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灯火选中的夜

2016-01-18 10:54冯娜
山花 2016年1期

陆彦要请吴主任吃晚饭。

陆彦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费力将脚后跟塞进那双黑色的高跟鞋里。这是我目前拥有的唯一一双高跟鞋,要不是为了去陆彦那里实习,我是绝不会花掉小半个月的生活费去买一双会把后跟磨得血肉模糊的高跟鞋的。同宿舍的姑娘们固然传授了很多经验技巧,譬如在脚后跟处贴创可贴、拿酒精擦软皮鞋磨脚的部位、用电吹风吹软后跟皮革等等。但皮肉就是皮肉,劣质皮革就是劣质皮革,任是你百般驯服,踩着它跟陆彦跑几个活动拍一堆素材,双脚就麻木得好像皮肤和鞋子紧紧粘在了一起。分不清是皮革里渗出血来还是脚后跟的皮又蹭掉了一块,只有当初看中的鞋面上那对黑丝蝴蝶结还硬挺着,透着一星人造丝的闪烁。反正也飞不起来,犯不着使用柔软的缎面。

说实话我不知道吴主任是谁,陆彦的电话总是这样急吼吼地知会,忽略很多重要信息。我连这个“吴主任”的全名都不得而知,也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主任;脑子里只能浮现出以前跟着陆彦去采访过的发迹线退到额后、眼睛细眯、大多数说话前先一阵“呵呵”的中年男性。对,我对陆彦越来越有意见,感觉当初被她骗上“贼船”的小心思都有点儿不屑于掩饰了。之前她像模像样地在我们学校就业指导网上发布消息,声称自己是南国电视台某某节目编导,需要招聘一位“文笔优秀、思维开阔、能吃苦耐劳”的女大学生来当兼职助手。

大学三四年级的学生没理由不对象牙塔外面的世界蠢蠢欲动,特别是商业氛围繁荣的南方都市。南国电视台这种兼职看起来光鲜亮丽又能长见识,宿舍里光是投陆彦简历的女孩儿就有四个,另四个没投,因为学的是工科。

按她们的话来说我“幸运地”被陆彦选中了。只不过这种幸运感在跟随陆彦实习的第二天就被打破。

陆彦让我从南建大厦拿几盒带子去送给南国电视台某某编辑室,说好了她在电视台一楼大厅接应我——没有正式的工作卡我进不到任何一层楼里去。等我见到光脚穿着杏色凉鞋和姜黄色裙子的陆彦时发现她同样也进不去。她懒得跟我解释,拉着我跟着一个保安左磨右磨,直到等一个工作人员进门刷卡时,她一把挡住了快要关上的门,把我一掌猛推进了门去。我心想,你好端端一个节目编导进自己单位不带工作证就罢了,还慌慌张张毛里毛躁,大白天搞得像偷鸡摸狗似的。

两盒没贴标签的带子从我手里转给她,陆彦就进一个编辑室去了。她把我晾在门口等,我颇有些尴尬地站在过道的窗前走动,轻轻的。我左看右看,生怕这时候有人出来问我是干嘛的;还下意识地抻了抻衬衣边角,希望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自己是陆彦编导的实习生。不过没有任何人走过来,干燥瘦长的过道散发着一种大清早就被消毒水反复拖过的腥气。

窗外灰蒙蒙的,隔着一条马路便是南建大厦。南建大厦和电视台大楼一样,陈旧的铅灰色,空气质量一直下降,想必全身都落满尘霾。当然,这个颜色在城市里广泛使用,也可以说成是低调稳重吧。阳光扫过东南角的部位,露出一点点泛白的灰色。陆彦告诉我,现在电视台的很多节目都是外包的,所以南建大厦里也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工作室,专门用于片子的剪辑和后期制作。

这个工作室我见过,先于电视台。我和其他人的面试就是在这里完成的。厚重的地毯好像很久没有吸过尘,同样厚重的暗蓝色窗帘,恹恹地拖着焦黄穗子,关闭了外界光线的帘幕不像蓝色天宇而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仿佛工作室里面的机器、桌椅、工作人员都要随时被它吸卷进去。几个年轻人在最里边的房间各用两台大屏幕电脑剪辑片子,他们戴着耳机剪裁视频加载字幕,懒得理会陆彦对着一大堆资料和投影仪上的片段说三道四。她告诉我们哪些是他们拍过的片子,采景地是哪儿,哪个是得过这个奖那个奖的。信息量很大,让人昏头昏脑眼花缭乱,但是很有效果,这让我们都相信跟着陆彦是能学到点儿东西的——这比她承诺的微薄薪酬和交通补贴要有吸引力得多。

好一会儿陆彦才从编辑室里走出来,手里的带子没了,显然是交差了,但脸上的仓皇之色一点儿也没少。想是挨批评了吧?我一边瞎猜测一边跟着陆彦去乘电梯。电梯门打开,正面迎来一个正装笔挺端得冷艳的女士。她嘴角微微上扬,冲陆彦点了点头,陆彦的仓皇劲儿似乎更甚了,“蹭”地一下溜进电梯,使劲去摁关门键。她们应该是同事吧?但一句寒暄也没有,连跟“嗨”、“嗯”、“哈”都没有,陆彦站在前面往包里找东西,使劲朝包底掏。我顺着她看,发现她光着的小腿有一层细细的鸡皮,不修边幅的一身打扮比我还随意,往好听里说是编导随心所欲的个性使然,但相形之下那位女士像马上要上节目、清清嗓子就可以主播今日的早间新闻了,陆彦和我则是来找亲戚摸错了门的城乡结合部女子。这别扭的感受让我隐约有点责怪陆彦慌慌张张的做派,没办法,这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大楼,总是摆出一副铅灰色的冷脸,让人忍不住滋生起几分势利。

