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淡思逸：元遗民戴良和陶诗述论

魏 青（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



语淡思逸：元遗民戴良和陶诗述论

魏 青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

摘 要：作为元王朝的忠诚遗民，戴良尤为崇仰陶渊明的“忠义”气节，他于明初专门创作 51首和陶诗，完全依照陶诗原韵原字，进行追和。或者刻意效仿，与陶诗原意相合；或者与陶诗原意相似又非似；或者仅步原韵，而与陶诗原意并不相关。戴良借咏陶和陶，主要表达个人羁旅思归、固穷安贫与忧时伤生的思想感情，诗风于平淡自然中更见悲凉慷慨之气。

关键词：元遗民； 戴良； 和陶诗

戴良（1317～1383）是元明之际一位重要的遗民诗人，一生创作诗歌546首，五言古诗有309首，占全诗一半以上。五言古诗在戴良的诗歌中不仅数量最多，而且也是最具价值的部分之一。戴良诗尚汉魏六朝五言古体，当与余谁的影响有关系。戴良早岁拜师余谁，叩诗问学。余谁既是治经学、重气节的一代名儒，也是一位有所造诣的诗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青阳集》提要中评价其诗“以汉魏为宗，优柔沉涵于元人中，别为一格”。戴良从余谁而学歌诗，他的五言古体颇为时人所重。揭汯《九灵山房集序》评曰：“其诗则词深兴远，而有锵然之音、悠然之趣，清逸则类灵运、明远，沉蔚则类嗣宗、太冲，虽忠宣公发之，而自得者尤多。”［1］383余谁作为元自戡乱以来“死节之臣”之首，他对戴良思想发生的影响更见深刻。戴良一生坚持忠元立场，入明以后，立定做“一世之逸民”，尤其仰慕并追从古代大隐士陶渊明的“忠义”气节。戴良创作的五言古体中专门有一类和陶诗，借助咏陶和陶，表达坚定的遗民之志。谢肃《和陶诗集序》评曰：“其豪放之气，猛烈之志，寓于高雅闲淡之辞”［1］371。本文拟就戴良的和陶诗做一番评述，深入挖掘其背后的历史文化内涵。

一

戴良和陶诗计有51首，包括《和陶渊明杂诗十一首》《和陶渊明拟古九首》《和陶渊明移居二首》《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和陶渊明岁暮答张常侍一首》《和陶渊明连雨独饮一首》《和陶渊明咏贫士七首》，另有一篇《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都见载于《九灵山房集》卷第二十四《越游稿》中。戴良的和陶诗并非一时之作，其写作时间大约始于洪武改元居鄞之初。

戴良的51首和陶诗，完全依照陶诗原韵、原字，进行追和，主要以组诗的形式出现，从二首到二十首不等，它们的内容主旨大致存在三种情形：一是刻意效仿，与陶诗原意相合，如《和陶渊明移居二首》《和陶渊明咏贫士七首》，几乎亦步亦趋，极尽追摹。《和陶渊明移居二首》之二云：

我未践斯境，已赋《考槃》诗。怀此多年岁，一廛今得之。陶翁徙南村，言笑慰相思。斗酒洽邻曲，亦有如翁时。投身既得所，何能复去兹。鹪鹩一枝足，古语不余欺。［1］277

原诗云：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2］133

《和陶渊明咏贫士七首》之一云：

乌鹊失其群，栖栖无所依。岂不遇良夜，谁共星月辉。两翮已云倦，何力求奋飞。遥见青松树，决起一来归。孤危正自念，复虑岁晚饥。茍遂一枝托，安知沟壑悲。［1］278

原诗云：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2］364

戴良的两首诗或写迁居之乐，或言贫而无依之状，各以次韵的形式追和陶诗，与原意十分吻合。

二是与陶诗原意相似又非似，如《和陶渊明拟古九首》《和陶渊明岁暮答张常侍一首》。《和陶渊明拟古九首》之三云：

白日忽已晚，流光薄西隅。老人闭关坐，惨惨意不舒。日月我户牖，天地吾室庐。自非夺元化，此中宁久居。今夕复何夕，凉月满平芜。悠悠望去途，叹息将焉如？［1］273

陶原诗云：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蜇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2］323

