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视域中的叙事治疗

2016-01-11 14:48丁杨
山花 2015年20期
关键词:拉克外化黑人

丁杨

作为黑人群体的代言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以笔为药,在小说《秀拉》中通过创伤书写向世人展现黑人的真实困境,力求治疗遗留百年的心理顽疾,借助夏德拉克这一角色为黑人群体指明了自助助人的心理治疗与自我重建之路。叙事疗法最大的特点是当事人能够在叙事的延伸和转向中改写自我的人生故事, 从而达到自我重建[1]。夏德拉克的生命叙事体现了叙事治疗的原则和方法,为黑人的心灵救赎提供了范例。

生命故事的隐喻叙事

叙事疗法对人类行为的故事性,即人类如何通过建构故事和倾听他人的故事来处理经验感兴趣。迈克尔·怀特将每一个深受心理问题困扰的人的生命叙事称为“问题故事”,问题故事使得一个人的生活受到“主流故事”的支配[2],夏德拉克也不例外。在经历战争之前,他跟其他年轻人一样沉醉于爱情之中,保持着单纯稚嫩却还尚未完全建立的自我概念。战争改变了一切,在村民看来,“夏德拉克在一九一七年的战斗中被炸伤,之后便始终处于劫后余生的惊吓中”[3],战争的打击和对死亡的恐惧是构成夏德拉克心理问题的罪魁祸首。实际上,夏德拉克真正的恐惧并非完全来源于战争,他的“主流故事”和问题也绝非如此简单。

战争是对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现实社会的隐喻,叙事疗法主张“借着社会建构的隐喻,我们以人和人、人和习俗制度间的互动,建构每个人社会和人际的现状,并把焦点放在社会现实对人类生活意义的影响”[4]。白人主流文化统治下的社会赤裸裸地剥夺着黑人的生命,就像夏德拉克被炮弹炸飞了头颅却还在奔跑的战友的身体意象一样,黑人群体早已被剥夺了独立思考的可能,只能按照机械的方式麻木生活下去。对于夏德拉克而言,这个奔跑着的尸体是一个深刻的隐喻。迈克尔·怀特指出:“比喻是非常重要的。外化对话中出现的比喻都是来自包含了对生活或自我认同特定理解的话语。这些话语影响了人们解决问题的行为,实际上,可以说是在塑造人们的生活”[5]。这个依然灵活移动的尸体意象反映出夏德拉克对生命的理解与认识。对他而言,精神的死亡也许不可避免,但是这并不是生命的终结。即使没有了头颅,没有了大脑,失去了思考能力的身体也依然可以保持生命的活力,像那个行尸走卒一样的动作有力、姿势优雅。战争和死亡对于夏德拉克而言是一种隐喻,是反映出其内心真正缺失的表象。即便没有那场战争,在白人操控的残酷社会中,他的心理危机也会像那些从来没有参加过战争的村民一样或迟或早地出现。

夏德拉克在医院中清醒过来时,头脑中闪现出一系列幻象。他觉得自己的手指“豆茎般蔓延开去,杂乱无章地盖满了小推车和病床”[3],这种身体比例的不均衡使他极度恐惧,不敢面对这无法控制的身体。当护士逼迫他伸出手来吃饭时,他发疯似的反抗,想竭力甩掉他的手指;而当护士们为了控制他而给他穿上拘束衣时,他反倒倍感轻松和感激,因为这样一来,他终于得以控制那些疯长的手指了。由此可见,对于当时的夏德拉克而言,死亡并不是最大的困扰。如果身体,甚至生命,超出了他的控制,他宁愿放弃。所以,对于规则感和控制感的追求远大于他对死亡的恐惧,成为了他最大的心理需求,正如看到小推车上的那个被分为三个几乎相等的三角形的饭盒的时候,他才能够镇定下来。这种对规则、对生命的控制感的渴望才是让他活下去的真正内驱力。

