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空间,不一样的奥兰多——论伍尔夫小说《奥兰多》的空间叙事

2016-01-31 03:59牛宏宇
关键词:奥兰多伍尔夫空间

牛宏宇

(宁夏大学外国语学院 宁夏银川 750021)



不一样的空间,不一样的奥兰多
——论伍尔夫小说《奥兰多》的空间叙事

牛宏宇

(宁夏大学外国语学院宁夏银川750021)

【摘要】在对奥兰多经历的每一个时代的叙事中,这样或那样的建筑空间都会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出现。各种不同的空间,就是构成具有差异性和无限可能性的社会空间的碎片,投射出人物分裂的多个自我,于是一个变化的、多样的、复杂的奥兰多呈现在读者眼前。伍尔夫没有囿于对各种空间客观的、外在的、肤浅的描述,而是将它们融入人物的刻画和叙事的编排中,并赋予了它们阐释人性和社会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奥兰多》;空间叙事;空间表征;人物塑造 [7](英)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M].张卫东,译.凤凰传媒出版集团,2006:179.

随着人类空间体验的巨大变化,文学传统中的时间观念被突破或颠覆,空间的维度被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作为现代主义小说的重要代表人物,伍尔夫小说中的空间已不再只是具有物理框架的故事情节发生的静态背景,随着情节被不断抛弃,空间愈加明显地显示出其与时间、人物、故事同等重要的地位,并成为具有表征意义、能够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元素。对伍尔夫作品《奥兰多》中不同空间所承载的意义的分析,将有助于我们发现作品中的空间所体现出的主流意识形态对人的塑造,以及具有差异的个体对社会主流空间的跨越与颠覆,使我们认识空间对小说人物塑造和叙事结构的重要意义。

一、文学空间与《奥兰多》

无论是传统的叙事学研究还是传统的文学批评研究,都只对小说中的时间倾注了热情,而忽视了空间,因为“空间在以往被当作是僵死的、刻板的、非辩证的和静止的东西。相反,时间却是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力的、辩证的”[1]15。20世纪末,一批社会学家和文化地理学家掀起了社会文化领域“批判理论的空间转向”,他们开始关注各类文学作品中的地点与景观,试图为探讨各种地理景观的文化意义以及社会空间对社会与人的影响和建构作用找到新的途径。在他们看来,“无视空间向度紧迫性的任何当代叙事,都是不完整的,其结果就是导致对一个故事的性质的过分简单化。”[1]37

受社会空间理论家的启发,文学批评家们对空间位置和空间话语的文学表征的理解也发生了改变,他们认为空间具有生产性,现实生活中的空间和文学作品中的空间都应该被看作蕴含丰富文化意义的充满活力的场域,而不是文化和历史叙事借以发生的僵滞、虚空的背景。正如迈克·克朗在《文学地理景观》中指出的那样:“文本作品不仅是简单地反映外面的世界,只注重它如何准确地描写世界是一种误导……文学作品不只是简单地对地理景观进行深情的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揭示了一个包含地理意义、地理经历和地理知识的广泛领域。将文学评价成‘主观的’恰恰遗漏了这个关键问题。文学是社会的产物,事实上,反过来看,它又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社会发展过程。”[2]72文学创作作为人类生存境遇的文化表征和人类的文化生产活动,是社会文化空间生产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空间作为人类生存体验的基本形式,又构成文学的内在生命意蕴。文学并不对空间进行简单的再现式反映,它通过创造性的叙事手段,直接参与空间社会性、历史性和人文性的建构,赋予空间以意义和价值内涵,成为空间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文化地理学》中,克朗认为,文学中的城市并非只是数据性的或者物质性的描述,一种静止的、没有生命的事物。文学中的空间如同列斐弗尔笔下的社会空间一样,是建构性的,既被特定时代不同人众的意识形态和信仰所建构,又在不知不觉中建构着这一空间的人们的行为方式。因此,无论是作为社会文化空间的文学文本还是文学文本中的社会空间,都在建构与被建构中获取了存在的意义。