戴良此诗，依陶诗原韵，步韵（隅、舒、庐、居、芜、如）咏叹，同样抒写隐逸之情，但是，戴诗充满孤寂凄凉，与陶诗的笃实安居并不相谐。《和陶渊明拟古九首》之八云：

故国日已久，朝暮但神游。谁谓相去远，夙昔隘九州。此计一云失，坐见岁月流。岁月未足惜，恐遂忘首丘。在昔七人者，抱节去衰周。不遇鲁中叟，履迹将安求。［1］274

陶原诗云：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墳，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2］334

陶诗借年少仗剑远游，表达自己追慕往古义士、知音而不得的孤独失意。与陶诗相比，戴良和诗依原韵“游”、“州”、“ 流”、“丘”、“周”、“求”来抒写易代之悲和守节之志，感情沉挚，无刻露斧凿之痕，有一种似陶非陶的自然之妙。

三是仅步原韵，而与陶诗原意并不相关，只是任意抒写一己之感受。《和陶渊明杂诗十一首》《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两组诗中多有和原韵却并不合原意者，如《和陶渊明杂诗十一首》之六、之九、之十、之十一。第六首云：

东汉有两士，幼安与程喜。爰得交友心，知音乃余事。伯牙绝其弦，岂亦会斯意。如何百代下，不与昔人值。渉江采芳馨，颓波正奔驶。四顾无寄者，三嗅复弃置。［1］272

原诗云：

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去去转欲速，此生岂再值？倾家时作乐，竟此岁月驶。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2］349

陶诗自叹盛年已逝，岁月一去不复返，惟求余生及时享乐。戴诗则慨叹光阴疾驰，知音难觅。两相比照，二者的内容并不相干，仅于和韵而已。

第九、十、十一首云：

天地有常运，阴阳无定端。夏虫时不永，安睹岁月迁。嗟我在世中，倐忽已华颠。何能得仙诀，拾取朝霞飡。蓬莱去此近，欲往无由缘。从今弃诸事，尽付悟真篇。

秦灰未遽冷，于古何所稽。前行有衢路，往往变岩崖。我来一问津，感叹伤人怀。是道在天地，大可六合弥。诸儒拾煨烬，破裂日愈离。遂令高世才，放荡莫控羁。时无洛中叟，此事谅终亏。

文武久不作。周德日以凉。老聃隠柱史，庄叟避濠梁。正声沦郑卫，礼俗变邅乡。是来谈治道，夏虫以鸣霜。悠悠遡黄唐，古意一何长。［1］273

原诗第九、十、十一首云：

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掩泪汎东逝，顺流追时迁。日没星与昴，势翳西山巅。萧条隔天涯，惆怅念常飡。慷慨思南归，路遐无由缘。关梁难亏替，绝音寄斯篇。

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稽。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泛舟拟董司，悲风激我怀。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庭宇翳余木，倏忽日月亏。

我行未云远，回顾惨风凉。春燕应节起，高飞拂尘梁。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离鹍鸣清池，涉暑经秋霜。愁人难为辞，遥遥春夜长。［2］356

陶公原诗三首均写行役之苦，戴诗所和三首皆为悟道求真之言，彼此各说各的，戴诗仅是借用了陶诗之韵而已。又如《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九、之十一、之十六、之二十。第九首云：

我卜山中居，柴门林际开。湖光并野色，一一入吾怀。勿言此居好，殆与素心乖。越鸟当北翔，夜夜思南栖。蛟龙去窟宅，常怀蛰其泥。此土固云乐，我事寡所谐。惟于酣醉中，归路了不迷。时时沃以酒，吾驾亦忘回。［1］275

陶公原诗云：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簷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2］256

陶、戴两诗虽然和韵，但是主题各异，陶诗写自己不肯与时俯仰，甘愿避世隐居，表达了一种坚定的归隐之志。戴诗则写自己隐居山中，落落寡欢，抒发了一种羁旅思归的情怀。第十一首云：

我如北塞驹，困此东南道。有力不获骋，长鸣至于老。苒苒阴阳移，万物递荣槁。既无腾化术，此身岂长好。一朝委运往，恐遂失吾宝。何当携曲生，纵浪游八表。［1］275

原诗云：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各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何必恶，人当解其表。［2］261

戴诗慨叹人生易逝、功业难就，转而借酒浇愁，情绪苦闷低沉。与陶诗相比，境界迥别。陶诗以为人的一生名不足贵，身不足惜，应当称心顺意，表达了一种身名俱泯的旷达与洒脱。

第十六首云：

大男逾弱冠，粗尝传一经。小男年十三，玉骨早已成。亦有两女子，家事幼所更。女解事舅姑，男可了门庭。悉如黄口雏，未食已先鸣。此日不在眼，何以慰吾情。［1］276

陶原诗云：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自无成。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2］271

