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与简单的死亡(外一篇)

2016-01-04 00:32罗春会
散文百家 2015年12期
关键词:手术刀安静医生

罗春会

许多人都认为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其实我告诉你,死亡并不可怕。有时它是那么安静地,甚至连想都不用想就去了,简单地离开,像从你身旁飘过的空气,悄无声息。

我是一个口腔科医生,所接触的危重病人并不多,更不要说濒临死亡的人。但就在刚刚过去的日子,我经历了一个人安静的死亡,尽管他的死十分安静,却给了我震撼,让我的心不能安静!

一个车祸患者,二十九岁,也许二十八岁,男。听说还没有成家。他在一个山村马路上,骑着摩托车,后面载着两个年轻的女子,也许那两个女子也没有结婚。那条马路我走过的,没有三米宽,多了上坡下坡和拐弯,并不是很宽敞的那种且不设置警示标志的乡村级公路。也许是年轻的二十八岁或是二十九岁的年龄仍然没有脱离疯狂的个性,心情亢奋到了极点,硬是将车撞上了路旁一个检修的三轮车上,自己以及那两个年轻的女子都被120紧急拉回医院。我想他的车是开得快了,而据后来陪伴的人说那是在飚车,疯一般地,在夜间。

但这快车因此而加速了一个生命的解体,一个悲剧也由此开始。

这与我的工作并无多大关系。但这条生命的解体伤害了我的心,让我不得安宁!因为我参与了救治他的工作的全过程。

他的死亡不在我的预料之内,我接到医院急诊科电话赶到时他还是安静地躺在担架上。只是他的脸上多了血,面部广泛浮肿。但他应该不会死去,他的呼吸还算均匀,很安静的。我的心在那时并没有嘲笑他的鲁莽和草率以及由于他不知生命的复杂与简单而给自己造成的肢体伤害,我只是想此时还不需要我的工作范畴来完成对他的口腔颌面的处理,先需要外科去收拾。人们都说医生是专门修理人的技术师,那就由外科和内科技术师去修理了再由我来修理他的面部,生命应该是第一位的。

我轻松地回去,却没想到在夜里十二点后又被电话叫到医院。三个车祸病人,人手不够,有许多外科医生不值班,而有颌面外科病症的病人那我就脱离不开干系,哪怕我这个门诊医生不值夜班也得应急。夜深了,人们都在做着香甜的梦,我却火急似的又去医院。病人还算安静,但等到抬入手术室我给他做手术缝合颌面部伤口、口腔创伤时,他开始不安静了,任我们怎么劝慰他都无法保持安静。CT已经做出诊断,他有合并颅脑损伤,行不得全麻后的大部手术。彼时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社会上的人都在梦里快乐,我们却在手术室里为那个飚车的男人修理面部,可他一点都不为自己着想、为我们着想,他不想安静,我们也无法使他安静,那时也许他根本想不到事情是多么的严重。这不是小事,死亡再怎么简单,我们都不能轻松视之,必须紧急送往上级医院。

那时我想人不想死的时候就是要弄出点动静来,一旦死亡后什么也不想了!就这么简单。

护士挂上液体,120司机发动起救护车,我准备些简单的救治辅料以备路上急用。

夜深了,路上没有行车,只有120呼呼的发动机声在我耳边回响。我不知道自己是去送一个需要紧急抢救生命的患者,我只知道自己得以一个医生的职责把他安全送到市医院。他们水平比我们高,生命可以在那里得到迅速救治。我还怕他路上有什么闪失,尽管走时院领导叮咛我出了事我们没有责任,只要我们尽了心。但我仍然觉得自己的责任太重大,一路上我时时地注意观察患者的动静。只要他还在动,只要他的胸部还在起伏,只要他还不断地狂躁不安,那就说明他仍然活着,那我就可以安心地离开。

狂躁的患者在车快到市医院的时候已经十分的安静了。我回过头去,发现他确实十分的安静。我不放心,让护士摸摸他的脉搏听听他的心脏是否在跳动。我是看着护士做那些工作的,显然她的举动让我起了疑心。果然,护士告诉我听不到病人心脏跳动的声音,也没有了脉搏。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飚车的二十八九岁的小男人可能已经走了,他的灵魂没有翻过120车刚刚翻过的那座山。

