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与时代的悲剧

2016-01-11 14:39李嘉懿蒯佳
山花 2015年20期
关键词:福楼拜虚无主义乔治

李嘉懿+蒯佳

19世纪法国文坛巨匠福楼拜留给后人的印象充满矛盾,这些矛盾体现在生活姿态、政治立场、爱情观以及文学审美观等各层面,但当我们近距离去探究这些矛盾碎片时,却发现所有的矛盾之后都有一个趋于统一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所支配。无论是从马克西姆·杜刚或者龚古尔兄弟不乏廉价的、恶意攻击的日记或作品中,还是从莫泊桑对其恩师赞歌式的回忆中,我们都无法得知福楼拜真正的精神世界。本文则以更加贴近真实的福楼拜书信集为研究对象,迈进福楼拜深刻悲观和虚无倾向的世界里,探寻这种精神状态产生的根源,以及它赋予福楼拜怎样的文学创作理念。

个人视阈下对生命、社会的悲观

福楼拜的自传性文本和书信让读者倾向于相信福楼拜生性悲观,而且对死亡、肢解和腐朽过早的目睹又给这颗原本敏感脆弱的心灵蒙上了难以估量的消极影响。“才十六岁的他已经觉得自己像个世界的旁观者。他已经察觉到那些被宣扬的宏大理想之后隐藏的浮夸、虚假、空洞和堕落。宗教也不能提供任何安慰,他不相信人类的泥垢之躯和爬虫般低下的本能中蕴藏着什么纯洁、非物质的东西,尤其是当周围的环境污浊卑鄙不堪的时候。”①过早的幻灭经验并没有带给福楼拜哲人式的清醒与淡漠,因为当时处于青少年时期的他完全被强烈的浪漫主义悲观情绪所笼罩。一些朋友的抱怨证实了福楼拜这种悲观情绪,比如马克西姆·杜刚曾略带批评地回复他信中的呻吟:“你的身边,你的手头,有幸福必需的一切因素,你却不幸福。亲爱的古斯塔夫,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些过分?莫非是出于某种人类通病,你迫使自己不幸,好来同情自己?”②成名之后,福楼拜在和作家乔治·桑漫长通信史中扮演的行吟诗人的角色也总是充满忧愁悲愤并厌倦一切,以至于乔治·桑也偶尔会厌烦这种从未消退的忧郁。③

然而,悲观主义在福楼拜身上深刻的体现并不局限于自我叙述中的无根感和对于生命的冷眼旁观,也存在于福楼拜书信和作品中对社会的悲观看法。作为1848年革命的见证者,福楼拜出席了革新派在鲁昂的最后一次聚会,但从中只感到厌恶和失望。他认为在这种狭隘庸俗的动乱中,艺术家应保持清醒和观察力。于是,在1848年2月,他和马克西姆·杜刚及路易·布耶去巴黎进行观察。他亲眼目睹中枪的演讲者、被士兵打散的人群、四处蔓延的火光和被革命者洗劫一空的杜伊勒利宫。拥挤、冲突、废墟、鲜血,这些疯狂的场景深深刺入他心中;政权变更、金融危机、示威游行冲突、大选和血腥镇压,这一系列激烈事件如同悲剧的旋涡,让福楼拜对政治更加厌恶。他在1848年3月的一封信中对露易丝·科莱说:“世人不可能更伧俗,也不可能更无能了。至于更蠢些,还有可能?”②在信中,他痛斥人类的低下,并期盼人类社会可以早点走到尽头。1848年悲剧般的社会革命的印记一直缠绕着福楼拜,直至近二十年后他才能够平静地在文学作品中将其再现。维诺克曾在他的专著中评述道:“1869年出版的《情感教育》可以被视为福楼拜在十几年后以自己方式参与自己当年亲眼目睹的48年革命”①。小说中徒劳而血腥的变革只推倒了最高执政者一人,社会阶级冲突丝毫不减,富人依然安然享受,从血腥镇压中存活下来的穷人继续困苦,故事结尾时彻底抵抗者杜沙迪埃的死亡揭示了福楼拜对工人阶级革命曾抱有的希望和希望的破灭。