两诗虽然和韵，但是内容迥然有别，戴诗尽吐思念儿女之情，陶诗则极言孤贫之状，两者毫不相干。第二十首云：

陶翁种五柳，萧散本天真。刘生荷一锸，似亦返其淳。步兵哭途穷，诗思日以新。子云草太玄，亦复赋剧秦。四士今何在，贤愚同一尘。当时不痛饮，为事亦徒勤。嗟我百代下，颇与四士亲。遥遥涉其涯，敛然一问津。但懼翻醉墨，污此衣与巾。君其恕狂谬，我岂独醒人。［1］276

陶原诗云：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2］282

戴诗表达的是对汉晋四位名士的追慕，陶诗流露出对先秦儒道复兴的企盼，彼此主题无关，仅是步韵而已。再如《和陶渊明连雨独饮》云：

平生不解醉，未饮辄颓然。近赖好事人，置我嵇阮间。一酌忧尽忘，数斟思已仙。似同曽点辈，风此舞雩天。人道何所本，乃在羲皇先。如何末代下，莫挽淳风还。淫雨动连月，此日复何年？履运有深怀，酒至已忘言。［1］278

原诗云：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2］125

戴诗完全依韵相和，但是在内容上与陶诗并不同调，陶诗传达的是一种顺乎自然、任真自得的人生感悟，而戴诗主要抒发伤时悯乱之慨。

戴良和陶诗的思想内容，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二

其一是羁旅思归。这本是陶渊明诗歌主题的一个常见方面。元亡后，戴良隐姓埋名，浪迹四明海隅，前后长达十五年。他在《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小序中说：“余客海上，追和渊明《归去来词》。盖渊明以既归为高，余以未归为达。虽事有不一，要其志未尝不同也。”［1］271自己有家不归，宁肯客居异乡，与陶渊明自甘回归田园，形迹虽属不一，但个人心志并无不同，其实都意在回归自我，不愿与时俗同流合污。正如戴良和辞中所云：“视末路之狂澜，睹薄俗之横流。知此来之幸济，诚祖考之余休。”［1］271戴良追和陶辞，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寻求到了一种精神支柱，但是他不可能如陶渊明回归一样，真正让一己之心灵在田园生活中得到安顿，虽然他在和辞中也有对躬耕隐居的咏叹，“逐猿鹤以长往，俯陇亩而耘耔。歌接舆之古调，和渊明之新诗。为一世之逸民，委运待尽盖无疑。”［1］271但是，他晚年居鄞期间，实际上一直未能摆脱思乡念亲的困扰。他曾随身携带一幅《九灵山房图》，自道：“吾有先人敝庐实处其中，置琴一张，书万卷，松篁梅桂之属郁乎苍苍。先人之丘陇，诸父兄弟咸在。而吾乃宦游淮泗，宿留齐鲁之邦，值兵乱，蹈巨海而东，至于四明。阅岁兹久，思返乎故庐，视桑梓，洒扫丘陇，洽诸父兄弟，聚子弟，教养之暇，采山钓水，优游歌咏，以终天年。而道里犹阻绝，未获也。吾虽神游故山，未尝不西向兴慨。今览是图于寓室，庶九灵之山在衽席之上，而吾亦不知其身之客也。”［1］372戴良世居婺州浦江九灵山下，早年他被聘浦江月泉书院直学，后转迁为月泉书院山长。至正十八年（1358），朱元璋克婺州，下令开办郡学，戴良被聘为学正。至正二十一年（1361），戴良被举荐为元淮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儒学提举，此后赴已降元的平江张士诚处上任。至正二十六年（1366），朱元璋大军包围平江前，戴良已脱身离去。随后不久，戴良自定水渡海北上，滞留山东一年。至正二十七年（1367），在朱元璋军攻破平江、由淮入河、北取中原前后，戴良由山东渡海返鄞。洪武改元（1368），戴良寓居慈溪，隐姓埋名。他或主教学馆，或浪游湖山，或借寓友家，或寄居禅寺。虽然家山在望，却迟迟不能归。