《奥兰多》是一部颠覆文学类型与性别差异的杰作,充满了幻想与传奇的色彩。小说主人公奥兰多的原型是出身名门望族的维塔·萨克维尔-威斯特,伍尔夫一生中最重要的同性恋人。此前,她曾为祖传大宅“诺尔”的继承权卷入官司,因非男嗣而败诉。这一人物原型和故事背景,为伍尔夫的创作提供了无限的遐想空间。《奥兰多》的叙事结构由6个相互离散的不连续的发展空间构成,也就是小说中的各个章节。它们分别对应于6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每个阶段都有各自独特的空间存在。从伊丽莎白时代的狂欢圣地,到王政复辟时期奥兰多家宁静而古老的家宅;从君士坦丁堡充满异国风情的空间,到18世纪的社交聚会;从19世纪奥兰多家那幽闭恐怖的宅子,到最终身处现代城市空间,每一种空间都既是建筑本身又起到叙事作用。它们不仅仅表现为地理空间的结构,同时也表征着人在社会生产实践中所赋予空间的社会文化意义。克朗认为,正是文学作品的“主观性言及了地点与空间的社会意义”[2]56,“在文学作品中,社会价值与意识形态是借助包含道德和意识形态因素的地理范畴来发挥影响的。”[2]61《奥兰多》中富含隐喻的建筑空间通过其自身所凝聚的社会文化意义,发挥着传递主流社会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作用,在叙事中推动了故事的发展、体现了人物性格的变化,并深化了作品主题。故事叙事与不断转换的建筑空间之间相互作用,相互融合,共同建构起了《奥兰多》的层层叙事空间,呈现出了具有不同时代感的奥兰多。

二、狂欢会与老宅

《奥兰多》第一章最重要的空间,是冰冻的泰晤士河上的狂欢会。冰封的河面完全变成了一个豪华的娱乐场所,伦敦沉浸在一片骄奢淫逸的狂欢气氛之中。新王下令以冰面作地基,帐篷、遮篷和绳索作为建筑构成部分,”鸵鸟羽毛“、“彩色的气球”、“还有绿色、橙色和紫色的火焰”作为装饰,开辟出一片游乐场地。而在正对宫门的一块地方,用丝绳拉上,与百姓隔开,供新王与廷臣专用,“此地立即成为英国上流社会的中心”[3]14,将皇室与百姓相隔的丝绳成为划分不同阶级身份地位的空间标志。狂欢会上的奥兰多浪漫、天真,迷恋诗歌创作,渴望自由与纯真的爱情。当奥兰多和萨沙溜出河上用丝绳拦出的皇家圈地,自由自在混迹于普通百姓之中时,伍尔夫意图以他们的身体对物理空间的跨越来表明,任何社会、种族和性别界限的跨越,都将是挣脱日常约束以获得某种自由的方式。

作为一种建筑空间,泰晤士河冰面上这一片临时搭建的狂欢活动场所,给人一种瞬间即逝的虚幻感,这一空间的暂时性不仅表征了社会空间的不确定性,而且也预示了奥兰多与俄国大公的女儿转瞬即逝的爱情。如同狂欢节和人们脚下的冰层,他们的关系必将是日常的生活恢复之前的昙花一现。与萨沙的失约相伴而来的是冲破冰层的滚滚洪流,“泰晤士河在一夜之间获得了自由。仿佛一股硫磺泉从地下火山区喷薄而出,撼天动地,顷刻将坚冰撕成碎片。……不时有整列冰块顺流而下,碾过挡住它去路的一切。”[3] 41这股洪流作为日常生活的隐喻,将一切席卷而去,意味着任何社会空间的存在都只是暂时的,统治阶级所建构的空间终将被日常生活长期聚集的巨大洪流所吞噬,而极具跨越和颠覆精神的奥兰多和萨沙正是汇聚成这股洪流的力量,他们作为个体,力量是微弱的,但当无数具有自由精神和颠覆精神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则将摧枯拉朽。