刚出电视台还没缓过劲儿呢,陆彦就开始交待任务了:明天早上要早起,七点工作室的车会在南建大厦楼下等你,当然是我一起。哎,对了,你明天穿正式点啊,可能要出镜的!“啊?陆老师,我们这是要做什么节目?要外出采访吗?”我一下子懵了,我这才屁颠屁颠跟着跑过两幢大楼,还没进入实习生角色呢,就要出镜主持节目?“我们去南山采访一个艺术家,搞书法的老头儿。你现场采访他!采访提纲明早我会给你,我还没时间写,等我晚上忙完吧!”又是这么含糊不清,然后她就摆摆手让我回学校了。走了几步又听到她在身后叫我,“何蔚洁!你等等!”然后往包里使劲一掏,掏出钱夹翻了十块钱递给我,“今天的车费,你是坐地铁吧?五块够不够到学校?”我连忙推却,“啊,不用,陆老师,我坐公车回去吧,我有公交卡。”陆彦把钱塞我手上,“拿着,赶快回去吧,记得稍微穿正式一点啊!”

我看着陆彦风风火火往南建大厦走去,车水马龙的道路横亘在她面前,红灯还没熄,她就径直冲了过去。姜黄色的裙摆在她瘦细的小腿上忽起忽落,飞快走向铅灰色的阴影里去了。我捏着一张汗涔涔的十元纸币,琢磨着要怎么才能穿才正式。这难道不是同学们都心心念念想得到的机会吗?想到这儿,我心里有点按捺不住的小雀跃,觉得应该去买一双礼仪课程所说的制式皮鞋替换掉脚上的帆布鞋。

听说好多节目主持人身上的服装都是大牌服饰赞助的,他们已然不用操心衬衣怎么搭、口红怎么擦,连头发往哪边梳最适合上镜都有人帮忙操心。我把一双标价高昂的皮鞋放回架上时忍不住想,那些光鲜亮丽的出镜主持人的第一双皮鞋是怎么挑出来的呢?他们恐怕不需要像我一样站在鞋柜前衡量鞋子的性价比吧。

我只能买一双黑色古板的制式皮鞋,它是断码处理品,比我平时的鞋码小半码。唯一让它生动起来的是鞋面上镶嵌了一对丝带的蝴蝶结,有一点亮晶晶的色泽。有人说一双美丽的鞋子能带你去想去的地方,那这对蝴蝶也能带我飞去向往的地方吧?付款的时候我把陆彦给我的十块纸币也掏了出来。

南山画院选址极其刁钻而富有眼光,羊肠子一样绕了半座羽湖山。把车停到湖畔终于看到画院大门掩映在四季常青的亚热带树木中间,整个画院的楼阁还在一堆杂树中若隐若现,显得深远幽邃。陆彦催促着司机打开后备箱拿设备。一路上她都在催促,一会充当人工导航仪,一会又掏出一堆资料给我讲今天被采访人的背景资料,大概是一个退休的、热爱书法艺术的某部级官员。不过她没时间评价我这身行头是否符合出镜的要求:白色立领衬衣,昨晚我刚重新洗过;八成新的黑裤子配昨天新买的黑皮鞋。呆板是呆板了点,但好歹不会出错。

我们来得挺早,但还是不够早,入门处已经有一堆人围着主角——一个头发花白但保养得颇富态的老先生。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开始工作,一块牌子写着“媒体签到处”,但陆彦视而不见,也不理会人家出示记者证签拿材料的要求,直接跨进门去跟摄影师说,“正好,趁人还不多,赶紧去扫几个空镜头。”摄影师心领神会就往画院里面走。天井里竹子和旅人蕉疏密有致,假山和旧石砖被青苔覆盖,颇有些江南园林的韵致和古风。四墙环绕均挂着装裱精致的书法作品。摄影师站在天井里广角扫视了一遍全景,陆彦把我推到一大幅作品前,“你来演观众,对,就站在那里,仔细地欣赏作品!别,别转身!认真看书法!腰挺直了。”好吧,我的背影先上了镜,枉我刚才还去洗手间掏出跟舍友借的口红补了妆抹了嘴唇。

书法我不懂,陆彦叫我别转身,慢慢欣赏,我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看,不敢回头屏着气把腰挺得很直。说实话,字写得龙飞凤舞不知所云,好几个认不出。好容易拍完了赏字,陆彦才想起来还没给我采访提纲,打开她的大包又是一阵乱翻,一张皱巴巴的A4纸上潦草写着几行:如何走上书法之路、书法涉及的主题、喜欢旅游吗、记忆最深刻的一个地方……我脑子立刻锈住了,“陆老师,我们这次采访的主题是什么?”

陆彦一边挥手让摄影师重新来过一边跟我说,你只需要负责问他这几个问题,引导他多讲些话就行了。昨晚我还回去翻我的新闻采访技巧课本补课,书上讲的根本不是陆彦说的这么简单啊。难道这就是老师说的,理论指导实践但实践永远大于理论?这个倒是好理解,就如理论上我应该买一双不磨脚的优质高跟皮鞋,但实践中综合各种因素考虑我只能买一双特价的鞋;理论上陆彦昨天就应该给我一些背景资料让我准备采访提纲,实际上直到刚才路上我才知道这位老书法家尊姓大名贵庚几何。

接下来是书法展的开幕式,瞎子也能看得出来老书法家曾经拥有的官方背景以及如今还持续的余热。各级领导嘉宾西装革履前来捧场剪彩,还安排了一场南山独有的女子高桩舞狮表演,热闹喜庆,但咋咋呼呼多少与画院文气宁静的氛围不搭调。顾不得那么多,摄影师选了一个好的地理位置拍素材去了,我在人群里小声问陆彦,“陆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采访。”陆彦看都不看我,“等一下。”

等到人群几乎散尽,陆彦终于把老先生带了过来,“我们就采访十五分钟左右,十五分钟。几个问题而已,但这是给您做专题。”老先生抹抹前额,涵养很好地克制住了些许不耐烦,“没有人跟我提前预约嘛!对了,你们是南国电视台?”陆彦含糊谦卑地让老先生坐在了画院的天井前,她和摄影师选的角度,正好拍到挂满书法的长廊影影绰绰溶在一片绿荫中。

是,我已经像一个道具被陆彦安排坐到老先生前,手持A4纸的采访大纲而不是话筒。陆彦说不需要用话筒对着采访者,这里很安静录得到他的声音。老先生一旦坐下来便与我面对面了。他的眼神有点疲倦,黄褐色的瞳孔漠然地看着我,那意思似乎是说,你问吧。陆彦说,那宋部长,那么就开始吧?

