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市(外一篇)

2016-01-11 14:21和国正
山花 2015年20期
关键词:布票票证黑市

和国正

1960年,朝阳桥附近是我们喜欢玩的地方。

那时,海关大楼那片地还是一个巨大的土堆,土堆下还能看见大块的长方形石块,是古代贵阳南门老城的城墙。土堆上是一幢破旧的青瓦木板二层楼房,据说楼上吊死过一个女人,闹鬼,白天还敢上去,晚上就不敢了。主席像、民族文化宫和人民广场,整个一大片地方,除了横贯而过的遵义路,两边都是菜地,种着南瓜和苞谷。一中的围墙边还有两户农家。紧挨新路口的是新桥粮食仓库,打米机的声音,远远地就能听见。传送带运出的谷壳,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太阳照上去,黄灿灿的像一座金山。燃烧谷壳的闷火,飘出一缕缕青白的烟。经常有人背着画夹在那里写生。

站在朝阳桥上,就可以看到石头堆砌的拦河坝,位置就在今天一中桥下面。这条简单的河坝,是为金家水碾供水修筑的,所以也能看见碾房水车日夜不停地转。河风顺水面吹来,可以闻到次南门酒厂浓浓的酒糟味。那时的南明河还没有被污染,水清澈透明。夏天,我们就在桥下游泳。

傍晚,朝阳桥两边的街灯亮起来的时候,“黑市”就登场上市了。黑市,并不是天黑上市的意思。虽然形式上也是天黑上市,但它和今天的夜市性质上有极大差别。黑市之黑,是黑暗之黑,它的内涵是非法交易,人心、价格都是黑的。那时,白天是不敢摆摊的。“公私合营”之后,私营已经基本不存在,就连街边清早卖糯米饭、卖烙黄粑,为学生和上班的人们提供早点的小贩,都被纳入饮食公司的旗下,有了组织。市场被国家牢牢控管着,没有人敢大白天摆摊做生意。饥饿使一部分城市无业人员找到了谋生的机会,也使一些敢于铤而走险的胆大妄为之徒,瞅到了发财的机遇。黑市就是这样应时诞生的。

在朝阳桥头摆摊做黑市的,多是上下阳明路、沿城巷、博爱路一带的无业人员。他们卖的多是饮食:盖浇饭、杂煮、烤红薯、烙洋芋粑粑、山药粑粑、蕨根粉搅搅(贵阳话读音gao,不读jiao)、苞谷搅搅、稀饭、盐茶鸡蛋、甜酒鸡蛋、开水面。也有卖杯杯酒的,大概是五钱的小牛眼杯,一块钱一杯。下酒的花生米、卤豆腐干,另外算钱。也有从外县远路赶来卖山货的农民。卖山药、钢炭,一捆一捆的蕨根,蕨根粉(一砣一砣的,用蕨根制作的淀粉,灰白色,有铅球那么大,两三斤一砣)。还有一种粗长的块茎,叫毛胶,长满细细的须根,像毛,很粘,所以叫它毛胶,至今不知是何种藤本植物的块茎,价格比山药便宜点。毛胶大多是卖杂煮的小贩给他们趸去,加上野豌豆做成毛胶豆腐,切成块煮来卖,利润很高。也有农民扛木料来卖的,大多是两米长的方子。木料藏在桥脚,手上拿个新的木板凳作幌子,讲好价,看了方子数钱,帮你扛到家。价格也不贵,两三块钱一块,很好卖。还有一种东西,也是远处的农民拿来卖的,叫脬牛皮,大块大块的,有一尺见方,五块钱一块。卖杂煮和卖杯杯酒的经常给他们买,按趸价,三块五一块。吃去比猪皮做的响皮有嚼劲儿,外观和猪响皮差不多,厚一点。后来在青岩问到一个做脬豆腐的老农,才弄懂了它的制作加工方法。