到了17世纪中期,爱情失意、宫廷失宠的奥兰多回到乡间老宅,开始了离群索居的生活,陷入了沉思冥想之中。伍尔夫在这里将焦点集中在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当奥兰多在夜晚穿过走廊、大厅和楼梯,徘徊在地窖和墓地时,在这座幽暗的老宅内部的游荡就好像是向自己内心世界的隐退。在那里,他陷入沉思,正如海浪回归大海深处。如同伍尔夫其他的文本一样,屋子和大宅子成为意识的隐喻。当奥兰多走过长廊,身处墓穴,或者踯躅于庭院之中,我们似乎能感受到他头脑中汹涌而至的记忆和思考:关于爱情,关于死亡,关于文学,关于名望,还有他那强烈的阅读和创作的欲望。当一切的努力都变成徒劳(记忆的变化多端让他无从下笔),当文学理想受到嘲弄(尼克·格林完成了一首关于奥兰多的讽刺诗),奥兰多又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之中,去感悟生命,感悟创作的意义。在“时光立刻开始膨胀变大,仿佛永远不会滴落”[3]54的那连绵不绝的内省之中,他明白了“名望只能起到阻碍和限制的作用,”[3]57寂寂无名给予他自由和安宁,如同眼前的这座经过精心布局的老宅子,在无数默默无闻的人们的努力下,安静、庄重、稳固地坐落在一片峡谷之中,成为一切生命的归所。奥兰多深居空旷的老宅,在仿佛时间凝固的永恒中顿悟,决心用创造性的建设行为代替他在文学创作上的失败,于是他重新装饰了祖宅。这一通过各种家具、装饰、物件对空间进行建构的行为,似乎是奥兰多利用语言的各种元素进行文学创作的物质形式的体现。在这里,文学的创作和祖宅的搭建布局融为一体,隐喻创作就是一种空间的架构,需要精心布局,尽心装点,而装饰宅子的过程似乎也成了一种文学的创作过程。奥兰多的文学梦想以建构空间的方式得以实现。

当装饰老宅的狂热冷却,当“花钵里再没有地方可以多放一点儿百花香”[3]61,奥兰多注视着自己的成果,意识到了它的不完整,似乎还需要某种更重要的东西。光有陈设和家具不够,“只有人坐在上面,人躺在上面,才能给它们以生气”[3]61,房屋需要人的栖居,家具需要人的使用,空间成为需要读者解读的文本,人的行为赋予其以意义,以生命;没有人,没有人的空间实践,无论是建筑还是作品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于是,奥兰多宴请宾朋,重新投入生活的洪流之中。

三、君士坦丁堡与变身

经历了狂欢节的奢华,经历了向内心世界的隐退,奥兰多开始了充满异国风情的空间体验。君士坦丁堡,一座处于东西方地理和文化交叉口的城市,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充满矛盾与对抗的地方。在《奥兰多》中,这里成为叙事的中心,成为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改变的过渡地带,一个既存在彼此对立,又存在彼此融合的边界地带。当奥兰多清晨从露台的矮墙上俯瞰这座城市时,他眼中是穹顶和尖塔耸立于雾霭之中的一幅生动的画面,“这个时辰,四周总是浓雾弥漫,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和其他一切仿佛都悬浮在空中。慢慢地,浓雾散去,可以看到那些气泡似的圆顶显露出来,稳稳地固定着,然后河流露了出来,还有盖勒榙大桥。”[3]66他眼中的城市似乎让人感受到一种神圣,一种与尘世间的挣扎毫无联系的神圣。可是紧接着,语调突然一转,伍尔夫让我们看到了“遮住鼻眼沿街乞讨的香客”和“刨食垃圾的流浪狗”,让我们看到了这座城市丑陋肮脏的现实。尽管这座城市给人的是田园诗般的美丽幻象,但与这种幻象并存的却是污秽、嘈杂与荒蛮。君士坦丁堡此时意味着各种差异性和各种可能性的存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奥兰多经历了从男性到女性性别的转换。

奥兰多作为出使君士坦丁堡的英国大使,在职业生涯中达到了最为活跃、最有成就的阶段。然而,奥兰多穿梭于各种接待大厅和政要官邸的公务活动却似乎是虚有其表。那些大使和高官所拥有的住宅乍一眼看上去不同寻常,然而,在每一间大厅,行礼、寒暄、恭维的拜访仪式在以完全一样的顺序一遍遍地重复着,词语显得那样空洞无力,如同那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接待大厅。外交官员们在那里抽着烟,饮着咖啡,看上去“招式一丝不苟”,但是实际上“他们的烟斗里没有烟叶,杯子里也没有咖啡”[3]68,留给我们的是一种压倒一切的虚空。奥兰多感到疲惫而厌倦,他又一次陷入沉睡,其间,“革命不仅发生在他的周围,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体内部”[7]。在奥兰多昏睡的第七天,“土耳其人揭竿而起,要推翻苏丹的统治。他们放火焚城,凡落入他们之手的外国人,或死在剑下,或遭受笞刑。”[3]74而奥兰多则因为如死人般地沉睡而免遭杀戮,只被抢走了象征男权的冠冕和嘉德袍。