戴良在和陶诗中多次表达旅居思归的情绪，如：“我卜山中居，柴门林际开。湖光并野色，一一入吾怀。勿言此居好，殆与素心乖。越鸟当北翔，夜夜思南栖。蛟龙去窟宅，常怀蛰其泥。此土固云乐，我事寡所谐。”［1］275“悠悠从羁役，故里限东隅。风波岂不恶，游子念归途。朝随一帆逝，暮逐一马驱。如何十舍近，翻胜千里余。”［1］275“女解事舅姑，男可了门庭。悉如黄口雏，未食已先鸣。此日不在眼，何以慰吾情。”［1］276“畴昔解尘鞅，抚剑游东州。……子廉感妻仁，靖节为子忧。因念南归日，此责复难酬。”［1］278行役在外的生活终于解脱，如今隐身海隅，与故里百里相望，湖光野色一一入目，却依然不能抚平自己一颗思家念亲之心，愧疚和自责充溢于怀。

其二是固穷安贫。这本是陶渊明诗歌主题的一个重要方面，由于戴良晚年对于生活的困顿窘迫深有体味，自然他在和陶诗中对此多加追和铺叙。《和陶渊明咏贫士七首》集中反映了他个人生活的贫穷困窘，前面小序曰：“余居海上之明年，适遭岁俭，生计日落，饥乏动念，况味萧然，乃和此七诗。”与陶渊明相比，戴良认为自己的穷苦有过之而无不及，“陶翁固贫士，异患犹不干。公田足种秫，亦且居一官。我无半亩宅，三旬纔九餐。况多身外忧，有甚饥与寒。”［1］278元亡后，戴良隐姓埋名，藏匿海岛，在忍受物质生活极其困乏的同时，还要饱尝不与新朝合作的精神煎熬。他在诗中极写穷苦不堪之状，如“晨兴当抱瓮，破突寒无烟”［1］278，“永夜寒不寐，起坐弹鸣琴”［1］278，“时秋属收敛，此愿竟莫酬。自余逢家乏，岁月几环周”［1］278，“僦居当陋巷，举目但蒿蓬。岂忘翦刈心，家窭罕人工”。［1］279《和陶渊明杂诗十一首》中也有吐贫之句，如“岁晚望有收，嗟哉成秕糠。白头去逐食，所谋惟稻粱。嗷嗷天海际，何异雁随阳。”［1］273不过，戴良既然将陶渊明引为同调，自然效法陶渊明的固穷精神，他在诗中多次写到：“箪瓢世所弃，鼎食众争钦。固穷有高节，谁见昔贤心”［1］278，“举世嘲我拙，我自安长穷”［1］273，“素行有一失，诚负头上冠。……寸心固云苦，中有千岁寒”［1］274，“弁髦视轩冕，草泽去不疑。……介然守穷独，富贵非所思。岂不瘁且艰，道胜心靡欺”［1］274，“道丧士失己，节义久吾欺。于心苟不愧，穷达一任之”［1］274，等等。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戴良以固穷安贫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仅非一般意义上的洁身自好，即不为富贵利禄所屈。因为身处元明易代的特异背景，戴良固穷的态度，还基于一种心念旧主的节义操守，这一点在他的《和陶渊明拟古九首》第八首中更加表露无遗：“故国日已久，朝暮但神游。谁谓相去远，夙昔隘九州。此计一云失，坐见岁月流。岁月未足惜，恐遂忘首丘。”［1］274眷怀宗国之情，慷慨激烈。戴良坚定地遵循正统气节，受老师余谁的影响是很大的。余谁是一位文章、学问、政绩、名节兼有的一代名臣，元统元年进士出身，累官淮南行省左丞。至正十年（1350），余谁曾以浙东道廉访司使按治浦江，戴良执弟子礼，求师问学。至正十七年（1357），江西陈友谅兵围安庆孤城，余谁率部鏖战数月后，安庆城陷。余谁投水自尽。余谁死后，元追封豳国公，赐谥忠宣。戴良评价余谁说：“公之捐躯报国，盖素志然也。”［1］248所以，余谁之死对戴良后来尽忠于元必然有影响。