他说:把生牛皮的毛刮洗干净,用开水汆透,晾干。架起大铁锅把砂子炒烫,放牛皮进去焐,几火就焐好了。这和做脬豆腐差不多,累人点,是个力气活路。乡下人做脬牛皮去卖,就说明饥荒到顶啦。做庄稼的人户,牛就是命根子,就连人民公社那个时候,也是一样。上点岁数的农村人,有几个敢吃牛肉的?他说的也是,农民对牛的感情,真是和看待家人一样。

这些进城卖山货的农民,大多在身后别一柄长把柴刀,身边靠着扁担,就是怕遭抢。这些乡间汉子,看去都是一个脸嘴、瘦瘦黑黑的,有的汉话都讲不清楚,卖东西喊三块就是三块,喊五块就是五块,不和人讨价还价,木讷得很。新路口有个无赖叫小腊生,想吃麻沙(贵阳俚语:混水摸鱼的意思),偷农民卖的一砣蕨根粉,被农民一把封住衣领,喊他拿出来。他还嘴犟:老子给了钱的!农民也不多说,放开手抄起身后的扁担,一扁担就砍他倒在路边。另一个农民把掉在地上的蕨根粉捡起来,继续做生意,也不走。其他农民都把柴刀把握得紧紧的。小腊生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用扁担砍他的农民一把揪住他的后颈窝,告诉他:娃娃,你看清楚,老子解放前都是做土匪的。抢老子,老子卖这点东西是拿钱回家救命的,好抢呀?小腊生骇得一身发抖。那些农民,看脸色、眼神就晓得一个二个心头都是想横了的。所以半条街看的人脸色森然,没有哪个吭气。农村人进城卖东西,从来都小心谨慎,生怕惹事。像这样敢抄起扁担砍人的农民极少,肯定彼此间事先就有过交代承诺,都做了拼命的准备。那期间进城的农民,一般都是邀起伙伙来的。农民做事情就是这样,胆子捆在一起,才大。

在黑市上,也有卖旧锑锅、温水瓶、旧衣裤、床单、洗脸盆等居家用品的。有人甚至卖一个半新的搪瓷痰盂,也有人五角钱买去。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这些小路货大多是宵小行径——偷来的,所以卖得便宜。买的,也就是图这点便宜。正经人家,是不会到这样的黑市买东西的。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卖一床半新旧的棉被,喊八块钱。有几个人去看,也不还价就走开了。最后有个人去看,还他四块钱。他不卖,嫌还价太低。那人说:你这个人,得了东西洗一下再卖嘛,一大股脚丫子臭气,你闻不到呀?那小伙子笑着给他解释:没得时间洗,我也是刚刚四块钱才接手的,就图转手赚块把钱,你加点。你看,他揭开棉被单一角,棉絮都还是新的,划得着,你拿去洗洗。那人后来五块五买去。从经济的角度看,这点钱当然很划算。

时常有被偷盗的失主来黑市上寻找丢失的衣物,我们就亲眼看见连衣带人一起抓住的,还是熟人。失主揪住小偷,大骂:小老六,烂私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居然连左邻右舍都偷,走!跟老子去派出所。偷二小老六辩解:你亲眼看见我偷了,为何当时不把我捉住。老子也是花钱买的……失主大怒,挥手就是一耳光:烂私儿,一条街哪个不晓得你是偷二强盗。做偷二的大都非常机灵。偷二小老六把手上的衣物往外用力一抛:哪个想要捡起去穿,老子不卖了……失主怕衣物丢失,急忙松手去捡衣服。偷二小老六则顺着下阳明路往六洞街逃得不见踪影。