对于社会悲剧的评判既是福楼拜悲观主义思想的重要体现,也是使其悲观主义思想加剧的根源。正如克罗德·穆沙在关于福楼拜生平的著作中所评价的那样,从1848年开始的社会动乱颠覆了福楼拜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他在这动荡的社会中找不到自处的方式。在福氏的作品中也可以发现,从1848年革命到《情感教育》的第二稿,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吸收社会现状,最终得以以一种局外人的方式在作品中冷静、深入地呈现这些事件。这种漫长的蜕变过程也包含了他与社会、与亲友、与文学的关系的变化。这些社会危机将福楼拜原本模糊的悲观主义变得确切,将个人视野下的生命悲观扩大到对社会和历史的悲观看法。

从消极悲观到虚无主义的演变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历史层面的悲观情绪掩藏着更加深广的人道主义历史观:他批评社会不同政治力量对权力的争夺,提出政治和历史之外有着更广阔的存在。为了证实此观点,有必要在本文中引用福楼拜在1857年5月8日给尚特比小姐的信件:“正因为我相信人类永久的演进和它无穷的形体,所以我痛恨所有要将它框起来的框架,一切限制它的形式,一切禁锢它的计划。奴隶制度不是它的最后形式,封建制度更不是,君主政体更不是,便是民主政体也不见得是。人眼所望见的天边绝不是尽头,因为在这天边以外,还有别的天边,这样以至无穷。所以访求最好的宗教,或者最好的政府,我以为是一种蠢极了的举动。”④这种深刻的历史观的重要性在于它向我们揭示了福楼拜对永恒的看法:人类整体的无穷演进和存在。人们所需要做的只是消极被动地接受。不同形式的政府更迭、各派政治力量之间的明争暗斗只会留给广大底层人民无穷尽的苦难。

普法战争及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成立对福楼拜来说意味着一系列沉重的打击,他的无政府主义因此表现得更明显。普法战争中,在目睹了上万名同胞战死、许多城市被夷为平地以及国王被俘之后,他在1870年9月10日的信中悲诉:“我们已经跌入谷底!……我悲痛欲绝。”②1871年巴黎公社失败后,在福楼拜与乔治·桑的通信中,两者的政治观点形成鲜明对比:乔治·桑从国家和人民的角度出发去思考政治问题与社会现象,而福楼拜则更注重思考这个政治危机对他个人的影响。他对社会危机的评判大多数都以他自己为中心,痛诉“没有人比我更伤心欲绝了”。同时,他对民主思想的厌恶也越来越强烈。1870年第三共和国成立,福楼拜在次年2月1日给乔治·桑的信中不无痛恨地写道:“法兰西是如此的腐朽不堪一击、如此的龌龊和让人轻贱,我希望她永远消失!”②另一封信中,他在安慰因为政治形势而消沉的乔治·桑时说自己“厌烦透了粗鄙的工人,无能的资产阶级,愚蠢的农民和可憎的教士,并把普选看作是人类思想的耻辱,以数量取胜的粗鄙方式让他生厌”⑤。福楼拜自己也承认,这种反对一切政治形式的态度是对同时代人深刻厌恶、对人类社会彻底失望的结果。同时,这种“自白”也预示着福楼拜由无政府主义者转向更为清晰的虚无主义者。⑥

对当下社会的否定宣布了福楼拜思想体系中个人与历史的分离,而脱离历史的人生价值判断又直接通向虚无主义中的本体无依靠感。福楼拜把人类社会的“恶”单纯地归咎于重复性的个人愚蠢和错误,让脱离了历史环境的人变得无依无靠又卑贱。这种双重否定是对生命意义的彻底否认,也是消极虚无主义的缘起之一。福楼拜由悲观向虚无的转变在1877年的信函中得到印证:“我越是努力前行越是确信,世上的一切,尤其是我的人生都已毫无意义”⑦。他在同年另一封信中写道:“我的生活像是一张无尽的白纸等着被涂满字,我对它已经无所期待。我觉得自己正在蹚涉一片无边的寂寞,却不知道要去向哪里”。②韦德瑞尔在专著《福楼拜和他的文学创作》中曾经精辟地总结作家思想世界里悲观与虚无两种倾向的关系:“他(福楼拜)的悲观思想好像随着年龄增长而加剧,七十年代初的一系列政治事件加深了他的悲观厌世情绪,悲观演变为绝望”⑦。特罗亚的研究也证实了福楼拜晚年的虚无态度:“任凭福楼拜周遭的世界风化瓦解,他绝不会为此动容。任凭周遭的人一个一个死去,他淡然出席他们的葬礼。任凭人类的思想言论变得如何平淡无奇,他只希望自己归于灭亡。”⑧

