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传播渠道与寒山诗误读的产生—以寒山诗《书判全非弱》为例

2016-02-01 21:11郑文全
国际汉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寒山天命

□ 郑文全

寒山是一位充满谜团的诗人,他的生活年代以及身份经历目前都尚无定说,国内外学者唯一的共识就是寒山是一位隐士。但是以伯顿·华生(Burton Watson,1925— )和韩禄伯(Robert G.Henricks,1943— )为代表的美国汉学界,关于寒山的身份近来更倾向于寒山曾经做过低级的官吏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寒山是后来辞退工作而退居山野。华生评价寒山诗指出:“尽管寒山诗集中的一些作品可能是后来添加的,但大部分作品看起来出自一个人之手,这个人是一位农夫,苦于贫困和家庭不和,最终他游历了很多地方之后,或许做过一段低级官吏,隐退到天台山地区一个叫做寒山的地方。”①Burton Watson, Cold Mountain: 100 poems by the T’ang poet Han-Shan.New York: Grove Press, Inc., 1962, p.9.原文:Though some of the poems in the collection are probably later additions, a large part of them appears to be by one man, a gentleman farmer, troubled by poverty and family discord, who, after extensive wandering and perhaps a career as a minor official, retired to a place called Cold Mountain among the T’ien-t’ai range.根据《牛津双解英汉大词典》的解释,retire一词是指“to stop doing your job, especially because you have reached a particular age or because you are ill/ to leave a place, especially to go somewhere quieter or more private.”这个词显然包含退休或者隐退的含义。韩禄伯继承了华生的这一观点,并列举了《书判全非弱》《徒劳说三史》等三首诗歌作为证据。

关于寒山与科举的关系,先行研究中曾经涉及过,但关于寒山是否做过官吏,中日两国的学者包括英国汉学家韦利(Arthur Waley,1889—1966)和美国诗人施耐德(Gary Snyder,1930—)等人都未曾明确提及过。项楚在《寒山诗注》前言中关于寒山的身份做了如下总结:“闾丘胤称他为贫人,《祖堂集》称他为逸士,《仙传拾遗》也说他‘隐居天台翠屏山’,可见他是一位隐士。”不过他的诗多说佛理,所以后人多称他为诗僧。随后项楚引用了王进珊的观点认为寒山是隐者,后来避世到了天台山,并作了补充,因为寒山诗中有《个是何措大》《书判全非弱》两首,所以认为寒山或许曾应试而落第。②项楚:《寒山诗注》,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3—5页。华生和项楚都提及了《书判全非弱》这首诗,原文是:

书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

铨曹被拗折,洗垢觅疮瘢。

必也关天命,今冬(年)更试看。

盲儿射雀目,偶中亦非难。③同上,第298页。

显然,对于这首诗,不同译者做出了不同解读,影响了他们对寒山身份的判断。

本文以考察中外译者对寒山诗的不同解读为切入点,发现造成外国译者产生“误读”的源头存在于日本这一唐诗传播的媒介当中。影响因素既包括日本独特的汉文训读知识体系,也包括日本民族文化心理以及时代背景等。从一首寒山诗的个案可以看出,日本这一传播媒介对中国唐诗的国外接受产生了深远影响。

寒山诗在日本流传历史悠久,寒山诗注释开始于江户时代的释交易和尚。

《寒山子诗集管解》(宽文12年江户神田锻冶町 中野氏孙三郎 奥田重郎兵卫 板行):

通典曰,吏曹所铨(能力を測って選抜する)者四,身言书判也。见韵瑞,《后汉书·赵壹传》曰,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帝王世纪》曰,帝羿有穷氏与吴贺北游,贺使羿射雀,羿曰生之乎,杀之乎,贺曰射其左目,羿引弓射之,误中右目,羿抑首而愧,终身不志(忘)。故羿之善射至今称之,见《文选》鲍明远拟古诗注。此曰盲儿射雀目,未见所出,盖有所据矣,我未之见也。 此篇意谓身言书判非弱者有不得官,譬之羿不能中也;又身言书判非强者有时得官,比之盲偶能中也,岂非关天命耶。此射字有射策之射字之意乎。