那时虽然饥荒严重,但社会治安稳定,拐卖儿童妇女的事,几乎没有听说过。市井成长的孩子,都是在马路边玩大的。家中大人对孩子一般看管都不严格,顶多问一句: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不得?只要听孩子回答做了,就不再多啰唆。其实,天晓得做了没有。在我的印象里,许多同学都是早自习赶头天的作业,有些根本就是拿同学的来抄。贪玩是少年的天性,好像一天到晚都玩不够。有什么好玩的呢?仔细想想也没有,不像现在的少年有电脑、有山地车、有旱冰鞋、有滑板。那时,下下军棋、玩玩六角弹子跳棋就是高级的了。而人家户居住的房子大家都窄小,八九口人两间房、五六口人一间房很普遍。因此,家长放孩子去马路上玩,是自然而然的事。我们家虽然住在城南小学,即或后来搬到箭道街小学,房子也不足四十平方米。学校虽有操场可以做孩子们的活动空间,但晚上没有灯,也不好玩。街上有路灯,人多就有热闹看。那段时期,几乎每天都会在朝阳桥头混到十点多钟,才回家睡觉。这给我在少年时代开始接触和认识社会最底层的生活,提供了一片土壤。

这篇文章的开头,解释黑市之黑,讲到人心、价格都黑,这绝不是乱说的。先举几样食物的价格:蒸红薯五角钱一斤。烙洋芋粑粑二角钱一个。稀饭两角钱一碗。苞谷搅搅熬得清点的二角;熬得干点的三角。当时,蔬菜公司卖红薯和洋芋的价格是两分钱一斤。黑市上,农民卖的价格是二角至三角(白心二角、红心三角)。黑市米二块一至二块二一斤。包谷面一块五一块六。一斤米煮稀饭,大锑锅要煮满满一锅,舀二十多碗不成问题。苞谷搅搅也是这样。一斤洋芋煮熟,做成粑粑要做四个。你算算这中间有多大的利润,至少是一倍。你说这做生意的心黑不黑?价格黑不黑?

当时人们的工资状况如何呢?学徒工月薪15元至18元,代课教师20元左右,一级工三十一块五,五级工50多元。持有大学学历、资深的中学教师60元左右。像我母亲这样师范毕业的,还是副校长,也只有五十几元。大学讲师也只有七八十元。工资超过百元的大概只有工程师、教授、处级干部。试想,这样的黑市价格,凭那点工资收入,有几个人承受得起呢?说这些做黑市生意的黑,绝无半点诬蔑之意,主要是针对其心。这帮人最根本的心思,绝非将本求正当之利以谋生,而是趁灾荒之机,钻国家控制市场的空子,狠捞一把。“困难时期”后期,箭道街抄过一家做投机倒把多年的住户,早期在新路口卖包谷搅搅;后来卖炒货:葵花、花生、苞谷花、豌豆、胡豆。事发是因为放高利贷逼得人家跳河。抄出的粮票几千斤,布票四十多丈,钱一百一扎的几十扎,金箍子十多个。是派出所和办事处带人来抄的,当时,一条街拍手称快。他那点儿家产,现在看来根本不算啥,吃低保的人家现在也不止这一两万的底子。但是在当时,已经是投机倒把放黑钱的典型。

黑市食物的价格这样高,有没有人去吃?是些什么人去呢?首先,肯定有人去吃,有市场就有生意,吃的人还不少。说来也怪,去黑市照顾生意的,还大多数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担扁担的脚力,拉板车的、踩煤粑的、擦皮鞋的、箍桶补锑锅的、剃头匠、在黑市上倒卖票证的贩子。再下来就是偷二、摸包儿、和卖淫的女人。我也在黑市上吃过东西,但消费水平仅限于二角钱一块的毛胶豆腐,两角钱一碗的糖精稀饭。这样的消费机会对我们这些半大娃儿来说,就是极快乐的享受了,一年也不过几次。那时候,大人发一块钱的压岁钱就已经是很高的了,平时几乎没有零花钱。

