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成才机制研究*①

2016-02-02 06:24李硕豪兰州大学教育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文化圈科技人才成才

李硕豪(兰州大学 教育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美国华人研究

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成才机制研究*①

李硕豪
(兰州大学 教育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美国;华裔;科技人才;成才机制;文化圈;创造教育学;文化基因

论文从创造教育学视角就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成才机制进行了分析探讨,认为世界上有2000多个民族、五大文化圈和众多的亚文化圈,不同民族和文化圈的科技发展水平差异甚大,杰出科技人才在不同民族和文化圈中所占比例亦有重大差距。即使在同一文化圈中,不同民族的科技发展水平和杰出科技人才所占比例差距也不小,而同一民族在不同文化圈中也有不同表现。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是直接或间接受东亚文化圈影响的杰出华人科技人才,他们的成才机制必然有科技人才成才的共性逻辑,但也与其种族和文化有些许相关。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成才机制受社会文化和个体素质内外因素的相互影响,一流科学家群落是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成才的适宜组织环境;文化基因匹配是科技人才成才的精神土壤;优秀天赋是科技人才成才的物质基础;创新素质是科技人才成才的内在动力。

一、问题的提出

培养杰出科技人才是教育的图腾,也是当代中国社会的图腾。当代中国社会对杰出科技人才的重视源于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迫切要求。当中国经济总量稳居世界第二之后,却面对一个让国人喜忧参半的现实:2014年全社会研究与发展支出超过1.3万亿元,研发人员全时当量达到371.1万人/年,总量居世界第一;我国企业研究与发展经费投入首次突破万亿元。至2014年,SCI论文数量连续6年排名世界第二,高被引论文数量居世界第四;发明专利申请量和授权量分别居世界首位和第二位,分别占全球总量的37.9%和22.3%,但在这些数量庞大的科技成就中,却鲜有与之相称的重大科学发现和产业核心技术。至今,近600名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中,我国仅占1人,而美国为258人,英国为79人,德国为66人,日本有18人,俄罗斯12人,印度和巴基斯坦各有1人。产业核心技术从农业装备综合技术、刀具到芯片、半导体技术等为数不少的领域均落后于人。

科技创新纪录的惨淡现实,引发国人不停地质疑甚至焦虑。最终有了“钱学森之问”这一关于中国教育事业发展的艰深命题,这一命题激发了各学科专家的破解热情。在各方破解热潮中,有一热议已久的论断和一组统计数据引人注目:现当代最具创造性的华人科学家应是美籍华裔科学家。[1]美籍华人获得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的概率不仅远远高于美国人的平均数,在特定条件下甚至还超过了犹太人。63位著名美籍华裔科学家,既不是以土生土长的具有中国血统的美国人为主体,更不是以其他国家赴美定居的华人占优势,而几乎是清一色的从中国(包括港、台、澳)出去的知识移民及其后裔。[2]这一现象引发我们进一步思考:为什么从中国去美国的知识移民及其后裔在科学上有如此杰出的表现?探索这一问题对我国培养拔尖创新人才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与启示意义。

世界上有2000多个民族、五大文化圈和众多的亚文化圈,不同民族和文化圈的科技发展水平差异甚大,杰出科技人才在不同民族和文化圈中所占比例亦有重大差距。即使在同一文化圈中,不同民族的科技发展水平和杰出科技人才所占比例差距也不小,而同一民族在不同文化圈中也有不同表现。科技人才成才机制既有共性逻辑,但也必然有因文化和种族的不同而导致的个性差异。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是直接或间接受东亚文化圈影响的杰出华人科技人才,他们的成才机制必然有科技人才成才的共性逻辑,但也与其种族和文化有些许相关。笔者试图从创造教育学视角就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成才机制研精阐微,以期能探赜索隐,管中窥豹,有所发现,从而为我国科技人才成长成才提供镜鉴。