关于《书判全非弱》这首诗,释交易首先注释了唐代的科举制度,随后引用后羿射雀目的典故对尾联作了解释,最后是自己对整首诗的解读。江户中期白隐和尚在参考释交易的基础上,进一步从禅宗角度阐发了自己对寒山诗的解读,其弟子整理完成了《寒山诗阐提记闻》(简称《阐提记闻》)。当时的注释文都是用汉文书写,字词解释也延续使用汉文,诗歌的训读是采用在原文上标注训读符号的方式。如《阐提记闻》中该诗的训读标记为“書判全非レ弱、嫌二身不一レ得レ官”。根据此标记改写成现代日语就是“書判全く弱れるに非ざるに身の官を得ざることを嫌う(书判都不弱,对于“身”不得官这件事感到“嫌”)”,由此整句诗的理解就取决于“身”与“嫌”的解释。白隐只对“嫌”字作了解释:“嫌,汇,胡兼切,音贤,不平于心也,又疑也,憎也。女子多嫌疑,故从女。”①全文如下:书判,《唐高宗记》定铨法,身言书判是唐之选法取人术也。一曰身体丰伟,二曰言辞辨正,三曰书法谐遵美,四曰判文优长,四事皆可取。嫌,汇,胡兼切,音贤,不平于心也,又疑也,憎也。女子多嫌疑,故从女。铨,且缘切,音诠,量也。三诠,《唐选法》尚书诠掌七品以上选,侍郎诠掌八品以下选,流外谓之小选。拗,于巧切,音凹,上声,手拉折也。觅疮瘢,《后汉书·赵壹传》曰,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射雀目,《帝王世纪》曰,帝羿有穷氏与吴贺北游,贺使羿射雀,羿曰生之乎,杀之乎,贺曰射其左目,羿引弓射之,误中右目,羿抑首而愧,终身不忘。故羿之善射至今称之,见《文选》鲍明远拟古诗注。识疑试乎。(延亨3年,京师书林,禅家书林,柳枝轩,小川多龙卫门刻)关于“嫌”字,《说文解字》中解释为“不平于心也,从女兼声,一曰疑也。”②(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23页。可见白隐的解释依据《说文解字》,但是后半句“女子多嫌疑,故从女”是白隐自己附加的,在白隐的注释文中他没有明确此处的“嫌”字究竟应该解释为“不平于心”还是“疑”,但是根据后面附加的注释文判断,他可能倾向于“疑”这一义项。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不管在佛教思想领域,还是在文字书写上都发生了变革。虽然佛教遭到了官方的“灭佛毁释”运动的打击,但是白隐及其思想却受到了统治阶级的重视,1884年明治天皇赐予白隐“正宗国师”谥号。随后白隐相关著作开始大量出版,《阐提记闻》中记录了大量白隐思想,该书作为白隐思想载体也开始被重复出版。同时日本这一时期也在“言文一致”运动的推动下逐渐确定了新的文字书写规范,取代过去的汉文书写记录系统,为了把汉文转换成现代日语,出现了半文半白的汉文训读体文章。如1899年出版的若生国荣的《寒山诗讲义》就是典型例证,该书是第一本用现代日语重新书写的《阐提记闻》。如下文所示,“書判とは、唐宗記に、定铨の註に、法は身言書判是れ唐の選法、人を取る術なり。(白隐注释原文:书判,《唐高宗记》定铨法,身言书判是唐之选法取人术也。)”①原文节录:帝王世紀に曰く,「帝羿有窮氏,呉賀と北に遊ぶ,賀、羿をして雀を射しむ、羿がいはく、之れを生さん乎,之れを殺さん乎,賀が曰く、其の左りの目を射よ、羿、弓を引て之れを射る,誤りて右の目に中づ。羿、首を抑へて之れを媿づ、身を終わるまで忘れず、故に羿の射を善する今に至るまで之れを称す」若生国荣:《寒山诗讲义》,光融馆,1899年,第129—130页。(原文标注训读,与白隐原本相同,无训读文。)语序与汉文大致相同,采用日文特殊训读体把汉文转换成浅近白话日语,以供更多没有汉文阅读基础的读者阅读。但这一时期汉诗的训读仍沿用在原文上标注符号的方式,因此若生国荣的书中并没有寒山诗的训读文,因此无法考察“嫌”字在当时是被如何解读的。