在黑市花钱最阔气的是票证贩子、摸包儿、小偷二。他们的消费情况大致是:一个杯杯酒、一碟下酒菜、煮两个甜酒鸡蛋,外带一块钱的杂煮。杂煮主要是红汤煮的豆腐、海带、猪皮、萝卜块、洋芋、毛胶豆腐等,各是各的价格。他们的消费保持在五六元钱的水准。这些人,消费观念和他们所从事的“职业”非常一致,常常恬不知耻地坦言:“老子们迟早都是公家人(坐牢),有钱不吃,留来做哪样。”但厚颜无耻及雷人的程度,还是远远不及今天的腐败分子,原福建省政和县县委书记丁仰宁。他的雷人语录才叫无耻直白:“权有多大,利就有多大”,“千里来当官,为了吃和穿”,“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当官不收钱,退了没本钱”。判他个无期徒刑,算是好了他。这些票证贩子、偷二、摸包儿的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大手大脚。一晚上在黑市吃五六块钱,就相当于现在去泡吧,一个人一晚上花五六百元。即或是今天,人们的工资比1960年涨了近百倍,凭工资吃饭的人,大概也没几个玩得起这样的格。玩这些格的角色,大多有灰色收入。或者就是大小老板。格永远是钱来得轻松的人玩的,有人埋单的人玩的。靠工资吃饭的人,只求一份安稳实在的日子。

那些扛扁担、拉板车的下力人,那些凭手艺吃饭的剃头匠、补锅匠、煤粑老二,钱来得辛苦,花起来就手紧得多。他们的消费水平就最多两三块钱:整杯干白酒,一块钱的下酒菜都舍不得买。吃一碗盖浇饭,喝一碗苞谷搅搅,肚子喂个大半饱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消费,也只有打单身的苦力还可以承受,拖家带口的还不敢,挣那点钱还需拿去养家。至于干部、教师、工厂工人就极少问津黑市。他们只能靠工资,吃定量。而且,干部、教师组织上都打了招呼:不准参与黑市买卖。不仅经济能力不允许他们光顾黑市,组织观念也不允许他们涉足黑市。

贵阳当时的黑市,不仅朝阳桥有,大南门、老东门、次南门、火车站、客车站、威清门、宏边门、沙河桥、黄金路、金沙坡等地都有,政府的有关部门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是不敢管,确实是怕管凶狠了,会饿死更多的人。那时,从乡下跑进城的农民很多,要饭的河南人,叫花子,拿抓遍地都是。到面馆吃碗面,桌子边会等起两三个要饭的人。服务员赶都赶不走,就等着抢吃剩下的那口面汤。民政局的收尸队经常从朝阳桥脚,南明桥桥洞中抬出饿死的人。那时候,粉面馆的灶门都是当街的。冬天,每个灶门口都会挤着三四个蜷缩成一团的拿抓。有的第二天早上就那样死在灶门口,骇得面馆清早捅火的师傅半天都说不出话。客观评价:黑市虽然很黑,但是,当时也救了一些逃荒人的命,这份功德还是抹不掉的。我在朝阳桥边就亲眼看见这样一幕:有个中年人大概是饿极了,一口气吃了十个洋芋粑粑,又吃了一碗苞谷搅搅,三个盐茶鸡蛋,站起身才走几步,就蹲下在桥边的路坎上呕吐起来。两个蹲在桥头的拿抓跑过去,捧起地上呕吐的东西就往嘴里塞,几捧就把一摊稀汤汤的东西吃光了。那个情景让我干呕了很长时间,也使我懂得了什么是饥饿。所以,我听住在望城坡的大堂兄说,有逃荒的农民跑到生产队的猪圈去偷吃猪食,我是相信的。

朝阳桥的黑市开了二年多,终于合法化。那是中央调整经济政策之后的事。国家有限开放市场之后,农民自留地和家养的农副产品可以上市场交易,黑市的称呼变成了“自由市场”。这是一项救民于水火的重大举措,市场开放后,城市人口可以下乡赶场,生活终于渐渐好转。“自由市场”合法化后更加热闹,但黑市还是存在,那是专指票证倒卖。