我立即让司机靠路边停车。拉开车门,我摸脉搏,没有了;指压颈动脉,一点跳动的感觉都没有了;听胸部,已经没有那“咚!咚!咚!”的心跳了!他的口腔里已经涌出了大量的血液,透着救护车里明亮的灯光,他的血已经不是鲜红的颜色。我从没有进行过危急病人的急性救治,但我知道怎么进行救治。三次心肺复苏胸腔按压后,他仍然没有一点可以表示还存在的生命体征。立即往市医院赶,而我仍然不停地做着那些同样的动作。几分钟工夫赶到,和他的陪伴人一块把他往下抬的时候,他的头已经软塌塌地垂了下去,像面条一样。

其实在我为他做心肺复苏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我一点都没有惧怕自己在深夜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做抢救工作。那是在一个高山的半山腰,凌晨三点多,没有鸡鸣,也没有过往的车辆,山里很静,路上很安静。

他安静地死去了,没有向陪他一块去市医院的母亲告别。

本该好好地活着的,但他却把生命轻率地撂置在五个小时前的那场车祸上!那个因为快乐因为激情正在燃烧因为奇妙的美好突然降临而丧失了警惕丧失了需要时时检验生命并不是绝对的坚固,它很脆弱,很简单,有时是安静的,仅仅是一次不经意的莽撞或者是轻率的博弈。

这个人不但博去了自己的生命,同时也博掉了两个年轻女子的健康,让她们躺在医院充满药味的病房里,躺在病床上很长一段日子。

那个在我刚刚看到他到他死去没有五小时的年轻人,也许并不遗憾,若有遗憾是他还没有成一个家。但他却以简单的死亡宣告了一个生命的终结,从此,痛苦留给了他的亲人。他安静了,但他的亲人并不安静,这痛苦会留给他们一生直到他们生命的终结。

从市医院返回的途中,我一句话都没有!我开始厌恶我的职业,我居然不能把那个死去的人安全地送到。让他在半路死亡,尽管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抢救他,尽管这不是我的错,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如果他还有一息尚存,那我也心安理得,因为我是看着他还在生命的过程里!但我是看到他死亡后才离去的,我以为我没有尽到我自己的责任而内疚,而不安!因为我是一个医生!可是我却没有让他重回生命而顺利走完最后一段路程。

他的死亡是必然的!毕竟我个人回天乏术,哪个医生送他都是一个死!只是遇到了我!别人认为这是他自己的错,错在他对待生的轻薄,对待死的淡漠,对待生命的不尊重!可我自己却心有非常的不平静!这会折磨我一辈子!多少日子过去了,我的心依然在自责!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救治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送病人的次日,我整整一天闷闷不乐!因为那个被我送走而没有到达目的地的病人。

尽管没有人责备我,也没有人说那是我的错!只是我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微薄、多么的渺小,让一个生命简单地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而我居然毫无察觉!

许多社会人并不一定能理解一个医生内心世界是多么的复杂,他们以忍者的姿态接受社会的批评却也无奈地在批评过后投入到抢救中,可落下的依然是批评!谁想让一个生命从自己的手里轻轻滑落掉呢?医生的心也是人的心!

我不由想起去年网络上流传的一句话:好好活着,因为我们会死很久!

不是很久,是永远!

因为死亡很简单,轻而易举的!医生不是神,天使只是一个馈赠的名字。生命是需要自己去好好打理的,因为死亡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手术刀

说到手术刀,所有的人都会立即想到这是外科医生吃饭的家伙。这家伙锋利的程度不说是吹毛断发,也起码比现在世上所有的刀具都快。

手术刀的主要作用是通过把人身上的皮肉割开一个口子来铲除病人身上的病灶。没有手术刀,外科医生干瞪眼,手就变得无用。

手术刀很小,酷似一把古代兵将的武器。这手术刀像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像梁山好汉一丈青扈三娘绸缎上的飞刀,像武松的两把戒刀,像金兀术帐下的短弯刀,像朱元璋的大明刀,像忽必烈的蒙古刀,像努尔哈赤的满族八旗刀,更像大刀王五的那把快刀。