二、相关研究述评

杰出科技人才成才问题一直是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科学学等学科关注的一个问题,相关研究成果虽不能说汗牛充栋、浩如烟海,但也称得上丰富多彩、屡见不鲜。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虽然关于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杰出表现的报道充斥媒体,但现有文献中对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成才问题的严肃专题研究却并不多见。目前公开发表的相关文献的主要特点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传记报道性文献较多。关于美籍华裔科技人才的主流文献以传记和通讯报道性文献为主。特别是获得诺贝尔科学奖的8位华裔科学家,每人都有传记。由于是传纪报道性质的,这些文献常常以叙事性文体的形式侧重于科技人才的生平、生活、科技成果、科学精神和典型事迹的系统描述。

二是严肃的科学研究文献较少,研究方法单一。现有不多见的关于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成才问题的研究文献中,以定性分析和评论性文字为主。这类研究以华裔科技人才生活、受教育状况、家庭背景、科研活动、科技成果、科学精神等事实和生活经验材料为分析基础,运用逻辑推理、历史比较、文献分析等方法概括归纳出一些结论。大部分研究从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成才的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两方面进行分析,主观因素有科学兴趣、科研选题、扬长避短、创新思维、勤奋刻苦、协作精神等,客观因素有美国移民政策的逐步调整和我国新形势下人才政策的实施、美国优化人才机制的运作、华裔普遍重视教育、名师出色指点、良好的科研氛围、巨大的科研投入、杰出的科学基础等。还有研究者从研究者主体角度分析了华裔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的获奖缘由,认为人生阅历、所处环境、所受教育、科学态度、科学精神、科研方法、思维方法在他们所取得的研究成果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只有一篇案例研究论文是鲍健强、屠行程撰写的《光纤之父——华裔诺贝尔奖获奖者高锟的科学思想与方法研究》。笔者还没有发现有人运用个案调查、开放性访谈、参与性观察法、行动研究、人种志方法等比较成熟的定性研究方法来研究这一问题,研究方法比较单一。

三是定量实证研究凤毛麟角。定量实证研究主要用观察、实验、调查、统计等方法研究社会现象。定量研究通常采用数据的形式,通过收集资料和证据来验证在研究之前预想的模型、假设或理论。至今唯一一篇比较严肃的定量研究论文当属沈登苗的《著名美籍华裔科学家的来源、构成及原因初探》一文。沈登苗的统计对象包括当代11位世界顶尖华裔科学家、《中国现代科学家传记》收录的30位美籍华裔科学家、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外籍院士中的46位美籍华裔科技专家。沈登苗通过统计数据分析了美籍华裔科学家的主要来源和具体构成,将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成才的原因归结为代际积累。

四是研究视角狭窄单一。华裔科技人才成才问题本应是教育学、心理学、科学社会学、科学学等学科的研究对象,但迄今为止从某一学科乃至学科领域的视角对这一现象进行的严肃研究较少,大部分文献基本上处于叙事评论水平。由于研究视角的弱化,对相关事实的解释力不强。

三、本研究的主要发现

(一)杰出科学家群落是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成才的适宜组织环境

科学家群落①“科学家群落”也称为“科学群落”、“人才群落”,是科学社会学研究比较流行的一个概念。我国著名科学社会学家赵红洲在分析我国与西方国家诺贝尔科学奖差距时曾指出四点原因:一是科学知识积累不够;二是科学研究时间不足;三是缺乏科学家群落;四是缺乏科学人才识别和甄选机制。类似于生态群落,指的是一群数目足够大的科学家围绕某一学术领域频繁地开展互动,经过足够长时间的充分互动,经过唯才是举筛选分流,科学家按照能力分层而形成的社会生态结构。杰出科学家群落往往以正式组织或非正式群体形式出现。按照创造教育学的解释,创造性既是一种个体行为,也是一种组织行为,杰出的科学家群落是激发创造的适宜组织环境。原因如下:

1.杰出科学家群落具有优势累积的便利

“杰出科学家在科学分层体系不断向上攀登的过程中,科学共同体通过对他们反复赋予研究资源和奖励,从而使他们越来越超越其竞争者,这种现象被称为科学精英社会化过程中的优势累积效应。”[3]跻身于名校、投靠于名师的青年才俊身处杰出科学家群落,能获取雄厚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从而为他们将来跨入科技精英行列积累了优势。在文化资本积累方面,未来的科技精英们获取了必备的知识和技能,提高了科学素养、领悟了科学精英的角色、内化了科学的价值与信仰。名师们对徒弟的影响不仅有言传,更有极富教益的身教,这些都是宝贵的文化资本。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几乎无一例外获得过优势累积的便利,在世界知名大学和知名学科点学习和研究的经历,不仅让华裔科技人才站到了学科前沿还让他们从名师那里学到了工作风格、研究风格、思维方法等隐含知识。高芳祎博士研究发现,68位美籍华裔高被引科学家中,有29人(约43%)的导师自身也是汤森路透的高被引学者,即便导师不是高被引学者,也往往是其所从事领域的杰出科学家;有些华人高被引科学家还有着共同的导师,如霍启升、赵东元、杨培东同为汤森路透高被引学者伽林 D. 斯塔奇(Galen D.Stucky)的学生,吴建福和范剑青的导师都是彼得·约翰·贝克尔(Peter John Bickel),丘成桐和李伟光的导师皆曾师从陈省身先生。[4]杨振宁和李政道深受著名物理学家费米的影响。杨振宁回忆自己学习经历时说:从泰勒和费米那儿悟到的东西,就是发现他们所注重的物理精神跟他在中国所注重的不一样。国内所学的物理学是书本上的知识,是已经做好的,好像菜做的很好,你吃就好了。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他学到的不是怎么去吃这个大餐,是怎么做这个大餐。所以他们所注意的是从一些还没有被了解的现象,希望把这个现象通过他们的研究了解归纳出规则。在国内注重的是从规则出发研究没有了解的现象,而这里是一些还没有了解的现象里头提出它的精神,这两个是不一样的方向,但都是重要的。[5]李政道谈到他的导师费米时说:“费米看重的不是结果,而是一个真正学者必须具备的实验动手能力和朴素的求是精神,这个独一无二的经验使我刻骨铭心,也得出了事必躬亲,凡事都要以身作则的人生结论。”[6]荣获2000年度考普斯(COPSS)奖的美国加州洛杉矶大学终身教授范剑青认为,在伯克利最大的收获就是从老师那里学到很多的科学思想和科学哲学。他说:“我把我的数学结果拿给老师看,但他说‘不用看,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做数学可能都比我好,我就跟你去喝咖啡,聊聊数学,教你怎么做有创意的研究,探讨什么是知识创新’。”[7]

当未来的科技精英就学于杰出的科学家群落时,他们还获得了宝贵的社会资本,他们极易被科学精英纳入世界杰出的学术网络中,成为世界杰出学术网络中的一员,使他们增加了他们发表高水平论文的机会,获得了杰出的研究条件,并且被带入科学前沿,有了重大科学发现的机遇,同时还具备了获得心仪的工作岗位和研究环境的资本。这是作为一个有建树的科学家必备的生存群落。由于精英培训不因使用而消耗,因此它不断起着累积优势的作用。[8]华裔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的研究生教育几乎都是在世界顶尖大学或世界知名大学完成的,他们的本科教育要么是在世界顶尖或知名大学,要么是在国家或地区的顶尖大学。自1996年至2010年获得“美国青年科学家总统奖”的50位华裔科学家,本科全部毕业于国内“211工程”大学,其中45名毕业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国内顶尖大学。他们获得博士学位的大学除2人是国内中国科技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之外,其余几乎全部是美国名校,其中,从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康乃尔大学等世界顶级名校获得博士学位者多达18位。[9]这些世界知名大学有浓厚健康的学术氛围,有国际领先的培养模式,有杰出的师资阵容和学术网络,这些条件把他们带入相关学科领域的最前沿和学术共同体中,获得进入杰出科学家群落的入场券,为发现和解决重大科学问题奠定了基础。