此时,伍尔夫并未选择故事就此结束,她试图挖掘奥兰多沉睡背后的真相。当守候在传记作者身旁 “事实、坦率和诚实” 的这3位神祇吹响号角,要求呈现真相时,奥兰多应声而起,以女性的身体呈现在读者面前。原来这就是真相,在奥兰多男性的身份下隐藏的原来是女性之身,她看上去令人销魂,身形融合了男子的力量与女子的妩媚。对于这种变化,奥兰多没有现出丝毫慌乱,她从容地洗浴装扮,“在一条瘦狗的护卫和一个吉普赛人的陪伴下,大不列颠驻苏丹国朝廷的大使,骑驴离开了君士坦丁堡。”[3]78他们来到伯鲁沙城外的高原,投靠在吉普赛部落的营地。在这里,“不再需要盖章或签署文件,不再需要描摹花饰,不再需要拜访什么人。……当她想起过去每天此时,都要面对没有咖啡的杯子和没有烟草的烟斗,摆出饮咖啡和吸烟的动作,就禁不住放声大笑,一边再给自己切一大块面包,或向老拉斯多姆讨来旧烟斗抽一口,尽管那烟斗里装的是牛粪。”[3]79虽然奥兰多最终因无法忍受吉普赛人的荒蛮,无法抛弃祖先留下的家业而重新返回英国,但君士坦丁堡依然令她实现了跨越。奥兰多神秘地从男性转变为女性,从此改变了前途和命运。在最初朦胧的面纱揭开之后,我们对于她身体变化的震惊,如同雾霾散尽之后君士坦丁堡突然将它荒蛮的一面暴露在我们眼前时一样。君士坦丁堡,作为文明与荒蛮的交界地带,暗示了奥兰多身体所潜在的男女性别特征的共存,从“他”向“她”的转变表明,奥兰多对充满虚伪和造作的男权社会的背离和挑战。

四、伦敦的奥兰多

小说中18世纪的叙事焦点是伦敦城和伦敦社交圈,在这里,举止和礼仪是第一位的。伦敦有宽敞而整洁的大道,那里的建筑和居民都是那样高贵而优雅。房子“弧形的圆肚窗、格子玻璃窗、闪亮的门环,都显露出主人的富有和尊贵”[3]94,而且,“非得身为上等人,才有在公园林荫道散步的习惯,那些平民来此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窥视上等人”[3]109。然而,专供女士行走的加高的小道表明了一种人为的区分和隔离,“行为得体的”女性只可以在某些特定的圈子活动,“贵妇人绝不应独自在公共场所散步”[3]109,她们必须有男性陪同,尤其是在城市的各个空间,否则,就可能像奥兰多那样陷入围观的人群难以脱身。父权社会在自身意识形态的作用下,建构了伦敦充满性别偏见的社会空间,妇女表面上受裙箍所累,实则受父权统治的压制,不仅身体受到限制,其社会活动乃至其精神世界也受到禁锢。

在伦敦,在城市社会空间,一切皆存在却又一切各归其所。变为女身的奥兰多和许多英国贵妇一样,投身于伦敦社交界的汪洋大海,溅起了朵朵水花儿和泡沫。然而,社交界是什么,什么才是对伦敦社交界的真实描述?在伍尔夫看来,“社交界既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它是“一个不存在的真实的领域”[3]110,如同奥兰多的感受,尽管当时兴奋异常,到了第二天一切都不复存在。在城市的外部空间,我们可以看到“圣保罗大教堂、伦敦塔、西敏寺,还有城里所有教堂的尖顶和圆顶,银行平滑的巨大身躯,大厅和会议厅丰腴的曲线,还有海姆斯塔德高地,美菲尔的街巷和广场,……每一屋顶的线条,每一烟囱的通风帽,路上铺砌的一粒粒鹅卵石子”[3]129,而与此相对的伦敦社会的内部世界却没有建筑结构和具体形式。伍尔夫从来不会描写举办晚会的房间,它们的大小,结构和物质构成,我们只是模糊地了解到“一座壁炉”和围成半圆的椅子,似乎伍尔夫是故意通过建筑物内部构成的不在场,而表明社交界或社会空间喧哗背后空洞的本质。正如同我们对伦敦社会的内部没有任何可见的画面,奥兰多对发生在晚会上的一切也没有任何的记忆,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凡此种种,伍尔夫借奥兰多之口提出质疑:“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生活?”[3]111

