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到第十四夜

2016-01-29 05:03包慧怡
小说界 2016年1期
关键词:玻璃球甲虫蜡烛

包慧怡

{引子}

能被一千零一整除的数字可真少,像我们不吵架的时刻那么少。我对这世界没什么耐心,不碰电视和书本,更不耐烦和人讲理。可是你来了,你把手印按得满屋都是,墙纸背后,烟囱内壁,我们的掌纹渐渐长在一起。屋子中了蛊。我们每天跺脚诅咒要离开这间鬼屋,却谁也无法迈出一步。直到头上的天窗成了屋里唯一没被摔碎的玻璃器皿,月亮在其中辗转调色,变幻出幽灵的纹样。

【第一夜】

我在门前樟树林里挖了一个坑,这真陈腐,我定期对它说话,简直庸俗。那天日落时分我突然向坑里剧烈呕吐,没法停住。觉得羞耻亵渎,我刨土盖上一层,第二天我又吐了,又盖一层。这事儿重复了七天,眼看坑快填平啦!第八天,一个自称海因里希的男人来到我的树林,把旗帜插上我的坑,说他发现了特洛伊。

【第二夜】

抵达当夜,我丢失了全部托运行李。坐在蓝色清真寺的庭院台阶上,看月亮从一座宣礼塔尖平移到另一座宣礼塔尖的轨迹。失手打翻了水壶,清水流动在银晃晃的石阶上,身边的老人拍起巴掌,先用土耳其语再用英语对我说:“打翻水是好兆头”,我请他写下这句话。回到旅舍翻阅字典,我发现它的意思是:“永远别以为再也不能失去更多。”

【第三夜】

在散发霉味的阁楼里醒来时,已是君士坦丁堡的正午。强光透过屋顶的天窗落在眼皮上,织出血红的涡纹。昨夜梦中充满海鸥的嘶鸣,剑客的幻影,翕动唇瓣的骆驼暧昧的笑靥。几百米外苏丹艾哈迈德的宣礼声盛大地涌来:“一切都取决于换梦的姿势。”“炼狱的结构里没有偶数。”“永远,永远在镜中等待夜晚。”

【第四夜】

底格里斯河得名于“老虎”,因为一切河流中属它迅捷。那个靠偷走虎崽养活全家的人每次都能逃脱母虎的追捕,靠的不是迅捷的马匹,而是向母虎抛掷玻璃球。后者错把玻璃球中自己的身影当作了虎崽,就停下来试图给它喂奶。当发现自己被幻象欺骗,母虎怒火冲天,全速追击,快追上时,马上的人又扔下一只玻璃球。就这样,由于她一路追追停停,最终只能任小偷跑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千钧一发之时,偷虎崽者错把准备送小女儿的圣诞雪球当作普通玻璃球,扔到母虎脚下。母虎立刻将它扑住。当她用双爪滚动球体,无数雪片在玻璃球中纷纷飘落,也在母虎眼中飘落。突然,母虎流下一颗巨大的眼泪。仿佛是玻璃做的,硕大晶莹的泪珠向偷虎崽者的马蹄滚去。

【第五夜】

在香料巴扎,一名埃及男子尾随我,穿过迷迭香、番红花、墨角兰堆成的矮金字塔,来到一处漏雨的穹顶下。

“这个集市没有您需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您可知道罗盘在欧芹边无法指南,六分仪在肉桂旁发生偏转?”

“我不知道我的年纪。”

“若您不找到‘夸兹玛克,将终生飘泊无定。”

“我不知道墓在何地。”

【第六夜】

考古博物馆闭馆后,黑猫被关在了纪念品店里。隔着玻璃橱窗,只见她跃上陈列架,在青花釉砖间跳着房子,蹭过树脂做的赫梯神像,停在一摞直立的卷轴前。猫伸爪推倒一个卷轴,展开一幅拜占庭帝国的航海图。失去平衡的猫落在蓝色的马尔马拉海上。此时地图自动收起,重新缩成紧致平整的卷轴。没人再见过那只伶俐的猫咪。

【第七夜】

“士麦那的昆图斯,4世纪希腊诗人,代表作《荷马之后》的时间线始于《伊利亚特》的终点,终于《奥德赛》起点。”

“如何知道他不是盲荷马的同辈?”

“有两处文本:其一描述4世纪末被狄奥多西拆除的斗兽场;其二涉及一处神谕……”

“用斗兽场和神谕为史诗断代吗?”

“学者们尚无定论。”

“士麦那在哪?”

