以至于简帖和尚拙劣的雕虫小技竟能将其欺骗。因此,真正的不平衡其实出现在皇甫的心里。当皇甫殿直休妻满足以维护男人尊严为目的的“平衡”的时候,其实任何虚幻的尊严也难以比过自己真实的生活,凄凉、孤独再次使其陷入心理失衡的痛苦之中。尤其是当他得知被骗真相后,这种不平衡更达到极致,并最终拿出勇气将和尚告到官府并使其伏法。至此,故事似乎出现了另一种“平衡”,一种表面看来大团圆的结局。但仔细品味,不难体会,其实故事看似平衡的大团圆结局背后,是一种让人心酸情感体验:皇甫殿直夫妇因为不信任才让他人有可乘之机,再度团圆,皇甫之妻已失身他人,个中滋味只有皇甫一人知道!

第三种是一种“不平衡”结构模式,是故事的另一条隐在线索,即恶有恶报。这种果报结局自然不会是一种平衡,简帖和尚不平衡的人生预示着故事的道德训诫在里面。这也是存在于人物心里的不平衡,并以颇富心机的行动将之付诸实施,在破坏了别人家庭的同时,也终结了自己,恶行必须付出代价。

因此,小说的平衡结构中,不平衡实际上存在于人物的心里,不论对皇甫殿直还是简帖和尚。小说的悲喜剧意味就在于皇甫殿直心理的“平衡/失衡”的转换之中。

二、符号矩阵与人物的自我背反

格雷马斯则从语义学研究叙事作品的语法系统,提出意义产生的基本的深层结构系统:符号矩阵。同时,格雷马斯在普洛普的功能概念基础上进行扩展,提出行动元、角色概念,指出:“行为作为现实化的过程被称为功能,行为的主语作为行动过程的潜在力量称之为行动元。”[4]“行动元属于叙述语法,而角色只有在各个具体话语里表达出来时才能辨认。”[5]根据行动元作用的不同可分为发送者、接受者、辅助者和反对者,这样,叙事作品的内在结构就可以把上述符号矩阵变化为:[6]

这是叙事作品意义产生的基本的深层结构系统。其中的发送者、接受者、辅助者和反对者既是行动元也是角色。根据这个矩阵模型,我们可以将故事中的人物(行动元)进行如下分布:

如果按照故事时间而非文本时间来看,整个故事的起因应是和尚偶见皇甫妻生得貌美便心生望,然后谋划得之,可以说简帖僧对皇甫妻的占有欲望是整个故事的发出者。按照文本时间,开始是皇甫官差回家过节,本是喜庆团圆,却被一和尚送简帖导致夫妻猜忌。皇甫松本应是反对者,却被简帖僧略施小计变成了主体的辅助者,但当皇甫得知真相,则又从辅助者转变为反对者。在辅助者中,还有送信的僧儿,在简帖僧与皇甫妻子之间说和的婆婆,这婆婆假装皇甫妻子的姑姑实施阴谋,她是简帖僧忠实的辅助者。值得注意的是钱大尹,他两次审理此案,但角色有所不同。第一次虽也劝皇甫,没有证据不便判罪,但还是依从皇甫休妻,客观上对简帖僧阴谋的实施起到辅助作用;第二次在皇甫把事情原委弄清楚之后,判决简帖僧和婆婆之罪,这样钱大尹又转变成了反对者。但仔细分析可以看出,钱大尹其实是一个符号化角色,他在此案中的作用仅仅是一种对行为主体的官方确认,并没有主动审理调查此案。他的角色转换是故事的需要而毫无自身性格可言。简帖僧作为主体,是发出者也是接受者,但正是他本人的自我背反,吐露实情而不自觉的成为自我的反对者。故事中另一个主要反对者就是打油行者,正是他辅助皇甫弄清事情真相,揭穿简帖僧阴谋,要回妻子、惩罚了罪犯。主体简帖僧想占有客体杨氏,必须通过辅助者,但辅助者绝非心甘情愿,他必须采取一定的手段:一是买通僧儿送信;二是利用信件使皇甫松完成由反对者到辅助者的角色转换:巧在这里;三是买通婆婆从中说和。

饶有意味的是,小说中有2个关键人物都有角色的转换:皇甫松和简帖僧。简帖僧是整个事件的谋划者,是主体,他针对的客体是皇甫妻子。但在他自己向皇甫妻吐露整个事情的经过后,自己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而成为反对者。皇甫松在起初本来应该是反对者,但却被蒙蔽而不知觉成为辅助者,但当了解事情真相后,他再次转变为反对者,并最终获得胜利。简帖僧和皇甫松的角色转变动因均来源于自己的内心。最终说明,最大的反对者其实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本人。

其实上述故事的符号矩阵含有另一个矩阵模型。即如下图示:

尽管故事在情节分部上侧重于前一个符号矩阵构筑的结构模型,是故事的主干,占用了90%以上的篇幅。但第二矩阵其实一直酝酿于第一矩阵之中,因为在第一矩阵中作为辅助者的皇甫松是一个极其不稳定因素,他随时可以站在简帖僧的对立面而将其送上被告席。正因为皇甫松失妻后倍感凄凉的心理,以及在打油行者帮助下弄清事情真相,第二矩阵才在皇甫松夺回妻子的行动中付诸实施。在此,无论皇甫松还是简帖僧,心理事件均构成了故事的运行动力。可以想见,经过一番人生的波折,皇甫松的生活很难再回到从前,尽管他最后夺回妻子,并使得简帖僧和婆婆伏法,但伴随夫妻团圆的是某种酸楚的心理阴影,他最后收获的不仅仅是喜悦还有人生的悲凉。