悲观与虚无在福氏文学审美思想中的印证

这种消极虚无的世界观与人生观所导致的结果之一是福楼拜个人与社会的分离。在拿破仑三世复辟后,福楼拜写道:“48年毁掉了资产阶级,51年毁掉了人民,在动荡中大行其道的民主是粗鄙低俗的民主,是不知道美和艺术的民主”。②在给露易丝·科莱的信中他愤然宣称:“艺术,诗学,文体,这关群众屁事?群众不需要这些!”这两段话显示了充满悲观虚无主义色彩的福楼拜所作出的最终选择——在其创作生命中除个人和社会的分离之外,还有艺术与社会的分离。

对于福楼拜而言,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就是写一本没有任何内容的书。在他的书信集中曾多次提及希望创作一本没有任何主题仅靠创作形式本身魅力而存在的书。他是这样解释他的写作原则的:

我觉得美的,我希望做的,是一本没有主题的书,一本与外界没有直接联系的书,这本书仅靠其文学形式的内在力量而存在。如果可能的话,这本书应该没有主题,就像飘浮在空中的土地,或者至少主题十分隐晦。最美的作品就是那些几乎没有实质内容的作品;所表达的内容越是贴近思想,所用的词语越是显得微不足道,作品越是优美。我相信这就是艺术未来的走向。②

透过福楼拜对于文学艺术的追求,可以发现他不仅这一生笃信世上一切皆无意义,同时在文学创作中他也遵循着同样的思想。应该这样来理解福楼拜的精神世界:由于福楼拜蔑视他所生活的这个社会,他认为没有什么是值得说的或写的,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写一本没有主题的书;对他而言,在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中存活的唯一方法就是为艺术献身、为纯粹的艺术献身。这种文学思想正好符合戈蒂耶在1835年提出的“为了艺术而艺术”的观点,这种观点的主旨是寻求真正的“美”,这种美脱离任何实用意义,是在社会道德、习俗、政治、礼仪之外的。这种“艺术和人群的分离”以及“人和人群的分离”的观点最终导致他转身逃遁在自己孤独的艺术里,决定逐渐从作品中拭去一切个人痕迹,让“作者的人格完全从作品中消失”。而这种“非人格化”的写作原则也再一次印证了他精神世界的虚无。

基金项目:本文为北京市属高等学校高层次人才引进与培养计划项目(The Import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High-Caliber Talents Project of Beijing Municipal Institutions)(项目编号:YETP188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①Michel Winock. Flaubert. Paris:Gallimard, 2013 .本文所有外文引文除特殊说明外均为作者译。

②Gustave Flaubert,Correspondances. Paris : Gallimard,2001.

③Martine Reid 在《福楼拜—乔治桑通信集研究》中指出两人在通信中默契互扮行吟诗人,而福楼拜扮演的行吟诗人总是充满忧愁悲愤。

④福楼拜:《致尚特比小姐函》,李健吾:《福楼拜评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⑤这封信激起了乔治·桑的强烈反对,后者并以激烈的言辞发文反驳福楼拜,该文发表在1971年10月3日的报纸Le Temps上,题为《致一位友人的信》。

⑥根据《拉鲁斯大百科辞典》中关于虚无主义的定义,通常认为虚无主义的思想是由一系列政治事件的恶化演变而成的,而无政府主义是通往虚无主义的必经之路。虚无主义常常被用来揭示一种信仰丧失状态下的生存状况。 “虚无”、“毫无意义”、“一切皆无”等词则是虚无主义的高度概括,也就是说,对于虚无主义者来说,“好”与“坏”、“生”与“死”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⑦P. M.Wetherill,Flaubert et la création littéraire. Paris: Nizet, 1966.

⑧Thierry Poyet,Le Nihilisme de Flaubert – léducation sentimentale comme champ dapplication.Paris: KIMé,2001.

作者简介:

李嘉懿(1978— ),女,辽宁抚顺人,文学博士,北京城市学院国际语言文化学部副教授,主要从事法国文学及跨文化交流研究。

蒯 佳(1982— ),女,山东潍坊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法国文学及跨文化交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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