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的诗歌

2016-01-11 14:33霍俊明
山花 2015年20期

霍俊明

代表作(九首)

燕山林场

当我从积重难返的中年期抬起头来

燕山的天空,这清脆泠泠的杯盘

空旷的林场,伐木后的大地

木屑纷纷……

那年冬天,我来到田野深处的树林

确切说面对的是一个个巨大的树桩

和父亲坐在冷硬的地上,屁股硌得生疼

生锈的锯子在嘎吱的声响中发出少有的亮光

锯齿下细碎的木屑越积越多

露出大脚趾的七十年代有了杨木死去的气息

芬芳,温暖

那个锯木的黄昏,吱呀声中惊飞的乌鹊翅羽

如雨的风声

正在北方林场的上方响起

在矮矮的山顶,我调整那多年的锯琴

动作不准,声音失调

我想应该休息一会儿,坐在树桩的身边

而那年的冬天,父亲

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那时,一场罕见的大雪正从天空斜落下来

交 鸣

当两只水鸟的下颌轻轻贴在对方脖颈

低低的交鸣轻拨水面的皱纹

此时雾满大江

芦苇,夜夜白头

我们的绒羽轻轻偎在一起

我的红喙梳理你额顶的那根白色的翎羽

你黑色脊背的暗影里也有几根冷冷的雪

她们和江水如一

摆渡船已在这里生疏了四十年

桃花木的船桨早已上岸成为寺庙的灶柴

两只水鸟

只能以蹼为桨,以水为巢

江水的白有成吨的苦腥味

轻轻啜饮

当我们决定在寒冷的江上引颈交鸣

水底的露芽只能等待又一个明年

轻轻啜饮,这一江的白露

轻轻交鸣,在头白的晚梦

回乡途中读保罗·策兰

北京车站。人流

每一秒钟都是全新的

楼顶那架老式巨钟还在准点报时

我踏上广场的第一步,报时音乐响起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我还处于晨昏中

一辆绿皮火车将是我四小时的容身地

列车缓缓向前,终点是山海关

手里拿着黑色封皮的保罗·策兰诗集

这是我带着保罗开始

第一次的中国旅程

他是否有勇气

在中国再死一次

可以肯定:整趟车没人知道,也不会关心

谁是保罗

也许有几个体育迷知道保罗——

一个曾预测足球世界杯的章鱼

如今,章鱼保罗死了

诗人保罗也躺在身边的黑色书页里

身边那一张张修饰过度的脸

闪着城市的疲倦

保罗在书中躺了多年

我从来没有勇气打开它

生活并不沉重,也没有

想象中那么轻松

让他静静地躺在座椅上

铁轨就会永远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非素食主义者的下午

一个没有落叶的南方城市

四季如暖棚的植物

这是一个下午,超市在高档小区拐角处

鱼已被扔放于案板之上

身体被活着切开,上下两截仍在抽搐痉挛鱼眼瞪得更大,两腮在费劲地翕动

对于我这样一个非素食主义者来说

对于一个有着长年乡村饥饿症的人来说

这个下午

第一次有了血腥味

我想知道

是哪个浑蛋两眼不眨地实施了这场酷刑

他没有像其他同行那样将鱼摔昏在水泥地上再动刀

他没有像其他同行那样用铁钉的木棒击打后再动刀

他直接下了狠手

甚至还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而是直截了当,一劈为二

希望他不是因为老板不发工资而下了手

希望他不是因为失恋、失眠、阳痿早泄而下了手

希望他不是因为工作无聊一心想买iPhone5而下了手

只希望

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冷血暴徒

在这个下午

他对一个非素食主义者也下了手

与老母乘动车回乡

母亲在北京已经待了快三个月了

刚来时她肿痛的腿在北京的冬雪里阵阵发冷

此刻,我的裤管还带有南台湾的夏日

我终于回来了,从台湾的最南部回来

