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人性,荒凉的人生

2016-01-11 14:42黄艳
山花 2015年20期
关键词:张爱玲战争人性

黄艳

阅读张爱玲、认识张爱玲、研究张爱玲,不能不读她的散文。张爱玲的小说和散文是互容互补的,她的散文要和小说在一起读,方才有味;她的小说也要和她的散文对照着读,才能有更多的趣味。比起小说来,她的散文显得更加有人气些,生活的气息浓浓溢出,就像是刚刚盛出来的米饭的热气。张爱玲在她的散文世界里从容不迫地给我们讲述她在日常生活中的见闻感受,呈现给我们一个平凡的、琐屑的、亲近的、真实的张爱玲的世界。同时,她对世俗生活又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从中洞见到了真实的人性,她一方面尖刻地批判着人的自私、人性的丑恶,另一方面她又认为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值得原谅的。《烬余录》即是其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一篇。

张爱玲文学创作的高峰期是在20世纪40年代,正值日军侵占上海,国家民族存亡的关键时期,生活在这一时期的很多主流作家大多沉溺于民族国家、历史、革命、战争等迫在眉睫的时代重大问题,而张爱玲却对这类宏大叙事缺乏兴趣,我们很难从她的作品中找到抗战救亡主题的作品,她更关注的是世俗之人的日常生活,即使是以日军侵占香港为背景的散文《烬余录》也不例外。

《烬余录》发表于一九四四年二月,张爱玲在离开香港两年后,追忆在港大的烽火岁月。“我与香港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千里路,两年,新的人,新的事。”①作者为何不在战后马上写,而是隔了两年,在经历了很多新的事、新的人之后再来写呢?当一个人正处在巨大的悲伤和痛苦中的时候,他其实很难用一种平常的心态来抒写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的。只有在痛苦结束之后,才能静下心来表达真实的想法。所以通过“隔”,很多表面的东西沉淀了下去,本质的东西慢慢显露,在这时候来写会更冷静、更客观。

在《烬余录》中张爱玲没有把战争本身作为描写的主要对象,只是把它当作故事的背景,而且故意将战争描写得很模糊,对于日本人何时开始攻打香港、如何轰炸、如何占领,只字不提,惜墨如金。正如她自己所说:“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①张爱玲关注的是战争中的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着重描写香港之战中的“一些不相干的事”①,“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①张爱玲在她的另一篇作品《论写作》中也谈到,写作其实就是记录“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发表“一点独到的见解”,“也许是至理名言,也许仅仅是无足重轻的一句风趣的插诨”。①可见作者无意于探索战争的政治或意识形态涵义,在《烬余录》中张爱玲谈到了她对于战争的看法,“可以打一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①可见在张爱玲的心目中原本装不下什么国仇家恨的大战争。打仗,就是自己生活的地方太平不太平,而这也正是普通人的最真实的观念。《烬余录》中作者给我们描写的就是世俗生活中的一群港大普通学生的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但是衣食住行这些本来很平常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特殊的战争环境下,这就形成了“一种参差的对照”①矛盾,于是就有了一种奇妙的意味。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饮食男女”在一场战争中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是战争却彻底摧毁了他们生活的轨迹,于是我们在人如蝼蚁的荒落的情境中,看到了赤裸裸的人性四处奔窜,而在这真实人性的背后,感受到了人生的荒凉。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1942年香港沦陷,当时正在香港大学求学的张爱玲亲历了一段令她难忘的战争岁月。别的作家写战争,更多的是探索战争的政治或意识形态含义,写得愤慨而激昂、痛苦而浓烈,张爱玲却不是如此,她选取的切入点是她本人在战争中的经验,写得疏淡空旷,但亲历战争的震惊而痛苦的体验却让张爱玲有机会看到了战争下真实的人性。张爱玲发现经过战争的洗礼,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广大的“不彻底的人物”(即不好不坏的人),他们“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①,现代文明在战争中消减了。张爱玲最强调的就是对这些不彻底的人的人性的关注:“极端病态和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①张爱玲深谙人生的苦与痛,敢于接受人性的弱点。她一方面尖刻地毫不留情地批判着人的自私,人性的丑恶;另一方面又认为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值得原谅的。正如她对胡兰成所说的那样:“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在《烬余录》里,张爱玲通过描写包括自己在内的港大的一群青年学生无耻又快乐的生活,给我们展示了在战火纷飞的环境下的普通人(不彻底的人)最真实的一面。

作品一开始就写“在香港,我们刚得到开战的消息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女同学发起急来,道:‘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①真是既写实又荒谬,这个女同学是有钱的华侨,请客或赴宴是她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习惯,准备不同的行头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战争毕竟不是请客吃饭,这位上流社会的华侨姑娘却未免太过天真,她非但没有想到战争,而且不知战争为何物,甚至把战争的降临看作是赴宴,担心没有合适的衣服,真是荒谬的反讽。港大的外地学生也因为战争被困无事可做,成天就只买菜、烧菜、调情。