奥兰多生命历程中的19世纪,是以“黑暗”、“疑惑”和“混乱”开始的,“漫天乌云,不仅笼罩了伦敦,而且笼罩了英伦三岛”[3]131。在驱车穿过圣詹姆斯公园时,奥兰多在偶尔照射到地面的阳光中,仿佛看到“一大堆乌七八糟、相互抵牾的物品,杂乱无章地堆在现在矗立着维多利亚女王雕像的地方!一个有花叶雕饰但已磨损的十字架竖在那里,上面垂挂了寡妇的丧父和新娘的面纱。水晶宫、柳条婴儿车、军用钢盔、纪念花圈、裤子、八字胡须、婚礼蛋糕、大炮、圣诞树、望远镜、灭绝的怪物、地球仪、地图、大象和数学仪器与其他赘物联在一起,……这一切都让奥兰多觉得大煞风景”[3]134。奥兰多仿佛看到了一个“阿莱夫”,那里是整个维多利亚时代,家庭、宗教、战争、科学,方方面面,无所不包。这个时代带着勇往直前和压倒一切的气势,影响着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如同潮湿的天气和阴暗的建筑,令人喘不过气来。

奥兰多经过白金汉宫时,“一股超凡的力量”迫她低下头来,看到自己穿着黑色的马裤,不觉大惊失色,直奔乡间宅邸。白金汉宫因维多利亚女王而成为整个时代道德风尚的标志,奥兰多深深感受到以维多利亚为代表的时代的道德约束,并意识到女性在这种道德约束下所应遵从的规范,比如穿上圈环衬裙、戴上婚戒并生育孩子。在幽闭的大宅中,奥兰多再一次陷入思索,她意识到虽然自己的天性与19世纪的精神格格不入,但时代精神自有其不可违拗之处,它击败了她,打垮了她,她顺从了它,于是穿上圈环衬裙,虽然它如此沉重、灰暗、碍手碍脚。或许人的精神自有其归属,奥兰多在老宅中经过内心的煎熬,最终顺从了时代精神,确立了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份。正如列斐弗尔所指出的:“特定社会具有特定的空间代码,遵循空间代码将使这一社会的成员确定自己在社会空间的位置和作为主体的身份”[5]17,而这正体现了空间所具有的“能动的、工具性的一面”[5]11。因此,19世纪的社会空间塑造了19世纪的奥兰多。

在这个时代,“潮湿”的入侵是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它不仅造成事物的腐败,也令一切开始膨胀:布满厚厚绿苔的石头房子,荒草芜秽、迷宫密布的花园,疯长的常春藤;妇女旺盛的繁殖力;帝国的诞生;写作中形容词的成倍增加,一切都显得那样不可抗拒。然而,人们觉得寒气逼人,他们躲进家里,房子成为人身体的囚所,自由遭到了禁锢,如同家中的物什,“家具被覆盖起来,墙上挂了壁毯,桌上蒙了台布,屋里再没有什么东西是裸露的。”[3]132奥兰多感受到压抑,连房子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墙都在冒汗”[3]135,窗户都被疯长的常春藤封死了。墙壁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它们渗出液体,湿淋淋的、粘糊糊的——奥兰多(女性)的软弱通过房子这座建筑被清晰地呈现出来。在《超越结局的写作》中,雷切尔·布劳·杜普莱西斯认为,《奥兰多》是一部“英国的女性史”,其中“英国的各个时代就是女性的各个时代”[6],透过空间的象征性描写和社会空间的表征意义。伍尔夫告诉我们,19世纪是女性最受限制的时代,也是女性最显露其“女性”特质的时代:软弱、紧张、谦卑、胆怯、对男人的依附和极强的繁育能力。奥兰多在这个时代,不可避免地成为与男性特质拉开距离的典型女性。