直到1917年大内青峦的《寒山诗讲话》中才第一次出现了“嫌身不得官”的诗歌训读文“身の官を得ざるを嫌(きら)ふ”②大内青峦:《寒山诗讲话》,明治出版社,1917年,第141—142页。,这里的“嫌”训读为“きらふ”,厌烦、憎恶的意思,但是大内青峦的注释只是在字词出典方面部分参考了《阐提记闻》,并没有形成广泛影响力。1933年渡边海旭在参考了若生国荣《寒山诗讲义》基础上,使用已经定型的现代日语重新阐释了《阐提记闻》中的注释思想。得益于白隐思想的深远影响力,此版本流传甚广,关于寒山诗的诗文训读也基本定格了日本汉学界对于寒山诗的理解。渡边海旭把“嫌身不得官”训读为“身の官を得ふ”③[訓読] 書判全く弱きに非ず、身の官を得ざるを嫌ふ、銓曹に拗折せられ、垢を洗ひて瘡瘢を覓めらる、必ずまた天命に関わる、今年更に識看せよ、盲児雀目を射る、偶中亦難きに非ず。書判とは官吏に登庸去れることを云う。銓曹とは試験官ぢゃ。扨て進士(官名)に及第するも落第するも皆天運であって、我が身が官途に就けなかったからと申して、心中に不平不満の念を起してはならぬ。試験官に身体の豊偉とか、言辞の辨正ぢゃとか、書法の遒美(若生国栄:書法諧遵美)で書法が正しく美しいかとか、判文優長の如何等と云う検定法で、ぎうぎう拉折られるような目にあったり、宛然、垢を洗つて瘡の跡を覔められるやうに、色々と詰問されるから、及落は所詮天命に基づくものである。年々の例で今年も亦落第する者が多からうが、試みに看よ、百折撓ゆまず精励したならば、何時の日か必ず其の志を達することが出来るに相違ないものぢゃ。丁度あの盲児が、雀の目玉を射貫くことも修業次第で出来るようになる如く、偶々、当らぬからと云って難しいとなしてしまつては、何ンにもならぬものぢゃ。たふされし竹はおのづと起き伸びてたふせし雪はあとかたもなし雨後の晴日、順逆の理趣は、この一首に尽きる。「逆運時の美徳は沈毅以て悶へざるに在り」とベーコンも云うて居る。苦難に処しては、じつと耐忍する沈毅と云うことが大切である。(渡边海旭:《寒山诗讲话》,京文社书店,1933年,第194—195页。),他第一次把“嫌”字理解成“うたがう(怀疑)”。

诸桥辙次编著的《大汉和辞典》中,对于“嫌”字,依据《说文解字》分别解释为“あきたらぬ、こころよくない/うたがう、うたがわしい”,另外还有“きらう/ちかい/わるいこと”等诸多义项④诸桥辙次:《大汉和辞典》,东京:大修馆书店,1968年缩写版,卷3,第747页。。关于如何区分并没有做出详细说明,倒是从《广辞苑》的解释中看出一点端倪,从词典的例句可以看出,近世以后如《好色一代男》等和文学中,“嫌”字表示“きらう/好ましくない”等意义,“うたがう”主要对应“疑”字,类似用法见于《源氏物语》等古代和语文学,可见和文学中“嫌”和“疑”是明确区分的。与此相反,在古代汉文学领域,“嫌”字则多训读为“うたがう”,如菅原道真的汉诗文集《菅家文草》(900年成书)中,“ のさへづりはかへりて簧(しょうのふえ)の舌にあるかと嫌(うたが)ふ”(《广辞苑》)。正是由于“嫌”与“疑”这种日文使用的特点,渡边海旭等人才把“嫌身不得官”一句训读为“身ノ官ヲ得ざるを嫌(ウクガヲ)”。