其三是忧时伤生。这也是陶渊明诗歌主题的一个基本方面。戴良弱冠任职月泉书院，后转迁书院山长数年。朱元璋下婺州，他受聘郡学学正，不久弃官前往吴中，承元命任淮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儒学提举不过三载。他又渡海北上，本想有所活动，却又中道受阻，无功而返。元亡后，戴良隐迹自晦，屡避征辟，终以老病辞官而畏罪自裁。清鲍廷博《重刻九灵山房集序》曰：“生当元季末造，明祖龙兴，旁求遗彦，此正文章华国、千载一时之遇。使其稍自贬损，入侍帷幄，吾知朝廷诏诰铭颂大手笔，必有资其撰述者，宋文宪不得专美一时矣。”［1］388宋濂与戴良为同门友，早岁都师从金华大儒名宦柳贯、黄溍。他们二人中年适逢乱世，命运遭际却各不相同。宋濂在元朝一直隐居未仕，朱元璋取婺州后，被聘郡学五经师。又任江南等处儒学提举、起居注。入明后，拜翰林学士承旨，位极文臣之首。戴良本有可用之大材，但所遇多有不合，元亡后栖身海隅，发黍离麦秀之音，仅传其一代文名而已。桂彦良《九灵山房集序》云：“先生异时在承平之世，从乡郡大儒待制柳公贯、侍讲黄公溍游，俊伟秀发，轩然时辈中已有文名。然志在用世，未暇切切于此也。及事与志乖，所如多不合，知其无所就功名，遂抑情遁迹，盘桓乎山巅海澨，访羽人释子而与之居。益肆力于文，……往往无愧于古之能言者。”［1］384戴良在和陶诗中常常发出盛年不再、功业无成的慨叹，诸如“嗟我在世中，倏忽已华颠”［1］273，“行矣临逝川，前途无由骋”［1］272，“我如北塞驹，困此东南道。有力不获骋，长鸣至于老”［1］275，“靡靡岁云晏，此已非吾时。浮居执荡志，逝将与世辞”［1］275，“长蛇惊赴壑，逸骑渇奔泉。岁月亦如是，吾生复何言”［1］277，等等。

总而言之，戴良和陶诗的主要内容归结到一点，应是反映出戴良对陶渊明人格的向往和追从。

三

自唐宋以来，文人开始大量模拟追和陶渊明的作品，譬如唐代的韦应物、柳宗元、王维、白居易等，宋代的梅尧臣、苏轼、苏辙等。他们咏陶和陶之篇什，大多流露出对陶渊明平淡闲适或清真旷达人格的推崇。但是到南宋末年，陶渊明忠于晋室、不事异姓的气节操守在当时文人心中得到彰显，特别表现在南宋遗民身上。时隔九十余年，此种情形又在元代遗民身上再次发生，其中的代表就是戴良等人。谢肃曾为戴良《和陶诗集》作序，序中评价戴良与陶渊明在精神上的契合之处惟有“忠义”二字，并高度称赞戴良的咏陶和陶之作，他说：“若夫陶潜，乃晋室大人之后，耻事异代，超然高举，安于义命。虽无益于国，而其心则见于《归去来辞》与诸诗赋焉。……《归去来辞》与诸诗赋，足以见其不慕世荣，惓惓乎其本朝也。……有志之士读其诗，未尝不想见其人，而神交于千载之上，若云林方先生是已。（按，戴良居鄞期间，曾化名方云林。）先生生金华，学于古待制柳公、文献黄公、忠宣余公，德行文学，咸有师授，蔚乎士林之望也。尝一出仕，遭时多故，即浮大海，至乎中州，方与豪杰者交，而鼎已迁矣。遂南还四明，栖迟于荒闲寂寞之地，不知寒暑之几易也。其流离颠顿，寒饥苦困，忧悲感愤，不获其意者，莫不发之于诗。诗之体裁音节浑然天出者，又绝似渊明，非徒踵其韵焉而已，因名之曰《和陶集》。以予相交之善而深知其音也，俾论次以为之序。予得而诵之，则其豪放之气、猛烈之志，寓于高雅闲淡之辞，足以使人嗟叹咏歌之者，不但与靖节异世同符，而《离骚》之怨慕、《出师表》之涕泣，亦莫不具在其间也。则是编之传，岂特著述之足贵，而忠义之心，无愧于古君子者，必将有考于斯焉，其可尚也已。”［1］371因为戴良的性格处世与陶渊明十分吻合，所以，他的和陶之作能够“浑然天出”，语辞高雅闲淡，却不失豪放之气、猛烈之志。谢肃又说：“虽然，自渊明之后，人知重其诗者不为甚少，韦苏州学之于憔悴之余，柳柳州效之于流窜之后。仿之而气弱者，非王右丞乎？拟之而格卑者，非白太傅乎？而苏长公又创始和之，自谓无愧于靖节矣，然以英迈雄杰之才率意为之，故无自然之趣焉。有自然之趣，而无柳白黄苏之失者，其为先生是集乎？当与陶诗并传于后无疑矣。”［1］371认为前人拟陶和陶之作多有所失，戴诗与之相比，无疑略胜一筹，可以与陶诗并传于世。