手术刀如一片柳叶,却比它更薄,没柳叶大,寸余分宽。其实更像那古代的侠客手上的武器柳叶刀。大概如柳叶一般,却不见得比柳叶小。柳叶刀大都是女侠客的兵刃,而现在手术刀却是外科男医生的手术工具。都是杀人的,都得有狠劲。不同的是,柳叶刀是真杀人夺命,手术刀是假杀人救命。现在人并不比古代人有智慧,因为我发觉手术刀的外形几乎与古代冷兵器时代的刀相似。这似乎有些侵权,最起码也属于专利的变相剽窃。火器的发展壮大使得冷兵器无限寂寞起来,但没想到的是冷兵器的没落在医学科技迅猛发展的今天又重新大展宏图。因为刀被冷落了许多岁月,不能再用刀杀人了,寂寞的快刀在某一天突然被人所发现,原来它仍然是世界上最好的武器。于是寂寞了一阵的刀锋重新找到了施展才艺的舞台,于是大刀摇身一变为小刀,成了外科医生手上的手术刀。虽然都是刀,但刀的性质由此发生了质的变革。

没有手术刀,不可能用枪在病人身上“嗵”地射开一个口子,子弹的线路是快速洞穿的圆形洞道,刀子的方向是慢速的线形切口。手术刀的演变是刀具完成的最经典最完美的升华,它的名声也成了天使的代名词,因而大受欢迎。

有人说医生是残忍的,就用那一片薄薄的刀在人身上割。要说这残忍的背后,分解开来应该是手术刀与技术的合成,没有残忍的心志,就是残忍的死亡,它直接的目标是决定一个人的性命!

冷兵器时代的刀夺了多少人的性命,火器时代、和平年代的手术刀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是不可知的。世上的事物总是两极分化,杀人和救人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产物。因此我们有必要把手术刀列为善意的工具,而刀完全不具备这种高贵赠予的荣耀。

随着社会的不断延伸,手术刀被冠以了灰色的名称,什么“某类人是手术刀,肚子一拉收红包”。是的,这确实是非常尖刻的批评,因为手术刀在堕落,在救治病痛的时候开不应该开的玩笑!但想想任何事物都存在两极分化,社会变革,物欲横流的时代不应该批评手术刀的堕落,想想难道人人不是都在变么?!为什么就有这样的说法?“现在的人心都黑!”这是对于全体的批评,不是某一个群体。每个人都在索取,却强烈要求医生们遵循职业风尚,太苛刻。都想往天上飞,却要医生在地上爬,也不大符合人情国情社情。相互的要求与交换都需要彼此达成价值等同谅解,“只想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长得好”的理论完全违背事物运行的规律。各取所需天经地义,一切都得符合人情。

医生与病人是两个相互配合的单体,手术刀和疾病是激烈对立的天敌。如果医生和病人相互充满敌意,就只能是两败俱伤;若手术刀锈迹斑斑,疾病将大肆猖狂,那医生也就将失业,病人因此而受疾病折磨,谁都占不到便宜。

手术刀是冷兵器演变的一种进步,在医生的手里只能叫手术刀,不能叫刀。如果称手术刀为刀,比如手术台边外科医生说“把刀给我拿来”,就像关云长吩咐周仓“把我的青龙偃月刀抬过来”,还不把病人吓死才怪!我常常听老百姓说现在的医生“刀子残火”,这是批评。而说挨了“温柔的一刀”,也只是小小的批评。但如果“手术刀”在医生手上变成“刀”,那是刀的退化,属于返祖现象!那可是社会倒退人类畸变的怪胎,因而大大的不妙!

我也是个医生,也用“刀”,我的“刀”也是“手术刀”,很小的,只是手术刀里的儿童、小兄弟11号、一片柳叶的三分之一。但我不很常用。如果要用,我一般按照原则,倘使遇到那些需要同情的人我会酌情放宽条款,适当照顾减免,因为“刀柄”在我手上掌握着。要是有“红包”偷偷塞进我的腰包,那我就不再执行正常标准。我不会讨要红包,也不可能双倍附加。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怕人说我“刀子残火”,那心会不安的。

我也常常听到这样的话,说:“唉!咱老百姓肉厚!”这是很无奈的话!其实老百姓肉薄皮薄,哪经得起刀割,割一次疼一次。不割也没得法子!所以只得割了!当官的肉厚皮薄是真的。可是在平常的手术里,那锋利的手术刀往往割不透当官的皮肉,而老百姓的心不经割,一割,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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