妈妈终于也能够回老家了,回到华北的平原去

实际上我希望她能够早些回去

她不属于城市,更不属于北京

地铁里滚动的电梯和滚烫的人群增高了母亲的血压

还有乡下人的恐高症

我来不及等母亲了 我已经在电梯上

妈妈却在步行阶梯朝我满脸微笑地攀爬

妈妈疲倦了 她的头靠在“和谐号”的椅背上

妈妈不出声 脸朝向窗外

我不知道妈妈此刻是高兴还是痛苦

皱纹堆垒的脸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

车窗里的人们看不出表情

车窗外的田野也没有表情

连头顶上万里无云的天空

也看不出表情

秋日皮影戏

此刻,正是初秋

我和母亲十几年没有一起走过这样的夜路

宽阔的玉米叶子在身上擦出声响

母亲手中的旱烟忽明忽暗

在场地上坐下来的时候

母亲已经有些气喘

屁股底下的两块红砖证实了她的疲惫

这里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庄稼人

缭绕的烟雾伴随着低声而欢快的问候

小小舞台,白炽灯耀人眼目

驴皮影人,一尺精灵的人间尤物,

演绎着大红大绿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卡着嗓子的嘶哑声调

在夜晚的乡村也充满了呛人的烟草气息

母亲神情专注,双目清朗

这个夜晚充满着水银的质地,沉重而稍有亮色

夏末乡村的皮影戏使我不能出声

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咳嗽

一夜风吹

一夜风吹,这是南方的海岸

路的一边是商店和酒吧

另一边是大海和星星点点的渔火

这是你去年曾经走过的路

如今它在我的脚下,潮湿而泥泞

大海的腥味远远胜过女性的经期

作为几个夜晚的过客,你还没有资格被称为异乡人

你必须学会

向那些黑瘦的人

向那些三轮车和突突作响的农用运输车

让路

学会向那些香蕉树致敬

学会今年的刀疤

如何长成明年沉甸的果实

从民主街到共和街

这是西北小城,平生第一次来

常年不下雨,人们仍活着

半个月之后这里的地震夺走几百条命

而那时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正在街头小酌

从“民主街”到“共和街”只走了大约十分钟

如果这是一次快速的历史进程人们该如何轻松

路边的纸活店铺

从来不为挣死人的钱感到脸红

路边的面馆

正在与时俱进地拓展为两层楼高度

“蒙娜丽莎”洗浴中心

正在迎接下体空虚的人们

绿色普通快车

绿色普通快车已经驶出京城的东郊

劣等车厢黑乎乎的旅客疲倦而健康

粗大的指节敲打着油腻斑渍的桌角

哐当作响的车窗摇晃着秋天的早上

高大的白杨,细弱的庄稼

监管乡间的那些幼小的动物

秋阳中闪亮的立体画在车窗中破碎

马车缓缓行驶在京郊大片的葡萄园

秋风中那个中年男人还能站立多久

三十岁的身体发出锈蚀的声响

乡间墓群急速地成为这个明媚早晨的阴影

尘埃中干化的浆果和霉味的落叶

曾经承受着怎样的坠落和失重的挣扎

等待下车的民工狠吸着劣质旱烟

紧紧攥在手中的塞满行李的尿素袋子

还留有夏天里充满盐碱味道的叹息

新 作(十首)

热爱那些失眠的人吧

热爱那些失眠的人吧

即使彼此陌生,可是

我们却在同一个城市

北方没有雪,也还是冬天

失眠的人起来,开始跳伞

落到这个城市的西南去

那里曾有一个红色的防雨棚

岁月使它突然变形

变形的还有黑夜里瞪大的瞳仁

瞪得再大也没有用

失眠的人必须学会在夜里走路

走累了,就跳到楼顶上去

摸摸星星的童年

揉揉自己的脚踝

接着,你就降落下来

速度取决于你

是在做梦

还是继续失眠

热爱失眠的人吧

你看,他又一次在陌生的城市

站起来

跳伞

天会七年有时,乙未夏日此刻

天会七年,一个名为善慧的僧人

写下 “释迦牟尼佛灵牙舍利”