2.杰出科学家群落具有强大的角色榜样效应

建构主义学习理论认为,学习是学习者通过个人的经验构建知识和理解事物的一个主动过程。所以建构主义认为知识是在认知主体与客观环境的相互作用中获得的,是在一定的情境和社会文化背景下,借助包括教师同伴在内的其他人的人际间的协作活动而实现的意义建构过程。[10]这就是说,角色榜样效应也是一种意义建构过程。杰出科学家群落的杰出科学成就和在科学共同体中的巨大影响力,极易在师徒之间、同事之间形成角色榜样效应,这也是心理学家班杜拉所说的模型模仿过程,即通过观察他人,特别是地位较高者的行为、受到奖励的行为及其结果容易被模仿而发生替代性学习。[11]华裔杰出科技人才供职的机构中,绝大部分是世界杰出的研究机构和国际顶尖大学,如前述1996年至2010年获得“美国青年科学家总统奖”的50位华裔科学家中,供职于美国橡树岭国家实验室、布鲁克海文实验室、阿贡国家实验室、美国桑迪亚国家实验室、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美国西北国家实验室、拉斯阿莫斯国家实验室的多达10位,其余的均供职于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世界顶尖大学和国际知名大学以及研究机构。这些世界杰出的研究机构和大学,汇聚了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家,他们不仅是别人模仿的模型,同时他们也在模仿周围的竞争对手和老师。华裔杰出科学家供职的这些机构,为他们成才提供了大量的模仿模型,为他们成才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本,也为他们创造性的意义建构提供了优良的社会情景。

3.杰出科学家群落能产生智力集团效应,具有强大的集团研究能力

“科学家智力集团效应,之所以能大幅度地提高科学创造力,并不在于科学家个人智力的简单叠加,而在于科学家之间智力的相互碰撞和相互激发。”[12]创造性思维火花的产生是需要一定的智能“阈值”的,凡是低于“阈值”的论争和讨论,都不会产生新的知识单元。相反,凡是超出“阈值”的学术交流,会产生常态智力无法比拟的激发态智力,新的创见便在这种超出智力阈值的激发态中不断地迸发出来。特别是不同学科的科技人员,为了同一个科技目的聚集在一起而进行的多学科、多层次的集团协作,各个成员之间智力既互补又相干,专业既完备又综合,形成科学的自组织系统,会产生较好的智力集团效应。如产生过15位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平均每个工作日产生3.5个专利的美国贝尔实验室,汇聚了接近3万名从事基础研究和产品开发的优秀科技人才,特别推崇自由研究与团队合作结合的理念,自由思考是这里的规则,思想交流是这里的定律。曾经担任过贝尔实验室极盛时期董事会主席的默文·凯利(Mervin·Kelly)先生坚信面对面交流的重要性,他认为一个创新科技研究所需要足够多的天赋异禀的人不断地交换思想。他有意识地将思想家和实践者集中在同一屋檐下,如在晶体管开发中,将物理学家、冶金学家、电器工程师混合在一个项目组中。为了让科学家便于交流,贝尔实验室部分建筑的走廊被设计得很长,雇员办公时都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朱棣文谈到贝尔实验室时说,“除了做我们最热爱的研究工作之外,无须作任何事情,献身科学的高兴和兴奋气氛充满了大厅、实验室、办公室。有生气的讨论随处可见,甚至吃午饭时间都在进行,并且延续到网球场和社交集会中,这儿的风气太好了。”[13]贝尔实验室优良的物质技术条件加上强大的智力集团效应,成就了大批华人科技人才,华裔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朱棣文和崔琦分别在这里工作了9年和14年,他们的诺贝尔物理学奖成果就是在贝尔实验室发现的。贝尔实验室总部的科学家中有十分之一是华人,除了朱棣文和崔琦外,蔡亦钢(两度获得贝尔实验室发明家奖)、鲍哲楠(Nature评出的2015年度世界十大人物)等华裔科学家也曾经在这里工作过。20世纪80年代贝尔实验室荣誉墙上记载着8位杰出华裔科学家的贡献和事迹。

