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转世与文化寻根
——主持人语

2016-02-12 23:46范子烨
铜仁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陶诗精卫大禹



【梵净国学】

诗人转世与文化寻根
——主持人语

范子烨(1964-),黑龙江省嫩江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选》学会理事、中国孟浩然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理事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与文化。主要著作有《〈世说新语〉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和《竹林轩学术随笔》,发表学术论文近二百篇。

林语堂说:“世上常有古今异代相距千百年的学者,因思想和感觉的相同,竟会在书页上会面时完全融洽和谐,如面对着自己的肖像一般。在中国语文中,我们称这种精神的融洽为‘灵魂的转世’。例如苏东坡乃是庄周或陶渊明转世,袁中郎乃是苏轼转世之类。苏东坡曾说,当他初次读《庄子》时,他觉得他幼时的思想和见地正和这书中所论者完全相同。当袁中郎于某夜偶然抽到一本诗集而发现一位同时代的不出名作家徐文长时,他会不知不觉地从床上跳起来,叫起他的朋友,两人共读共叫,甚至童仆都被惊醒。”(《生活的艺术》)在他看来,灵魂的“转世”乃是诗人的“转世”的根基,这种根基的本质就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诗人和作家在精神上的高度契合。我们读本期的论文,对此当有更为深切的体悟。