“今日伊兹密尔。”

【第八夜】

伊兹密尔,海蓝瓷砖之城,以及湖蓝,松蓝,琥珀蓝。在蓝色清真寺,在鲁斯腾帕夏清真寺,我目睹蓝色藤蔓、花叶和稻穗在神龛壁上喷薄而出,构成不可丈量的群青的深渊。所有人都试图卖给我半块或整块瓷砖:“真正来自伊兹密尔。”“难道麦加是蓝色的吗?”“也许不是,但可以是。”我想着荷马,最后一个真正的伊兹密尔人,内心沉重如瓷砖。

【第九夜】

两兄弟在加拉太桥畔垂钓。太阳沉入金角湾海面的一瞬,两人的浮标同时颤抖,拽起的鱼线变成两条黄金蛇在空中酩酊起舞,缠作无望解开的一团。哥哥用剪刀把蛇团剖开,捞出一个浑身淌血的幽灵。

“你是谁,为何不肯安睡?”

“我是哈吉亚?索菲亚的守门人,失眠已有千年或更久。”

“你看守索菲亚大教堂还是索菲亚清真寺?”

“我冷,放我走吧。”

【第十夜】

亚历山大大帝诞生当晚,西罗斯特拉图纵火烧了阿尔忒弥斯神庙:“我将永远名垂青史。”七大奇迹累了,就算只剩一根残柱,并且柱顶今天是全小亚细亚最显赫的鹳鸟巢。

“祖父赢得这个位置,”说话的是鹳爸爸,“但别以为我们仅留守这点骄傲。九月前你们必须学会远飞,等待我们的是遍及撒哈拉的日落。”

“西落斯特拉图。”老三答。

“梆,梆。”那是老大。

【第十一夜】

火甲虫一年只繁殖一次,平时潜伏在岛屿深处的密林中,难得露面。波斯波利斯的中央图书馆中有一个位于地下的特别馆藏区,那儿所有的书都由白页订成——或者看起来如此。通常的说法是,这些书上的文字只有到了夜晚才会显现,但不能借着烛光或月光被阅读,而必须在火甲虫宛如星辰的绿色光焰下。为了阅读那些空白之书,学者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诱捕它们,但火甲虫只在不满十五岁的年轻男孩周围出现。过去几年中曾有不止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被指控为娈童癖者,实际上,他们雇用那些漂亮的男孩担任文书,只是为了便于捕捉那些神出鬼没,散发着星辉的甲虫。

但也有些学者坚持说,所谓火甲虫其实是一种金色的蜂鸟,翅膀窝里分泌易燃物质,只要振翅起飞就会摩擦起火。据说这种鸟一生中只有在死亡时才会降落,然而如果将它们从天空射下,无法再拍动翅膀的死鸟也就无法再擦出那种能让字迹显现的绿色火花。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想要阅读空白之书,这本身就是有罪的欲望,而那个收藏空白之书的地下室除了死亡不通往任何地方。

【第十二夜】

有个作家非常讨厌电灯,同时他又讨厌白天写作,于是在家里囤了很多蜡烛。他有许多装在大杯子里,可以燃烧50小时的巨型蜡烛,也有高高低低插在银烛台上的枝形蜡烛。他总是同时点燃一批蜡烛,过一阵就吹熄它们,换上另一批。由于蜡烛数量众多,他还从没有点完过任何一根,他相信不把蜡烛烧完是他保持高产的秘密。

一天夜里,作家窗内照常烛火通明,到了清晨却没有熄灭,烛光整日在窗帘背后黯淡地跳动。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天两夜,好奇的邻居终于推门进去,发现作家已经趴在稿纸上死去。除了巨型蜡烛还在杯底燃烧,满屋的蜡烛多半已熄灭,尽管屋内亮如白昼。

【第十三夜】

少女嫁给了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哲学教授,教授很爱她却从未与她圆房。仲夏午后,少女照常走入书房背后的玫瑰园漫步,在玫瑰深处发现一座过去从未留意的玻璃温室。少女走近温室,看见一名貌美绝伦的女子正从温室内向她招手,少女踏入那个巨型蕨类和榕树绿影如织的处所,与女子做爱。中途,温室外走进一匹雪白的独角兽,独角兽先与女子亲吻、做爱,后与少女亲吻、做爱。少女感到有一张金色的蛛网撒落在眼睑上,当她睁开眼睛,女子已经离开。少女右手执镜,左手轻抚独角兽的角,与这匹安静的动物一起被固定在老教授客厅墙上的华丽壁毯中。

【第十四夜】

王用改锥尖抵住我脖子:“糟糕的开始。”“可能得拆掉你。”“不求饶吗?”我:“至少让我再亲你一下。”我吻了他的眼睛和鼻尖,我的舌头开始变长变湿,像一把油漆刷刷过每个毛孔和凹槽。“真恶心,快停止。”我继续刷呀刷,直到王锈成一条巨大的沉船。我钻入船舱的心脏,铺上坐毯点上香:“来,我们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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