(二)文化基因匹配是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成才的精神土壤

文化是指特定人群所共同享有的一个复杂系统,这个系统包括认知、行为、风俗、价值观,还包括关于一群人与他们的社会的和物理的环境相互作用的各种符号。文化环境是个体心理发展的重要背景,个体创造性的发挥和成才与这个大背景密切相关。“科学是一种文化过程,具有浓厚的文化色彩。……文化基因是决定科学诞生和发展的最终决定因素。”[14]爱因斯坦也认为科学是高尚的文化成就。文化对科学技术具有引导作用,文化传统和思维方式的差异塑造出科学文化的多样形态。自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全世界逐渐形成了最有影响力的五大文化圈:东方文化圈、西方文化圈、伊斯兰文化圈、斯拉夫文化圈、印度文化圈。历史上,不同文化圈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基因,同时不同文化圈又塑造了不同的科学文化形态。西方文化中为了求真而非实用目的探索自然界奥秘、热衷探索自然现象背后的原因、鄙视经验而擅长理性思维、对概念的严格定义、强烈的质疑批判精神、重视运用逻辑和实验方法对知识进行检验和发现因果关系、主客二分的传统、个人自由和人人平等的风气等构成了西方科学文化基因。西方文化中的科学文化基因在适宜的政治经济背景下活跃起来,涌现出包括诺贝尔科学奖得主在内的大批杰出科技人才,进而形成科学昌明的社会现象。世界科学中心从意大利、法国、英国、德国到美国的五次转移一直在西方国家,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国家为科学中心的转移提供了稳定的政治环境和繁荣的经济环境,另一方面与这些国家文化传统中有根深蒂固的科学文化基因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包括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在内的大部分杰出科技人才诞生在欧美国家就不不足为奇了。

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方文化以伦理为本,缺乏探索自然的冲动和知识,以“天人合一”为指导思想,衍生了大量以人为核心的哲学体系,没有形成自然哲学体系,必然不会产生自然科学理论体系;以“心性”方法而不是用实验方法探求客观世界;知识不是自己实地探察而来,而是内心领悟圣言而来;中国哲学的辩证思维方式与自然科学强调以形式逻辑规则为基础的严密推理相悖;中国传统文化中“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等纲常伦理观念使人们形成了崇拜权力和顺从的意识,不利于养成人的独立精神和独立人格。“学而优则仕”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成为社会的主流观念,诸如此类无法催生具有近代意义的科学精神和科学思维。中国文化传统中虽然缺少具有近代意义的科学文化基因,但不乏刚健有为的进取精神和海纳百川的包容精神,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学派塑造积极入世的人格精神,具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进取人格。儒家文化重视忠厚和家庭人伦关系、重视子女教育和忍辱负重,这有利于培养勤奋而有纪律的人。当一个直接或间接受到中国文化传统熏陶的人一旦接触西方文化,并以积极包容的心态对待西方文化时,刚健有为、重视子女教育和忍辱负重等中国文化传统的积极面与西方科学文化就会出现积极融合,发生文化基因匹配,从而激发丰富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例如杨振宁、李政道、崔琦、丁肇中、李远哲、高锟均接受过“五四”以后渗透了西方科学思想的中式教育,朱棣文和钱永健虽然没有接受过中式教育,但他们是华人高级知识分子移民家庭的第二代,深受家庭教育影响,间接受到中国文化传统的熏陶。可以说,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之所以有不凡的表现,是中华文化传统为核心的人文价值理性、西方科学精神所表现的科学价值理性、西方科学手段等工具理性在他们身上完美融合的结果。而这些杰出科技人才没有在中国土地上成才的原因除了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之外,与以科学精神为核心的科学文化在中国土地上没有扎根有很大关系。在中国,以工具主义、技术主义为主要特征的功利主义科学观有深厚的社会基础,科学政治化、科学行政化、科学商业化乃至科学庸俗化遮蔽了科学精神。科学精神的贫乏导致难以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群落,在这样的科学环境中,很难出现国际顶尖水平的科技人才。