天哪,她居然还叫他宋部长,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他?之前竟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陆彦拍了我一下,“开始吧!”

我的两只脚不自然地蹭了一下地,我望向书法家并不温和的眼睛,他在等待。也许在他的日程表上这样未经预约的等待并不太多,只是他现在老了,连眼神中都多了妥协的疲惫。我轻轻别过头咳嗽了一下,坐直身体,“宋先生,您好!首先祝贺您的书法展顺利举办……”老先生两颊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陆彦的手指从我侧脸落下来指在第一个问题上。“我想请您聊一聊,您是如何走上书法之路的?”照本宣科地念完这个问题,我就立刻感到了想咬舌自尽的尴尬,这是多拘谨和落魄的实习生才会有的生硬语调啊。但好歹人家老先生当过领导见过世面,一点不计较一个小姑娘的呆板,头轻微一仰,就侃侃而谈了。听得出来,无数媒体已经采访过这个问题了,他从自幼家贫如何用老师赠送的毛笔蘸水写字聊到第一次书法获奖得到的奖品:一支狼毫的湖笔。还从第一次得见米芾真迹时的心情聊到与当代许多书法大家的结缘……有人说领导讲话讲得好一般是秘书的稿子写得好,不知道宋先生这篇稿子已经背诵了多少遍了,听起来非常顺畅,饱含感情。我却无心听他洋洋千言,紧紧盯住第二个问题。

问第三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察觉了身后的摄影机是正对书法家的角度,基本没有转换过镜头。我意识到我并未出镜,我的声音只是一个画外音,我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宋先生,您喜欢旅游吗?”陆彦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她甚至都不需要我这个画外音了,她那么急促,反而遮盖了书法家之前那种略带轻慢的态度。“旅游啊,对了,你们是旅游频道是吗?”

从古到今,中国文人写字作画哪里绕得开山水,宋先生一发不可收拾,聊了黄山聊尼加拉瓜大瀑布,聊完恒河聊泰姬陵……有点不着边际,但那气势是说,我比中国那些古人强多啦,我这把年纪几乎去过世界上大半的国家,什么样的山水没见过!摄像机的镜头从我肩膀上方压过去,拍下了他真实的笑意。

陆彦小声说,“足够了。”意思是叫我收尾,我忍不住,“宋先生,最后一个问题,我特别想了解您为何会把您的书法展选在南山画院举办呢?”

他抬了抬眉,“南山是我的家乡,人嘛,叶落要归根的。就在这里——”他拿手绕指画院一圈,“我小时候这里是一个破庙,旁边有一个水库,我们小时候放牛割草在这里避雨歇凉,我奶奶那一辈逢年过节还会来这庙里拜一拜。”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淡绿色的倒影,“后来嘛,我建议这里的文化部门在这里选址成立画院,当然啦,这是后话了。”

陆彦打断了宋先生,她认为这个问题纯属节外生枝,没有任何价值。陆彦对宋先生表示感谢,承诺会在南国卫视旅游频道的晚间黄金时段播出书法家的人物专访,还说会把片子寄给他。

书法家站起来掸了掸了衣摆,恢复了他原有的神情,说,“到时候就寄给我的助理吧。小钱,留一张你的名片给他们。”

收拾器材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陆彦对摄像师说,“这些官员么,到了一定年纪总要搞点艺术附庸一下风雅,你猜是为啥?”我看了看摄像师,他撇撇嘴。陆彦自顾自地说。“还不是在任时贪了太多钱,现在搞点艺术品拍卖洗白,以前受了他恩惠提携的人还不都得来给面子收藏几幅!”摄像师和我对望了一眼,赶紧大包小包扛着东西上车。要不是陆彦总是这样着急忙慌,人群散尽的南山画院还是很有风致的,绿竹被风绵密地翻动着,我有点想停下来看看天井里的石板是否还有当年书法家说的破庙遗迹,可惜陆彦似乎从来不看风景。她催促着我们赶快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人生中第一次采访就这样潦草结束了,坐到车上,我才感到脚后跟濡湿的生疼,跟丝袜黏在了一起。

陆彦没让我们休息,直接回到工作室把拍摄的素材拉拉杂杂全部导出来过了一遍。我看到自己的背影极不自然地停留在巨大的书法作品前,还有宋先生略带表演性质的踱步。陆彦要求我根据这些素材印象编写一篇解说词出来,主题和重点是书法家的山水人生,里面一定要突出一些旅行信息。可我明明记得陆彦之前是做社会新闻专访的,莫非这是在偷偷接私活?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宿舍里的台灯基本都熄灭了,我趴在电脑上给陆彦发送邮件。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绞尽脑汁、翻查了许多资料的稿子是否能过关,但是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做一个电视人的不易。大概过了五分钟就收到了陆彦毫无感情色彩的回复,“明天下午到工作室详谈。”之前在杂志上看一份职业调查报告说,当今社会职业压力最大的从业者是媒体行业的女性。也许是的,想想陆彦,快四十了吧,每日奔走,说话做事仿佛消除了性别,我们之间除了这样的工作交流没有多余的沟通,我不得不用力收敛起学校里那种稚嫩和茫然。