王永波博士《苏轼〈和陶诗〉版本考述》一文首先引述了苏轼《和归去来兮辞引》中的话:“师渊明之雅致,和百篇之清诗。赋归来之新引,我其后身盖无疑。”进而评论道:“把自己看做是陶渊明的后身,可见他对渊明的推崇之深。”这就是林语堂所说的诗人的“转世”。转世的意义一方面是推崇文化的前驱人物,另一方面也是对自我价值的确认,张扬古人,就是张扬自己。在我国文学史上,“和陶”、“拟陶”一类作品的丰富存在,都与诗人的转世认同有密切关系。尽管在元嘉二十九年(453),著名诗人鲍照就写了一首《学陶彭泽体》,但大量拟陶却是从苏轼开始的。永波指出:“《和陶诗》四卷是苏轼晚年自编的一部诗集,主要是他晚年贬谪惠州、儋州时追和东晋诗人陶渊明诗歌的作品,写作形式上全部采用次韵手法。除了和陶诗外,苏轼尚有《问陶渊明》、《归去来集字十首并序》等,足见他对陶诗的喜爱。苏轼大量创作和陶诗已经超越了一般文学史上的诗歌意义,上升为一种文化现象。”而据他研究,东坡的《和陶诗》共有109首。出于对这一重要文学现象的关切,永波详细考察了苏轼《和陶诗》的编集与刊行情况,包括宋代的各种注本情况,他指出,随着宋刊本《和陶诗》本来面目的失去,明代编刻《和陶诗》出现混编现象,将单行成集的四卷本打乱,以分类本和编年本为主,清代在编刻《和陶诗》上采取各种方法,《和陶诗》主要随苏诗全集注本出现,但已逐渐混入各卷之中,《和陶诗》至此失去独立地位,影响日渐式微。“苏轼《和陶诗》在历代的编纂与刊行,与当时的文艺思潮、批评标准、欣赏水准等因素密切相关,是历代对苏诗的真实接受,具有多种文学史意义。”这些见解都是他从具体的文献资料中总结出来的。关于苏轼《和陶诗》的研究,近年来主要有刘尚荣的《宋刊〈东坡和陶诗〉考》,杨焄的《傅共〈东坡和陶诗解〉探微》、《新见〈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残本文献价值初探》和《蔡梦弼〈东坡和陶集注〉考述》,卞东波的《〈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与宋代和陶诗的宋代注本》和《韩国所藏孤本诗话〈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考论》以及金程宇的《高丽大学所藏〈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及其价值》等7篇论文,而永波的研究基本上可以为苏轼《和陶诗》的版本研究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或许,魏青老师也是有感于诗人的“转世”现象,其《语淡思逸:元遗民戴良和陶诗述论》,也是一篇引人遐思的文章。文章指出,作为元王朝的忠诚遗民,戴良特别崇仰陶渊明的“忠义气节”,他于明初专门创作 51首和陶诗集中反映了他的这一尚陶倾向。而具体的艺术呈现,则是或者完全依照陶诗原韵原字,进行追和;或者刻意效仿,与陶诗原意相合;或者与陶诗原意相似又非似;或者仅步原韵,而与陶诗原意并不相关。也就是说,以“忠义”为情感基石,戴良切入了陶诗的艺术世界,借咏陶和陶,表达了个人羁旅思归、固穷安贫与忧时伤生的思想感情,创造了一种平淡自然与悲凉慷慨相融合的诗风。其实,陶渊明是否忠君,此事尚可讨论。陶渊明在永初二年(421)以后,创作了《述酒》诗,以极其隐晦的诗笔揭露了刘裕弑君的罪恶,陶公反对刘宋的政治立场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譬如,所谓“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们只要把汉魏晋三朝去掉,赢秦和刘宋就连上了,这是借桃源人之口以赢秦比拟刘宋;但是,反对刘宋,并不意味着忠诚于晋,陶渊明就曾经担任过桓玄的参军,这个人曾经一度颠覆晋祚,被视为乱臣贼子,《宋书·陶潜传》所说的“少年薄宦,不洁去就之际”就是陶公曾经仕桓的隐言。历史人物总是非常复杂的。另一方面,我们还应该看到,戴良处于元明鼎革之际,其忠元的人生风节居然与南宋末年的陆秀夫和文天祥极其相似:前者背负着小皇帝赵昺与十余万人蹈海而死,后者拒绝降元最后殉难于大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门人白彬彬《诗坛骄子,思想巨人——儒家思想下的陶渊明与杜甫论析》一文,以陶渊明和杜甫作为中国文化史上两个符号式的人物为着眼点,透过其不同诗风的表象,发现了其共同的思想文化渊源,那就是传统的儒家思想,由此也构成一种异代同调的“诗人转世”的文化基石。文章指出,“无论是进退出处的人生理想,还是真淳深挚的人伦品格,再或者是民胞物与的人道境界,陶、杜皆身体力行,矢志不渝”,“伟大的思想造就了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诗人孕育了伟大的诗篇,可以说,陶渊明与杜甫不单是依靠着他们的诗文作品打动了万千读者,更是凭借着他们思想深处积淀的深厚儒学修养而泽被后世,他们不仅是诗世界的骄子,更是思想国的巨人。”也就是说,陶诗与杜诗以及诗人自身的人生境界,都是基于儒家思想以及相关的人生、社会实践而创造的,创造的主体是诗人本身,儒家思想与儒家思想的实践在两位伟大诗人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高智博士《陶渊明“隐逸诗人之宗”考论》一文,以钟嵘《诗品》论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之观点为核心,参照《昭明文选》和《艺文类聚》对陶诗的著录情况,认为钟氏的这一观点并非六朝之通论,相比较而言,作为“田园诗人”的陶渊明,得到了更多的认同。这一点与陶渊明隐逸的特殊形态有关,如辞官归耕,不入莲社,疏离佛道,少在征辟之列等等,均表现出与传统隐士行径和当代隐逸潮流相背离的文化特征。作者认为,这实际上正是其“真隐”的表现。基于对“真隐”生活的追求,“陶渊明开辟了一条将隐逸生活艺术化的道路,他将隐逸诗创作与田园生活紧密结合起来”,“引领了隐逸诗形式上的重大变革,将其转变为具有丰富内涵的表达,建构了独特的隐逸精神空间,提升了隐逸诗的影响”,凡此所论,都非常富有新意。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李剑锋教授所撰《陶渊明与中国古代精卫诗及其悲剧精神》一文,确立了“陶渊明是精卫悲剧精神的第一位揭示者”,发掘了陶渊明作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别样风采。在陶公之后,“精卫填海的神话通过历代诗人一直传递着悲剧的精神和诗意的美丽”,从南北朝时代的范云、庾信,到唐宋时代的岑参、韩愈和王安石,乃至明末清初的顾炎武,都曾经以动人的诗笔书写赤诚执着、敢于抗争的精卫形象,凡此都足以彰显陶公精卫诗的特殊影响以及精卫神话本身的诗学价值。此文不仅是对精卫这一专题诗史的深度开掘,更主要的是深入阐发其思想史层面的普世价值和普适意义。剑锋指出:

历史并不都是胜利者创造的,也是失败的悲剧英雄们创造的。失败了仍然被称为英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他是在为合目的合规律的理想的抗争中而遭遇不幸的。每一种文明在走向消亡的时候,不仅它与新文明相比较而显示出的落后在逐渐消亡,它无可重复的诗意也随之日落西山。狩猎文明走向农业文明如此,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也是如此。个体或者群体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也在多少不等地演绎着胜利和失败的历程。失败者总愿意在怀旧的文化氛围中回望走向没落的时代,留恋消失时代的诗意,抗争血与火的暴力。这些留恋中的诗意恰好可以成为未来的火种,是人类价值理念中恒定性的因素。诗人们创作精卫诗大都站在同情失败者的立场上眺望过去或者未来,他们看到的诗意也就是失败英雄们对于梦想保持赤诚的精神,是人类走向未来不得不珍视的文化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不仅是胜利者和弄潮者创造的,也是失败者和怀旧者创造的,更确切地说,是留恋着美好梦想的精卫一样的失败英雄创造的。有精卫一样的诗意坚守和赤诚,历史才能避免急功近利造成的粗糙、冰冷和丑陋。