二战后,入矢义高、入谷仙介、久须本文雄等人都秉承了这一训读方式,从“对于自己得不到官这件事感到怀疑、难以理解”这一角度去翻译这句诗,这一解读方式经由日本最终被美国译者广泛接受。可见,日文训读对汉诗的国外传播与接受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作用,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现代日语语法和词汇意义逐渐形成并定格的演变过程。

那么,“嫌身不得官”一句诗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呢?中国学者项楚把“嫌身不得官”一句解释为“谓由于不符合‘体貌丰伟’之标准而于选官中落选。‘身’即唐代择人四法之一。”①项楚:《寒山诗注》,第298页。唐代科举放榜是在礼部南院东墙上张榜,同时有以泥金书写的榜贴送到家中②关于唐代科举的相关知识参考了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8—326页;杨波:《长安的春天:唐代科举与进士生活》,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榜上只写及第者的姓名,根本不会提及落第者的任何信息,更不可能知道落第的理由,因此把此句解释为因为身体不够伟岸而落榜似乎缺乏说服力。况且唐代科举盛行举荐制度,主要靠诗赋声誉来获得举荐,如杜牧就是因为《阿房宫赋》获得盛誉因而中举的。同时,考试中主要考察举子的“书、判”两项能力,所以寒山写道自己“书判全非弱”;身和言这两项很少被提及,考官并没有今天的面试制度,在放榜之前无法判断举子的相貌是否伟岸美丑,因此将该诗解释为因为身体相貌原因而导致科举失败似乎有些牵强。

日文训读中 “嫌”与“身不得官” 一直是分开的,实际上在唐代诗歌中“嫌身”一词作为固定搭配是比较常见的,把“嫌”与“身”分开解读并不符合唐诗中词语表达的常识。如李廓《落第》一诗同样是关于科举落第的,两诗创作意境类似,因此在考察“嫌身”一词的含义时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落第

榜前潜制泪,众里独嫌身。

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

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

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③《唐才子传》,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在榜前暗自控制自己的泪水,精神恍惚不定犹如酒醉,情绪低沉好像与人分别时一般。温暖的和风带来了管乐齐鸣的庆祝中举的欢庆场景,晴日里到处都是赏花的人群。看到这些别人的欢乐的场景,时时勾起自己的愁绪,希望深居宅中度过这个春天。李廓(783—约850)年少有志,但屡次困于科举考试,这首诗非常形象地描写出了科举失败后举子的失落与消沉。“众里独嫌身”一句中的“独”字在《唐诗纪事》和《御定全唐诗》中写作“自”,笔者认为“独”比“自”更为恰当,因为“独”包含“暗地里,偷偷地”的意思,与“潜”相对应,都是表示举子在别人面前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悲伤心情。“身”可以指身体,也可以指自己,“嫌”应该是《说文解字》中的第一个义项,“心中感到不平”,因此整句诗是说“裹挟在看榜的众人之间,心里暗自自责、埋怨自己”。

再如,白居易的《放言》五首: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係何情。④(元)方回编:《瀛奎律髓》,卷39,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白居易的《放言》五首是一组政治抒情诗,是在宪宗元和10年(815)他被贬赴江州途中所作。意思是泰山虽然伟大但也不能鄙视毫末,颜子是指颜回,孔子的得意弟子,但早逝,老彭是指彭祖,传说中的长寿者。用松树和槿花作比,也是想表达相同的含义,即人不在于活得多么长久,关键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后四句是直接抒情,劝谕人们不要贪恋俗世更不要总是担心死亡,同时也不要“嫌身”和“厌生”,生生死死不过都是一场幻觉。这里的“嫌”与“厌”是相对应的,都是嫌弃、厌弃的意思,不要“嫌弃自己”和“随便、胡乱地厌恶人生”。还有姚合的《赠刘义》也使用了“嫌身”一词:

自君离海上,垂钓更何人。独宿空堂雨,闲行九陌尘。避时曾变姓,救难似嫌身。何处相期宿,咸阳酒市春。⑤同上,卷42。

刘义是豪侠之士,他曾经杀人亡命,这首诗写的是他亡命时更改姓名、独来独往的生活场景。“救难似嫌身”是指 “援助、帮助别人时好像要舍弃自己、丝毫不顾惜自己一般”,是用来形容刘义的侠义精神。

“嫌身不得官”的断句是“嫌身/不得官”还是“嫌/身不得官”,之所以中日两国间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异,原因主要在于汉语与日语语法结构的不同。唐诗中“嫌”字一般作为动宾结构,后面接宾语,所以“嫌身”二字是一起连用的。而日语训读只注重独字的解读而忽略了汉语表达习惯,“嫌/身不得官”符合日语表达习惯,因此几百年来没有人对这句诗的解读提出过质疑。由此看来,“嫌身不得官”中的“嫌”字,在“不平于心”与“疑”这两个义项中,取前者显然更为合适,“身”表示“自己”,即虽然“书”和“判”都并不差,但是生气埋怨自己科举失败没有得到官职。颔联“铨曹被拗折,洗垢觅疮瘢”中,在自责、嫌弃完自己之后,又认为是考官故意为难自己。在寻找了一圈借口之后,说“ 必也关天命,今冬(年)更试看。盲儿射雀目,偶中亦非难”。也许都是上天注定的,即使没有希望也仍然要去继续参加科举,反映了举子们无奈而又绝望的精神状态。

由于对 “嫌身不得官”中“嫌”字一字理解的偏差,导致了《书判全非弱》在日本完全不同的接受倾向。①项楚在前言部分,列举《书判全非弱》《个是何措大》等诗,评论道“他(寒山)也曾有过施展抱负的想法,然而现实中屡屡碰壁,因而怀才不遇的悲慨便屡屡从他的诗中发出”。可见项楚认为此诗抒发了寒山科举不中的愤慨(《寒山诗注》,第6页)。“嫌身”解释为“嫌弃、自责、对自己不满”的话,整首诗的理解就定格在了无奈、悲观的基调上。但是“嫌”字解释为“うたがう(怀疑)”的话,整首诗的理解就定格在了积极、继续迎接挑战的基调上。因为不服输才会怀疑,进而怀疑被考官做了手脚,所以后面的四句都是从积极重新准备的角度去解释了。

江户时代的释交易把此诗评价为:“此篇意谓身言书判非弱者有不得官,譬之羿不能中也;又身言书判非强者有时得官,比之盲偶能中也,岂非关天命耶。此射字有射策之射字之意乎”。有能力的人可能不得官,没有能力的人也可能得官,一切都是天命所定,释交易首次明确从“天命”的立场来理解此诗。白隐没有评论此诗,但是白隐思想的阐释者们则开始从积极的角度来阐释此诗。1899年若生国荣评价此诗说:“此诗主旨在于,考取进士也好,落第也好此皆天意,因此即使落第也不必失魂落魄,只要有百折不挠的志向,总有一天会达成宿志吧,试看那盲儿射穿雀目也并非难事。”②若生国荣:《寒山诗讲义》,第129—130页。“この詩の主意は、進士に及第するにも、又落第するも皆な天運なるが故に、落第したとて、落胆するには及ばぬぞ、百折不撓の志を有するならば、何れの日が宿志を達することもあらん、試みに看よ彼の盲児も、雀の目を射貫くことも亦難きにあらざるべきなり。1907年释清潭在《寒山诗新释》(丙午出版社,1907年)中评价此诗曰:“寒山最要提倡的是即使落第也要鼓起勇气勉励下去。”③释清潭:《寒山诗新释》,丙午出版社,1907年,第127—128页。“此篇は当世に志し有る者が朝廷の考試を経て登第するもあり、登第せざるも有り、其有り様を云ふたのである。(此篇叙述的是当代有志者有的通过了朝廷的考试,有的没有通过,叙述这些诸种状况。)”最后评价此诗说“落第するも猶勇を鼓して勉励せよと寒山が一番喝するのである。1933年渡边海旭:只要百折不挠,全身心努力的话,总有一天可以完成志向。正如那盲儿通过不断修炼也可以射穿雀目一样,偶尔不中就轻言困难放弃的话,自己会毫无收获。……培根也说过‘逆境中的美德在于沉着而不消沉’。说的就是面对苦难一直隐忍德沉着是最重要的。”④渡边海旭:《寒山诗讲话》,第194—195页。“百折撓ゆまず精励したならば、何時の日か必ず其の志を達することが出来るに相違ないものぢゃ。丁度あの盲児が、雀の目玉を射貫くことも修業次第で出来るようになる如く、偶々、当らぬからと云って難しいとなしてしまつては、何ンにもならぬものぢゃ。……「逆運時の美徳は沈毅以て悶へざるに在り」とベーコンも云うて居る。苦難に処しては、じつと耐忍する沈毅と云うことが大切である。上述解读的中心意思都是在强调是否考取都是天命安排,不必计较结果,只要自己百折不挠地继续努力,终有一天会取得胜利。