南建大厦最沉闷的时候应该是正午,阳光远远掠过了它铅灰色的臂膀,车水马龙从它身前穿行而过,只有微少的一部分短暂停留。环卫工人懒懒地扫着木棉树上落下的叶子,道路干燥得好像被从早到晚的车流一遍遍拧过,好久没下过雨了。这个被亚热带选中的城市,一年到头没有明显的季节转换,落叶不着调,好像全凭大风的心情。我在马路对面的红绿灯下数秒,东张西望,捱着时间。我不想过早到,不想赶上陆彦他们在工作室吃盒饭。

陆彦果然还捧着一个盒饭在里间对着正在剪的片子指指点点。“小何来啦!”她转过头笑眯眯地招呼我,一股热情洋溢的劲儿扑将过来,受宠若惊的我不知道说啥好,“陆老师,您还没吃完饭呢?”她大步从里间退出来,指指办公桌上的一堆盒饭说,“忘记告诉你了,也帮你叫了午饭,小李他们几个也还没吃呢。小何你看看,挑一个喜欢的吃。”小李他们还在闷头剪片子,我连忙摆手,“陆老师,我已经在学校吃过了。不知道你们今天忙这么晚还没吃午饭。”

陆彦一边擦嘴一边大声说,“是呀,你那篇稿子写得很好啊,小何,出手不凡!”我说陆彦今天怎么就开始叫我“小何”了呢,我赶紧谦虚地笑,“陆老师多多指点,我刚开始写还摸不着门路……”“不愧是南大的高材生,这么快能上手,很不错啊!下午还有一个稿子你也改改看?”陆彦把我昨晚写的稿子大肆赞扬了一番,平素的严苛劲儿荡然无存,就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让人不适应。我找了个空隙溜进去看小李他们剪片子。

“小李”是陆彦叫的,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几岁,瘦瘦的脸总是从屏幕前侧过来微微一笑就急忙收回去了。他永远坐在那里剪片,我从来没有和他正面交谈过。我有点生涩地叫他“李老师”,他也生涩地把脸侧过来笑,“可别把我叫老咯!你看看,你们昨天拍的片子可让我们熬了整个通宵。”我凑上前一看,正在加载字幕,嗯,那句白色字体的话是我写的,虽然我没有出镜,但解说词还是被选用了,多少有点高兴。小李拍拍身后的椅子说,你就坐在这里看吧,你们陆老师一大早就来盯了一上午了。

陆彦真是打了鸡血强悍到不需要睡眠的么?反正我不行,看着小李把视频一帧帧拖来拖去,一行字一行字地删减,我眼前字影不断重叠、虚化。隐约感觉有人踱步进来,恍然间感到小李侧过身来冲着门口“嘘”了一声。来人悄声问,“睡着了?”小李点点头,“昨晚加班呢,小女孩儿,刚开始就这么跟着跑怎么受得住这个累……”我从他们压低的声音里猛然醒来,看到另一个剪辑师站在我边上微笑。我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来,“哎呀,不好意思,有点疲倦睡过去了。”小李头也不回说,“看吧,你还是把她吵醒了。”

陆彦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她也许又跑电视台送片子去了吧。留我看着两个剪辑师指尖滴滴答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小李告诉我,这个工作室也不是陆彦的,她可不是他们的老板,她是老板的朋友,跟他们合作好多年,好多事情都搬到这里来做,都变成她的大半个工作室了。可是,我也没有见过陆彦在电视台有办公室,去电视台时我总是站在走廊上等。小李还问我是否能适应这种全程跟进录制节目的工作节奏,还问我是否要跟着陆彦一直做下去。我问他一直做下去是什么意思,是实习期结束毕业后留在南国电视台工作吗?之前陆彦许诺过我实习表现好、通过南国电视台的笔试的话是有优先权的。小李和小温同时停下手中的鼠标望向我,“陆彦没有跟你讲吗?”

陆彦对我隐瞒了什么?后来小李和小温到底把片子剪成了什么样子我完全看不进去,最后他们让我把成片从头至尾看一遍,还提醒我哪几句解说词是陆彦早上才改过的,我头脑一片空白,很茫然地跟着他们过了一遍。陆彦中途打电话来叮嘱我要“认真审片”,依然是急匆匆地挂掉电话。仿佛手机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还是整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都是一个烫手山芋,陆彦总是迫不及待地捡起来又丢掉它。我们的二十分钟书法家纪录片也就这样草草出炉了。小李在录像带盒子上贴上标签:“旅游第十八集,南山书法家宋××。

宋××,一个连名字都可以被省略的人,他的纪录片会在哪个频道什么时段播出呢?会有谁守在电视前看呢?南山画院选址那一段彻底被剪掉了。

陆彦把剪好的片子带回电视台,这次她不知是她从哪儿搞到了一张工作卡,我们很顺利地通过了门禁,电梯上也没有遇到熟人。整座铅灰色的大楼像一个沉闷的瓮,每一个部门和办公室都像一口口独立的水缸,你不知道它们在悄无声息里酝酿着什么;只知道每一天有无数信号从这里发送,穿过城市的上空,给全球的同一个频率波段的人们送去嬉笑娱乐、哀愁或眼泪。就如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里写过的一样,我们处在一个技术垄断的社会,世界上的信息正在以影音的方式入侵着成人和孩童的世界。而我们,这些身处城市丛林中的媒体从业者就是这些信息的提炼、制造和发送者。听起来很高大堂皇是不是?可是,当我再次来消毒水味还没有散尽的走廊上等待陆彦时,我想起了自己以前从电视节目中得到的,跟随娱乐节目大笑;在各种科普讲坛里试图听信权威专家们的言论;在煽情的故事里一样流泪……我只是不知道那些片段背后删除了更多的真实和情感。譬如,我们不会把镜头对准书法家宋先生偶然不屑的神情;也不会留下关于他对故乡那偶然深情的片段。我们是有选择权的,也就是老师常说的,我们处在“信息高地”,我们有权力选择向受众表达什么或者隐藏什么,我们甚至可以诱导他们应该怎么去想,就好比各类电视购物,它总是告诉你,你的匮乏和需索。