票证倒卖

如果现在还有幸读到1960年法院判决的布告,会发现那时有许多罪犯因“投机倒把”罪被判刑。罗列的罪状不外乎倒卖粮票若干斤,布票若干丈,等等。结论大致是:该犯严重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秩序,判处有期徒刑若干年云云。什么是“投机倒把”呢?现在的人肯定不懂。当时,国家实施的经济政策是计划经济,市场由国家严格控管。凡倒卖国家控管物资、票证的行为,皆可视为投机倒把。

1962年市场有限开放之前,农民挑点蔬菜、葱蒜、干辣椒、叶子烟、鸡、鸡蛋进城卖,都被视为投机倒把。东西要被没收,包括使用的称、箩筐、扁担一概没收。更何况倒卖国家明令禁止买卖的票证,当然一经抓获必然严惩。尽管执法部门时时严惩,但倒买票证仍然屡禁不止。根本原因,还是生活物资紧张,有人买。倒卖票证的人并非不知国法森严,实在是由于有暴利可图,不惜以身试法,从事这极其危险的勾当。

街坊宋二嬢就是长期倒卖票证的,曾有豪言:“老子敢做这个,就是先把一只脚跨进牢门去的。”或许因为心理准备充分,或许运气好,也或许因为性情爽快肯帮人,做了几年一直没有事发。后来,市场开放,在南门口夜市煮甜酒鸡蛋,煮红肉面。凡办事处下段同志,工商局市场管理员,居民委员来坐,吃东西一律不收钱,由此家大发。“文革”期间,疏散城市闲散居民追得紧迫,宋二嬢得人通知,事先托病外地就医,躲过风头,竟安然无事。

“困难时期”,所有票证都有价格:全国粮票两元一斤,地方粮票一块八;肉票最高时十元一斤。当时是肉最紧张的时期,每人月供菜油三两,猪肉二两。后来菜油、猪肉增到半斤,肉票降至八元一斤。又后来猪肉月供一斤,肉票降至六元。布票五角钱一尺,变动不大。比较好卖的票还有香烟票、糖票。就连肥皂票、棉线票也有人买。肥皂票卖给私人在家里做洗烫服务的,个体开理发店的。棉线票卖给在家接活缝衣服的。总之,凡票都有人买,用贵阳话说:死耗子也会碰到瞎猫猫。最贵重的票是单车票、缝纫机票、手表票。单车票、缝纫机票需要上百元一张,手表票便宜点,也要四五十元一张。医院出具的购买猪肝的证明也有卖,和肉票的价差不多,八块钱一斤。

这些做票证生意的“倒爷”,远不及现代的倒爷阔气。大都形容猥琐,整日在街上闲逛。南门的多在火车站服务大楼一带活动。北门的多在客车站至喷水池一线,即延安中路至延安西路活动。选这样的地段倒卖票证:一是人流量大,好隐蔽;二是岔路巷道多,好逃跑。这些人眼尖、机警,只要有人轻言一句:“箍子来了。”一分钟这帮倒爷就闪得干干净净。

这是当时流行的黑话。“箍子”就是指公安局、派出所的便衣。箍字,贵阳的读音是KU,平声;不按普通话读GU。贵阳人旧时习惯把手上戴的金戒指,金手镯叫金箍子。票证倒爷把箍子借用在这里,意思是指手铐。带着手铐的便衣,自然就是公安,以物喻人。这些倒卖票证的人自知做的是非法勾当,行动也异常诡秘。父亲曾说过一件事,他说:有一次从洛弯回贵阳,下车后步行至喷水池,就停在邮局前的报栏阅报。不一会,有人踅近他身边,在耳傍轻语:“要不要粮票布票?”声音细若鬼魅,吓得他大吼一声:“滚开!”