反观与中国同处东方文化圈、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自1949年以来已经有19名日本人和外籍日裔获诺贝尔科学奖,2010年以来,其获诺贝尔科学奖的人数仅次于美国。值得令人深思的是,与华裔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不同,日本人和日裔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的本科教育都是在日本本土完成的,19名获奖者中,只有3人的研究生教育是在美国完成的,其余均是在日本大学完成的,且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日本工作,大部分诺贝尔科学奖成果也是在日本诞生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处于东方文化圈的日本在诺贝尔科学奖方面收获丰厚。笔者认为,这主要得益于日本的兰学文化传统。日本的兰学对西方近代科学的学习和引进并不限于实证科学知识和物质方面,还包括近代科学精神气质的学习和修炼,重视能够使科学赖以存在和发展的经济政治基础和各种文化条件建设。日本兰学提出的“和魂洋才”理念是一种柔性的、可塑的、非排他的文化融合机制,这种机制与西方科学文化高度匹配,在日本培植了有利于近代科学发展的文化土壤和新型知识阶层,这个知识阶层推动日本颁布了新学制,建立了新型大学和科学研究机构,结成了一批著名的学术团体和专业化的学会。这导致日本明治时代引进的西方科学是渗透着19世纪科学精神气质的科学,即制度化了的科学。[15]这种制度化了的科学用科学的精神气质培养渗透投身科学事业的知识阶层和科学机构,在这种知识阶层和学科机构中孕育成长了包括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在内的大批杰出科技人才。

(三)优秀天赋是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成才的物质基础

天赋是个体以遗传为基础的解剖生理特点,主要包括感觉器官、运动器官以及脑的结构形态和生理机能方面的特点。天赋优良的个体,他们的分析器对外部影响具有高度感受性,正是由于他们有高度感受性,从而为形成某方面特殊的能力奠定了自然基础。特别是神经系统的一些天赋特性对人的能力发展具有重大影响。在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中,确实有一部分获奖者在其生命的早期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一些特征。如爱因斯坦、费曼、纳什、薛定谔等在中小学就表现出惊人的数学才能。

美籍华裔科技人才在科技上的重大创新性成就,与他们优秀的天赋素质有很大相关。有人对63位著名的美籍华裔科学家受教育经历进行的统计分析发现,“他们修完各级学业时,都明显地比同时代的学子要来得年轻。如至少有十六人在二十岁及以前本科毕业。这也显示,天赋或少年得志并保证学习的连续性,是他们成为自然科学家的一个特征。”[16]如推导出“大统一场理论”线性方程的华裔科学家张首晟没有读过高中,于1978年考入复旦大学,1年后赴柏林大学留学,34岁成为斯坦福大学的教授。哈佛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华人教授尹希12岁参加高考,考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17岁来到美国哈佛大学硕博连读,2008年,哈佛大学破格允许尹希毕业后在本校担任助教、副教授,2015年正式晋升成为教授。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毕业生中有106名在美国大学任教,其中在哈佛、耶鲁、芝加哥、斯坦福、普林斯顿等世界顶尖大学任教的有14名科学家。8位华裔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在其青少年时代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一些禀赋。左撇子杨振宁幼时因头长的特别大被称为“杨大头”,从小对国文、数学有特殊兴趣,杨振宁回忆:“我九、十岁的时候,父亲已经知道我学数学的能力很强,到了11岁入初中的时候,我在这方面的能力更充分显示出来。”[17]杨振宁父亲、数学家杨武之也认为“振宁似有异禀”。李政道幼时痴迷读书,十分聪颖,他直接从西南联大本科二年级就读芝加哥大学研究生,年仅24岁时获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被评定委员们列为第一,李政道被誉为“神童博士”。丁肇中、李远哲、崔琦从小学业成绩优异;朱棣文、钱永健、高锟幼时就痴迷小制作、小实验、小发明,各自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一些禀赋。钱永健16岁时获美国“西屋科学天才奖”并进入哈佛大学,在大学期间获全美著名的马歇尔奖学金;高锟中学会考成绩是全香港前10名。

8位华裔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除崔琦出身农民家庭外,其余7人均出身书香门第或富商家庭。杨振宁、丁肇中、高锟出身于当时中国少有的知识分子家庭,他们的父辈均有国外留学的经历,朱棣文和钱永健出身于著名的美籍华裔“学术世家”,李远哲的父母亲是小学教师和幼稚园教师;李政道出身于富商家庭。崔琦虽然出身于农民家庭,但其舅父家是当地大富豪,多位舅父和姐姐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舅父和姐姐的帮助下得以赴著名的香港培正中学接受良好的中学教育。根据心理学和优生学研究,智商的形成是由遗传和环境两大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遗传为智商发育提供了物质基础,环境因素开发了智商的潜力,两者相互关联,缺一不可。8位华裔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的优秀天赋和较好的家庭环境,为他们的智商发育提供了物质基础,而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又大大开发了他们的智商潜力,这成为他们日后成才的坚实基础。