陆彦也有权利选择对我隐瞒什么。我越发茫然地看着对面的南建大厦,两座沉闷的高楼日夜这样相对,又以各自的方式悄然运作着这座城市的某些零件、某个器官。秋天并未给这个南方城市带来清晰的凉意,紫红色的三角梅像花环一样覆盖过天桥,天桥底下的小摊贩也被城管像驱赶老鼠苍蝇一样清理干净了。城市的面容也是被剪辑过的,你永远不知道你会遗漏哪一段素材中的真实,或者根本没有真实。生活就是表演,就像我坐在书法家的前面,我能告诉他我是刚实习不到一周的学生吗,我能告诉他我从未穿过像样的高跟鞋模仿一个采访记者吗?连脚后跟的伤疤也会在一小段时间后消褪,仿佛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

我在走廊上来回轻巧地走了几转,我已经丝毫不担心会迎头撞见什么人,即使撞见他们,我猜想他们也无暇顾及一个无所事事的女孩。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齿轮每一颗螺丝钉都在极尽全力地运转,我们当然认为某一天,我们也能站在显赫的位置,向“信息低地”的人们传递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来改变一点什么,大概是自己或他人的命运什么的。

陆彦从编辑室出来的时候神情仿佛愉悦。她先是称赞了小李越来越能理解她要表达的意图了;然后又说宋部长不愧是多年领导熬成精,完全知道媒体想要采的点,虽然人老了废话很多,但也足够剪成一个成片。最后她不忘拍拍我的胳膊,“小何,你的解说也做得好!而且好学敬业,年轻人就是这点难得。我得争取把你培养成一个能全面编导的人才啊,在电视台就是要能独挡一面才能立得住脚跟。”

我很想问陆彦我的实习期到什么时候结束,也想问她电视台下一年的招聘什么时候开始和申报。对了,我还没见到过记者证长啥样,陆彦也没给我看过,我想问她这个证应该怎么考。但我又犹豫了,年轻人真的应该多关注自我的学习成长和抱负,我的问题是不是未免太实际了?可是小李剪完片子的时候对我说,小姑娘要长几个心眼,要留心生活,出来工作很不容易呢。

电梯下行的时候我问陆彦,“陆老师,书法家这期节目什么时候播?我们还要寄片子给他呢。”陆彦嘴角一挑,“片子先放台里了,在旅游频道宽松的时段,大概晚间播吧。”没有底气的样子,又说,“寄片子啊,也就是那么一说,这些人啊,你就算是把片子做得再精美再宏大,对他实际影响不大,他根本看都不会看的。”

那谁会看呢,我们这样奔波、通宵熬夜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想问陆彦,但她已经甩脚甩手,大步流星地走到电视台外面去了。阳光直直打在她的身上,在地面落下一小团很深很深的阴影,她又回过头来冲我摆手,“小何,你这两天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半天吧!”

我当然不会回宿舍睡觉。秋天的下午沿着大街走能捕捉到许许多多的素材。推着婴儿车散步的老人,在公园门口卖炒栗子的大叔,路边的牛杂店竹升面店里的伙计正在打盹,饭点刚过,闲人里已经很少望见西装衬衣、打扮工整的白领一族。我知道,他们此刻正埋首铅灰色大楼的格子间里,看看自己今天也稀松平常穿了平时的帆布鞋,我自嘲地笑笑。漫无目的的人们,也许像我一样,只是不知道自己将要成为这个城市哪个部件上的一颗小螺丝钉,还没有指令让我们运转,也还没有一口沉寂的瓮将我们收容。

几个孩子在广场上放风筝,蜻蜓拖着长尾巴,被风鼓出黄绿色的腹腔。他们脱掉了外套,看不出逃学的迹象。我在广场边的花台上坐下来望着他们仰头尖叫,跑来跑去。我背包里还有一本美国人伯曼写的书,《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我还没来得及读完,我和这些孩子一样,带着逃学式的激情来实习,并且发现我们逃离学校不仅是因为理论枯燥,还发现老师教给我们的那一套,被现实操作迅速地瓦解了。天空倒是升高了似的,多了一些秋天的恬淡高远,我在包里摩挲了一下书籍的封面,然后掏出手机查看陆彦是否又有什么新指示。我们的每一天如果不是属于一个具体的事务,我们还能怎么判断自己的位置和身份?流浪者吗?流浪者不也每天在火车站或者人群密集的地方乞讨。我站起身来讪笑自己的胡思乱想,阳光还是炽烈,淌到脖子上就融化了。

回到宿舍,我开始用百度引擎搜索陆彦和南国电视台的消息,这事情我最近有空就在做,但除了一些重名的陆彦有些八卦娱乐气质之外,我所认识的陆彦在早些年南国电视台一档《财智》的人物专访上出现过,后来其余能搜到的信息实在乏善可陈,网络时代总是信息在淹没信息,简直不知道被过滤掉的到底有什么。

周末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把伞落在南建大厦的工作室了,我猜小李还在那儿剪片吧?总会有人还在那儿干活吧,试着去碰碰运气。工作室的门果然虚掩着,和小李他们混熟了想蹑手蹑脚走进去,突然从背后吓他一跳。但我进门却看到陆彦一个人坐在投影前看片子,片子镜头抖动着,很混乱,类似网络上很快会被和谐掉的那种强拆、打砸片段。我呆呆站在陆彦背后跟着看,片子里似乎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像陆彦,但多方面的混乱迅速淹没了人声。

里间没有人,小李他们都没有上班,我觉得我好像偷窥了什么,只好怯懦地喊了一声:“陆老师……”,她被吓了一跳,迅速关掉了视频。“哦,小何呀,周末你过来做什么?”“陆老师,不好意思,打搅到您了,我把伞落在小李他们办公桌上了。”我一眼就瞅见了蓝色的伞搁在里间桌上。“陆老师加班吗?”“哦”,她站起来把录影带退出放回一个黑色的盒子里,“看一点老资料。”

“是陆老师以前做的社会新闻吗?”我试探着问,但她不愿意交谈,哼了一声。似乎很疲惫地转身把黑盒子锁进了第二层抽屉。

“小何啊,最近工作节奏还习惯吗?”