三、人物的功能化与能指化

罗兰·巴特将叙事作品划分为三个描写层次:功能层、行为层和叙述层。巴特把叙事作品分为两大类:功能和迹象,前者指一些行为功能见长的叙事作品(比如民间故事),后者则以状态见长(如心理小说)。同时把叙事作品的主要功能称为“核心”,把补充功能称为“催化”,巴特还引入另外两个概念:一是迹象,即表示性格、情感、气氛和哲理;二是情报,即用来识别身份以及定时定地。这样,巴特就从深层建立其了叙事作品的结构系统:催化、迹象和情报都是核心的扩展,核心“形成一些项数不多的有限的总体,受某一逻辑的制约,”“这一框架形成后,其它单位便根据原则无限增生的方式来充实这一框架。”“叙事作品和句子一样,可以无限地催化。”[7]

按照罗兰巴特的功能理论,很显然我们无法准确认定《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到底属于功能还是迹象。因为,小说中二者兼而有之,如果根据皇甫松、简帖僧来看,显然他们并非纯粹属于行为功能见长,存在于两个人物心里的故事绝不比其行为逊色,没有二者的心理变化及落差就不会有其行为。但如果根据其他人物,比如皇甫妻、僧儿、婆婆、钱大尹、打油行者等,这些人物行为功能大于心理功能,则小说是迹象。由此看出,话本小说在民间口头艺术基础上的文人化改造痕迹,既有民间故事以行为功能见长,也有文人小说对人物心理内容的刻画。这真实反映了话本小说介于民间艺术和文人创作之间的文类特性。

在《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中,其“核心”功能是“巧骗”,简帖僧为得到皇甫妻,进行了一系列谋划,卖鹌鹑馉饳儿的僧儿,假装皇甫妻姑姑的婆婆,以及被骗的皇甫松等都作为一种“催化”功能对骗局的成功实施起作用。而皇甫松、皇甫妻、打油行者、钱大尹等人在揭穿骗局过程中的某一时刻则起到情报功能,他们均具有身份识别特性,其身份功能在叙述中起到催化效果。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很多人物都是一种能指性的“符号”,是为了叙事的需要而设置,这些人物的所指被挖空,剩下的是一个能够让故事“自我实现”的空洞能指。比如钱大尹、景山大王、僧儿、婆婆,我们看到这些人都是故事的需要而设置,钱大尹断案时并没有对皇甫松收到的简帖产生怀疑,而是根据故事需要对皇甫妻做“有奸情”的事实印证。待到皇甫松弄清真相后,钱大尹的作用是利用其身份“情报”功能,为皇甫松夺回妻子、惩罚罪犯进行一种官方认可。而作为审理案件的官员,其行为是缺失的,比如对案件的侦破过程等。

人物的能指化是话本小说叙述的常见情况,许多时候,某些人物的设置仅仅是完成某种叙述功能,比如事件的转折、戏剧化、巧合等等,当这些功能完成以后,这些人物就会“自动”消失,人物的心理内涵被叙述功能置换,剩下的是功能的能指符号,所指被抽空。这是民间故事常见的叙述方式,即如巴特所言,民间故事是以功能见长的。难怪当普罗普把民间故事的叙述方式概括为31种功能后,对叙述学的诞生和发展起到直接的推进作用,因为功能将人物的身份、心理、社会背景等要素排除在外,任何具有相同功能的人物都可以在故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人物的功能化使叙述学可以在一般意义上讨论凌驾于各种叙述的深层结构,而不必考虑除形式之外的内容。当我们以巴特叙述作品结构理论考察话本小说的时候,可以发现,运行于话本小说深层的结构形式系统,其实与其前身民间口头“说话”艺术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这种功能化叙述方式已经在民间口头艺人那里程式化、模式化了,他们动辄数百回、千万套的表演背后,有一种稳定的叙述模式支撑着,否则,任何艺人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记忆力,进行大规模的脱稿表演。

综上,话本小说《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在叙述理论的视野下为我们呈现了悲喜剧的生成过程,人物存在于心理的不平衡,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行为方式构成了小说内在的结构系统,人物在符号矩阵中功能的背反推进了故事的进程,而人物的功能化使我们重新认识话本小说介于“口头—书面”之间的独特性,并窥见存在于民间艺人口头的叙述程式深刻影响了话本小说独特的叙述方式。

[1]谭正璧.三言二拍资料[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07.

[2]胡经之,张首映主编.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C].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81.

[3][法]兹维坦·托多罗夫.从《十日谈》看叙事作品语法[A].张寅德选编.叙述学研究[C].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80.

[4][法]格雷马斯.叙述语法的组成部分[A].张寅德选编.叙述学研究[C].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04.

[5][法]格雷马斯.行动元、角色和形象[A].张寅德选编.叙述学研究[C].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19.

[6][法]格雷马斯.蒋梓骅译.结构语义学[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264.

[7][法]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A].张寅德选编.叙述学研究[C].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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