那天是四月二十三,沉闷

无雨

此时,此刻,我正用手机

敲下这些文字

塔基还在,佛塔无存,石函

铁灯龛也不在

两个外地口音的男女推着简陋车子

捡拾游客善男信女随意放置的香烛

很明显

他们有些不耐烦,一些香

位置超出了他们作为普通人的手

一个僧人在绕塔三周,我也是

他瘦削颀长,甚至身形更像女人

晚课的木棒敲击石壁,他转身

侧影竟胜惊鸿

一粒米也是闪电

一个流浪猫并不代表祈求或慈悲

你脱下鞋子,走上那高高的台阶

你还会走下来,穿上它们

因为心有所求,仍将携带敝履

你也是渐渐空起来的屋顶

那渐渐生绿的苔,渐渐升起来的

夏日的

黄昏

乡下土狗墓志铭

三年之后,我决定为老家的那只土狗

写一份墓志铭

姓名:花花

性别:男性

享年:10岁(相当于人的70岁)

如果不是上了岁数,腿脚不便

如果那辆车的速度再稍慢一些

以它的年纪也可以算得上寿终正寝

父亲草草掩埋了它

它应该庆幸

没有像其他乡下狗一样被卖掉或者吃掉

它应该幸运

它一身漂亮的红棕色身段

正在乡村下一代继续流传

它曾经每天兢兢业业繁育,早出晚归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它的后代,那些子孙

几乎与它别无二致

它已经能够安享晚年,年轻的母狗仍对它殷勤有加

它的那些小狗崽也常在它身后伏贴欢叫

它最终死在乡村的水泥路上

那个开车的就是隔壁的杀猪匠张三

父亲把它拎起来掩埋的一刻

天空蓝得耀眼,乡村的犬吠正在响起

蜀地小镇

这一年冬末。桃花

早已衰败多时。踪迹全无

作为岁月的补偿

蜀地,阳光正醺

不必翻山越岭,已风尘满身

小镇于阒寂之中继续吆喝的方言

马蹄得得的正远

这一年,姑娘去往何处?

兜售凉粉的人漠不伤心,满脸堆笑

小镇,空留三树两行

斑驳的绿漆邮筒塞满落叶

一次次眷顾的还有尘土

那匹晨雾中喷着响鼻的枣红马

她曾深秋时节在二峨山麓徘徊

梅花必是落满了南坡

蜀地之信仍没有下文

一袭绿衣正与树影合一

仿佛正端举一整个夏日的焚烧

你的声音

“仿佛来自另一个尘世”

白雪之猪

家里已经有十年没有养猪了

尽管我爸是出了名的兽医,技艺精湛

后院曾经无比低洼,近乎常年积水

我们没有钱将村北大坑里的沙土运到这里来

从屋子到院子有六排石阶

我和母亲都曾在上面摔倒

下了台阶便是满眼的泥泞

这里曾有一个规模中等的猪圈

那个年月猪就是不长个儿

妈妈每每抱怨这些不争气的猪

年终的时候到了,猪的小命也就此打住

那些猪显然有了一些预感,面对食物的诱惑

它们不安而躁动,肥大的屁股顶撞着墙角

拙劣的木质门框被它们的长嘴拱得框框响

爸爸、三舅、四舅、老舅、二叔、三叔

一个个煞有介事,拿着绳索、棍棒

最孬的老舅拿着长棍负责轰赶

最强壮有力的三舅和二叔负责在猪圈门口抓捕

场面壮观

人和猪满身屎尿泥浆

猪和人都大口喘气

解放牌胶鞋踩着猪的腮帮子和前腿儿

这些猪终于被五花大绑

一行人吭哧吭哧地抬着它们出门

扔到那些屠夫的车上

只记得那一年,一只猪被留下来等待屠宰

那时爷爷刚在西厢房咽气

没钱买棺材办丧事,这只猪正解燃眉之急

那把刀子捅下去的一刻

整个乡村的冬天都是红色的

它们无力地哼唧,垂死挣扎

我感觉到冬天热烘烘的气息

我闻到了猪血温暖的味道

母亲忙着端大铁盆接猪血

忙着给那些看客和打手们敬烟

年幼的我学会向那些死去的猪致敬

没有你们,我还得穿那些带补丁的粗衣

没有你们,举家背的饥荒得到猴年马月

感谢你们的下水、血液、皮肉和骨骼换来的人民币

更感谢那只陪葬的白花花的猪

那时雪花不大不小

人们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

仿佛这个冬天的乡村不只为我的爷爷送行

也为那只瘦弱的猪

乡村男女

乡村夜色来得早,来得更安静

这个印象持续了快四十年

突然想起了村里的男女

绰号“小毛驴”为了挣钱学起了吹喇叭(唢呐)