“还行,陆老师,就是想请教您,我想考一个记者证。”

“这个,对,蔚洁啊,你也差不多要考虑毕业去向的问题了。想好了进入这一行就不要抱太高的理想主义,其实做记者跟真相黏糊得太近还挺残酷的。”

我对陆彦的话感到一点心惊,她好像很少聊“这一行”,在我看来她有时更像一个没有方向的工作狂,只要有工作就扑上去,横竖先啃几口。

也许她刚想开口和我聊一聊,但一个电话进来,陆彦又变回了那个工作狂,用下巴示意我,要锁门出发了。我望了一眼黯蓝的窗帘,它们像一个黑洞吸进了无数我看不见听不到的东西。我感到我很快就会长久地离开这里,我失去了了解陆彦的最后机会。

但是,我还是得习惯穿着高跟鞋走来走去的生活,就像电视台里的那些职业女性,穿着套装,头发一丝不苟,下楼不用慌张低头看台阶照样也能把高跟鞋踩得蹬蹬响。先从适应我的黑色蝴蝶结开始吧,用创可贴仔细粘好了脚后跟,陆彦的电话就进来了,她要请吴主任吃饭。

她的电话就是插满了羽毛的令箭,不管是鸡毛还是鸽子毛,反正十万火急。于是我匆匆换上衬衣高跟鞋,就在学校门口拦了一辆的士。盘算着这一路得花掉多少车费,一边掏出新买的唇膏,仔细地涂了一遍。

的士司机来回循环着一首粤语歌,邓丽君《漫步人生路》。反反复复一首歌,有些心烦,但好歹听明白了几句歌词,“愿将欢笑声,盖掩苦痛那一面。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发现。”车速不徐不疾,还没赶上下班的高峰期,路边的风景闪闪烁烁,怕是难以每天找到新发现。我们都要赶往不同的目的地,去见我们不曾预期的人,算不算呢?我脑子里把“吴主任”的模样揣想了许多种,难道是一位喜欢和年轻人大学生聊天的和蔼长辈?不知何方神圣,陆彦竟要一个实习生去作陪。

我还是猜错了。吴主任是一个约摸四十五岁、矮个子的中年男人,陆彦介绍说,“这是南国电视台纪录片频道的吴主任。”“这是我的侄女,小何。”吴主任看我一眼,“没听说你还有个这么大的侄女在这儿啊?”“嗨,刚来的,考到这里来上大学。”

陆彦选的是电视台背后一间很幽僻的餐厅,看得出,吴主任也是这里的常客,因为虽绕来绕去但他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写着“樱花”的房间。日式情调,我们吃的是刺身和寿司,听说吴主任爱吃日本料理,但他呷了一口玄米茶漫不经心地说,“上个月刚从北海道拍片子回来,吃腻了,还是人家日本人精细。”陆彦立刻说,“那是那是,吴主任满世界飞,这种山寨版哪还入得了您的眼啊!您肯过来吃餐饭,已经很赏脸了。这里吃的只能将就,就是适合聊天。”

吴主任把菜单推到我面前,说,“小姑娘点吧,你喜欢吃点什么就点什么,难得你姑姑请客,不要客气啊!”陆彦把菜单往回一推,“哎,吴主任肯定是日本料理的专家,您来点您来点,小姑娘不懂得的。”我只好端起茶杯猛喝一口,吴主任来之前陆彦已经叮嘱过我,不要多说话,专心吃饭就是了。

搞不清两个人的交情,只感到陆彦的谄媚和客气,完全不是那个随意套一身衣服冲进电视台大厦、急了会自己去扛摄像机的人。她有求于吴主任吗?但她明明不在纪录片频道,是想调动工作?

吴主任说话不急不慢,确实有满世界飞见过世面的气度。他语气温和地关心了一下陆彦最近在做什么,又象征地问我在哪间大学读什么专业。陆彦抢着帮我答,“刚读大一呢,在南大,还选了个新闻专业。”我只好不自在地冲吴主任咧了咧嘴。“读新闻好啊,以后可以帮你姑姑做事嘛!”陆彦满脸堆笑,“嗨,学生嘛,还是好好读书,理论基础要打扎实学点真本事,离毕业早着呢,不着急做事。您说是吧,吴主任?”

刺身蘸芥末,辛辣直冲口鼻,我忙拿一张纸巾捂住鼻子。吴主任见状呵呵笑起来,“我年轻时候也是受不了芥末味儿。在日本读书的时候去一家料理店打工,下了课给人家端盘子刷碗扫地,工作到夜里料理店打烊。有时老板会把当天卖不掉的寿司刺身让我们打包回学校吃。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别怪料理店老板抠门,做小买卖的人也不容易,起早贪黑。”吴主任呷一口茶,陆彦和我都齐齐放下筷子,做仔细聆听状。“把打包的东西带回去的时候一般都是深夜一两点了,有时把舍友喊醒起来一起吃。要放很多很多芥末,把老板给的一管芥末全挤出来。一方面是芥末辣味冲鼻能让人吃得很慢,延长了享受食物的过程,另一方面冬天晚上从店里走回来又饥又冷,猛烈的辣味能呛得人暖和不少。有时候啊,我那个舍友会吃得稀里哗啦地哭起来,他比我年纪小,出国太早不适应,想家想家里的热乎饭呢。”早就觉得成功人士其实很少聊自己当下的成功,但他们喜欢聊自己的奋斗史,特别是面对年轻人的时候。吴主任这段往事讲得倒是真诚感人,我看陆彦都搓着手情不自禁地恭维道,“没想到吴主任在日本留学还这么勤力,自己打工。你们这代海归啊,您看现在都成了咱们的台柱子了。不像我们学历浅经历少,还是苦吃得不够啊。”