(四)创新素质是美籍华裔科技人才成才的内在动力

创新素质是个体在创造力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能力特点。构成个体创新素质的要素十分复杂,主要包括个体的知识、动机、人格、认知方式等要素。但最关键的是以兴趣为核心的内部动机和场独立型认知方式。

杰出科技人才的共性特点是对既定目标持之以恒,面对挑战全力以赴,充满活力。那么是什么力量使他们对既定目标不遗余力,竭智尽力呢?创造力的内部卷入理论认为,[18]对目标任务本身深深地喜爱和欣赏能将个人的精力深深地卷入任务中。当代创造心理学研究者的共识是:高度的内部动机是高水平创造的巨大动力。在具体的创造活动中,它常常表现为对特定事物或任务抱有巨大热情、浓厚的兴趣、顽强的毅力或坚持性,甚至达到执拗的程度。内部动机具有维持活动的功能,使个体在遭受失败或得不到肯定时仍然能够坚持所热爱的目标任务或专业。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成才道路不拘一格,但对所从事目标领域或专业的巨大热情、浓厚兴趣和强烈的好奇心则是共有的。2000年美国青年科学家总统奖获得者卢征天说:“物理研究,看似枯燥无味;一旦投入,又兴味无穷。我的好奇心大概与生俱来。从小对探索未知数,充满好奇,兴趣极浓。譬如这次带著好奇和兴奋,追踪‘原子陷阱’,越追越奇,越奇越追。追出个结果了,新的奇又急著去追了。”[19]8位华裔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在从事其获奖成果的研究时,同样具有高度的内部动机,表现出对所研究领域的好奇、执着和兴趣。崔琦在回答《中国青年报》记者的问题时说:“我想作科学研究和作其他工作是差不多的,首先要对自己的工作或研究有兴趣,要用自己的心力去做事情。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觉得永远不会厌倦自己的工作,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一种兴趣才是最重要的。对我个人来说,作研究就像是一种宗教上的感召。”[20]正是这种对工作和研究的兴趣和执着,给美籍华裔杰出科技人才奠定了深厚的专业积淀和坚实的知识基础,塑造了他们创造的必备品质。

其次,认知方式是创新素质的另一个关键要素。美国心理学家威特金(Witkin)把认知方式划分为场依存型与场独立型两种。[21]场依存型者是指个体倾向于以外在参照作为心理活动的依据;场独立性者倾向于以内在参照作为心理活动的依据。场独立性者认知改组能力强,场依存性者认知改组能力弱;在问题解决方面,与场依存型相比,场独立型者更能从习惯的解题模式中摆脱出来,采用新的解题方法。场独立型者倾向于利用自身已有的标准,有较好的分析能力,完成任务过程中积极努力,喜欢从事独立性强的工作。场依存型者更多地利用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信息推测自己的结论;场独立型者在人际关系中表现得更有自主性,较少考虑他人的意见,不服从权威,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和价值观;而场依存型者则更多地考虑他人的意见,对别人的想法和情感更加敏感,相信权威,喜欢参加与人打交道的活动。场独立型强者有利于对问题进行转化,更具有思维的灵活性,因而,场独立型强者对个体创造力的发展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在孪生素数猜想领域有重大发现的美籍华裔数学家张益唐就是一位性格独立、内向、不合群,但对自己从事的研究坚忍不拔的具有场独立型认知方式的人。芝加哥大学数学教授马修·埃默顿(Matthew Emerton)评价张益唐:他不是一个平常人,不合群,我印象里他非常内向。哈佛大学教授巴里·马祖尔(Barry Mazur)则说,自己完全被张益唐所表现出的坚韧和勇敢独立的样子震撼了。他性格独立,不易受外物打扰。如果这个问题还需要十年,对他来说没关系。[22]朱棣文认为,“优秀的科学家一般都有很强的自信心,相信自己的判断。自信是非常重要的一种素质。”[23]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李远哲、高锟等在从事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研究时,受到不少质疑和非议,但他们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有场独立性认知方式,正是这种认知方式让他们执著于自己的研究而心无旁骛,终于有所发现。