深刻、经警、大气、厚重,一位杰出学者的远见卓识和文化气质由此表露无遗。由此我想到了陶渊明的《咏荆轲》诗,荆轲这位失败的英雄不也正是历史生活中真实的精卫吗?我也想到了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哲学导论》中的名言:“历史是什么?历史是魔鬼用毁坏的人生理想铺成的道路!”因此,与魔鬼的抗争以及相关的文学书写便具有了永恒的意义。剑锋的文章写得好啊!

“当时尘俗之内,渊明难得一相契者。后世又谁足于渊明同趣者邪?”王叔岷先生生前曾经感叹到。《陶渊明诗笺证稿》是王先生蜚声海内外的学术经典之一,素来与古直的《陶靖节诗笺定稿》并驾齐驱,足以彰显其作为一位陶渊明真正解人的文化与学术特质。对此,高建新教授所撰《“由笃实达空灵,其笃实亦空灵”——王叔岷的陶渊明研究》一文给予了深入的阐发。论题中的“由笃”二句源于《陶渊明诗笺证稿·自序》:“渊明之诗,用论语、庄子特多。其想由儒入道,由笃实达空灵,其笃实亦空灵。其诗皆由天性、学力及生活体验融会而成。无一虚浮辞,其可贵在此,其不可及亦在此。”高兄由此出发揭橥王氏陶渊明研究的主要特点在于,“笃实与空灵并重,笃实为空灵之基础,空灵是对笃实的升华;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对陶诗的笺证既深入又能避免偏蔽,既周详又不流于肤浅”,“有王叔岷先生自己心灵的深情融入,有自己谦恭身影的时时闪现”,换言之,王氏也是以“转世的陶公”自持自视的。看来,高层次的学术研究亦如同文学创作,与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心灵契合以及由此产生的学术热情也是密不可分的。

大禹是陶渊明倾心讴歌的上古先哲之一。《陶渊明集》卷七《天子孝传赞·夏禹》:

夏禹有天下以奉宗庙,然躬自菲薄以厚其孝。孔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禹之德于是称闻。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敬,孝敬之道,美莫大焉。

天子之孝是陶渊明赞美的五孝之首,大禹之德属于圣人之德,代表了人伦的胜境、人间的大美。而在《陶渊明集》卷九《四八目》中,大禹属于“舜登帝位所选命”的“九官”之一,也是“五臣”和“八师”之一,再如《四八目》“三后”条:

伯夷 禹 稷

右三后。伯夷降典,制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汉太尉杨赐曰:“昔三后成功,皋陶不与焉,盖吝之也。”见《尚书·甫刑》、《后汉书》。

可见陶渊明对大禹在涛涛洪泛的洪荒之世所创造的治平水土的伟大业绩是给予充分关注的。大禹作为上古传说时代的圣王,已经深深浸入了华夏民族的信仰世界。为弥补学术界对陶公与大禹之关系研究之不足,我们特别推出丁太勰博士所撰《论大禹对中国古代诏令体式的建构》一文。她的文章主要揭示《尚书·大禹谟·禹誓》和《周书·禹禁》在古代诏令文体方面的奠基意义。文章指出,这两篇文献是中国古代诏令的源头,对后世之“征讨诏”、“劝农诏”等在体制、结构、风格方面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大禹诏令所承载的特殊政治功能,不仅是中国政治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深刻影响了后代诏令的制度、法律、文化的人文内涵。特别值得关注的是,《禹誓》表现了禹征有苗、以有道伐无道的政治智慧,《禹禁》则表现了上古圣哲保护生物资源,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生生不息,以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生态智慧。《陶渊明集》卷一《劝农》诗曰: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能赡之?实赖哲人。哲人伊何?时惟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植。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显然,归隐之后的陶渊明肆力农耕,并由此创造了伟大的田园诗,与大禹的文化精神的浸润是分不开的。“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在此种意义上,我们或许也可以将陶渊明的田园诗视为大禹之文化精神的一种“转世”吧。故太勰的论文,主要的学术意义在于文化寻根,她在客观上为我们研究陶渊明的文化渊源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我们当感谢她为大禹研究所付出的辛苦努力。

梵净山人

2015年12月24日平安夜记于京城鼓簧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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