谁家死了人可以捞碗饭吃

他在村外的草垛里逮到了他肥壮的妻子和邻村的王二

结果他被俩人狠揍了一顿,回家还得跪搓板

我妈的干儿子前不久骑摩托车被撞

狠狠地敲了那辆农用三轮车一笔

他光着膀子从我家门前路过,身上的伤疤闪着红光

他霸占着同村的一个媳妇,她的老爷们已经瘫痪在床

隔壁的婶子每天打骂儿媳妇

老公在外给一个铁厂做饭,偶尔参加野台子演出

她偷腥已经很多年,那个人也已儿孙成群

一个乡村唱手(专职红白喜事)容花已经改嫁多年她和那个吹喇叭兼算命的邻村男人早已经好上了

村外废弃的砖厂据说是他们偷情的好地方

还有,时间更早了

一个丰腴的女人和村里的民办教师偷情

她被丈夫脱光衣服吊在房梁上打了一夜

如今她带着儿子在县城,她的丈夫已不知死活

这么多乡村男女

有一天

他们都将回到村北那个荒凉的墓地

墓碑上有一天会郑重其事地写着:

某某之父,某某之母,某某之妻,某某之夫

星,八克

这不是机场一杯速溶的咖啡,更非“星巴克”

她来自于我十年之后的仰望

星星,刚好八克

你,刚好不再年轻

胸前的那枚西藏白银打造的花针

上面有寒雪八吨的颜色,上面有八克的星光

那注定是我穿越了十年的暗箱

投入你青春年少时残余的八克,星光

八克,已经足够

每一克都足以炸毁一个国家,万千城郭

我将它们安放在身体的每一个要道

它们终将点燃

而我终将沉淀湖底,你红色的脚踝在我灵魂之上

第一次知道平原如此平坦

第一次知道平原如此平坦

刚生长的玉米也并未增加他的高度

“动车加速向前,平原加速向后”

远处的燕山并不高大

白色的墓碑在车窗外闪现

废脚料的石碑对应一个个廉价的死者

“日子仍将继续”

“夏夜仍将漫长”

夜雨江南路上

铁轨下是六朝的江南

尸骨无存,宗谱的黄色封面还在

酒醉时的话也要当真的

火焰燃烧着微蓝的卷舌

登临感叹,疲竭

多于妄想的黄昏暮晚

竟日流水有工业的硫磺味道

如今举目,窗外黑暗

再说江南,再唱后庭花

有时真实的只是你的手掌

这场江南的雨是为我准备的

就如身边空留出的高大背椅

它微温,有墨水和女儿的味道

那些纹理,深浅时无

进山的路,还需要时日

我躺在夜色里,手机闪烁

它们不是灯盏,也不是暗示

更不是中年的泪光

你们还会谈起满眼的雾霾

谈起聊胜于无的爱情和清水之盐

谈起多年后,彼此默默不忘

谈起多年后,彼此永远不会在一起

车窗内的陌生人

车窗外的麦田

收割后正在焚烧

并不晴好的天空是动物尸体

烧焦的气味

那一年我把刚刚从田野抓来的

蟋蟀蚂蚱油葫芦蜻蜓一个个

扔在火堆里

饥饿的乡村在一瞬间成了天堂

火车不改方向地奔驰

我看到了南方的稻田

很快这一切被繁密的城镇和烟囱丛林淹没

我不知道谁离我更切近更真实

身边的座位空了几个小时

那必然是一个陌生的位置

漂亮的女乘务员忙着倒掉

米黄色托盘上的米饭

窗外南方的稻田正在变绿

没人会白痴地从米饭想到稻田

我也是隔着车窗在文字里扯淡

如果我此刻下车

我也毕竟是个奇怪的

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