吴主任不置可否地笑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呐。哎,你当时来台里时也是响当当的名牌大学专业毕业生嘛。当时你们部门领导开会怎么说来的,说以后部门的创新发展就看你们几个年轻才俊的了,世界是你们的。”陆彦尴尬地笑着缩回手,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吴主任还拿老黄历取笑我呢。”

新鲜的刺身躺在桌上,用精致的雕花烘托着,冰冷感人。我不知道每次吴主任喜欢吃日本料理是否仅仅只为它们能让他想起年少的岁月。想必这传说从远洋空运过来的海鲜精致的滋味肯定也比不上当年和舍友头碰头蘸很多芥末吃过的打包剩菜吧。我内心有一些温热的感动,跟那天小李悄悄让过于困顿的我在工作室睡着一样。人们在奋力追求时,这些温柔的瞬间更具有抚慰的力量吧,我也突然想起那天采访书法家宋先生,他还来不及深情款款回忆自己小时候的破庙,陆彦已经打断了他。

吴主任已经把话题转向陆彦这几年的工作了,他这个吃过很多剩饭冷炙的海归当然知道天下哪里还会有免费的晚餐,陆彦若不是有求于他又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段请他吃饭呢。这个时段,城市的一部分生活刚刚展开,许多人还在觥筹交错间使力。他不无感叹地说,“如果没有出那件事,你们几个确实该成为部门的顶梁柱啦,你看看,那个谁,王琦现在不就已经升任主任,还拍片子到处获奖了吗!”

“吴主任说的是,当年还是太年轻。从学校出来,空有一腔新闻理想,还看不上前辈们的迂腐中庸,天天想替弱势群体代言,觉得全天下的新闻人都像我们一样正义执言,那这个社会就会好很多。”陆彦一边说一边将两只干瘦的手搁在桌面上下意识地敲,我从来没有听她讲过这样的话,熟悉而又陌生,这是我们社会实践课上请来的导师会对青年学子说的话,也是每一本新闻实践教程里关于新闻人理想的期许。可是陆彦再三说,“当年我们还是太年轻、不懂事,以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你们当年确实是激进了一些,年轻人嘛,哪有不犯错。但是台里也没有办法,多少双眼睛盯着,上面连正式通告都下发了,领导想保你们也没办法啊,必须做点什么来消除影响,是不是?”

我听得如坠雾里,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严重的大事,以至于陆彦这个“青年才俊”需要被惩戒来“消除影响”。桌上的刺身一动不动,三文鱼鲜艳的切片总让我想起古代的一种酷刑——凌迟。是谁说过,生活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凌迟,陆彦肯定感同身受,她说,“这些年就因为这件事的影响,我们几个在业界根本无法找到自己合适的工作。当然了,前几年不断有人来劝我们改行,年轻嘛,换个行业改头换面从头来过都来得及。确实,他们几个都走,我和文锦比较死脑筋吧,一直待在南城混到现在。”

吴主任默不作声,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很低沉,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樱花”房是饭点最靠里的房间,绕着饭馆的回廊走到至深处,它的窗才掩映在密密麻麻的阔叶中间。我望向窗外,夜灯初上,光亮被看不清形状的树叶隔绝开来,我想起穆旦的一首诗,“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陆彦突然举起杯子来对吴主任说,“吴主任,这些年也多亏您的关照,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我慌忙收回眼光。吴主任松弛了一下眉头说,“这个,谈不上谈不上。不过小陆啊,你还真别指着台里能给你们几个‘平反’啊什么的。对了,你申请补发记者证这个事情,也不好弄,人人皆知留了案底就不好弄。”好像怀着一种歉意,他浅浅地跟陆彦碰了一下茶杯。“再说,小陆,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看侄女都这么大了”,他冷然地看我一眼,我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肩膀,难道这个秋天这么快就过完了吗,竟然有一些飕飕的凉气灌进脖子里。

“当然,你知道,这么多年,虽然帮助不大,我还能尽量找些边角料的活给你做。我一直跟你说,我肯定是相信你们的初衷是好的。就是太年轻,在这个领域做事还是缺乏现实经验,不知禁忌。你看,王琪这方面就比你们几个成熟得多。”陆彦连声说是。“像你侄女他们这一代可能就好很多,能很早接触社会,还有什么社会实践导师,我都在几个大学挂名当导师呢。”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转瞬即逝的讥诮,“虽然也不一定有用,但是比起你们当年那种一厢情愿为民请命的新闻理想来说,会更早知道现实和界限。”

吴主任说,我可以抽烟吧?他望向我,我点头。又望向陆彦,“这些事当着你侄女的面说没问题吧?不过对于学新闻的学生,这倒是很有意义的一课。”陆彦说,“我和文锦虽然都没有改行但也很少再在一起说话,当年改行了的肖松倒是常分别给我们两个打电话,叫我们放弃,和他一起去做电商,每年营业额都几百万。可是我们都没有去,可能我们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小陆,你可是有新闻文化背景的,新闻价值可以用对与错来衡量吗?再说,你和文锦这样苦熬,真的是为了哪天含冤得雪吗,你们这样忍辱负重,算是忍辱负重吧,付出的青春年华怎么计算呢?人付出了沉没成本就要赶快止损,这懂得的吧?”吴主任用香烟的过滤嘴磕着桌沿,语调里有恨铁不成钢的苦口婆心。