从这些解读中既可以看到为了青年修身目的注释者们所进行的积极的人生观教育这一修养运动实际状况,同时也体现了日本人独特的“天命”观:即,并不是消极等待的宿命观,而是抛开结果积极进取,这也是影响《书判全非弱》一诗解读的关键因素。修养运动并没有准确的定义,主要是宗教界、思想界文人通过引用古代先贤的事迹或言行来著书立说,目的是教育年轻学子,以培养出符合当时社会潮流的合格人才。二战后入矢义高、入谷仙介等汉学家们也都是从积极的立场来阅读这首诗,久须本文雄在1995年出版的寒山诗注释中如此评价此诗:“此诗意在说明,事情成败由天命所定,苦难的时候需要不屈不挠的精神。”①久须本文雄:《座右版:寒山拾得》,东京:讲谈社,1995年,第207页。原文:この詩は,事の成否は天命によるが、苦難の場合は不撓不屈の精神が必要であることをのべている。

天命是指上天主宰的人的命运,也称为“天运”,源于《论语》。日本的“尽人事待天命”思想是在吸收中国哲学思想的基础上形成的,并把这种思想具体转化成一种民族集体思想行为模式。“尽人事待天命(人事を尽くして天命を待つ)”这句日语谚语出典于南宋胡寅《读史管见》中的“尽人事而听天命”思想,现在表达的意思是只要做了人所能及的最大限度的努力就可以了,结果如何都不后悔,但什么都不做而等待天命的人,则被视为懒惰。此思想究竟由谁完成体系化的整理并广泛推行尚待考察,但是从如下事例可以对其形成及推广的过程略窥一斑。江户时代著名儒学者佐藤一斋(1772—1859)在其著作《言行录》中比较详细地阐述了日本人的天命观,后来修养运动的主要推动者加藤咄堂在《修养大讲座》系列书籍中引用该著作并用现代日语详细解读了佐藤一斋的思想,伴随修养运动的广泛普及,“尽人事待天命”思想进一步深化了对日本人行为模式的影响。

凡作事,当尽于人而听于天焉。有人平生放懒怠惰,辄谓人力徒劳无益,数诿于天来,则事必不成。蓋是人,天夺之魄使然,毕竟亦数也。有人平生敬慎勉力,乃谓人理不可不尽,数俟于天定,则事必成。蓋是人,天诱之衷使然,毕竟亦数也。又有尽于人而事不成,是理可成而数未至者,数至则成。不尽于人而事偶成,是理不可成而数已至者,终亦必致败,要之皆数也。成败有不于其身而于其子孙者,亦数也。②加藤咄堂:《修养大讲座》第1卷,东京:平凡社,1940年,第277—278页。