四、结语

杰出科技人才成才机制问题是社会外因和个体内因相互作用的活动过程。既然科学昌明对一个国家核心竞争力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那么国家就应建立具有科学规范结构的制度化科学,让科学文化塑造一代又一代科学人。一旦科学文化成为教育和科研机构的核心文化或主流文化,科技人员的成才就有了适宜的组织环境和文化氛围。我国的制度化科学早已形成并有庞大的体系,但在我国的制度化科学中,缺少科学社会学家默顿(R.K.Robert King Merton)所提出的科学精神气质[24]。目前,我国大学和科研机构盛行的行政化和功利化现象,与科学的规范结构背道而驰,极不利于具有丰富创造潜力的优秀科技人员生存和成长。当代中国面临转型发展的难题,我们比任何时期需要一批具有丰富创造力的杰出科技人才,这是时代的强烈呼唤,也是国家和民族的永恒主题。作为科技人才培养和工作的学校教育系统和科研机构,理应弘扬科学精神,营造科学文化主导的亚文化环境,为科技人员成长成才构建良性机制,这是时代的使命,也是国家和民族的期待。

[注释]

[1][2][16]沈登苗:《著名美籍华裔科学家的来源、构成及原因初探》,《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8期。

[3]刘崇俊、王 超:《科学精英社会化中的优势累积》,《科学学研究》2008年第8期。

[4]高芳祎:《华人精英科学家成长过程特征及影响因素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5年,第139页。

[5][6][13][20][23]杨真真:《攻错》,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第 17、45、135、177、147页。

[7]邵红能:《国际统计科学界的领军人物——华人数学家范剑青》,《中小学数学(高中版)》2011年第2期。

[8][美]哈里特·朱克曼著:《科学界的精英》,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43页。

[9]黄慧靖:“来自国内高校华人学者获美国总统青年科学家奖有关情况的调研”,参见:http://blog.sina.com.cn/ hhj3000。

[10]钟志贤、徐洪建:《建构主义教学思想揽要》,《中国电化教育》2000年第2期。

[11]邵瑞珍:《教育心理学》,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42页。

[12]赵红洲:《科学能力学引论》,北京: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115页。

[14]钱兆华:《西方科学的文化基因初探》,《自然辩证法研究》2003年第8期。

[15]丁建洋、王运来:《嫁接与自主:日本大学文化的发展逻辑》,《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12年第6期。

[17]刘嘉硕:《诺贝尔奖得主的中学时代》,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年,第220页。

[18][21]张文新、谷传华:《创造力发展心理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33、178页。

[19][美]宗鹰:“2000年美国青年科学家总统奖荣获者卢征天”,中国侨网,http://www.chinaqw.com/node2/ node116/node122/node173/userobject6ai36846.html。

[22]Alec Wilkinson著,潘颖、陈晓雪编译:“张益唐:数学天才的证明”,《鑫报》2015年8月21日,第A12版。

[24]张碧晖、王平:《科学社会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6页。

[责任编辑:张焕萍]

The Study about the Social Mechanism that Influences the Success of Chinese American Talents

LI Shuo-hao
(School of Education,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00,China)

United States;Chinese American;scientific talents;talents training mechanism;cultural circle;creative education;cultural gene

This article analyzes how Chinese American talents are trained through creative education. There are 2,000 nationalities,five cultural circles and many more other sub-cultural circles in the world. The differences among various ethnic groups and cultural circles in terms of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development are huge. Even within the same cultural circle,the descendants of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reach different levels of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development,of which Chinese American talents have made an outstanding achievement. Influenced by East Asian culture,their success results from both social culture and their personal talents.

G316;D634.371.2

A

1002-5162(2016)03-0001-08

2016-03-16;

2016-08-19

李硕豪(1964—),男,甘肃秦安人,教育学博士,兰州大学教育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高等教育基本理论、高等教育政策与管理研究。

*本文为全国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2011年度教育部重点课题“理科基础学科类拔尖本科生培养机制研究”(DIA110258)之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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