“我知道,这么多年台里我连一张门禁卡都得问别人借,差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但这好像是我的一个心结一个噩梦,我说服不了自己。”

吴主任的烟圈让房间有一种晦暗沉闷的暖意,“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它真的只是一个噩梦,只是你不愿醒过来;不愿意去寻找新的生活。你我这个年纪谈论太多理想,还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事情就显得有点不太成熟了。”他弹了弹烟灰,白色的瓷器里立刻被晕脏了。

“吴主任,如果是您……您不能想象那场景,强拆的屋子七零八落,老人睡在雨水里;很多人被打破了头。我永远不会忘记有几个小孩拉着我说,阿姨,你一定要帮我们把爸爸救回来。我每天晚上闭上眼,就会看到他们一脸的泥巴和眼泪。”她的手使劲撑着桌面,仿佛她不是坐着而是在失重的地方寻找一个支架。“吴主任,贫民在流离失所甚至流血死亡,其他人可以视他们为草芥,但我们新闻人怎么忍心在那些时候选择默默转身逃跑?”

吴主任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浓重的烟味能让樱花瞬时凋落。“这些我都理解,这些事情我见得比你多太多,比这艰难黑暗的事情太多太多。新闻有界限,我们都是戴着枷锁跳舞。喉舌,懂吗,喉舌!你难道以前上班前从来不看每天上头发的‘通告’?把这当做一份工作而不是一个理想会轻松很多。”他再次望向我,欲言又止地说,“你们年轻人,总是容易把理想和现实混为一谈。”

陆彦提起茶壶,给我们续茶,杯子里的茶水已经透凉。

“当时我们确实不该冒充上面来的记者,更不该擅自公布视频。但确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只是南国电视台的记者我们连进都进不到村里去,根本会像所有人一样什么都看不到。那简直就像一场灾难,人为的,但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也没人告知。”

“小陆,不是所有事件都像孙志刚事件那么幸运,成为推进社会改革的一个标志性节点,而这里面也是有很多牺牲的。你敢说当年你们那群年轻人里难道没有一个没有一点私心,想一战成名?退一万步说,你们是有理想有信念,可是,越界了,就得接受代价。”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一度这样毫不避讳地谈论过这些往事,现在我大概听明白了,也了解了陆彦的处境,想起小李和我说过的话。如今的陆彦其实就像一块浮木,在大洋里飘荡,她原来的根被拔断了,但她被这片并未成形的黑暗和海域深深囿住。她渴望重新用锚钩住底部的岩石,她像一个饥不择食的人接受任何有可能再次接近新闻“高地”的工作机会,她也选择了对这个世界还茫然无知的我帮她分担一些琐碎的压力。她并不希望我了解她的过去,她也不会摆脱过去的生活,我真的这么想。

吴主任看了一眼表,说,“不早了,我的建议你也考虑考虑。你早就该成家立业了,一个人啊没有多少年头经得起这么消耗。走出去又是一番天地啊。就算我能帮你把记者证补办回来,你愿意从基层小记者做起吗?你现在的精力也怕是跑不过这些小年轻了。”他抬起手来指指我,“他们这代人啊了不得,现在就有强烈的新媒体、自媒体意识了,怕是迟早要嘲笑我们这些老朽了!”他笑着抬了抬眉毛,感觉完成任务似的轻松起来。

陆彦叫服务员买单,我看到桌上还有好多没动过的寿司和刺身,和雕花一起静静躺着。大半夜回到学校我的舍友不会吃我打包的剩菜,吴主任和陆彦根本就想不起打包这回事。吴主任曾经和舍友头碰头蘸很多芥末吃刺身的夜晚,会不会也像这个黑夜呢?不知他那个吃着吃着就淌眼泪的舍友后来有没有回国,他会不会像吴主任一样爱吃刺身,还是再也不会走进任何一家日本料理店?如果陆彦对往事的回顾像吴主任一样仅仅只是回顾,那不再新鲜的菜肴是不是就真的不会再败坏我们的胃口?那些淌过的热泪,也就仅仅只是热泪?

吴主任出门时看了看门牌,很感叹地说,“樱花,嗯,陆彦啊,人的年华跟樱花一样短暂呐。你想想,我们前台长都成阶下囚啦,再得意的人啊,还不是一样被现实打得七零八落。”陆彦很彷徨地点了一下头。吴主任扬手告别,要去电视台拿车,我和陆彦走到路边打车。风“扑啦啦”吹过来,后悔没有拿一条围巾,陆彦更是穿得单薄,她的身体侧立着,背微驼,像一个没有发育完整的少女。

“陆老师……”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不想干站着伸长脖子看有无空车过来。“小何啊,你最近帮了我很多忙,我能教给你的不多,也没有多少实习工资。”我急忙说,“不是不是,陆老师……”“我今天请你来帮忙,陪吴主任吃饭也是迫不得已,一方面他是领导一方面他是男士,我一个人晚上请他吃饭不方便的。”我不太明白陆彦为什么要解释起这个,想起吴主任饭桌上边抽烟边意味深长开玩笑地说,“你可别学你姑姑啊,当年她刚毕业进我们台那会啊还是个大美女,完全可以往主播方向转型,看看,给新闻理想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我小声地说,“陆老师,我这段时间课程少,跑一趟没关系的。要不我还是坐公车回去吧?”她从大包里掏出一张整币递给我,“说了车费要给你报销,这么晚了回去要小心,以后你想来就来,没有关系。”小李告诉过我,要为自己的以后着想,在南国电视台附近租房一个月都得上千块,我也不能一直穿着一双磨脚的高跟鞋跑来跑去。陆彦仿佛知道我早有去意,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向她请辞。我无法选择和她一样,像一叶浮萍面对大海喊话,哪怕声嘶力竭。

谁能听见?吴主任也说,不要觉得一个人有很大的力量。

作者简介:

冯娜,1985年生于云南丽江,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