对于当时的夏德拉克而言,白人社会的主流文化和规则并没有带给他完全负面的影响,因为即使白人社会的规则并没有赋予他思考的权利和资格,那种稳定的社会法则依然带给了他极大的安慰,他乐于遵从现行的社会规范。所以,他无法把自己的面孔和士兵这个名字联系起来。“他想,‘当兵的或许是一种秘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看着他,把他叫作秘密”[3](在英语中,士兵“private”也有秘密之意)。由此可见,夏德拉克对于士兵这个身份是不认同的。而士兵这个意象,也形成了他心中的另外一个隐喻,反映出一种“对抗”和“斗争”的战士身份。正如叙事治疗理论所言,如果人们把问题的影响看作是压迫性的,那么他采取的态度必然是反抗性的[5],他也极易采取对问题的“斗争”或者“战斗”的比喻。夏德拉克对于“斗士身份”的抵触,也反映出他对自身抗争能力的缺乏信心以及不愿与现实社会对抗的妥协态度。

夏德拉克出院之后依然在刻意寻求规则的存在,他对于环境的描述中含有很多喻示着规则感的词语:“整整齐齐的灌木”、“笔直的人行道”、“方方正正的黑色轿车”、“规划整齐的闹市区”;而与这些反映出清晰规则的外部环境的描述相对应的则是他所见的行人形象:“他们都是些薄片,像纸娃娃般飘下人行道”[3]。叙事疗法认为身份认同是一个人与他人,同自己的历史,同文化之间的交流过程中的一种共建[6]。以上描述表明夏德拉克对于他自身以及他所处的黑人社区中的其他人都缺乏信心。在他看来,他们全都如同单薄的随时可能被风吹得左旋右转、前仰后合的纸人一样,根本不具备对抗外部的能力,这正体现了叙事疗法中“生活协会”的内涵。叙事治疗理论认为“身份认同奠基于‘生活协会,而非核心自我。这个‘生活协会的会员是一个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心理投射中的重要人物,这些重要人物的话对这个人的身份认同的形成具有影响力”[5]。作为黑人群体的一员,少了健康的“生活协会”其他成员的有效映衬,当时的夏德拉克根本无法形成完整的自我概念。

问题外化与定义仪式

不论白人主流文化所呈现的规则多么完善,黑人群体始终无法指望这些游离于自身文化之外的白人文明来解决自身的心理危机,完成自我建构,夏德拉克亦是如此。虽然他对于主流社会的既定规则充满了期待与宽容,但这只能对他的心理危机起到暂时的缓解作用,正如他不能永远待在医院和警察局里一样,白人社会无法成为他心灵的永恒归宿。

要治疗自己的心理顽疾,夏德拉克必须找到一个可以恒久依靠的力量,并且从中建立起可以赖生存的稳定规则。他在监狱中的奇特经历帮他完成了这个重要的转化:他看到墙壁上的有一行用油漆刷出的命令“滚你妈的!”不论这个命令有多么无稽,作为一名外部规则的习惯接受者,夏德拉克还是十分认真地研究并准备执行这个命令以寻求内心的平静。思考本身也的确减轻了他的头痛,但他并没有意识到恰恰是这个命令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收获:外部规则指向了他自己,他终于开始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为了执行外部命令,夏德拉克开始渴望找到自己,看到自己。在没有镜子的牢房里几经周转,他终于在马桶水的暗影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这副面孔如此确定无疑、不容争辩的存在使他摆脱了始终隐藏于内心,认为自己根本就不存在的想法。这个发现让他大吃一惊,大喜过望,甚至让他冒险看了一眼一直以来无法控制的双手。而这一次,虽然没有得到来自护士或者是警察的帮助,没有借助外部社会既定规则的力量,他的双手依然一动不动地在那里。这让他感到了新生命的开始,发觉自身内部存在着创造规则的力量,而这种源于自身的规则感更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睡了新生命开始后的第一觉。这一觉比在医院里的药片更香,比果核更深,比秃鹰的翅膀更稳定,比鸡蛋的弧线更安静”[3]。