五、碎片化的奥兰多

进入20世纪的奥兰多,来到喧嚣一片的斯特兰德大道,发现现时的生活“既无规则也无逻辑可循”[3]161。在百货商店的电梯里,她想:“如今的生活结构本身就是魔术。18世纪时,我们知道每件事的来龙去脉;但现在,我腾起在空中,听见人们从美国发出的声音,看见人们飞上天空,但这都是怎么回事,我甚至无从猜测。”[3]177奥兰多的思想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她时而回到过去,时而又身处现在,她的自我分裂成了碎片,因为“一个人完全可能有上千个自我”[3]182,而伍尔夫本人也成为其中的一个自我。小说在奥兰多试图重新弥合已成碎片的身份,追寻“真正的自我”中达到高潮。

在伍尔夫眼中,现代的伦敦城,喧嚣而拥挤;橱窗里是琳琅满目的商品;大道两旁是让人头晕目眩的一模一样的房子;百货商店是一个分工精细的场所,各个部门,各种商品,“电梯每停一次,都会有另一个小世界展现在你眼前”[3]177;这里由不同的部分集合而成,每一部分都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不同碎片。而人们就生活在对世界的碎片化的、局部的、零星的体验中。汽车也为我们呈现出一个破碎的世界。从车里,从我们所处的有限空间,我们无法看到事物的整体,奥兰多只能读到一些标牌的部分信息,比如,门廊上的“Amor Vin——”(爱战——)而不是“Amor Vincit”(爱战胜一切),“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头到尾看到完整的全部”[3]181。快速行驶的汽车所代表的现代科技和现代社会,提供给人们的是愈加狭小的生存空间,无法使我们很好地把握和理解我们所看到东西;一切都被切割、被打断;一切都留给我们自己去想象。城市的建筑与奥兰多的自我一样,在现代时空体验的巨变中被切割为碎片,只有将这些碎片重新粘在一起,才可以被阅读、被理解,才可以真正地认识自我,认识世界,而这正是现代世界的状态和现代人试图解决的问题。

结语

在对奥兰多经历的每一个时代的叙事中,这样或那样的建筑空间都会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出现。然而,在伍尔夫笔下,无论是临时搭建的狂欢场地,还是具有异国风情的城市、政客的官邸、伦敦热闹的社交场所,亦或是王宫、庭院、房间、墙壁、街道、商场,每一种空间都缺少现实主义作品中关于内外结构、装饰布局的详尽描述,它们退去了厚重繁复的外衣,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空间本身与人之间的种种关联。各种不同的空间,就是构成具有差异性和无限可能性的社会空间的碎片,投射出人物分裂的多个自我,一个变化的,多样的,复杂的奥兰多于是呈现在读者眼前。在对空间给予空前关注的今天,“人们逐渐认识到,空间不是一个非物质性的观念,而是种种文化现象、政治现象和心理现象的化身。”[7]人作为空间性的存在者,与空间的生产构成了互动关系,“一方面,我们的行为和思想塑造着我们周遭的空间,但与此同时,我们生活其中的集体性或社会性生产出的更大空间与场所,也在我们只能去理解的意义上塑造着我们的行为和思想。”[8]因此,伍尔夫没有囿于对各种空间客观的、外在的、肤浅的描述,而是将它们融入人物的刻画和叙事的编排中,并赋予了它们阐释人性和社会的重要意义。这正是本文试图通过对空间的解读,意欲挖掘的东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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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Julia, Briggs. Reading Virginia Woolf[M].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6: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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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爱德华·索亚.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M].李钧,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7.

Different Spaces,Different Orlando

—— A Study on the Space Narration of Orlando

NIU Hong-y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21, Ningxia, China)

Abstract:Orlando is a narration of Orolando’s life stories of different ages. The story of each age takes place in a different architectural or geographical space. These spaces, however, not just function as the story settings, but also the pieces of social space woven by differences and possibilities, where the split self of the character is projected. With these spaces a varied, diverse and complicated Orlando emerges between the lines. In a word, V. Woolf’s writing is not confined to the objective, external and surface description of different spaces. Instead, they are integrated with characterization and narration of the novel and thus are endowed with a significance of interpreting the human nature and the social reality.

Key words:Orlando; Space narration; Space representation; Characterization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4860(2015)06-002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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