戴良之所以追慕陶渊明，一方面是对陶渊明隐逸平淡的人格及其创作的欣赏，如“平生慕陶公，得似斜川时。……山颠与水裔，一觞欢共持”［1］275，“所以彭泽翁，折腰愧当年。不有酣中趣，高风竟谁传”［1］275，“陶翁种五柳，萧散本天真”［1］275，“陶翁徙南村，言笑慰相思。斗酒洽邻曲，亦有如翁时。”［1］277他称赞陶诗“语淡而思逸，”［1］274正与王祎在《九灵山房集序》中评价他的诗看法相仿，“九灵之诗，质而敷，简而密，优游而不迫，冲淡而不携，庶几上追汉魏之遗音，其复自成一家者欤。”［1］384另一方面，由于与陶渊明同样经历改朝换代的政权变动，戴良所以心仪陶渊明，更着意于陶渊明固穷守节的人格及其创作，其间也包括“忠义之心”在内，因此，他的和陶诗对这一方面追和最多，诗风于平淡自然中更见悲凉慷慨之气。正如谢肃在《和陶诗集序》中评价他的诗：“其豪放之气，猛烈之志，寓于高雅闲淡之辞，足以使人嗟叹咏歌之者，不但与靖节异世同符，而《离骚》之怨慕，《出师表》之涕泣，亦莫不具在其间也。”［1］371

作为元明之际一位有代表性的气节之士，戴良在明清以来的广大文人士子中产生广泛影响，得到甚高评价。清人曾安世说：“唯是元纲解纽，豪杰并起，无论一时依附、猎取富贵之人，即二三鸿儒负重望或有官位于元者，亦且不有其躬，踊跃以赴功名，固先生夙昔金兰契也。而先生独以一儒学提举，肩名教而心元室，航海从王，间关避地，濒九死不悔，以卒自裁。夫宁不知立功名者之富贵宠荣乎？抑岂悼显荣之不终，惧危机之易触，而甘心行遁乎？要其不必有文山（按，文天祥，号文山）、叠山（按，谢枋得，字叠山）之任，而常矢乎文山、叠山之心者，其所沐浴乎宋遗民之泽者深，而观感乎忠宣杀身成仁之烈者至也。夫乃历乎二十余年艰虞穷悴、流离奔窜之苦，而终不易其初志欤？”［1］386清人杭世骏又说：“当元季浦江戴叔能先生得柳文肃、黄文献、吴文贞三先生之传，推求性命之旨，约六经以为文，清明刚大之气，腾跃于行间字中，俗所尚者不宗，俗所云者不以道也。……公之心迹行事，如青天白日，晓然昭著于天下，肯事异姓，以苟全性命于乱世哉？”［1］387两人评论相当充分地阐释了戴良崇拜陶渊明最终出自于“忠义”大节，而与一般地效仿陶渊明的隐士生涯明显不同。

参考文献：

［1］李军，施贤明，校点.戴良集［Z］.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2］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Z］.北京：中华书局，2005.

（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

Language Prosaism and Thinking Unconventionally Gracefully—— A Review on Dai Liang’s Poems， an Adherent of Yuan Dynasty，in Reply to the Tao Yuanming’s

WEI Qing
（ College of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China ）

Abstract:As the loyal adherent of Yuan Dynasty， Dai Liang especially worshiped Tao Yuanming's loyalty.He specially wrote fifty-one poems in reply to Tao Yuanming’s， all following the same rhymes and words.Dai's poems either sedulously imitated and accorded with Tao's poetic flavor， or were similar to Tao's original intention， or were totally different from Tao's poetic flavor except the same rhyme.Dai Liang's poems in reply to Tao Yuanming's emphatically expressed his homesickness， content in poverty and worries about the time and people with a prosaic，desolate and fervid poem style.

Key words:the adherent of Yuan Dynasty， Dai Liang， the poems in reply to Tao Yuanming’s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639 （2016） 02-0022-06

收稿日期：2015-12-20

作者简介：魏 青（1969-），山东淄博人，浙江大学博士毕业，现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过专著《元末明初浙东三作家研究》、《章丘李氏家族文化研究——以李格非、李清照父女为中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