夏德拉克终于感觉到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也开始了有意识地对自身心理问题的治疗,而这个治疗是从“外化问题”开始的。叙事治疗最重要的思维方式就是问题的外化[7]。叙事治疗主张问题并非内在于个人或家庭,而是外在于个人并从外部对人施加影响的外来侵入者,借此帮助个体将问题看作是个体的敌对者,将问题外化,最终重建自我故事。根据叙事治疗的理论,“叙事治疗师首先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将人的自我认同和所求助的问题区分出来”[8]。夏德拉克意识到自身的问题来源于对死亡恐惧的毫无准备和无法控制,于是,他想对恐惧做一番安排从而便于控制它,这正体现了叙事治疗中将问题外化的理念。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倾向于将问题和自身混为一谈,不加区分,问题很容易被归咎为自身品性:问题就在于我内部。既然认为人本身就是问题,人们对于解决问题所能做的便很少了,因为每一个解决问题的行为都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自我破坏。但是通过问题的外化将自身和问题划清界限,一系列解决问题的可能方法便会展现于前。正如夏德拉克意识到是对死亡的始料未及产生了困扰他的恐惧时,“他忽然灵机一动,设想如果一年中只把一天投入对死亡的恐惧,大家就都能拜托它,在剩下的时间里就会感到安全自由。就这样,他创立了国家自杀日”[3]。

“国家自杀日”的创立对夏德拉克而言意义非凡,通过这一节日的设定,他成功地面对了自己的心理问题,充分显示了他作为规则制造者的力量,这极大地减轻了他内心的不安定感,使他的心理危机得到了有效的缓解。而村民们对这一节日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忧心忡忡,变为了后来的漫不经心、深入人心,甚至将其变成了日常生活中记录时间的标志,汇入了他们的语言。这是一个村民们对死亡、对恐惧集体心理脱敏的过程,语言的变化将一个能对他们的心理问题起到有效缓解作用的概念深深地植入了他们的大脑。将一年中的一天交给死亡为大家赢得了平日里安静生活的机会。通过对“国家自杀日”的宣扬,夏德拉克也在努力争取着对村民们的心理救治。

对夏德拉克而言,“国家自杀日”的设立是一种庄严的“定义仪式”。叙事治疗中,往往要安排一定的仪式以见证当事人转变的重大时刻:“叙事治疗师有时会创造一些过程,让在场的观众以非常特别的方式,为治疗师和来咨询的人的对话扮演见证人,这些过程就是一般所知的定义仪式。这些仪式是有力量的,可以协助人恢复或重新定义他们的自我认同”[8]。夏德拉克之所以将自杀节设定为针对全国而非其个人的原因就在于如果要完成自我重建,他必须要得到“局外见证人”的帮助,村民们便是他所渴望拥有的“局外见证人”。夏德拉克走上街头,大张旗鼓地庆祝“全国自杀节”的目的就在于希望得到村民们对他改写了的生命故事的回应。因为外部见证人对其生命叙事的回应和复述可以帮助他对自己的生活方式进行有效地重现和确认,因而意义重大。然而,可悲的是,尚未意识到真正生命价值所在的村民始终没有融入他的界定仪式,与他产生他所需要的互动。

结 语

夏德拉克的自我重建之路表明仅凭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建立真正的规则进而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没有黑人群体的共同觉醒,任何个人的努力必将归于失败。黑人的自救之路只能建立在整个族群觉醒和崛起的基础之上,而这一目标的达成还需要旷日持久的不断努力。夏德拉克就像是莫里森笔下一个不屈的斗士,他的问题是历史的、文化的、族群的问题。莫里森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在于通过夏德拉克个体的抗争来警醒黑人大众,使黑人群体在其故事中发现自身固有的战胜问题的力量,并在获取这个力量后重新建构一个更强大的自我和一个新的生命故事,从而达成文学书写的治疗功能。

基金项目:本文系北京市高等学校青年英才计划(项目编号:YETP 081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李明,杨广学.叙事心理治疗导论[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91-92.

[2]马丁·佩恩.叙事疗法[M].曾立芳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2:8.

[3]托妮·莫里森.秀拉[M].胡允桓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7,9,10,11-12,14,15.

[4]吉尔·弗里曼,金恩·康姆斯.叙事治疗:解构并重写生命的故事[M].易之新译.台北:张老师事业公司,2000:26-27.

[5]迈克尔·怀特.叙事疗法实践地图[M].李明,党静雯,曹杏娥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17,16,82.

[6]李明.后现代叙事心理治疗探幽[J].医学与哲学(人文社会医学版),2006,27(8).

[7]汪新建.心理咨询与治疗的叙事转向研究[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56.

[8]爱丽丝·摩根.从故事到疗愈:叙事治疗入门[M].陈阿月译.台北:心灵工坊文化,2008:37,151.

作者简介:

丁 杨(1979— ),女,山东济南人,文学硕士,北京中医药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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