佐藤一斋反复论述“数”与人成败的关系,懒惰之人上天夺其魂魄,则其永远不可能成功,勤勉之人只要“数”到来就会成功。尽管偶有不努力而成功者或者努力了而不成功之人,但这些都不能仅局限其一人来看待,而是要看其子孙几代人的成败。总之偶然成功者将来也必败,而勤勉者即使自己不成功,在其子孙时代也必会成功。加藤咄堂把上文中反复出现的“数”这一概念解释为“命运之数”。他概括上段内容说:“人都是命运之子,正如‘积善之家有余庆,积不善之家有余殃’这句话所说,应该从一家几代人的经历来判断成败。这也是‘数’,也即命运,人的生存之道正在于任凭天命的安排来尽人事。”佐藤一斋的思想是在吸收朱子学和阳明学基础上形成的。“尽人事待天命”可以说是日本人人生教育之根本。可见,日本人这种普遍的民族心理对于寒山诗的解读产生了重要影响。

日本汉学家入矢义高在寒山诗的英语世界传播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他对寒山诗的理解深刻影响了英语译者的译文。在他的努力下,1958年岩波书店推出的中国诗人选集中,首次把寒山与李白、白居易等人相提并论,寒山诗作为诗歌而不是禅宗语录开始在日本广泛流布。入矢义高在继承前人注解的基础上,把《书判全非弱》这首寒山诗翻译成现代日语文体:

書も判も、決して人に劣っているのではないのに、

いったいどうして官途に就くことができないであろう。

それは、铨衡官に意地悪をされて、

重箱の隅をつつくようにあら捜しされるからだ。こうしてはねられてばかりいるというのも、きっと彼の天命がそうなのであろうが、

しかし今年ももう一度、受験してみなされ。めくらがすずめの目を射る、といっても、

まぐれあたりがまったくないとは言い切れない。①入矢义高译注:《寒山》,岩波书店,1958年,第295页。

美国汉学家华生根据入矢义高的日文译文转译如下:

I’m not so poor at reports and decisions ─

Why can’t I get ahead in the government?

The rating officials are determined to make life hard..

All they do is try to expose my faults.

Everything, I guess, is a matter of Fate;

Still, I’ll try the exam again this year.

A blind boy aiming at the eye of a sparrow

Might just accidentally manage a hit.②Watson, op.cit., p.37.

关于“嫌身不得官”一句,华生翻译成“Why can’t I get ahead in the government(我为何不能在政府部门中获得晋升)”,而入矢义高的原译文是“どうして官途に就くことができないであろう(究竟为何我不能进入官途)”。关于“嫌”字和最后“盲儿射雀目”一句华生完全继承了入矢义高的理解,唯有“不得官”一处背离了日文译文。“官途に就く(进入仕途)”与“get ahead(晋升)”显然是不同的概念,日文译文没有背离原文而英译文发生了变异。这种变异直接导致了东西方对于寒山身份认识上的偏差,在西方读者心中寒山成了一位曾经混迹官场而最终辞职隐居之人。这种身份认识与中国其他官场失意诗人(如陶渊明)在经历背景上产生了契合点,也为把寒山诗当作文学作品阅读提供了有力的佐证支持,使得厌倦现实秩序的西方读者与寒山更容易产生精神上的共鸣。可见,一处小小的“误读”最终影响了寒山诗在西方的接受。

华生译文中的这种“误读”或许是由于东西方不同的官僚制度体系造成的。按照西方公务员制度,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为一名职员并不意味着做官,只有获得晋升机会才获得了些许的职权,因此可以说由职员到官员是要经过晋升才能实现的,因此华生的译文在实质上并没有问题。但是中国古代官场没有职员,即使暂时未获得官职,但是身份上已经是官员了,科举对于身份的改变起了决定作用。由此可见,文化背景上的差异是寒山诗“误译”产生的根本原因所在。

从“嫌身不得官”一句诗意义的演变过程可以看出,寒山诗的传播与接受经过了日本社会与文化的过滤和筛查,形成了日本人的独特解读方式。伴随与美国译者的交流,这种接受方式影响到欧美世界,同时与美国社会文化背景的影响相叠加,最终定格了西方世界读者对寒山诗的接受方式。除了寒山诗以外的其他唐诗,在欧美世界的传播大致都经历了相同的过程,因此欲廓清欧美世界中唐诗的传播与接受情况,绝对不能忽视日本这一中间媒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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