这些票贩子手上票源从何而来,至今已无可考。但有一部分是贫困人家无钱全部消费,低价卖给票证贩子的,完全可以肯定。当时,政府所发的票证都可以悄悄拿去黑市变现,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至于价格则由票贩子说了算。偷偷去出售政府发的票证,毕竟不是光彩的事,能捡回几文是几文,接了钱便溜之大吉了。在写这一节时,我妻子就告诉我,小时候,她妈妈曾领着她去卖过布票烟票,地点就在客车站。

我岳母家,是从北方到贵州支援铁路建设内迁的。1959年到贵阳,居住在北京路靠近黔灵山的铁路宿舍。当时生活已经非常艰苦,但贵阳给他们一家的感觉,比在山东好得多。贵阳的粮食供应当时是大米、面粉、苞谷面。山东则是麦粒、棒子面、白薯干。他们觉得那时来贵州来对了。他们一家兄妹四人,加上岳父岳母共六口,每月还要寄十元赡养费给远在北京的爷爷,六口人的生活费就只靠岳父剩余的四十几元工资,贫困可想而知。岳母牵着年仅十岁的她去卖布票烟票,也实在是迫于无奈。岳母很谨慎,从不把票证揣在她自己身上,怕被没收。从枣山路过来转到客车站,就有人来问:想买粮票还是肉票?岳母说:我来卖布票烟票,家里没人吸烟。票贩说:烟票五角一张,布票二角五一尺,大行大市的,有多少?岳母说:二丈布票、六张烟票。票贩默算一下:八块钱。岳母说:好,接过票贩子递过来的钱细细清点几遍,才从女儿的荷包里掏出布票烟票交给票贩,匆匆离去。过了黄金路见无人跟踪,才落下一颗悬起的心,花两分钱给女儿买了一根冰棍。我妻子给我形容:当时岳母的神情,紧张得像做贼一样。这绝对是真实的,我相信。

当时,一般人家粮油肉肯定都紧张。但布票、香烟票消费不完也是不奇怪的。我家是多子女家庭,弟弟妹妹捡哥哥姐姐穿旧的衣服是很普遍的。当时,我的母亲就常常拿家里的布票支援有困难的同事。年轻同志结婚,或同事家里遇到丧事,需要扯白布做孝帕,问到母亲她都会五尺一丈的支援。烟票更是不计较,除了留下父亲买香烟需要的几张,都送人。

票证倒卖的票源,还有另外一个较大的渠道,是异地换购。这个情况是我玩画眉鸟时认识的鸟友老唐告诉我的。他是个极精明的人,去年过世的,活到八十三岁,也算享尽天年,不错了。谈起当年倒卖布票粮票的事,老唐语言神情都大为得意。他说:那时候我们年轻,胆子大得很,脑筋好用,哪点会站在喷水池、客车站卖粮票。那是小儿科,我们出手就是几百斤,一早上就发完,你们不懂。那时我在东站搬货打零工,只是做个幌子。我们到广东、广西去买布票,清一色军用布票,全国通用,一买就是几十百丈。那边热,布票用不完,两三角钱一尺。那边做票证的先把地方票换成军用票。找商店卖布、卖衣服的朋友换,给人家一些好处,好换得很。我们买到布票就拿到东北换全国粮票。东北冷,随便做件大衣都是一丈多布,布不够穿。东北是产粮区,定量又高,两尺布票换一斤粮票好换得很。我用一丈二布票换过十斤东北大豆。当时,贵阳的黄豆卖三块,你说赚好多?差不多是十倍的利。

我问他:你不怕?