她写香港沦陷后,学生满大街地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在香港又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①对于这些普通的学生而言,当“饮食”受到威胁时,其他的事都是不屑一顾的,张爱玲让我们看到了普通人“兽性”和“原始性”的一面。

张爱玲在尖锐地批判别人的自私和丑陋的同时,也从不讳言自己人性的阴暗面。港战休战后她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当看护,遇到一个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的病人,病人整夜痛苦地叫唤:“姑娘啊!姑娘啊!”她完全不理会病人的叫喊而是去给自己烧牛奶,她直言“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有良心的看护”。直到整个房间的病人都看不过去而有所表示后,“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但也并不满足病人的要求,在病人呻吟说“要水”之后,“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在作品中如此揭露自己的自私和“冷血”,张爱玲算是第一人。最后当病人死的时候,大家还欢欣鼓舞,在厨房里“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以示庆祝,“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是啊,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张爱玲给我们展示的就是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芸芸众生在战争环境中的真实的人生形态。作者一方面批判人性的自私的求生本能,“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①,另一方面又隐藏着对人性的理解和宽悯,“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①

“荒凉”是张爱玲散文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语。张爱玲在《烬余录》中多次描写了这种荒凉和绝望的人生感受:“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①“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①战争巨大的破坏力量,使张爱玲感受到了“惘惘的威胁”。她在《〈传奇〉再版的话》中写到:“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管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常用的字眼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①张爱玲生在乱世,长于乱世,经历了20世纪20年代的军阀混战,30到40年代的国共相争、抗日战争、上海沦陷,特别是她在香港大学上学亲历了战争,亲眼目睹了战争对文明的破坏,再加上她那曾经显赫一时的贵族家庭也烟消云散,这一切让她体会到了一种浓浓的末世感觉,未来是什么概念,早就难以把握,一切都将可能被毁灭,一切都是虚无的。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发出这样的感慨:“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①作为一个没落的封建贵族家庭的小姐,张爱玲有着强烈的末世情怀。李欧梵把张爱玲的这种感觉称为“世纪末感觉” ②,认为张爱玲是中国40年代极少有这种世纪末感觉的作家之一。

战争让张爱玲感受到了人生的荒凉和生命的虚无,什么都完了,然而,时局再乱,人还是要活下去的,只有拿捏的住的当下的生存才是最可靠的,活着,更好地活着,这才是生活的底子。因此张爱玲的散文没有对“过去”的眷念,没有对“将来”的期待,只有“眼前”——“现实”即意味着生存。在炮火纷飞的港战中,张爱玲发现人们做得最多的还是吃饭、睡觉、穿衣、恋爱、看电影等跟战争“不相干的事”。这其实也写出了在战争中大多数人的真实的生活现状。著名学者王德威曾说:“四十年代沦陷区的上海,外弛内张,在烽火杀戮声中,竟然散发无比艳异绮丽的光芒。斗升小民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是只要电车的叮当声仍然不辍,暖烘烘的太阳独有余晖,挽着篮子上市场买小菜就是每日的功课。这是张爱玲的上海了。”③张爱玲对历史有了深刻的认识:“只有在中国,历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维持活跃的演出,这是中国人得以永久青春的秘密。”①太平盛世也好,战火不断的乱世也罢,人们总是要生存下去的。而在经历了战争破坏的文明根基已经毁坏的蛮荒的世界中,可能只有像蹦蹦戏中的荡妇那样的人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①

香港被围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八天,但对张爱玲的影响却是十分深远的。张爱玲在一九四三年发表了一系列的小说,一夜之间成为了上海文坛乃至整个中国文坛最知名的女作家,而在这些小说中《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倾城之恋》《茉莉香片》都是跟香港有关的。其中《倾城之恋》是最有名的一篇,它和另一篇小说《金锁记》成为了张爱玲小说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而《倾城之恋》这部小说和《烬余录》这篇散文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倾城之恋》的下半部分就是以《烬余录》中所描写的日军侵占香港为故事背景的,小说中的人物也是以散文中的人物为原型的。台湾著名作家龙应台在香港大学演讲时曾经这样评价《烬余录》:“我发现,使张爱玲的文字不朽的所有特质,在这篇回忆港大生涯的短文中,全部都埋伏了。”

注释:

①张爱玲:《张爱玲全集(第六卷)》,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②李欧梵:《苍凉与世故》,上海:上海三联书社,2008年版第42页。

③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83页。

作者简介:

黄 艳(1977— ),女,湖北建始人,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大学语文与文秘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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