他说:咋个不怕!开始跑第一二趟的时候,身上揣起布票粮票,心一直是悬起的。看到列车员巡警查票心头就打鼓,跑几趟就习惯了。

那时,车上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几个人出门,也怪,跑一两年从没有被盘查过一次。再说,这条路子隐秘得很,贵阳根本不得几个人晓得。懂的人都是各跑各的,从来不约人,整一张探亲证明就上路了。东北那地方,过了十月份就去不得,天气受不了。冷风吹到脸上,像刀子刮。边说老唐就边摇头,就像刀子真刮到脸上。

我觉得有趣,问他:搞得这样诡秘,简直和到缅甸贩毒差不多了。

老唐说:贩毒是根本沾不得的。我跟你讲,困难时期凡是做票证上点路的人物,都是跑单线,绝对不会和哪个打伙,亲兄弟都不会,就是怕事发被点水(当时的黑话,意思是告密)。布告上判的那些角色,都是逮到一个,随便审问一下,一个咬一个,扯一大串出来的。我在贵阳发粮票,从来不和哪个站街贩子做回头生意,都是一次过。

我喜欢整副宽边平光眼镜戴起,衣服穿得周武郑王的,派头有点像《野火春风斗古城》的杨晓冬。说不多心点,想点水他人都认不全。

我问他咋个发?

他说:简单得很,在服务大楼或紫林庵转转,看哪个角子有点实力就走近他问:兄弟,有几斤全粮脱手,接不接?懂行的根本不看你就答话了:接嘛,一角。这是黑市上的话,一角就是一元,是回答你一块钱一斤。我说:一角五,少一分都不做。他一听就晓得是行家,瞟你一眼问:有几斤?我伸出两根手指闪两下,他就明白是二百斤。只说一个字:接。我的粮票是纸包好的。他的钱是一百一百叠好的。一分钟,过票、交钱、走人。

我问:他有钱无钱你咋个看得出来?

老唐大笑:你这种书呆子当然看不出来。我跟你讲,听他和人说话就清楚了。荷包头有钱的人说话,底气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气粗,哪个时候都是一样的。这就真让人有点佩服了。

我问:卖一块五你不是亏很多?

老唐说:不亏,大家有赚才是钱,别个站街零卖也有风险,做这种跑跑生意,要懂得大去大来。你把碗都舔干净了,鬼才会沾你的边。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我又问:你从来没出过纰漏?

出过一回,老唐说。那天在紫林庵,刚把价钱谈好,一个老箍子就突然从旁边横过来问我:卖什么票?这个老箍子鬼得很,装得像个干巴老者,一下拦在我面前。我没有慌,只给他说,这个人问我买不买粮票,我说不买。这时,那个票贩已经往后缩了两步。箍子抬脚就去逮他。我闪身转进交易市场的巷子,窜小路一直跑到红边门才歇下来喘气。悬啊,那天我荷包头揣了五百斤粮票,逮到至少判十年。这次以后,我就更加谨慎。63年,生活好转后我就收手了。这种生意是不能做久的,久走夜路要撞鬼——所以吃饱饭要晓得放碗。老唐手一抬,那时候我们找钱凶啊,一把一把地抓。他举手在我眼前晃晃,这颗戒指就是那时候买的。那是颗很大的方形金戒指,黄灿灿的,至少二十五六克。老唐说,那个时候便宜,千把块钱。现在,六千块买不动。

这个老唐,大家一起在山上玩了几年,就只晓得他叫老唐,啥子名字谁都不知道,更不知家居何处。从来做事独往独来,诡异得很。后来,是半个多月不见他上山放鸟,才晓得死了。他告诉我的这些往事,我至今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他吹牛。分析他说的细节,倒不像吹牛。他手上那颗金箍子,看成色倒确实有些年头。新做的很少有人会打这么大,十几克就算大的了。还是宁可信其真吧,反正人都死了,也无法再追究。

老唐算五十年前倒爷中的尖子,但比起三十年后倒批文、倒钢材指标、倒水泥指标、倒车皮的那班倒爷,老唐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至于街边当年倒卖票证的小贩子,就便不值一提了,简直连毛毛菜都算不上。时代在进步,倒爷也在升级。五十年后的倒爷,已经是倒房子、倒地皮了。如果硬想追寻一点当年街边贩卖票证的“小倒”的身影,在延安东路、华侨友谊公司口还看得见,那些当街吆喝兑换外币的男女,他们就承袭了“困难时期”倒卖票证的小贩的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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